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书庚
汉语并列双音词的多维考察
韩书庚1,2
(1.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2.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并列双音词是汉语复合词中重要的类型之一,其产生受多种动因的促动。并列双音词由同义语素构成的完全透明,由反义语素构成的比较透明,由类义语素构成的比较晦涩。并列双音词中具有羡余现象的类型为两种,一种是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双音词;另一种是偏义复词,两者都是在汉语历时发展中形成的共时层面的羡余现象。理解其产生动因、语义透明度及羡余现象,会加深对并列式双音词的理解与掌握。
并列双音词;产生动因;语义透明度;羡余
并列双音词是汉语复合词中重要类型之一,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学界从共时与历时角度对其进行深入研究,取得了累累硕果,但一些问题仍未解决。本文将从并列双音词产生动因、语义透明度以及羡余角度考察,力图廓清对并列式双音词的认识。
关于并列双音词的历史来源,学界大致有三种观点:第一种以董秀芳为代表,主张并列双音词大多来自词汇化,同时也不排除一些并列复合词来自并列构词法,并列式双音词的来历还有再探索的空间[1]。第二种观点以帅志嵩为代表,认为并列双音词源于并列构词法,决定并列形式成词的根本动因是两个语素的相融度,即语义上的可以融合的等级序列[2]。第三种观点以丁喜霞为代表,主张类义与反义并列双音词是从并列短语演变而来,即通过词汇化的过程,而同义并列双音词来自构词法[3]。并列式双音词产生的动因是多方面的,既有语言内部的,又有语言外部即社会文化、思维等因素的影响,是多种动因促动的结果。
一是语义明晰与准确的要求。语言的发展,既要求词义的丰富性、多样性,又要求表达的单一性、明确性。为解决此矛盾,在单音词词义不断发展、丰富的基础上,能使语义表达更为单纯明确而且容量更大、更能满足交际需要的并列式复音词大量出现。即原有的单音词远远不能满足语义表达的需要,此时要将词拉长,扩大音节数量产生新词语,其中双音词成为重要选择手段。
二是韵律双音步的制约。在汉语词汇复音化的大背景下,双音词成为新增词汇的主要来源。从汉代开始,双音步逐渐成为发展趋势,即两个音节成为汉语最基本的音步,汉语积累了大量的近义、类义和反义的单音词,它们语义融合的步伐大大加快,形成大量并列式双音词。
三是风格的辞气浑厚。在中古时期,表达同义的语义类聚中,既有单音词,也有双音词,如:“桥、梁、桥梁”“寻、找、寻找、找寻”。那么,具有同义的单双音词在风格上具有怎样的特点呢?马建忠在《马氏文通》的名词中谈到“按古籍中诸名,往往取双字同义者,或两字相待者,较单辞双字,其辞气稍觉浑厚”[4]。因此,风格的辞气浑厚也是大量并列双音词产生的原因之一。
语言外部的动因来源于汉民族讲究和谐对称与普遍联系的思维特征。《老子》上篇《道经》中言:“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此句体现古人的辩证对称思维。《文心雕龙·丽辞》中言:“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可以说,汉民族讲求对称美的思维方式深深影响了并列式双音词的形成。
复合词的词义与构成语素的意义之间有着密切的语义关系。有的词“整体意义”可直接从“部分的意义”上得出,而有的词义则难以从语素义上考察,这种难易程度称之为“语义透明度”(Semantic Transparency),德国心理学家Zwitserlood最早提出这一概念,把语义透明度界定为复合词与其构成语素间的语义关系[5]。汉语学界运用语义透明度研究词义与语素义关系的有李晋霞、李宇明等,他们主要对词义的语义透明度进行分类,即完全透明、比较透明、比较晦涩、完全晦涩等四类,并且考察语义透明度与词典释义的关系[6]。
并列双音词作为汉语词的主要结构类型,与偏正双音词是汉语双音词的主干。运用语义透明度可以深入探讨并列双音词的词义与语素义之间的关系。并列双音词从内部语素的角度分为同义语素、类义语素及反义语素。用符号A、B表示并列双音词内部的两个语素义,C表示词义。
1. 由同义语素构成的完全透明
现代汉语并列式双音词共8 310个,其中由同义语素A与B构成的复合词3 232个,占38.89%,数量可谓不少。这种双音词中词义与语素义的关系可以表示为“C=A=B”。例如:
笨拙=笨=拙;治疗=治=疗;沉没=沉=没;陈旧=陈=旧;善良=善=良;阻拦=阻=拦
士兵=士=兵;刚才=刚=才;裁剪=裁=剪;储存=储=存;代替=代=替;积累=积=累
寻找=寻=找;居住=居=住;顺畅=顺=畅;诚实=诚=实;引荐=引=荐;别离=别=离
由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双音词的语义比单音语素语义更加“强化”,其词义都能从语素义的角度直接推衍出来,因此语义透明度最高。
2. 由反义语素构成的比较透明
这类复合词在并列双音词中较有独特性,其词义类型具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词义具有周遍性,词义模式可标示为“C=[A与B]上位意义”,即词义指A、B的上位范畴。例如:
大小:A=大;B=小;C=①指大小的程度。②辈分的高低。③大人和小孩儿。④或大或小。
深浅:A=深;B=浅;C=①深浅的程度。②比喻分寸。
朝夕:A=朝;B=夕;C=①天天;时时。②非常短的时间。
朝夕的词义指“时间”;大小的词义指“大小的程度”;来往的词义指“交际往来”,这一类复合词的语义透明度不如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双音词,其词义在两个语素义的基础上发生了“转化”,语义比较透明。类似的词还有始终、开关、收发。
另一类是偏义复合词,词义模式可标示为“C=A≠B”或“C=B≠A”。例如:
国家:A=国;B=家;C=①阶级统治的工具,同时兼有社会管理的职能。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和表现,它随着阶级的产生而产生,也将随着阶级的消灭而自行消亡。②指一个国家的整个区域。
质量:A=质;B=量;C=产品或工作的优劣程度。
忘记:A=忘;B=记;C=①经历的事物不再存留在记忆中;不记得。②应该做的或原来准备做的事情因为疏忽而没有做。
国家的词义指“国”;质量的词义指“质”;窗户的词义指“窗”,忘记的词义指“忘”,这类复合词的语义透明度不如上面“朝夕”类,其词义在语素义的基础上发生了“偏化”。因此,可以说语义具有一定透明度,可列为比较透明类。
3. 由类义语素构成的比较晦涩
这种双音词中词义与语素义的关系可以表示为“C≠A或B,词义一般通过两个语素义发生隐喻、转喻从而产生新的意义。例如:
手足:A=手;B=足;C=①指举动、动作:~无措。②比喻弟兄。
领袖:A=领子;B=袖子;C=国家、政治团体、群众组织等的领导人。
眉目:A=眉毛;B=眼睛;C=①眉毛和眼睛,泛指容貌。②指文章、文字的纲要;条理。
手足多用于“比喻弟兄”;骨肉多用于“比喻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关系”,这类复合词的语义透明度远不如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双音词,也稍逊于反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双音词,其词义在语素义的基础上发生了“抽象化或隐喻化”。类义语素构成的词还有矛盾、口舌、笔墨、皮毛、风浪、山水、江湖等。因此,类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双音词语义比较晦涩,语义透明度较低。
总之,并列双音词的“整体意义”大多可从“部分意义”上得出,按语义透明度的高低,依次为同义语素构成的>反义语素构成的>类义语素构成的,三类形成一个语义透明度的连续统。
随着语言学研究的深入发展,20世纪后期学界提出自然语言的三大本质特征:生成性、模糊性与羡余性,这一说法逐步得到广泛认可。戴维·克里斯特尔注释为:“原为信息论术语,现用来分析造成语言学中对立的各种特征。一种特征(语音的、语法的)如果为识别一个语言单位所不必出现的,就是羡余的。”[7]简言之,羡余是指某些语言成分只有语言形式而没有语义内容的现象。羡余现象存在于各种语言中,就汉语而言,广泛存在于汉语词汇、句法、篇章中。需要注意的是,羡余现象指从共时层面,而不是历时层面。索绪尔认为:“语言学的静态方面的一切都是共时的,有关演化的一切都是历时的。同样,共时态和历时态分别指语言的状态和演化的阶段。”[8]因此,一些语言共时层面的羡余现象其实是历时发展的结果。
1. 并列双音词羡余现象的分类
并列双音词中具有羡余现象的类型为两种,一种是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双音词;另一种是偏义复词。前者是并列双音词的主要类型,词义与其中两个语素义都相同,如尘埃、耻辱、增加、笨拙、代替、道路、功绩、对比、刚才、爱怜、摆设、搬迁、伴随、帮助、离别、闭塞、避免、裁剪、操持、惩罚、承担等,从共时角度而言,任何一个语素都可以看作羡余成分。偏义复词的两个语素承担词义的地位不一,如忘记、窗户、国家、质量、人物,第一个语素(忘、窗、国、质、人)的意义即词义,而另一个语素(记、户、家、量、物)的意义在词义中消失,即词的意义偏指一个语素,另一个语素成为羡余成分。
无论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双音词,抑或偏义复词,两者都是在汉语历时发展中形成的共时层面的羡余现象,这里的羡余主要指意义的羡余,从词的形式与词的韵律而言,所谓的羡余成分还是具有一定的作用,不是毫无价值。
需说明的是,有学者提出汉语双音词羡余根据两个语素相互关系的比较分为单向羡余和双项羡余。其中把派生词中词缀看作羡余成分,并举例如桌子、麻子、女子、女儿、胎儿、前头、阿姨、老乡、老大,在书面语中,这些词缀根据语境的需要可以脱落[9]。我们认为不妥,一是根据语境的需要可以脱落的词缀数量极少,仅有“刀子、瓶子、车子”等有限的带“子”的后缀,大多数词缀不可以脱落,如“胖子、瘦子、石头、木头、苦头、盖儿、作者、读者、绿化、硬化、用于、敢于”等。二是汉语词缀不仅具有形式上的标记作用,而且对词义的形成上也有一定价值,如乡≠老乡、大≠老大、姨≠阿姨、麻≠麻子。
2. 并列双音词羡余现象生成的动因
并列双音词羡余现象生成的动因是多种因素共同促成的结果。其中,词汇化是并列双音词羡余现象生成的主要动因,所谓词汇化指历时角度而言,即每种语言中词汇历史形成的过程和结果。汉语并列双音词主要是词汇化促动的结果。由同义语素构成的双音词是在词汇化的背景和双音节音步的双重影响下而产生的,其较好地解决了词义既需要单一化、明晰化,也需要复杂化的矛盾,即采用拉长词长的形式。从历时上,同义语素构成的双音词使得单一语素的语义更加强化,能够使人们较快地理解词义且有利交际。另一种偏义复词的羡余现象同样也是词汇化过程中而形成的,相反语素构成双音词使得词义偏指化,词汇化程度更深,最终形成偏义复词。
除词汇化外,并列式复合词羡余现象还有其认知基础。我们可用认知语言学的重要术语“象似性(Iconicity)”来解释,李福印谈到,“简单地说,象似性是语言形式与意义之间更为具体的理据关系,即两者在关系或结构上‘相似’”[10],两个同义语素(如:增与加、代与替)在概念上具有“距离象似性”,这一象似性使得意义相同、相近的语素易于聚合在一起,这是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式复合词羡余现象产生的认知基础。对于偏义复词的羡余现象,可以运用认知语言学中的“凸显原则”来解释,它指在某一认知域中,突出的部分即为焦点部分,形成“图形(figure)”;相对地,为突出图形的衬托部分则成为“背景(ground)”。人们在认知过程中由于不同的视角会使得“背景”和“图形”发生转换。具体到偏义复词中,如“国家、窗户、动静、人物”每个词中任何语素都有资格充当焦点,从人类认知和语用角度而言,有时必须选择其中一个语素形成焦点,此时词义发生偏指化,成为偏义复词。
并列式双音词的产生是受多种动因促动的结果,既有语言内部的,又有语言外部即社会文化、思维等因素的影响。并列双音词由同义语素构成的完全透明,由反义语素构成的比较透明,由类义语素构成的比较晦涩。并列双音词中具有羡余现象的类型为两种,一种是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双音词;另一种是偏义复词,两者都是在汉语历时发展中形成的共时层面的羡余现象。理解其产生动因、语义透明度及羡余现象,会加深对并列式双音词的理解与掌握。
[1]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与发展(修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01.
[2] 帅志嵩.从语义融合看汉语并列式复音词的产生和演变[J].现代中国语研究,2005,(7):108-117.
[3] 丁喜霞.中古常用并列双音词成词和演变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6:145.
[4] 马建忠.马氏文通[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38.
[5] Zwitserlood, P. The role of semantic transparency in the processing and representation of Dutch compounds[J]. Language & Cognitive Processes, 1994, 9(3): 341-368.
[6]李晋霞,李宇明.论词义的透明度[J].语言研究,2008,(3): 60-65.
[7]克里斯特尔.沈家煊,译.现代语言学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300-301.
[8]费尔迪南·德·索绪尔.高明凯,译.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19.
[9] 潘先军.汉语双音词羡余现象分析[J].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6):112-115.
[10] 李福印.认知语言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8:45.
(责任编辑、校对:任翠香)
A Multidimensional Investigation on Chinese Parallel Disyllabic Words
HAN Shu-geng1,2
(1. Chinese Department, TangshanNormal University, Tangshan 063000, China; 2.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The parallel disyllabic words are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types of Chinese compound words, which are triggered by many kinds of motivations. Parallel disyllabic words by synonymous morphemes are completely transparent. They become more transparent by antisense morphemes. Parallel disyllabic words are relatively obscure by similar morpheme. Parallel disyllabic words divide redundancy into two kinds. One is the parallel disyllabic words with synonymous morphemes; the other is partial-directional compound words. Both of them are redundancy in the diachronic development formed in the synchronic level. Understanding the causes of production, semantic transparency and the phenomenon of redundancy will deepen the understanding and mastery of parallel disyllabic words.
parallel disyllabic words; motivation; semantic transparency; redundancy
H146.1
A
1009-9115(2018)04-0012-04
10.3969/j.issn.1009-9115.2018.04.003
2018-01-23
2018-04-24
韩书庚(1978-),男,山东肥城人,讲师,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汉语语法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