冯志阳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上海 200235)
在海外上海史研究中,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新的问题。20世纪中叶,当海外中国学界开始用现代化理论将中国历史划分为传统与现代后,关于上海的研究和论述基本上也是遵循这一模式,强调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紧张、对立乃至断裂。自1970年代末,西方有关上海的研究即开始对这种二分模式提出质疑,认为上海的历史具有其内在的连续性,并不能简单地用断裂加以概括。对于这一点,周武曾在《西语世界的上海叙事》一文中,通过介绍伊懋可的《上海士绅民主(1905-1914)》、张琳德的《上海:从市镇到通商口岸(1074-1858)》等论著,予以发掘和阐释。这些论著认为近代上海士绅的作用,与传统时代有很多相通之处,上海开埠前后整个社会的内在连续性,远比《南京条约》带来的直接影响要大。[1]事实上,这种对上海历史内在连续性的发现和关注,与整个海外中国史研究开始摈弃“冲击-反应”的研究模式,转向“在中国发现历史”几乎同步。
强调传统与现代连续性最有力的证据还是上海同乡团体的历史,顾德曼的《家乡、城市与国家——上海的地缘网络与认同,1853-1937》一书,聚焦于近代上海社会最重要的社会组织——同乡团体,指出近代上海同乡组织随着城市生活的日益复杂化,尽管功能日益丰富完善,与传统时代相比,有了显著变化,但许多传统的功能仍然继续存在;[2]裴宜理的《上海罢工:中国工人政治研究》、《上海的政治党派与大众抗议(1919-1927)——社会网络、集体认同与关系》等论著,[3]颠覆了以往从阶级的角度对工人运动的认识,指出与工人中存在的地缘祖籍等世俗关系相比,阶级地位的作用并不突出。上海的工人们将其故乡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带到新环境中来,来自不同地区的工人们往往从事不同的职业,他们原有的地方文化,势必对工人阶级的行为造成影响。从19世纪中叶的上海小刀会起义,裴宜理便感受到地缘政治相关联的同乡组织的“爆炸性威力”,认为来自相同地区的移民从事相同的行业,构成了集体行动的潜在基础,同乡身份、饮食口味、公所习俗一起,汇集形成20世纪上海工人抗议运动的源动力。
时至今日,海外上海史研究中有关“传统与现代”关系的论述越来越呈现一种复杂多元的状态,既有传统的延续,也有从传统向现代的变迁,还有传统与现代的并存以及融合。
除了前文所述同乡团体、上海士绅相关研究所彰显出来的传统延续性之外,一些经济领域的研究也再次证明了这一点,例如松浦章有关上海沙船航运业史的研究。以往有关上海沙船航运业史的研究,比较强调在西方轮船进入中国后,尤其是1862年“豆禁”解除后,上海沙船业及其北洋沙船贸易的急剧衰落。松浦章在《清代上海沙船航运业史研究》一书中,却用大量史料表明,直到20世纪初,沙船及其沙船贸易在上海经济中仍占有一席之地。据其研究,1900年到达上海南市的沙船总数有476艘,有明确商号名称的沙船商有62家,其中拥有两艘以上沙船的有38家,拥有5艘以上沙船的商号有20家,拥有10艘以上沙船的有9家,最大的沙船商是拥有47艘沙船的协泰号。[4](P484-485)当然,这些数字与沙船业鼎盛时期无法比拟,但仍然保持了一定规模,尤其是不少沙船一年间的航行次数仍然可以达到四次、五次,这充分显示了传统行业的顽强生命力。在学界目光长期被轮船业尤其是轮船招商局的发展历程所吸引之时,松浦章的研究表明,沙船业作为一个可以代表开埠前的上海经济的传统行业,直到20世纪初仍然保持了一定规模,充分体现了传统在上海的延续性,而传统的沙船行业和现代的轮船行业在19世纪下半叶和20世纪初的同时并存,也彰显了传统和现代在上海并存的一面。
古田和子的《上海网络与近代东亚:19世纪后半期东亚的贸易与交流》一书也表明了传统经济秩序的强大延续性。古田和子所谓“上海网络”,是从亚洲内部各种经济关系角度重新审视东亚历史的一个分析框架。换言之,即主要通过研究以上海为中心的东亚流通网络,来重新审视近代东亚的历史。在古田和子看来,上海是东亚流通网络的中心,日本和朝鲜的开放口岸只是这一网络的重要组成部分。以棉布采购为例,19世纪下半叶前来上海采购外国棉布的商家按地域可划分为汉口帮、天津帮和镇江帮等商帮,其人员也主要是来自于汉口、天津和镇江等地的客商,而为神户、长崎等日本市场采购棉布的商人被称为“日本买家”,却主要是中国商人,如掌握长崎棉布进口生意的主要是浙江籍中国商人,他们的总店和客户大多在上海,同时在长崎设立分号,并在长崎成立了同乡会性质的组织——三江会所。不过,长崎大量进口来自上海的英国棉布,主要不是为了日本国内的市场,而是为了朝鲜市场。据统计,在整个19世纪80年代,从上海出口到长崎的棉布中,96%-99%的部分再流向朝鲜。日本商人先是在长崎的中国商店购买棉布,然后再运往朝鲜,在古田和子看来,1887年之前朝鲜的棉布进口看似由日本商人独擅胜场,但在上海网络的全局中,他们只是负责流通渠道的末端。正是由于这一点,一旦中国商人决定直接进入朝鲜市场,就像日本人在明治25年的仁川港贸易报告中所写的那样:“清商遂无需激烈竞争,如水之就下,势不可挡,以至于他们随心所欲地垄断了此商品的进口权。”[5]
滨下武志认为,日本在朝贡贸易体系的商业竞争中败于中国商人之手,正是日本选择工业化道路的决定性因素。古田和子的“上海网络”理论,可以说是对滨下武志这一观点的深入阐发和具体论证。古田和子认为,伴随着“将棉布最终进口到朝鲜的经营者从日本商人变为中国商人”这一过程,日本制造的商品在对朝鲜出口商品中所占比例持续上升,而这意味着日朝贸易开始摆脱中朝贸易的中转贸易性质,逐渐具备以朝鲜产品交换日本产品的双边贸易的内涵。所谓日本制造的商品,主要是指棉制品,而棉业正是日本工业化的基础。不过,日本棉纱业的起步,仍然离不开“上海网络”的支持,因为不依靠上海棉花市场所具有的流通能力,日本纺纱业的原料就无法保证。有意思的是,当日本的工业化在“上海网络”的支持下迅猛发展的同时,工业化的成果却成为日本人摆脱“上海网络”,打造“黄海交易圈”的利器。在古田和子看来,“以大阪为生产中心的日本棉织品抬头,以及作为日本棉织品市场的朝鲜、华北、东北(满洲)登上历史舞台,预示着黄海贸易圈的形成”。“黄海交易圈”本来只是“上海网络”的一部分,在“黄海交易圈”形成之前,该区域商品的流通都是以上海为中心展开的,直至19世纪90年代中期,日本棉纱在中国市场的流通还得借助于“上海网络”。但日本棉织品取代英国棉织品,开始占据朝鲜市场,即瓦解上海-仁川-阪神三角贸易,建立朝鲜-阪神直线贸易,又充分表明日本推动的“黄海交易圈”中东西轴线的形成。从1890年代末开始,日本向中国市场出口棉纱逐渐成为常规,天津等华北地区也逐渐成为日本棉纱的市场范围。于此又可见,日本工业化也是一个日本人努力挣脱“上海网络”控制的过程。
“上海网络”的长期延续,事实上成为19世纪、20世纪之交东亚许多重大事件发生的经济根源。例如甲午战争,在古田和子看来,日本政府发动战争一个更为迫切的原因是,“为了把日本与朝鲜市场绑在一起”,不然中国商人一旦染指大阪市场的朝鲜谷物出口生意,日本将难以承受。为了对抗作为金融决算中心的上海,日本政府努力打造大阪、神户乃至大连作为金融结算中心,并致力于将“黄海交易圈”变为金本位日元一统天下的“势力圈”。古田和子认为,在20世纪初叶“上海网络”与“黄海交易圈”的对决中,日本选择了进攻大陆、建立排他性“势力圈”的方向。例如在20世纪初出现的以金本位日元统一东北区域货币的问题,由于各种原因长期没有进展,只有在经过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一手扶植起“满洲国”后,直到1935年通过将“满洲国”货币与日元等价挂钩的方式才得以解决。就此而言,19世纪末20世纪上半叶,日本不得不面对的对手,与其说是中国这个国家,不如说是超越国境的“区域内支配性经济秩序”的现实存在,即“上海网络”。直到20世纪30年代,日本还在通过各种方式整合资源以应对“上海网络”带来的威胁,由此也可见“上海网络”所代表的传统经济秩序的顽强生命力和强大影响力。
从传统到现代的变迁一向是人们关注的重点,即便如此,由于上海城市的包罗万象,不同领域的学者针对不同的主题总有精彩纷呈的观察和更加深刻的阐释。贺萧的《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6]一书,对上海娼妓问题的观察和阐释,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贺萧的观察从19世纪后期开始,曾在上海生活过的人们留下了大量的殖民备忘录、回忆录和游记,从这些资料中贺萧发现高等妓院对于上流社会文人墨客的重要性。在传统婚姻制度下,高级妓女对于上流社会的男性顾客而言,更意味着某种情感交流的需要。等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知识精英对婚姻观念进行了重新定义,认为婚姻应该是平等的男女个体,经过自由恋爱而建立起来的一种伴侣关系。经此一番改造,婚姻本身便具有了情感交流的功能,高级妓女在几乎没有情感交流和精神交流的传统婚姻生活中,所具有的情感性、精神性乃至娱乐性的功能,大大削弱。社会精英们对待妓女的态度,因此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无论是上层的高级妓女,还是底层的普通娼妓,都被划分为一个统一的社会类别——妓女,而妓女问题也从此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
伴随着近代以来上海持续不断的移民大潮,上海妓女的普遍化、大众化迅速成为现实。在20世纪最初的三十年间,上海人口增加了三倍多,其中大多数是工业化造成的中下层移民。即便在上海这座近代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妓女的人数在某些时段甚至还超过了纺织女工。正是由于普通商人和工人阶级的大量移入,上海妓女市场的风貌因此起了极大变化。这主要体现在19世纪末,士大夫阶层所赞誉的高级妓女随着知识分子婚姻观念的转变而逐渐式微,上海的娼妓市场已从一个由一小群高级妓女主导的,以满足19世纪城市精英的情感需要为目的的奢华市场,演变成为一个主要为城市工商阶级和平民百姓提供性服务的市场。贺萧按照上海市政机构统计报告的数字做了一个估算,根据1935年公布的10万妓女的数字推算,则当时每15到20名上海妇女中就有一个妓女。由此可见,大众化、商品化的妓女市场在20世纪30年代的兴旺发达。从妓女最高等级“书寓”之类名称逐渐淡出娼妓叙述,到20世纪中叶完全销声匿迹,可以清晰地看出,高等妓女的精英书写走向没落的过程。上海娼妓文化的这一发展历程,反映了上海青楼“普罗化”和“大众化”的历史进程。[7](P89-91)
叶文心所著《上海繁华:都会经济伦理与近代中国》[8]一书,提出了一个对于上海史非常重要的问题,即海上“奇观”是如何变成为上海“繁华”的?在这本书中,叶文心讲述了两个有关“海上奇观”的故事,一个是晚清苏州没落贵族葛元煦,在其《沪游杂记》中所描述的,他于1856年春天在上海南市逛街时的经历和印象;一个是李伯元在《文明小史》中所描写的20世纪初年,姚老夫子带着贾氏三兄弟来到上海,见识海上文明的一系列经历和感受。在这两个故事中,叶文心将南市市镇和茶馆作为公共空间,指出“洋”、“商”、“女性”等因素,在19世纪下半叶乃至20世纪初,共同挑战与改变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秩序。然而,作为“奇观”出现的这些因素,虽然构成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秩序的挑战,但在当时不但让人感觉太奇怪,而且里面可能还包含了一些缺乏正当性的成分。“奇观”有了,把“奇观”转变成一个辉煌的景观,还需要一个过程。叶文心认为,这个“奇”是通过某种所谓在地化的过程,变成了“不奇”。也就是到了1930年代,变化了的中国人,即使是穿着西装,戴着西洋帽,不但不再是骇怪的景象,甚至成为上海“繁华”的一种必然形象。在叶文心看来,应该是1900年代到1930年代之间工商业经济主义在上海的形成与运作,制造了把“奇观”变成“繁华”的一个历史性结果。[7](P139-145)
可以说,贺萧、叶文心有关上海的研究充分展现了传统与现代之间关系的复杂性,从传统到现代的变迁更重要的可能是人们观念的一种改变,而这种观念上的变迁显然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现实的不断变化和刺激而逐步实现的。
事实上,近代上海的历史展现给我们的面貌,更多的是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当然也可以把这理解为从传统向现代变迁的一个中间状态。这样一种融合状态,也是任何事物新陈代谢的正常状态,尤其是在近代中国这样一个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时代。
高家龙有关中国企业史的研究,可以说正是这样一个在近代中国逐步发现传统与现代融合的典范。需要指出的是,高家龙笔下的大企业,一般都是以上海为活动中心的大企业,既包括中国人自己创办的企业,也包括跨国大公司设在上海的分公司。高家龙有关中国企业史研究的最早著作,是早在1980年代便作为哈佛“企业史研究丛书”之一,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的大企业——烟草工业中的中外竞争(1890-1930)》一书。该书的问题意识是,“同不断扩张中的跨国大公司进行竞争是可能的吗”?高家龙从比较典型的西方视角,考察了英美烟草公司和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竞争历程,并严格遵循熊彼得提出的“企业家创新精神”的五个标准,来分析这两家公司的经营活动,以理解他们为何可以在中国获得成功。在该书的结尾,高家龙终于提出了“中国化”的问题:“这两家大企业适应中国环境和使其经营中国化方面所获得的成功,或许是对20世纪初期中国烟草能得到发展的唯一的最雄辩的解释。”[9]
或许正是从那时起,关于大企业“中国化”的研究逐渐成为高家龙学术研究的重心。到20世纪初,他的第二本有关中国企业史研究的专著《大公司与关系网——中国境内的西方、日本和华商大企业(1880-1937)》出版了。“大公司”意味着现代化,而“关系网”则代表着中国传统,单从书名便可以感受到高家龙对中国传统的重视,而整本书也可透视近代中国的那些大企业,如何处理中国传统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通过对美孚石油公司、英美烟草公司、三井物产株式会社、内外棉株式会社、申新纱厂和大中华火柴厂这六家大公司在中国的成功故事的叙述和分析,高家龙认为,“在中国历史上,光是专注于公司管理等级体系或是光是专注于中国关系网都是不够的。在整个时期里,每家公司在不同的阶段甚至在同一时期里都受到了源于自身的等级体系和中国关系网的主动性的引导。公司并没有做出一刀切的转折,将自身从社会关系网中完全解脱出来而彻底依赖管理等级体系;也不是从管理等级体系中完全解脱出来而单纯依赖社会关系网。事实上,公司和关系网通过这种或那种方式实现了长期的动态互动”。[9]高家龙这段话完美阐释了传统与现代在近代中国尤其是上海的那些大企业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特质。
高家龙有关传统与现代在近代中国企业身上融合的探讨并没有止步于《大公司与关系网》一书,他的最新著作《中华药商:中国和东南亚的消费文化》提出了“文化中介人”的概念。在高家龙一篇专门谈论黄楚九的论文中,“文化中介人”又被称作“文化代理人”,高家龙认为,黄楚九的成功,“关键在于他变成了一个文化代理人,并且居中调和了中国知识分子和中国消费者这两个群体”。[10]这些“文化中介人”的工作,就是利用中国知识精英已经从海外输入到中国来的“外国的想法和视觉概念”,并把他们改造成普通民众所熟悉的“中国模样”。以黄楚九推销“艾罗补脑汁”为例。“艾罗补脑汁”,无论是名字、商标,还是包装和广告,都被竭力打造成一种现代化的“西药”,但“实际上不含有任何西洋成分”。在高家龙看来,黄楚九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利用当时中国人对于用西医方法来解决自己生病求医问题的渴望。不过,黄楚九虽在广告中声称“艾罗补脑汁”是在现代西方医学理论的基础上研制出来,但在表述这一信息时,使用的又是“深深植根于中药理论的术语和逻辑”。例如,黄楚九在描述身体时,使用的全是“脏腑”一类的传统中医术语,而不使用“器官”这样的现代医学术语。黄楚九通过将现代西医理论和传统中医理论混为一谈的手段来推销他的药品,声称他的“西药”解决了身体的“脏腑”问题。这种“混为一谈”的做法,在医学史专家看来是“绝顶荒谬的”,对于当时中国的知识精英而言,也是无法容忍的。因为他们接受了正规的现代西方医学教育,力求摒除“五脏六腑”这样传统的中医理论,完全使用现代的科学术语“器官”。但是,黄楚九的这些宣传手段对中国人而言似曾相识,容易理解,也没有什么危险,看上去还很新颖、洋气和充满异国情调,更迎合了中国知识精英们的“西方科学医药宣传运动”,因此得以销路大畅。[11]中国知识精英的现代化梦想与普通民众的传统经验,被黄楚九这样的“文化中介人”杂糅在一起,创造了近代中国商业史上的一个又一个的营销奇迹。
芮哲非关于上海印刷史的研究,也充分展现了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之于上海的意义。在《古腾堡在上海:中国印刷资本业的发展(1876-1937)》一书中,芮哲非指出,对那些生活在雕版印刷向西式印刷转型时期的中国人而言,现代性和印刷资本主义的成长,并没有与中国传统相决裂。印刷技术在西方取得突破后,给19世纪的中国印刷商提供了三个选择,即凸版印刷、石印和凹版印刷。我们知道,凸版印刷最终在中国印刷业中占据统治地位,然而在1876年到1905年这段时间,中国的印刷市场却是石印业的天下。芮哲非甚至认为,石印业的鼎盛发展,是中国尤其是上海现代印刷业区别于西方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根据统计,1894年时上海7家中国石印厂共有1300名工人,比全国(包括上海)所有的西方和中国印刷企业中从事凸版印刷的工人还要多430人。1889年1月的《北华捷报》上有一篇文章这样写道:“上海的石印业扩展迅速,不仅已售出数以百万计的书籍,更给本地雕版刻书业造成了灾难性的打击。”显然,各种史料和数据都证明,取代中国传统雕版印刷术的是石印术。
那为何是石印术,而不是更早传进中国的凸版印刷术,取代了中国传统的雕版印刷术,首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芮哲非认为这恰恰与中国的传统密不可分。尽管石印是19世纪世界范围的一种产业现象,但上海石印业的发展和繁荣,却有着十分独特的社会环境,即“与中国商业出版大量再版翻印的传统密切相关”。曾任美华书馆印刷部主管的金多士,曾表示石印术“非常适合”中国出版商要印刷的图书。中国传统的雕版印刷术主要用于“雕版复制文献和通俗文学”,而石印术不但能够以低于雕版印刷的成本复制图书,还能缩印举业用书,同时保持雕版印刷的美感与书籍形式。在一位从雕版印刷业转行到石印业的缮写者看来,石印术的一个优势在于其比雕版印刷更能保留书法作品的美感。无论是价格成本,还是印刷质量,就翻印书籍而言,石印术都全面战胜了雕版印刷术。芮哲非因此表示:“西方的现代科技与中国的传统文化结合在一起,通过经济利益和美学追求的双重刺激,缮写者纷纷加入石印业这一具有资本主义性质、追求利润的行业。”在芮哲非看来,正是由于石印术,上海开始成为独领一方的文化中心,“最重要的是,石印还促使上海成为以技术创新为基础的中国现代性的标志”。那些19世纪下半叶的上海石印商,无论是从组织上还是技术上看,都是此后诸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在20世纪叱咤风云的中国综合性出版商的先驱。[12]
在海外的上海史研究中,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早已突破单一的叙述模式,而呈现复杂多元的样态:既有上海沙船业、上海贸易圈从传统到近代的长期延续,也有妓女这个传统行业在近代的不断变迁,还有企业经营模式、印刷行业乃至健康观念上存在的传统与现代并存和融合的现象。相对而言,传统与现代的共存融合,在近代上海表现得更为广泛,大者可体现为一个行业,小者可表现为一个具体企业的内部管理,甚至人们的思想观念更无处不是传统与现代的融合。这一点对于近代上海而言,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上海作为近代中国对外开放最重要的窗口,当然更容易受到来自西方现代因素的影响,而上海终究是一个由中国传统市镇发展起来的城市,传统的巨大笼罩力在短短数十年间也很难彻底被取代,因而近代上海往往既不缺传统,也不缺现代。某种事物传统的因素更为浓厚一些,并不意味着该事物没有现代因素,这可称之为“常中之变”;某种事物现代的因素更显著一些,也不意味着该事物没有传统因素,这可称之为“变中之常”。其实,很多表现为传统长期延续的行业和现象,如果仔细探寻,不难发现其中的现代因素;而很多表现为现代变迁的现象,也不难发现其中的传统因素。显然,这种复杂多元的样态,才更接近近代上海的真实面貌。
[1]周 武.西语世界的上海叙事[N].文汇报,2014-08-11.
[2](美)顾德曼著,宋钻友译.家乡、城市和国家——上海的地缘网络与认同(1853-1937)[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裴宜理著,刘平译.上海罢工:中国工人政治研究[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裴宜理.上海的政治党派与大众抗议(1919-1927)——社会网络、集体认同与关系[A].刘东主编.中国学术(第18辑)[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4]松浦章著,杨 蕾,王亦铮,董科译.清代上海沙船航运业史研究[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5]古田和子著,王小嘉译.上海网络与近代东亚:19世纪后半期东亚的贸易与交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6]贺 萧著,韩敏中,盛宁译.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7]貟喜红.美国中国城市史研究的新走向——以1980年代以来上海史研究大众文化取向为中心的考察[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3年度博士学位论文.
[8]叶文心.上海繁华:都会经济伦理与近代中国[M].台北: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10.
[9]冯志阳.一本书与六个大公司的中国故事——读《大公司与关系网》[J].史林,2007(01):178-187.
[10]高家龙.始于边缘地区的全球化进程:从历史学家的视角看中国消费文化[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02):1-7.
[11]高家龙著,褚艳红等译.中华药商:中国和东南亚的消费文化[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
[12](美)芮哲非著,张志强等译.古腾堡在上海:中国印刷资本业的发展(1876-1937)[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