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洁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上海 200235)
雷蒙·威廉斯在《关键词:文化和社会词汇》一书中曾经指出:“大众文化不是因为大众,而是因为其他人而得其身份认同的,它仍然带有两个旧有的含义:低等次的作品(如大众文学、大众出版商,以区别于高品位的出版机构);和刻意炮制出来以博取欢心的作品(如有别于民主新闻的大众新闻,或大众娱乐)。它更现代的意义是为许多人所喜爱,而这一点,在许多方面,当然也是与在先的两个意义重叠的。近年来事实上是大众为自身所定义的大众文化,作为文化它的含义与上面几种都有不同,它经常是替代了过去民间文化占有的地位,但它亦有种很重要的现代意识。”[1](P323-324)这则有关“大众文化”的定义经常为研究者引用。其中包括两层意思:其一,“低等次的作品”:一种精英视野自上而下的眼光;其二,“现代意识”:对“大众文化”的重新发现意味着一种现代意识的觉醒。史学研究中的大众文化取向,与年鉴学派、文化人类学,以及二次大战后迅速兴起的社会史研究热潮有密切关系,开始将被传统政治史所忽视的普通民众作为研究对象,强调社会中普通人的历史意义,主张撰写“底层的历史”。而此后,在后现代主义及各种批判理论、微观史学、新文化史等等新的理论、方法论的不断影响下,史学界更加履行着“眼光向下的革命”,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下层的、民众的历史,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汤恩比(Arnold Joseph Toynbee)甚至直接以大众社会(mass society)的形成作为后现代的标志。[2](P28)有关大众文化的研究日益成为新社会文化史引领下的显学。
而在海外的中国学研究领域,1980年代以来,受法国年鉴学派和英国大众文化研究的影响,西语世界从事上海研究的不少学者,如林培瑞(Perry Link)、毕克伟(Paul G Pickowicz)、李欧梵、王德威、张英进、傅葆石等均将视点从精英转向大众,特别是大众文化消费市场,并对通俗小说、电影、戏剧、茶馆、咖啡馆等作了系统研究。美国作为第一重镇,这场“眼光向下的革命”尤其兴盛。自1980年代,美国的中国研究者把研究重点转向城市,特别是城市居民日常生活和政治文化,从生活世界和大众的视角去认识和解释中国近代社会变迁及其呈现方式。在城市史研究的序列中,对大众文化的关注便构成了一个主要的趋势,标志性成果即为1985年姜士彬(David Johnson)、黎安友(Andrew Nathan)、罗斯基(Evelyn Rowski)所编的论文集《中华帝国晚期的大众文化》(Popular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该书涉及大众文化的划分、大众戏曲、印刷、宗教文化等各方面,这本论文集基本预示和聚集了美国历史学界研究中国大众文化史的一个主要群体。而黄宗智(《三十年来美国研究中近现代史(兼及明清史)的概况》)、刘广京(《三十年来美国研究中国近代史的趋势》)、艾恺(Guy Salvatore Alitto)(《当前西方史学界研究中国地方史的趋势》)、何汉理(Harry Harding)(《美国当代中国学的演变与展望》)、柯文(Paul A.Cohen)(《〈在中国发现历史〉新序》),五人在各自对美国中国学研究的总结与展望中,亦均不同程度地提到“自上而下”的趋势,以及对于民众史、大众社会运动、大众社会文化的研究重新开始成为潮流。[3](P163-260)这一新的研究取向在城市史研究的重镇——上海史领域,体现得尤为明显。
有关人群与阶层分析是早期的上海史研究中被较多关注的主题。这一路向的研究,多受到社会史及“市民社会”理论的影响。
新社会史在西方史学界1960-1970年代的发展,特别是法国年鉴学派和以汤普森为代表的英国社会史学派,为中国史研究带来了新的方法论启示。年鉴学派的史学家抛弃了线性的或方向性的时间概念,打破了对“进步”和西方优越的信念。[4](P5-6)在这个理论启示的影响下,学者们的关注重心从国家、政治这些宏大叙事,越来越多地转向关注小人物、普通人在历史中的命途,以及由这些命途所展现的社会的结构性变迁。妇女史、家庭史、劳工阶层、职业群体等等,史学的研究对象大为扩展。另外就是市民社会理论的影响,按照西方社会理论的解释,“市民社会”具有相对于国家的自主性空间,市民社会观念大致包含着三个要素:其一是由一套经济的、宗教的、知识的、政治的自主性机构组成的,有别于家庭、家族、地域或国家的一部分社会。其二,这一部分社会在它自身与国家之间存在一系列特定关系以及一套独特的机构或制度,得以保障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并维持两者之间的有效联系。其三是一整套广泛传播的文明抑或市民的风范。[5](P330)在研究市民社会起源的各种理论流派中,德国社会学家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更加明确地把“公共领域”的产生与资产阶级的发生和发展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认为资产阶级取代封建阶级与他们利用城市公共空间如咖啡馆、报纸、自治社团扩大自己的舆论影响有关,同时,一部分资产阶级从封建贵族中脱胎出来,也主要是依赖公共领域的支持才得以完成自身的转化。[6](P15-25)哈贝马斯的著作翻译成英文后,他关于“市民社会”和“公共领域”的论说迅速为美国中国学界所吸收,并转化为理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特别是中国近现代城市变迁的分析工具。如施坚雅对城市格局与城乡关系在现代化过程中的变迁研究,魏斐德对上海警察的研究,罗威廉(William T.Rowe)对汉口的研究,史大卫(David Strand)对北京人力车夫的研究,以及韩起澜(Emily Honig)的《苏北人在上海》(1992年),裴宜理的《上海罢工》(1993年),顾德曼(Bryna Goodman)的《家乡、城市和国家》(1995年),贺萧的《危险的愉悦》(1997年)等等,都以城市,以及城市里的特定人群、阶层、阶级为分析对象,且越来越明显地反映出“自上而下”的研究取向。
在这些探索者中,最突出的,是叶文心(WenhsinYeh)关于上海城市史的系列研究。她的《上海繁华——都市经济伦理与近代中国》(Shanghai Splendor:Economic Sentiments and the Making of Modem China,1843-1949),聚焦1843-1949年的上海中层社会、一般小市民工作和家庭的种种经历,讲述了“一个大城市与其中无数小老百姓的平常故事”——上海繁华是平常人的城市史,小市民的辛勤造就了上海的繁华。[7]叶文心的研究以“职业”为分析工具,审视中产阶级的身份:“上海的近世史既不能总结为以西欧为模式的现代化经验也不能单纯地看作革命史。在这两者之间,仍然存在着一个广大的社会空间,活动于其间的包括律师、医生、会计师,建筑师,记者、编辑、作者,教授、中小学教员、艺术文娱工作者、工程师、中小商场经理,帐房、伙计。学徒,小贩,工匠等一切上海社会中下层的各行各业。”[8](P308)《上海繁华》描写了永安公司职员以严格的雇员规矩和职业专业技术而成为南京路上大众消费文化的引领者,营造感官刺激和物质消费的新环境。雇用教会学校的女“校花”在文具部为纨绔子弟销售自来水笔,用“西施”来展示最新款的毛衣。并启迪了广告事业,通过新的印刷技术带来的广告攻势和促销技巧,将购物变成一种乐趣,以及在抵货运动中在爱国主义包装下的“将奢侈品大众化”的金钱文化。[9](P87)
正如作者在中文版自序中所说的,以前的上海社会史,写的是海上闻人名流的传奇,或者是工人、左派的运动史,最终解释的不外是国民政府的覆败,以及中国共产党的胜利;而《上海繁华》关切的问题并不出这个左右对立的社会文化范围,但是这本书聚焦的对象,却是在上海工商业的背景下,中层社会一般小市民每日在工作与家庭之间的种种经历。20世纪上半叶,在现代化的都市范围里,上海人心目中有一套生活憧憬,也有一套经济伦理。叶文心认为,这两股思维在大时代之中交叉运作,两者之间的落差,构成了政治抉择的背景,上海小市民的悲欢,可以提供酝酿社会民主思潮的土壤,然而小人物们在大时代、大资本、大组织之中,即使有所觉悟,如果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也难免身不由己。小市民的辛勤造就了上海的繁华,他们的怨怼也转换了这个大城市以及近代中国的命运,《上海繁华》是平常人的城市史。[7](P9)叶文心通过描述上海的中产阶层职员,通过考察上海的金融、出版以及现代百货业,追溯了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在1930年代是如何伴随城市生活而不断调整的,重新探讨了经济对于都市生活、都市人群、都市景观、职业伦理与经济情感的多重塑造,是一部细致而生动的以经济活动为对象的文化史。
叶恺蒂(Catherine Yeh)的《上海·爱:名妓、知识分子和娱乐文化(1850-1910)》(Shanghai love:courtesans,intellectuals,and entertainment culture,1850-1910)[9]则以名妓、知识分子所展演的娱乐、文化、性别、空间为题,描画了晚清上海的都市盛景。与此前已在学界造成过热议的同题材著作——安克强的《上海妓女——19-20世纪中国的卖淫与性》与贺萧的《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不同,安著和贺著皆以19、20世纪上海的妓业为实体研究对象,讲述其中所折射的现代与现代建构问题,而《上海·爱》描画晚清上海名妓,则旨在研究此间的娱乐文化,以及由此所孕育出的名妓与城市之间那些共生和象征的关系。将妓女与“狭邪”、“纵乐”、“危险”相联接是习以为常的看法,而叶恺蒂则通过大量的“边缘的”材料,包括明信片、地图、人口统计、广告、建筑、家具、服饰时尚的描写和图片介绍、小报、回忆录等等,为上海的名妓搭建了另外一种身份——作为强大、自信、面向公众的女艺人,她们可谓“公众女性”。她们不断创造、捕捉这个繁华都会的精髓,“最终成了它最骄傲的代表”。[9](P8)在本书中,随着作者的引述,可以一一观看《九尾狐》、《淞南梦影录》、《海上灯市录》、《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等等,林林总总的“花界指南”、“狭邪小说”、娱乐小报、绣像小说、文人笔记中详细刻画的青楼文化,并从中领略晚清上海的城市风貌。租界的特殊地位与环境,以及晚清上海作为一个商业都市崛起与发展的过程,是我们已知的上海城市的历史。而从《上海·爱》所引述的文本及图像中,从这些女子与文人的生活中,还可以进一步了解他们与城市的联系,亦可以了解城市管理、现代的城市基础建设以及繁荣的文化娱乐生活。在文学描述中,所有这些喜剧的、浪漫的、现实主义的、自然主义的与现代主义的,甚至作为后视的观看者,可将之视为后现代主义的东西,被细致描画,这既是城市的兴起,也是城市独特性格养成的过程。如作者所说,上海名妓“所呈现的梦境和地狱,共同构建出了描述上海的标准框架”,名妓成了这座城市多侧面的、不断变化的隐喻,她们所展示出来的自由和辉煌代表了城市的富裕和虚浮。名妓和城市在文学中互相括涵,互为表征。作者宣称:“上海名妓主动地、创造性地利用新的环境,不知不觉间趟出了一条中国城市现代文化之路,这可比维新派大人物们唱高调奏效多了。”[9](P12)书中的名妓及其在公共空间中呈现的娱乐文化在作者笔下成为一种建构性的力量,她阐释了19世纪晚期上海租界内的名妓、城市和作为新阶级出现的城市知识分子:名妓把西方的物质器具引入到奢侈、休闲和欢愉的世界,她们对公共领域的谋求勾勒了上海城市文化的轮廓;来自江南的文人则在上海变成了新一代城市知识分子,他们通过新闻出版业、教育业重新定义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成为摩登时代的“形象打造者”。
芮哲非(Christopher A.Reed)的《谷腾堡在上海:中国印刷资本主义的发展(1876-1936)》[10]则是对印刷商及印刷产业工人的研究。这本书研究了1876年至1937年间西方的印刷技术取代中国传统雕版印刷术的过程。将印刷文化与图书史、社会史、技术史与商业史相结合,细致梳理了晚清与民国时期中国现代印刷传媒产业的发展与繁荣。芮哲非提出,中国传统的印刷文化与印刷商业影响了中国人对现代印刷技术的选择,中国对印刷技术采用的历史过程与西方印刷资本主义的发展有所不同。同时,技术发展的成本催生了印刷业与出版业新的组织形式与行业组织。本书的篇章结构与内容大致如下:第一章以商务印书馆为例,介绍了印刷技术传入中国的经过;第二章以石印业为中心,论述了正是石印而不是凸版印刷使中国印刷业完成了手工雕版向机器印刷的过渡:中国的石印商们不仅提升了上海作为思想中心的地位,并且为铅印业的兴起和发展奠定了基础。在被铅印业取代之前,石印成功地取代了雕版印刷,成为当时上海印刷业的主导技术。第三章主要研究上海的印刷机制造业,在1895至1937年间,中国人学会了如何制造自己的印刷机及相关机械,上海的印刷机制造业促进了谷腾堡革命的传播。第四章分析19世纪80年代到1911年间上海出版企业的多面性,知识产权意识、版权意识及行业组织的建立,使得中国的印刷资本主义进一步完善起来。第五章在讨论股份制的基础上,以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和世界书局为例,探讨了民国时期三家出版股份有限责任公司的发展,以及印刷资本主义对现代中国所产生的深远文化意义。
作者用印刷文化、印刷商业和印刷资本主义串联起了“谷腾堡的事业”在上海崛起并展开的过程,论述了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交互影响下,现代印刷技术与出版文化从上海延伸开来、辐射全中国的历史。把芮哲非的研究放在吕西安·费夫贺、马尔坦,以及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开创的有关书籍史、印刷资本主义的学术脉络中,他至少从两个方面修正了以上研究在欧洲史基础上对于印刷资本主义的讨论。芮哲非指出,安德森的理论不能解释中国的印刷资本主义,一方面,他没有注意到中国在谷腾堡革命之前传统印刷业及其对于商业、社会的影响;另一方面,安德森的理论也不能解释中国谷腾堡革命的特殊性:中国从西方各式各样的印刷技术中做出了怎样的选择、为何如此选择,以及这些选择的后续性影响,都存在于中国历史发展的自有逻辑中,需要在中国的具体历史语境下重新定义“印刷资本主义”。质言之,印刷资本主义是在士大夫印刷文化以及逐利的产业化机械印刷业相互影响下,产生的一种社会、经济与政治体系。中国印刷资本主义与许多国家的差别在于:中国的出版商往往将编辑、印刷和发行活动统一在一家股份有限公司之中;1867至1937年间,编辑们缓慢改变的士大夫价值观、印刷工人不断变化的工作环境,以及现代银行业的急迫要求共同作用,产生了独特的中国印刷资本主义,这一独特系统也重塑了现代中国人的生活。[10](P288)
高家龙(Sherman Cochran)的《中华药商》[11]探讨了广告、大众文化与近代商业发展的关系。高家龙讨论了华人华资企业如何通过采取不同的策略规避政府政策的限制,克服政治障碍,并进入国内外市场;中国的药商在19世纪使得中药获得广泛推广,又在20世纪推出由新式分店组成的全国性经营网络;而西式药房的中国老板们则利用新的印刷媒体在全国大做广告,并通过各地的特许经销商以及药房自身的分公司去控制全国范围内的市场销售;中国老板们不仅使得西式药房生存了下来,而且无论是在国民政府统治和日本占领之下的中国,还是在西方殖民政府或日本人统治下的东南亚,他们的生意都得到稳固甚至引人瞩目的发展。这些发展,与19世纪末以来上海的都市化进程以及与之相关的大众文化领域的兴盛有极大关系。在本书的第二章,高加龙以上海商人黄楚九为例,讲述了20世纪上半期中国的商人和商业艺术家如何在广告制作和传播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黄楚九是一个生产和经销“新药”的商人,20世纪初他率先在中国打起了广告战,推出了中国第一种形似西药而实为本国制造的药品,而且,黄楚九还动用了当时影响最大的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在药品的商标和外层外装纸上用英文印上了“invented by Dr.T.C.Yales(由艾罗医生发明)”的字样,他成为了20世纪早期中国的“广告大王”。黄楚九之后,中国的诸多医药企业都在竞争中不断发掘文化优势,进一步利用连锁店、联号店、建筑设计、海报、广告板、报纸、杂志和其他印刷媒体等西方的组织及文化样式,通过这些形式为自己的需要服务,中国的医药企业在整个中国和东南亚地区的消费文化传播中超越了西方跨国企业。中华药商的成功除了个人的营销能力,上海这个城市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发展也为其提供了充要条件。高加龙指出:上海这座大都市,消费者似乎在20世纪上半期学会了区分中药。中国、西方和日本的规模最大的公司都倾向于将总部设在上海,这并非巧合,因为上海是连接中国其他任何城市的最大都市商业枢纽。同样不足为奇的是,本书描述的所有企业都在上海建立或尽可能建立总部,或者在这里建立了比一般规模更大的分公司。这些企业在上海密集地大作广告,并通过自己旗下遍布上海的分店去大规模地销售商品和进行宣传。[11](P176)广告不仅通过上海而且通过扬子江下游地区的同业公会和商业团体以及商业销售网把信息传播到各级城镇市场。1900至1949年,是大规模广告渗透入上海大众文化的时期。19世纪下半叶,上海已经有外国人,但直到20世纪初期大规模广告传到上海后,上海的广告才明显地反映了外国的影响。19世纪晚期西方创造的大规模广告在中国是全新的事物。它是由大制造商将其产品的商标、质量等内容用连续进行的印刷机印成平版印刷品、照片、图画等,或通过以象形文字表达的宣传工具传播到国内外。20世纪上半叶,西方大企业就是在这种新式商业工具的武装下侵入中国的市场。早在1920年代,他们每年在广告上投资已达到1050万元,比当时中国政府教育预算的2.5倍还要多些。这类大规模广告是否已使中国的大众文化受到深远和灾难性的影响?还是使用大规模广告的外国企业,由于遇到了文化的障碍而未能渗透入中国的大众文化?高家龙认为:尽管有许多外国企业由于使用广告不当而失误,但是有些大企业却成功地利用广告侵入中国的大众文化。然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吸引中国主顾并不在于外国公司能够引进全新的西方风格,而是由于他们能够适应中国过去遗留下来的大众传统。这些企业绝大多数以上海为基地。到20世纪初期,上海不仅成为扬子江下游地区的主要商业中心,而且影响所及,远远超过了这一地区,大规模广告多半由上海传播到中国的各大地区,上海仍然是绝对意义上的中心。[12]
20世纪初开始的这场大规模的广告运动与整个大众文化及消费文化的兴起也存在密切关联。据高加龙的研究,整个20世纪上半期,中国企业家和企业在从女性服饰到装饰艺术风格的建筑等各个方面,紧跟美国、欧洲和日本的文化潮流。到了1940年代晚期,它们似乎稳当地促成了一场更高水平的消费革命。到那时为止,这些消费文化自上而下的推动力量,早已和自下而上的消费者以及中介人步调一致地推动了一场消费革命,并催生了大众文化最初的一批萌芽。这场消费革命的推动力量在大众文化中生根,并且帮助造就了中国的大众文化。[17](P183-184)正是在这些条件的簇拥底下,19世纪末20世纪初,产生于中国的消费文化机制和推动力量达到了“超越全球化边界”的程度,在“规避政治障碍”的情况下,推进了商品的“本土化进程”,并加强了“文化的同质化”。
王政(Wang zheng)则通过研究上海知识妇女的生活经历来探讨女性与中国现代性的关系。她把文字材料和人类学者常用的访谈方法结合起来,着重描述了几位有代表性的妇女在民国时期的生活经历。王政的著作揭示,上海的新式教育、出版和政治机构为一些女性提供了就业和社会参与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这些女性并非仅仅是现代变化的受益者,她们在职业和婚姻家庭等方面所做出的非传统选择又成为上海现代性的一部分。[13](P290)有关上海女性的这些个案研究,呈现了女性主义、女权主义在史学领域的影响。性别史开始进入“学术话语体系”,并且逐渐受到重视,这一现象本身就昭示了一种视野和方法论的转向:同“大众”对“精英”的取代一样,女性从“边缘”进入了“主流”。
董玥在总结西方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脉络时曾经说过:“历史学家并不满足于停留于在结构层次上看普通人的历史:他们希望能够理解普通人生活的文化意义。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正如整个西方史学界,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经历了一个‘文化’转向。无数关于文化现象的研究(历史中的文化)让这个新的发展非常彰显,这个转向也包括对历史研究采用文化的视角(从文化看历史)。历史学家将注意力转向印刷文化、视觉文化、城市文化、大众文化等等,以前通常会从政治和社会组织角度研究的问题现在常常从文化角度加以分析。电影、电视节目、戏剧、旅游、饮食、时装等日常生活实践都已经成为大学里研究和教学中可以被接受的题目。而文化史则与‘语言学转向’和人类学对文化的理解联系在一起,部分表现为对普通人日常生活史的重视。”[4](P6-7)
基本上,在文化史、新文化史理路下,对电影、戏剧以及各种娱乐生活、娱乐产业的研究构成了上海史研究中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娱乐活动在20世纪初期之后充分商业化的上海城市生活中,不仅是一种公共生活的方式,而且在都市经济与社会结构中实则构成一种结构性的力量。在文明戏剧场、游乐场、电影院、茶楼妓馆等等各类商业化的娱乐场所中,性别、阶层、移民之间有复杂的身份交错与重新建构。娱乐及娱乐场所、娱乐生活、娱乐产业,这个来自社会各个不同组成的复杂、混合的文化空间,它能创造新的文化,生成新的社群,也是经济与社会变迁的重要内容。
(一)电影 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历史系傅葆石的专著《双城故事:中国早期电影的文化政治》[14]以电影为主题,讲述香港和上海的“双城故事”。傅葆石在太平洋两岸搜集了大量各式各样的文字资料,观看大量的旧影片,访问了很多幸存者,注重从“中联”和“华影”当事者的访谈和口述中获取新的信息,并且使用了《新影坛》和《上海影坛》等许多第一手文献资料,他认为:“实际上,战时的上海电影是含有政治隐晦性的,它对日伪统治做出了有限度的、无声的抗议。这是一种有限度的无声抗议,因为上海电影业没有公然的以英雄姿态对抗敌人;也没有像话剧界(以柯灵及李健吾为首)那样挑战占领军,自立于他们的霸权控制。相反,它在政治上保持缄默作有限的抗议。上海电影业坚持只拍与政治沾不上边的商业娱乐片,拒绝为‘新秩序’宣传。沦陷时期上海的电影业的隐晦性,不单是它在政治上保持缄默,而且战争促成娱乐片的蓬勃发展。”[15]沦陷区上海影人试图通过削弱林则徐价值的策略和混淆鸦片战争历史背景的方法,淡化日本“大东亚秩序”宣传的思想意识,以无政治意义的爱情悲剧,保存了沦陷区上海的娱乐文化空间。[16](P174)
美国圣地亚哥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的张英进是第一个在美国乃至西方学术界将中国早期电影放在民国时期上海城市文化语境下进行历史考察的学者。他主编的《民国时期的上海电影与城市文化》(Cinema and Urban Culture in Shanghai,1922-1943)从上海城市大众文化角度概括了中国电影史书写。这是一本论文集,文章突出了中国内地、香港和台湾学者的不同视角,将电影研究同上海文化史(心态史)联系起来。论文集收录了李欧梵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电影的都市氛围:电影观众、电影文化及叙事传统管见》(The Urban Milieu of Shanghai Cinema,1930-1940:Some Explorations of Film Audience,Film Culture,and Narrative Conventions),呈现了1930年代中国电影进入鼎盛时期的文化及历史背景,着重考察了影片文本之外的一系列文化生活实践,例如上海城市指南上的观影建议、好莱坞影片中片名的中文翻译、电影院免费发放给观众的电影说明书、影迷杂志上刊登的影片评分表等,正是这一系列在宏大叙事中被湮没的、隐藏的大众出版物以及大众传媒等文化形式,显示了在正规出版物标准之外所扮演的上海城市现代性方面的重要角色。李欧梵指出,印刷文化对上海观众观赏习惯的影响,电影文化的出现对1930年代上海的现代性的发展均起了很大作用。[17](P110-134),[16](P168-169)
张英进另著有《审视中国》,[18]专章论述“民国时期的上海电影与城市文化”;《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空间、时间与性别构形》,[19](P2)思考中国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构形。他认为,城市存在于其“文本”中,“城市催生了大量新的构形”。在《都市的线条:三十年代中国现代派笔下的上海》一文中,他把研究的重点放在1930年代上海的现代派作家所描写的都市之上。他专注于研究城市如何通过现代派想象性的描写和叙述,表现成为一系列的符号体系。在深入分析城市文学时,他认为,城市的文本创作,“中国的新感觉派作品,尤其是穆时英的作品,常常描述这个都市的魅力、梦幻、色情、颓废及错综复杂”。[18](P215)张英进认为,“新感觉派”为中国文坛带来了全新的城市观察视角。
(二)画报、期刊、月份牌及其他 除了电影研究,张英进还讨论了上海都市文化建构的“公共空间”问题。在思考晚清、民国时期的上海时,还把目光投向了画报、小说等等其他城市文化类型上。他强调上海大众视觉欲望的迅速扩张,认为,正是大众视觉欲望的迅速扩张带来了上海“图解”文化的兴起。他分析了以图解“时事”和“新知”为主的上海《点石斋画报》,强调其凸现了视觉消费的各个因素。作为一个对“图文交织”有独到见解的批评家,张英进极为肯定图片的表达功能,他认为,较之于文字,图画更“及时地提供了一种男女老少所喜闻乐见的动感模拟凝视模式”,[18](P239)更能介绍与传达一种新的都市体验。因此,张英进认为,“图画”对于上海都市“公共空间”的形成,所起的作用不可小觑。
有关《点石斋画报》的专门研究也很多。康无为(Harold Kahn)早在1993年就发表了《画中有话:点石斋画报和大众文化形成之前的历史》(Drawing Conclusion:Illustration and the Prehistory of Mass Culture),收录于其主编的《读史偶得:学术演讲三篇》中;[20]叶晓青最早发表《点石斋画报中的上海平民文化》一文,刊登在《二十一世纪》创刊号(1990年2月)上,后又根据1991年博士论文修改并扩展为专著《〈点石斋画报〉:上海城市生活,1884-1898》;[21]鲁道夫·瓦格纳(Rudolf Wagner)有《进入全球想象图景:上海的〈点石斋画报〉》一文,收录于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论文集《进入全球公众:中国早期报纸中的话语、图像和城市,1870-1910》一书中。[22](P105-174)台湾学者也有诸多有关于此的研究,如王尔敏《中国近代知识普及化传播之图说形式——点石斋画报为例》;[23]李孝悌《走向世界,还是拥抱乡野——观看〈点石斋画报〉的不同视野》;[24](P1-96)李孝悌另著有《恋恋红尘:中国的城市、欲望和生活》,其中题为《上海近代城市文化中的传统与现代(1880S-1930S)》的论文,以《点石斋画报》、“新舞台”为中心,对改良戏曲和《良友》画报等材料进行了探讨,认为传统文化的某些质素,还盘根错节地横亘在现代化封面的底层。[25]
Ellen Johnston Laing的《出售快乐:20世纪初上海的月历牌和视觉文化》[36]一书则探讨了月份牌艺术家谢志冠、郑曼陀、梁鼎铭等人的图画技巧、审美取向、色彩运用,以及月份牌类型的品著特征。此外,他关注了艺术家自身,一般的艺术家传记,记录这些人的出生年月日祖籍(主要在浙江),以及他们早年的教育背景。这本书通过拼贴这些散碎的线索,进一步从细处描述了民国时期的商业艺术愿景如何被画家、以及画家的老师、画作的模式、画家的朋友圈画家联盟,男性与女性所布满其间的。葛凯(Karl Gerth)给予此书非常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一部微观史学研究的代表作,该著述了19世纪上半期绘画广告和消费主义,体现了大众物质文化史、商业艺术史和视觉文化的学术增长点。[26](P150)
(三)戏剧 戏剧研究是都市大众文化中的另一重要内容。李孝悌是较早以上海的京剧为研究对象的学者。他于1996年完成了博士论文《戏剧、社会与政治: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大众文化》(Opera,Society and Politics: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Popular Culture,1901-1937)。他的研究有别于以“精英文化”概观中国文化的论调,认为“五四”新一代年轻的知识分子发现,“下层文化”才是普通民众文化的希望所在。他们挖掘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化和大众文化,并进行恰当地引导,藉此传播新思想,从而解决社会棘手的问题。李孝悌对上海京剧改革中用“舞台”取代传统的茶园进行了描述。他认为,茶园给人们聚会提供了一个面对面的场景,此外,上海的茶园与别处相比并无不同。上海的戏院“新舞台”首开风气,为剧场环境和舞台背景等硬件的进步设施引进了回转舞台、各种道具和新式照明设备。并且在名称上,用“舞台”取代传统的茶园。不只是布景与场景的变化,新舞台开阔了表演者和观众们的新视野,活跃了观赏戏剧的兴趣,维护了统治阶层和进步的政治力量之间的关系。这篇博士论文还对上海京剧的五种类别:社会改革、政治、历史、神灵和欧阳予倩的文明戏,作了细致翔实的考察,在大众文化趣味的视角中描述了上海城市文化的变迁轨迹。[27](P189-201)李孝悌主编的《中国的城市生活》一书,[28]其中胡晓真的《新理想、旧体例与不可思议之社会——清末民初上海文人的弹词创作初探》,认为弹词艺人进入上海,成为上海通俗文化和民众娱乐的重要来源。这种传统的文化形式为上海近代城市文化中传统与现代的交杂,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野。
姜进2009年出版了以博士论文为蓝本的专著《女扮男装:越剧和20世纪的上海社会变迁》(Women Playing Men:Yue Opera and Social Change in Twentieth Century Shanghai),将大众娱乐文化研究与中国近代历史变迁相结合,以演员和观众的访谈及越剧戏目的研究为基础,辅以档案、报纸和其他史料,试图重新构建一个对于演员和观众充满意义的越剧世界。越剧言情剧代表的是对在迅速现代化的都市中急剧转变着的性、性别、家庭关系的思考和探索,是帮助都市居民理解并学习如何应付这种变化的一种努力,因而受到女性和一般民众的喜爱和支持,逐渐成长为在全国和华语文化圈颇具影响的大剧种。[29](P7-8)
安德鲁·菲尔德(Andrew Field)则研究了民国时期上海的歌舞世界,其博士论文《上海之夜:半殖民地中国的夜生活与现代性》(A night in Shanghai:Nightlife and modernity in semicolonial China,1919-1937),用丰富的资料描述了一个歌舞中的“上海世界”:尽管舞女的身份与功能类似于清末明初“青楼知己”的现代翻版,但是她们在现代中国不仅是上海文化的象征,而且与这座工业化城市的政治与经济发展息息相关。[30];[16](P159)
另外还有两本研究上海评弹的专著。McDaniel Laura Andrew的博士论文《跳龙门:上海评弹艺人的社会动员,1849-1949》,系统介绍了1849到1949年上海地区说书艺人社会角色的变迁过程,并分析了引起艺人社会角色变化的种种原因。McDaniel Laura Andrew的研究注意到,1930-1940年间上海说书人在财富、荣誉、角色、影响力等方面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最终形成了上海都市社会中的新富阶层。[31](P221-222);[16](P160-161)本森(Benson Carlton)的博士论文《从茶馆到收音机:上海1930年代的评弹和商业》,作者研究发现,在晚清和民国早期,弹词说唱被当作打发闲暇的一种消遣,并没有高度商业化,虽生动活泼却难以登大雅之堂。上海的商人和企业主很快意识到遍布上海的广播和无线电台蕴含的力量,他们通过播放弹词节目的媒体来广告他们的商品。听众来源上,在原先男性听众为主的基础上,制造了大量的女性听众,她们可能是商店职员,或者是富商阔太。商人们买断时间播放弹词节目,并付给弹词表演者比在茶馆书场高得多的报酬,被大量吸引的听众逐渐成为了电台弹词节目的老主顾并逐渐被商品化,弹词说唱成为唤起新渴望,灌输消费观念、沉溺于购物的一个重要工具。[32];[16](P163-164)
此外,还有一些博士论文,包括:美术史方面——《培养艺术家:任伯年(1840-1895)和上海艺术世界的肖像》、《吴昌硕和19世纪晚期、20世纪初期之上海艺术世界》;电影史方面——《中国电影的战略和结构:工业上海中的组织理论和机构变迁》、《半殖民地上海中的文学和电影(1927——1937)》、《上海的梦幻宫殿:美国电影在上海大光明电影院,1920-1950》等;戏剧史方面——《上海京剧漫游:1942-1949》;文学史方面——《废墟中的写作:20世纪40年代上海的战争和家庭生活》、《上海地区方言研究:音韵系统和历史发展》、《上海近代大众小说的兴起》、《亚洲环境中之德国记者作品:上海,1939-1941》,等等。这些博士论文,注意把研究对象放到中国历史发展的特定背景中考察,放到上海的地理环境和文化背景中分析,由此对研究对象作合适的价值定位。比如,《吴昌硕和19世纪晚期、20世纪初期之上海艺术世界》一文,作者认为吴昌硕最重要的文化贡献就在于,他成功地将古代金文的美学价值渗透到当代的绘画、书法和篆刻之中。他的改革使中国的传统绘画浸透考古韵味,由此使中国的绘画艺术免于清代颓败之累。作者强调吴昌硕使中国画免于西方文化的单向侵袭,他是中国最后一位最伟大的人文画家。这些文化史的论文大抵都有这样的考虑:上海是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化中心,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上海成为所谓海派文化的中心,糅东西思想于一体,熔中外文化一炉,有很多值得总结的问题。[33]
城市文化史中一个新的尝试是将“日常”(everydayness)作为一种分析方法。像许多思想家所指出的,日常的概念对历史主义的线性时间概念和进步概念是一种挑战,在这些概念中,当下是过去的必然结果,而对于日常的批判性反思则揭示出事实上现时是如何让过去得以实现的。但是,当“日常”(everydayness)被理解为日常生活(daily life)时,我们所看到的则是细节的历史。而当这种历史变得过于流行甚至占统治地位时,便出现了伊格尔斯所指出的问题:“正当历史写作越来越经常趋向于从宏观转向微观的题目,从大的过程和结构转到小的和地方的,现实世界的状况却要求我们对当下社会正在经历的转变进行无可逃避的大规模总体的研究。”[4](P20-21)关注普通人的生活与价值,从中透视塑造了这些生活和价值的大的历史变迁,这应该是有关都市与日常研究中的核心命题,也关涉到文化与政治之间细微却又关键的联系。
叶文心的《时钟与院落:上海中国银行的权威结构分析》一文,以中国银行在上海的内部作业为考察对象,探讨中国的智识阶层在有史以来第一次经历工厂式的团体纪律时,在文化史及政治史上的意义,由此,她也深入探索了中国近代化过程中一种极为基本的生活形态的转变。上海是中国第一个时钟之乡,无论学校、银行、医院、工厂、码头、车站、政府机关,到处都可以见到大大小小的欧式时钟。与之俱来的是各种各样的时间表及日程表。守时成了日常生活的必需,钟表成了不可或缺的配件。钟表在20世纪出现在上海工商行号、工厂、机关中,不作为纯粹的摆设,而是切割时间操纵作息的基本工具。时间即金钱,这种资产阶级新兴力量的表现,使得时钟与纪律成为工厂生活中“进步性”的特征。有了以钟为准的作息规律,也就有了被钟表的滴答机械性地切割的时间感。当一群人共同拥有了这个时间感,共同遵循了同一个特有的作息表,这群人之间也就被这个时间感所凝聚,形成一个自成格局的群体。叶文心以早期的中国银行作为个案,探索了中国现代化过程中一种极为基本的生活形态上的变化: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业社会的时间感,到现代社会的以时钟为准绳的整齐划一的生活与管理方式的转变。时钟这个源自欧洲的器具正是在“中行别墅”精致的院落生活形态以及中国银行这种现代大企业的管理与运作中,具体地切人了中国人的日常作息;新的时间概念与传统的空间形式竟可以被组织得如此“自然”,这注定不是一个简单的直线性的现代化的故事。在时钟规范下的整齐划一的生活与管理,并没有与“个人主义”等惯常的“现代价值观”联系在一起,而是与家长式的权威领导达成组合,成为羁绊青年人的机制。这篇文章也对基于政体转换的历史分期提出了质疑。正如上文中所指出的,虽然中国革命主要依赖农村而获得成功,其目的却不在于使中国停留在农业社会。社会主义现代化仍然是现代化;而中国银行这样的资本主义商业经营的产物和1949年后的企业、机构与社会管理,都与同一个文化历史渊源有藕断丝连的关系,这就是叶文心所说,“从中国银行的内部结构来看,近代都市资本主义工商企业的产物跟社会主义之下孕育的若干制度并不是全然背道而驰的,两者之间在威权结构及大家长式管理哲学上颇有相通之处,与资本主义及社会主义的对立无关。”[4](P22-23;P289)
钟表在上海之所以特别普遍,是因为上海是鸦片战争以来第一大通商口岸,不但外商及外资工厂云集,而且西欧资本主义式的组织及经营方式也普遍为华资所运用,欧式钟表因之与上海新兴白领阶层日常生活发生密切联系。时钟在民国时期的上海,是采自欧洲的现代都市经济纪律的表征。而在20世纪下半期的中国,则本土化为社会主义之下国家权力及政治秩序的具体工具。董玥指出,叶文心的研究在新城市史中有着中心性的位置。在一系列著作和编辑的文集中,她对上海的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做了多方面的深入分析。《时钟与院落》从一个日常生活中最根本却很容易被忽视的变化入手,却没有囿于对时钟和实践的文化象征意义的分析,而是进入了现代中国政治文化与社会组织的根本问题。这是城市史研究所应当努力的方向。这篇文章也再次提醒我们,倾向于关注“日常”“空间”与“文化”的城市史,并非必然与意在理解政治、经济、社会变迁的“大历史”背道而驰,也并不是必然地与理解中国革命与乡村社会的努力相冲突,因为中国革命虽然普遍被认为是农村革命,但是其领导者对未来的想象与实践却是城市性的。[4](P22-23;P265-290)
Samuel Y.Liang的《晚清上海现代性:寓居城市的建筑空间、性别和视觉文化(1853-98)》[34]主要讨论了19世纪下半叶的上海,以妓院(包括书寓、堂、住家)、新型居民区(里)、其他公共空间(洋房、茶楼、洒楼、烟馆、书场、戏院、马路、花园)等空间为研究对象,借助当时的文学资料(《申报》、《海上花列传》)和视觉资料(《点石斋画报》),分析了住宅空间所包含的性别、社会关系,新的里弄空间的出现和使用,如何体现了不同传统的社会等级秩序,分析了寓居者和妓女如何参与建构了上海的“变动的传统”和“分裂的现代性”,重构了上海在空间、视觉与性别上建立起的现代性,并诠释其独特意义。[35]从而为我们勾勒出从个人、家庭内部扩展到邻里和公共空间的一幅文化地理图,也勾画出一条与实证主义现代进步观迥异的现代发展模式——现代性降临中国,主要经由一种革命性的空间概念扩展,而并非历史学传统所讨论的时间概念。
孙绍谊的《想象的城市:文学、电影和视觉上海(1927-1937)》,[36]研究1927年至1937年期间的上海半殖民地文化和现代性。强调城市的“众声喧哗”,将视线从主导权力移向普通人的日常经验。以文学和电影为主题,探讨中国近代历史的大变迁过程中,中间人物的心态以及他们对历史困境的一种回应和挣扎。
有关都市与日常的研究,将我们对上海的观察推进到了一个更加微观的程度。由此,近现代中国政治、经济与社会文化的变迁,也在更多的细节和久被湮没的人群与问题中被微观地呈现出来。在印刷文化、报章杂志,新式教育,婚姻、家庭、性别与性,新的社团与组织,时间与空间,这些林林总总的问题中,城市史、社会史、文化史的关系被层层叠叠地渲染出来,便构筑出一个交错、缠结、复杂多元的城市生活。正是在对这些问题的触摸与理解当中,我们获得了对中国革命、中国现代民族主义、民族国家、现代变迁的更多、更真实的理解。由此看来,大众文化的研究为城市史乃至整个中国历史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维度;在这个维度当中,历史被重新审视,更多的细节被发掘。更重要的,细节不仅仅是对历史的丰富,它提供了另一条可能的出路,进而在去宏大叙事、去熟悉化的过程中,帮助我们重新观察和解释历史。这些建构性的指向,或许才是大众文化研究最重要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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