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新玉
由“亲昵”走向“疏离——文学期刊与先锋文学的兴衰
史新玉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以文学期刊为辐射点可以发现,就文学场而言,评奖机制、作品出版等都影响着先锋文学的发展和未来走向,社会经济、政治、思想等多重因素也导致文学期刊与先锋文学之间的一种暧昧姿态。文学期刊对先锋文学的自信既受当时社会文化氛围的影响,也与期刊编辑个人的先锋立场和文学批评家的关注密不可分;不可避免的是,受政治风波和市场化经济的影响,文学期刊不得不改版整顿,并开始与先锋文学保持距离。
先锋文学;文学期刊;1980年代
勒内•玛里亚•里尔克在致克拉拉·里尔克的信中写道:“艺术作品始终是所经历的某种危险的产物,是进行到底的。直至人再不可能继续下去的体验的产物。”[1]就是说,一件或一类作品,从它的诞生开始便与危险相伴,这种危险可以是欣赏者赋予的,也可能是受制于某种机制的束缚。当然,死亡是危险的终结且一定会发生,或是表现在作品本身的消亡,抑或是表现在创作者自身的献祭。换言之,作品不可避免地在冒险中前行,并在冒险中走向死亡。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掀起一阵“先锋”热潮,涉及领域既包括音乐、美术、文学等,其中以文学最具代表性,因为先锋文学的生长与消亡并不仅仅是简单的文学问题,而是呈现出其所处的一个巨大的场域中的种种现象与特征。
同样地,正如里尔克所描述的那样,先锋文学从诞生起便危机四伏,从兴起到兴盛再到失落,先锋文学之路并不平坦。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条不平坦的道路上,文学期刊始终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可以说,文学期刊是先锋文学出道的舞台,也是先锋文学的殉道场。当然,这并非意味着文学期刊具有决定先锋文学生死的权力,而是以其为表征和辐射点,就文学场而言,评奖机制、学界批评、作品出版等都深刻地影响了先锋文学的发展和未来走向,而社会经济、政治、思想、教育等多重因素也促成了文学期刊“萧何”的身份,导致其与先锋文学之间的一种暧昧姿态。
什么是先锋文学?布勃纳声称,先锋运动引发的“作品”危机在于对传统作品这一统一体的解体:“能够在形式上表现为现代主义的共同特征,作品的连贯和自律被有意识地质疑,甚至在方法上被摧毁。”[2]这显然是针对形式而言的,不过,“统一体”并非独立地悬置于历史时空当中,同传统作品一样,先锋文学本身也是“统一体”,正如比格尔所理解的那样:“尽管如果不存在这一统一体的话,艺术作品就是不可思议的,但这种统一体的实现在艺术史的不同时期具有不同的方式。”[3,p128]也就是说,单就先锋文学而言,这一统一体的内部具有一定的分裂性,或者说“先锋”是随着时代与社会背景的变迁流动的。本文中指涉的先锋作家主要以马原、格非、残雪、余华、洪峰、孙甘露、叶兆言、北村、莫言等人为中心。有学者认为先锋文学一定程度上能够“被定义为一种具有鲜明特色的‘期刊文学’”[4]。这是有道理的,观察这些先锋作家的成长足迹可以看出,他们在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均问世于文学期刊,可以说文学期刊是先锋文学的成长摇篮。
马原的《拉萨河女神》发表于《西藏文学》1984年第8期,在这篇小说里,作家首次将叙述方式的地位置于故事内容之上;次年,《西藏文学》第6期推出“魔幻现实主义专号”,藏族作家扎西达娃发表了《系在皮带扣上的魂》与《西藏,隐秘的岁月》。面对这一系列作品巨大的冲击力,文艺界相关人士措手不及,于是对这一专号进行了干预:“最后的定论是,看不懂,有些描写‘不健康’。归根结底又谈到什么‘为谁服务’的问题,然后表示,今后西藏不发这类作品。”[5,p3]迫于压力,《西藏文学》在与先锋文学度过短暂的“蜜月”之后便宣告分手,它对先锋文学的诞生做出了贡献,而真正促使先锋文学走向兴盛的则是内地的文学刊物。1985年,程永新在桂林笔会上认识了马原和扎西达娃,当年的《收获》就发表了扎西达娃的《巴桑和她的弟妹们》以及马原的《西海无帆船》。程永新谈到这段往事时说:“《西藏文学》曾出过一个西藏魔幻主义专号,我读了之后,有些激动,分别给那些我并不相识的高原朋友写了信。马原说西藏的朋友收到我的信也很激动,他们没料到专号还会在内地引起反响……我后来连续三年在《收获》上集中编发青年作家的作品的念头,就是那段日子与马原彻夜长谈的结果。”[6,p168]此后,先锋文学作品便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收获》杂志上。《收获》于1986年第5期发表了苏童的《青石与河流》和马原的《虚构》,1987年第3期刊出莫言的《红蝗》,并从这一期开设“实验文体”专栏,发表了张承志的《等蓝色沉入黑暗》、李晓桦的《蓝色高地》,1987年第5期的专栏上则发表了孙甘露的《信使之函》。程永新回忆:“事后据说作协有关领导颇有微词,说是把多数人看不懂的先锋小说集中起来隆重推出不知有何企图。李小林从未向我提及这件事,倘若确有其事,那她就是一个人承担了压力。”[6,p169]一定程度上讲,李小林以巴金女儿的身份保护了《收获》,也保护了一批先锋作家。在后来与王宏图的谈话中,苏童不无感慨地提到《收获》对他以及其他先锋作家的影响:
杂志对作家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比如说《纽约客》就培养了很多“纽约客作家”。那么在中国,《收获》旗帜下也聚集了一批作家,他们能保持那么旺盛的斗志和创作欲望与《收获》坚定的支持是分不开的,就我来说,还有余华、格非、叶兆言、马原等等同时代的作家,似乎达成一种默契,我们对《收获》的信任同样地也是无保留的,1987、1988年我们的作品经常发在同一期《收获》上,因此每个人的创作都有一个直接的参照物[7,p21-22]。
正如苏童所言,马原的《上下都很平坦》、洪峰的《极地之侧》、余华的《四月三日事件》和《一九八六年》、格非的《迷舟》等带有很强实验性的作品都相继发表在《收获》上。尽管程永新一再声称《收获》“不树旗帜,不叫专号,不发评论注解性的文字”,但是依然以一种无声的语言宣告了对先锋文学的肯定与支持。
不仅是《收获》,《北京文学》《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主要刊物也为先锋文学提供了发展平台。当时,林斤澜担任《北京文学》的主编,李陀和陈世崇担任副主编,单是1986年到1987年两年的时间里,就为《北京文学》吸收了大量的先锋文学作品,1986年第2期发表洪峰的《勃尔支金荒原牧歌》,第8期发表莫言的《高粱殡》。第10期发表了马原的《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值得注意的是,1986年第8期的《北京文学》有一篇名为《本刊举办青年小说作者改稿班》公告,其中提到“我刊一向以扶植文学新人为己任”,正是这样的一个宗旨,使这些年轻的先锋作家有了在《北京文学》上发表作品的机会。同期还刊发了孟繁华的一篇评论文章《评短篇小说<铃的闪>》,认为当时的文学“越来越具有文学性了”,而为“纯文学”写作正是先锋作家的理想。1987年1月,《北京文学》刊发了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这篇小说成了余华的成名作。1987年第2期,《北京文学》发表了苏童的《桑园留念》,不仅如此,同期还刊登了先锋诗人多多的诗作《我到达西安那天》。这一时期,《上海文学》在短短的三年里发表了30余篇先锋小说作品,当然,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李子云的贡献,1990年她在《人民文学》副主编崔道怡主持的与夏衍的一次谈话中表示:“无论如何,对于许多作家在1985年开始发挥各自的独创性、敢于标新立异,从而带来文坛空前活跃的功绩,应予以充分肯定。”[8]作为由中国作家协会主管的刊物,《人民文学》也为先锋文学的发展留出了一块空地。早在1985年10月,《人民文学》就发表了马原的《喜玛拉雅古歌》。而到了1987年的第1期和第2期合刊,《人民文学》集中发表了一大批年轻作者创作的具有实验性色彩的文学作品,诸如马原的《大元和他的寓言》、孙甘露的《我是少年酒坛子》、刘索拉的《跑道》、北村的《谐振》等。作为官方主流刊物,能够对当时文学批评界还“不好把握”的先锋作品予以接纳与包容,是难能可贵的。
事实上,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各类文学期刊的主办方充满压力。早在1984年12月29日,国务院就下发了《关于对期刊出版实行自负盈亏的通知》,《通知》中规定:“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中央一级各文学、艺术门类可各有一个作为创作园地的期刊,中国作家协会可有两个大型文学期刊,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可有一、两个作为文艺创作园地的期刊,这些期刊也应做到保本经营,在未做到之前,仍可由主办单位给予定额补贴。省、自治区、直辖市以下的行署、市、县办的文艺期刊,一律不准用行政事业费给予补贴。”也就是说,所有的期刊原则上都应“保本经营”,即使一些级别的刊物允许获得一定的补贴,也是“定额”的,并不能保障期刊的成本收回。《通知》的出台意味着文学期刊失去了背后的财政支持,正式进入市场化竞争的大潮中,而这也影响着刊物对稿件的选择,因为刊发什么样的文学作品直接与能否吸引读者挂钩,进而影响到订阅量和销售额。在这样一种充满不确定与危险因子的情况下,《收获》《北京文学》《上海文学》以及《人民文学》等文学期刊仍然愿意冒险刊发充满陌生感和实验性的先锋文学作品,可见当时大家对这类冲击力很强的作品充满信心。
然而,1985-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名单的出炉令很多人失望,当时的先锋文学作品主要以中短篇为主,可在这次评选过程中纷纷落榜,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篇获奖,如扎西达娃的《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莫言的《红高粱》和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等。程永新为此撰文《全国小说评奖哪儿出了毛病》,首先指出人们的不满意味着“这是一个征兆,大一统的文学权威已不击自倒”,随后毫不留情地批评这次评奖使得“第一流作品遭淘汰”而“一批劣作榜上有名”,他认为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和《虚构》,以及扎西达娃的《西藏,隐秘的岁月》等都是公认的优秀作品,应该榜上有名,“对像马原和张承志这样写出大量高质量作品的优秀作家的轻视,简直是不可饶恕”“落选的好作品不是一篇两篇,而是一大批”“优秀作品在全国奖中遭淘汰,这实在是令人遗憾的”[6,p171]。尽管程永新表示对未来的评奖机制充满信心,“一些真正具有价值的评奖活动将诞生”[6,p173]。然而自此次评奖后直到80年代结束都没有再出现过影响力大的文学评奖活动,就连按照惯例原本应该在1989年进行的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也因政治风波事件推迟到了1991年,文学评奖真正意义上的复出一直到了1995-1996年的首届鲁迅文学奖评选,这是后话。基于此,值得思考的是,这些年里在自负盈亏和先锋文学并不被官方看好的情况下,文学期刊为何有信心大量刊发这些先锋作家的作品,甚至《收获》会在1987年的第5期和1988年的第5、6期推出先锋文学专号,在1987年开辟了“实验文体”专栏?
其实,文学期刊对先锋文学的强大自信并非来自可预见的市场利益,因为在当时来看,市场利益恰恰不可预见,换言之,在80年代中后期,先锋文学的兴起与兴盛势不可当,文学期刊是其重要的传播载体,而促成这段姻缘的却是背后更为复杂的因素。
先锋文学的诞生并非“忽如一夜春风来”。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代,不论“现代派文学”之争还是随后的“朦胧诗论争”“清除精神污染”运动,都是80年代文学历史上无法绕过的重要事件,这些论争和运动的背后投射出的恰恰是80年代文学创作的根本宗旨和文学作品的基本格调。从十年“文革”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知识分子乃至所有国人面对的是一片精神废墟,于是人们再次从西方国家的文化中汲取养分,走上文艺探索之路,意欲重建荒芜的精神文化家园。70年代末,大量西方文学作品开始被译介到国内,卡夫卡、福克纳、加缪、纪德、博尔赫斯等作家的名字漂洋过海来到大陆,掀起了一阵西洋文学阅读热潮。据一份针对北京大学生阅读情况的调查报告显示,青年学生对外国文学作品的热情普遍高于对中国古典和现当代文学的热情;西方现代主义犹如一阵春风,吹醒了新中国成立后到改革开放前“被压抑”的现代性。随后中国的大批作家,余华、残雪、莫言、王安忆、马原、刘索拉等学习与借鉴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创作技巧、主题开掘方法,甘阳等现代西方文艺理论家、翻译家吸收与传播现代主义文学思想,被称为“四只小风筝”的文章——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高行健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徐迟的《现代化与现代派》和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等相继发表,这些文章一致认为新时期社会主义文艺的发展方向应体现为现代主义,“四只小风筝”问世后,以现代主义为核心的文学思潮蔚然成风。马原的《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虚构》等以及其他先锋作家的作品正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创作的。
到了1984年,中国的经济快速发展,国力增强,从那时起,政治、文化环境也变得较为宽松,因此有人称80年代中后期是一个“新启蒙”的时代,“西方的、东方的各种思潮一起喷涌,于是,人性、自由、民主以及人伦、修身、玄虚等文化同场竞技,色彩斑斓、新鲜诱人”[9]。作家许知远的记忆中,中国的80年代“是个充满着朝气的年代,女排获得世界冠军,知识分子在《河殇》里探讨中国命运,而街上则有了红裙子与牛仔裤,农民获得了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什么庄稼和怎么种的权利,没人怀疑执政党,‘小康社会’比起昔日伟大的革命理想,更令人憧憬……”[10]确实如此,在当时,不论美术还是音乐,都以决绝的先锋姿态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1986年,崔健的《一无所有》沸腾了北京工体的一个夜晚,査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重现了这一时刻:
一九八六年,在北京工体举行的为纪念八六年国际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会上,当他(笔者注:崔健)穿了一件颇像大清帝国时期的长褂子,身背一把破吉他,两裤脚一高一低地蹦上北京工人体育馆的舞台时,台下观众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当音乐起处,崔健唱出了“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时,台下变得静悄悄。十分钟后,歌曲结束时,在热烈的欢呼和掌声中,中国第一位摇滚歌星诞生了![11,p142]
崔健本人也因这首歌获得了中国“摇滚教父”的称号,“这是中国音乐史上一个革命性的、里程碑式的声音,它也是开放了的中国青年人观念发生变化的一个具体体现”[11,p142]。可以说,《一无所有》是80年代中期那段时间社会文化思想自由与多元的象征,正如査建英在与崔健的访谈中所言:“言论自由、演出自由并没有体制化,但从个人层面讲,嘴巴的自由度确实大了,这也是个进步。”[11,p147]可见在当时,崔健的《一无所有》这种富有新鲜元素的歌曲的演绎意味着政治对文化控制的相对宽松,听众们热烈的反应则体现出那个年代人们对新鲜事尤其是新鲜文化艺术形态的期待。同样地,不论在语言还是内容上都颇具冲击力的先锋文学自然也成为了知识分子、文艺青年热衷的读物。在当时,作家、批评家之间常常进行笔会、茶谈,读书交流风气十分浓郁,而那种氛围纯洁而又直白,苏童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正好是我们这一代人成长的青春年华。它的时代特征表现为普遍的文化饥渴,同时非常富有理想主义色彩,功利的东西不像今天这么泛滥成灾。因而文学在当时倒是个社会的热门职业和话题。”[7,p5]据李陀回忆,1984年他第一次见到马原,相约讨论《冈底斯的诱惑》:“马原坐下来没说几句话,就带着万分肯定、不容驳斥的语气说:‘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就是霍桑!’”[11,p242]当李陀表示不赞同马原的观点时,马原立刻抛来“你根本不懂小说”的论断,之后二人便争了起来,但这种争论是那时作家之间、批评家之间的常态,非但不影响彼此的友谊,最后“还是我(笔者注:李陀)请他到附近一个小饭馆吃的午饭”。80年代朋友之间的聚会“真正吸引人的,是对政治、哲学、文学许许多多问题的讨论”[11,p243],也就是说,尽管先锋文学呈现出一定的晦涩与形式实验的痕迹,往往仅限于精英读者,然而这群读者的数量是相当稳定的,且影响力是巨大的。
正是在这样一种时代风气下,文学期刊有足够的信心开辟一块土壤供先锋文学生长,当然,另一方面,这也与期刊编辑的个人立场、作家圈子以及文学批评家的关注有关。黄小初给《收获》杂志编辑程永新的信中称:“1985年似乎成了程永新年,不知你又准备给1986年打上什么印记。”“程永新年”的意思是1985年,程永新秉持先锋立场,扶植了一批先锋作家。1986年,苏童在黄小初的推荐下进入了程永新的视野,“我在《钟山》有个朋友,叫苏童,写小说有好几年历史了,在外面发了不少(其中包括《十月》《北京文学》),并在《青春》获过奖,南京一帮人都对其寄予厚望,认为是振兴江苏的一大希望”[5,p58],就这样,苏童与《收获》结缘。既是先锋作家又是《作品》杂志编辑的洪峰则有意效仿《收获》推出的“先锋专号”,他在与程永新的书信中提到:“能帮我组几个短篇么?我打算明年也搞一下‘先锋’专号,专发短东西,小刊物小呼应,也算呼应你的努力。”[5,p58]由此可见,期刊编辑个人的先锋姿态和纯文学立场与期刊对先锋作品的接受密不可分。同时,与作品相伴而生的文学批评也为作品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1986年,李劼在评论文章《<冈底斯的诱惑>与思维的双向同构逻辑》中表示:“我不知道别人怎样看《冈底斯的诱惑》,我认为这是85年所有出类拔萃的小说中最为出色的一篇”“是一篇具有非凡的诱惑力的小说”[12]。在这篇文章里,李劼对马原的先锋文学创作予以了充分的肯定,并从表达形式等方面对小说进行了具体的文本分析。在当时,其他文学批评还有程德培的《祈磨希残雪的梦》(《上海文学》,1987年第6期)、南帆的《相反相成:〈奔丧〉与〈潮海〉》(《当代作家评论》,1988年第1期)、吴洪森的《谈格非小说——诉诸沉思的文学》(《上海文学》,1988年第12期)、张颐武的《“人”的危机——读余华的小说》(《读书》,1988年第12期)、王干和费振钟的《苏童:在意象的河流里沉浮》(《上海文学》,1988年第1期)等,这些批评文章的出现使得先锋文学渐渐走向清晰,同时也确立了其在当代文学史中的位置。
令人扼腕的是,先锋文学的鼎盛时间十分短暂,从1987年开始,危机逐渐显现。一方面,1989年的政治风波过后,中央对文化的控制由松变紧,政策相对保守起来;另一方面,受市场化的影响,社会风气迥异于80年代中期,文学,尤其是纯文学,已经不再受到曾经的“铁杆”读者的青睐。在政治与市场的双重影响下,文学期刊不得不进行“立场”上的调整,与先锋文学的关系由亲昵渐渐走向疏离。
国务院于1987年将隶属于文化部的出版局独立出来,设置为国务院的新闻出版署,负责全国新闻出版事业的管理工作。3月29日,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坚决妥善地做好报纸刊物整顿工作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该通知承接的是《中共中央关于当前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若干问题的通知》,矛头仍然指向“资产阶级自由化”,这充分体现了《通知》的政治色彩。《通知》中提出了当时社会文化领域存在的一些问题:“总的看,除科学性、专业性、技术性、教育性期刊以外,政治性、文艺性报刊数量偏多,质量不高。一些报刊没有全面、正确地宣传、贯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极少数报刊在一段时间内,连续发表否定社会主义、反对党的领导、主张资本主义的错误言论,在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泛滥中起了恶劣的作用。”并规定“对实际上已成为宣传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阵地,而又没有继续存在必要的报刊,应予停办。对错误比较严重,在群众中造成了恶劣影响的报刊,一般应先停刊整顿,视整顿情况再决定是否继续出版”。在这种高压政策下,《当代文艺思潮》与《文汇月报》都于是年年底被通知停刊。就连由中国作家协会主管的《人民文学》也被卷入了风浪中,由于在当年的第1、2期合刊上发表了马建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荡荡》,这篇小说由于描写藏族生活过于真实,加上当时紧张的政治气氛,因而受到了强烈批评,当时的《人民文学》主编刘心武也因此被停职长达200天。“新时期之初文学与政治的高度合拍携手前进的时光遂成记忆”[13],在如此的境况下,文学期刊对作品的筛选和刊用变得慎之又慎。
这一《通知》的出台和一些文学类期刊的停刊与整顿并没有使得先锋文学作品在文学期刊上绝迹,但也明显受到了影响,1987年到1989年,除了《收获》的情况较为可观以外,其他各类文学刊物上发表的优秀先锋作品很少,《北京文学》发表了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现实一种》等,《钟山》发表了格非的《褐色鸟群》等,《中国作家》发表了洪峰的《瀚海》等,而《当代作家》逐渐倾向于写实作品,诸如方方的《风景》等,《人民文学》则更加倾向于发表“忧国忧民”的报告文学。值得一提的是,到了1989年,《钟山》杂志在当年的第3期上开辟了“新写实小说大联展”,吊诡的是,当时担任《钟山》编辑的却是先锋作家苏童,也就是说,先锋作家在80年代后期也不同程度地进行了对“先锋自我”的否定,更甚的是,到了21世纪以后,在与王宏图的对话中苏童坚定地否认了80年代中期先锋文学创作的自觉性:“我们认为当初的写作不是为了特意呈现先锋性。后来不同程度远离‘先锋文学’话语圈,不是背叛,也不是决裂,只是认为我们不是为潮流写作,都是在探索自己创作的各种可能性,评论家们经常谈到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小说语言上所作的探索和开拓性贡献,那是他们文本的需要。”[7,p22]如此轻描淡写其实只是一种话语策略。“艺术家和作家的许多实践和表现只有参照权力场才能得到解释,文学(等)场本身在权力场内部占据了一个被统治地位”[14,p192],在当时,文学期刊对先锋文学的疏离除了受到政治文化政策的影响,同样也受到了市场经济的冲击。
前文中提到,早在1984年12月29日就下发了国务院《关于对期刊出版实行自负盈亏的通知》,在当时,各类文学期刊依然大胆尝试刊发新的实验文体之作,对先锋文学作品充满信心,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到了1985年,期刊的发行量并没有因为先锋文学作品的刊登使订阅量增加,相反,较80年代初大幅下降。《当代》的订阅量由1981年的55万册降到了1986年的不到24万册,《收获》的跌幅更为惊人,由1981年的120万册订阅量降到了80年代中期的10万册[15]。先锋文学的其他主要阵地如《北京文学》《钟山》《上海文学》等刊物的订阅量也同样大跌。可以说,早在先锋文学诞生的1985年前后,惨淡的订阅量就已经为后来文学期刊对先锋文学的“倒戈”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到了1989年2月17日,中央下发二号文件《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繁荣文艺的若干意见》,文件中表示:“当前,一个以商品形式向人们提供精神产品和文化娱乐服务的文化市场正在我国形成。”这意味着文学期刊与先锋文学作家同样被置于市场的漩涡里。80年代中后期,国内兴起了一股“出国热”,大批在校大学生申请出国留学,以上海市公安局的出入境管理处为例,十年之内每个月办理出国护照的数量由4本激增到了1 000余本,人们早已无法静下心来阅读文学作品,尤其是以先锋文学为代表的纯文学作品。“有人戏称1990年的大学最抢眼的三个人群——‘托派’‘麻派’和‘鸳鸯蝴蝶派’”[9,p165],其中“托派”指的就是参加托福考试申请出国留学的大学生,“麻派”指的是受到尼采和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面对人生感到空虚彷徨,继而靠在宿舍打麻将苟且度日的青年,而“鸳鸯蝴蝶派”则指的是一些大学生终日捧着琼瑶、金庸言情小说和武侠小说,审美趋于通俗,而将纯文学作品抛之脑后。到了90年代初,彩色电视机的出现、电影业的发展吸引了更多人的关注,人们的精神需求更多地从这里得到满足,“隐含在艺术起作用的自律性方式之中的否定与肯定的矛盾,导致了作家的一种无能为力感,以及一种对他们所掌握的媒介的社会无效性的意识,因而导致艺术家与社会之间更激烈的对抗,特别当肯定因素和补偿因素日益影响读者的反应时”[3,p7],因此,很大一部分先锋作家为了迎合体制,也纷纷转型,将目光转向历史或通俗,诸如1988年王朔的“痞子文学”、苏童与张艺谋合作,为其写小说《武则天》等。订阅量的持续下降,纸张价格的持续上涨,先锋文学读者的不断流失,先锋作家的纷纷转型,加上“盈亏自负”且没有补贴的巨大风险,文学期刊不得不选择更多的适合大众趣味的通俗文学作品,进而与先锋文学渐行渐远。
布尔迪厄认为:“鉴于在各种不同的资本及其把持者之间的关系中建立的等级制度,文化生产场暂时在权力场内部占据一个被统治的位置。无论它们多么不受外部限制和要求的束缚,它们还是要受总体的场如利益场、经济场或政治场的限制。因此,文化生产每时每刻都是两条等级化原则即他律原则与自主原则之间的斗争的场所。”[14,p193]文学期刊与先锋文学彼此由“亲昵”走向“疏离”的过程也是先锋文学由兴起到兴盛再到衰落的过程,当然,文学期刊只是一个表征,真正影响二者关系的是更为深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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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
From “Intimacy” to “Alienation”: Literary Journals with the Rise and Fall ofAvant-Garde Literature
SHI Xin-yu
(Literature College, Hebei Normal University, Shijiazhuang 050024, China)
Using literary journals as a key point, it is found that, in terms of literary field, mechanisms, publication and so on affect the development and the future direction of avant-guard literature. Multiple factors such as social economy, politics and thought resulted in an ambiguous attitude between literary journals and avant-guard literature. Self-confidence of literary journals in pioneer literature was not only influenced by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atmosphere of the time, but also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ioneer positions of the journal editors and the concerns of literary critics. Inevitably, influenced by political turmoil and market-oriented economy, literary journals had to be reorganized and began to keep distance from pioneer literature.
avant-garde literature; literary journals; in the 1980s
I209
A
1009-9115(2018)04-0065-07
10.3969/j.issn.1009-9115.2018.04.011
2018-01-26
2018-04-22
史新玉(1993-),女,山西阳泉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