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蒲鲁东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批判

2018-01-29 07:49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人民出版社恩格斯马克思

林 钊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马克思先后面对过三位无政府主义巨匠:施蒂纳、蒲鲁东和巴枯宁。与施蒂纳作为哲学家长于学理批判、巴枯宁作为行动派长于政治鼓动相比,蒲鲁东的名字则同时见诸学术史和社会主义运动史。如果说清算施蒂纳是影响青年马克思进入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大思想事件,决裂巴枯宁是晚年马克思改变欧洲工人运动的重大政治事件,那么马克思对蒲鲁东的追踪则贯穿了一生,这场批判既是学术的也是政治的。马克思与蒲鲁东的关系问题并非学界冷门,但人们往往聚焦于马克思在处理蒲鲁东时如何完成了政治经济学上的进步,却遗忘了这也是一次马克思主义与现代无政府主义的重要交锋。作为“无政府主义之父”,蒲鲁东被巴枯宁尊为“我们所有人的导师”, 又与拉萨尔惺惺相惜,直至1869年巴塞尔大会以前,他的势力一直是马克思在第一国际内最大的劲敌。他极大地影响了领导巴黎公社的法国支部,公社委员中许多都是他的“门徒”。他比克鲁泡特金更早构建了互助论,与赫尔岑结成终生好友,深受俄国民粹主义者爱戴,托尔斯泰甚至干脆用他1861年写的《战争与和平》命名了自己最伟大的作品。他强调经济斗争先于政治斗争,号召工人依靠自身争取解放,这些原则被以劳动为美德、信奉“工人阶级至上”的工团主义奉为圭臬,也催生了法国贸易联盟。罗列这份账单,并非为蒲鲁东“正名”,主要旨在表明“马克思—蒲鲁东问题”是一个蕴含巨大张力、远未终结的思想史课题。

一、马克思对蒲鲁东的褒与贬

马克思与蒲鲁东的相交时间很短,他随卢格西去巴黎并在那里开始接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运动,而蒲鲁东兼具这二重身份。马克思的回忆使他们在1844年的冬夜交谈举世闻名:“在长时间的、往往是整夜的争论中,我使他感染了黑格尔主义,这对他是有害的……”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15-616页。从后来通信的语气来看,马克思当时对蒲鲁东还是报以极大敬意的,毕竟蒲鲁东早已因《什么是所有权》名声赫赫,而马克思还只是崭露头角的青年流亡者。马克思很早就知道蒲鲁东,目前可见的第一次谈论是在《莱茵报》上,这位年轻的新任编辑在回击《总汇报》的指控时表示,对于蒲鲁东“机智”的著作,“只有在长期持续的、深入的研究之后才能加以批判”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5页。。在1844年夏天的“经济学哲学手稿”谈及平等乃是共产主义基础时,马克思说道:“从这一点来看应该批判和承认蒲鲁东。”就在同时期给费尔巴哈的信中,马克思再次为受到鲍威尔一派攻击的蒲鲁东辩护,指责对蒲鲁东的批判是“灰心丧气且又妄自尊大的唯灵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5页。。同年底的《神圣家族》集中地表扬了蒲鲁东:“蒲鲁东则对政治经济学的基础即私有制作了批判的考察,而且是第一次带有决定性的、严峻而又科学的考察。这就是蒲鲁东在科学上所完成的巨大进步,这个进步使政治经济学革命化了,并且第一次使政治经济学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科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39页。

马克思与蒲鲁东的交往随着他被逐布鲁塞尔而终止,他们再未见面。之后那次著名的通信让他们彻底化友为敌。1846年5月马克思邀请蒲鲁东参加由他和恩格斯、沙佩尔等人成立的共产主义通讯委员会并负责法国事务,信中他向蒲鲁东表示“常常想给您写信”和“非常真诚的友谊”。作为友谊的证明,马克思向蒲鲁东坦承他对格律恩的厌恶,揭露其为“骗子手”和“寄生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65-367页。。两周后蒲鲁东回信明确拒绝,理由有二:一是不愿成为新的宣教者,不要像马克思的同胞马丁·路德那样“在摧毁了所有先验的教条之后转而又想要去教导人民”;二是反对革命,“更愿意用文火烧毁私有财产,而不是为有产者制造一个圣巴塞洛缪之夜而让私有财产重获力量”*https://www.marxists.org/reference/subject/economics/proudhon/letters/46_05_17.htm。。友谊随着通信的中断而终止,我们无从得知是蒲鲁东高高在上的语气伤害了马克思,还是马克思对蒲鲁东的毕生好友格律恩的辱骂让其心怀不满,但原则上的分歧决定了他们肯定无法成为长久的同志。

在此以后,马克思对蒲鲁东再无好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嘲笑格律恩抄袭《神圣家族》以企图凌驾于蒲鲁东时马克思不忘强调“蒲鲁东的一切证据都是错误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627页。。 1846年末给安年科夫的信中痛斥《贫困的哲学》为“一本很坏的书”,并把蒲鲁东描述成小丑般的“愤激,嚎叫,发疯发狂,肆口谩骂,指天画日,赌咒发誓,捶胸拍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39页、第449-450页。。在《哲学的贫困》之后,马克思的批判并未停歇,在《共产党宣言》中蒲鲁东成为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例证,它以厌弃革命运动和要求自由贸易的方式让无产阶级“走进新的耶路撒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02页。。当马克思远走英国,对海峡彼岸“老朋友”的关注仍在持续。马克思非常重视《十九世纪革命的总观念》,与恩格斯写长信讨论,请求恩格斯撰文反驳,并希望联合署名。*《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8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41-346页、第432页。在《法兰西阶级斗争》中,马克思顺带批评了蒲鲁东在与巴师夏论战时提出的“人民银行”方略,嘲笑那些蒲鲁东式的“冒牌革命理论家对所采取的措施的性质和结果一无所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9-470页。。在1857年经济学手稿和十年后出版的《资本论》第1卷中,马克思上百次提及蒲鲁东,在涵盖了蒲鲁东大量最新的经济学论述的基础上,《哲学的贫困》的批判成果一再重复,这种不厌其烦倒不是出于马克思的嫉恨,而是因为《贫困的哲学》印数太少,“对马克思的同时代人几乎没有造成什么影响”*麦克莱伦:《马克思传》,王珍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8页。。 1865年蒲鲁东逝世,《社会民主党人报》编辑施韦泽向马克思讨要“讣告”,马克思再次强调了对其的“小资产阶级”定位:“对这种人来说,只有一种动力,那就是虚荣心,像一切爱慕虚荣的人一样,他们所关心的只是眼前的成功、一时的风头。”*《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21页。1869年《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再版,马克思在序言里批判了雨果和蒲鲁东的同主题著作。*《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0页。第一国际分裂后,为扫清无政府主义的威胁,马克思撰写《政治冷淡主义》,矛头直指蒲鲁东的互助论及其追随者*《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1-234页。,恩格斯撰写《论住宅问题》的三篇论文,其中两篇的主题都是“蒲鲁东与住宅问题”。

乍看之下,1846年合作的失败导致马克思态度的急转直下,但这种说法放大了马克思性格中暴烈的一面,而忽视了他们在原则问题上的根本分歧。保罗·托马斯提醒我们,在他们关系破裂前,马克思的表扬既不是恭维逢迎,也不是“毫无保留”和“没有节制”的*Paul Thomas: Karl Marx and the Anarchishts,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80, p.192。且不论在《神圣家族》的“批判性评注”里一再指出《什么是所有权》的局限——而这已经是马克思评价最高的书了,就在马克思去巴黎之前给卢格的信中,便把蒲鲁东看作和魏特林一样都是教条主义,这种教条的共产主义“不过是社会主义原则的一种特殊的片面的实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4-65页。。在与卢格决裂之后,马克思第一次为《前进报》撰稿时甚至评价裁缝出身的魏特林“在理论方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0页。更胜蒲鲁东。只要稍加留意,我们就不难发现,只有在回击鲍威尔兄弟和施蒂纳时,马克思才维护蒲鲁东,因为与青年黑格尔派停留在观念王国玩弄语词批判相比,蒲鲁东更注重从“实践的需要”来考察现实,尽管他对现实的理解远不充分。蒲鲁东试图站在经济学研究的基地上超越社会主义,这契合了开始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马克思对各种空想派和“真正社会主义者”的鄙夷态度。但是,正如梅林所言,造成两人分歧的原因是蒲鲁东“根本就不理解他所追求的是什么”,却“受到一种狭隘的阶级意识的支配”*梅林:《马克思传》,樊集译,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54页。。这种狭隘的阶级立场便是小资产阶级意识,蒲鲁东一生从未超出之,而无论作为民主主义者和哲学家的青年马克思,还是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者和科学社会主义者的成熟马克思,则从未拥有过。

二、政治经济学批判

1830年七月王朝后,法国资产阶级迎来巨大发展,基佐的名言广为流传:“去发财吧,你才能成为选民。”财产权乃是自由的基础和保证,也是现代政治的根基。对财产的坚定信仰和贫困无产阶级同时与日俱增的悖论成为蒲鲁东经济学研究的开端:“竞争、利害关系的孤立状态、垄断、特权、资本的积累、独占的享受、职能的居于从属地位、个体生产、利润或收益的权利、人剥削人、或者把这种种情况汇总在一个名称之下,就是所有权,乃是苦难和罪恶的主要原因。”*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孙署冰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340-341页。而蒲鲁东的目的就是要确定“这个定义的意义和范围”*蒲鲁东:《贫困的哲学》(下卷),余叔通、王雪华译,商务印书馆2000版年,第657页。。他强调“所有权就是盗窃”的口号,旨在表明所有权或财产的概念遭到误用了却并未被厘清。在过往的论证中,财产或来自先占,或来自劳动,或来自契约,但三者都不充分:先占乃偶然事件,并非权利的自明前提;劳动只能产生对产品的所有权,而非土地等劳动资料;契约及其由之产生的收益权乃无中生有,是侵占他人劳动的不正当特权。通过对十个定理不厌其烦的论证,蒲鲁东最终表明内在就包含自相矛盾的所有权概念不能存在,从而动摇了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资本主义根基。

蒲鲁东虽然否定财产权(property),但并不否定占有权(possession),后者作为人们有效控制、支配、使用其生产和生活资料的权力,才是自由的真正定在。为了捍卫占有权也即自由,蒲鲁东“左右”开弓,既反对大资产阶级,也反对共产主义。大资产阶级以“不定占有”制造剥削,其秘密在于,他获得了工人因群策群力而产生的庞大力量,但只支付了作为个人劳动的相应报酬,其中隐含的价值(远非马克思所发现的剩余价值)“构成资本家对生产者欠下的从未偿还的债务”,“正是这种诈骗式的抵赖行为,造成劳动者的赤贫、有闲者的奢侈和地位的不平等”*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孙署冰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40页。。以所有权的名义发生的实际的不定占有侵犯了劳动者天然享有的对集体性的社会劳动成果的权利,因而必须用新的财产分配方案和劳动组织形式取而代之。然而,共产主义者的替代方案更不让蒲鲁东满意。如果说私有制因强者剥削弱者而违背了平等,那共产制不仅导致弱者剥削强者,而且侵犯了劳动者的自愿自主。蒲鲁东罗列了一长串共产制的缺点:“它的那些不公平行为的不可补救性,它对同情心和厌恶情绪所实施的强暴,它强加在意志上的那种铁轭,它对良心所施加的精神上的折磨,它给社会造成的虚弱无力的状态,以及最后,它用来束缚一般人的自由的、积极的、通理的、不屈服的个性的那种虚假的和愚笨的一致性”,这些缺点表明共产制乃是比私有更低的社会阶段。*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孙署冰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70-271页。

与大多数无政府主义者一样,蒲鲁东力图在个人主义的资本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共产主义之间开辟新的自由之路。自由社会作为扬弃了正题(共产制)和反题(私有制)弊端的合题,它的基本原则是:①建立在平等的劳动交换的基础之上,没有寄生虫从中不劳而获;②劳动者的自主意愿必须得到保护,无需向他者的意志屈服,无论这个意志是以个人还是集体的名义出现。互助论(Mutualism)的轮廓在此已然浮现:人人劳动,自发组织,公平交换。这个互助性社会也是蒲鲁东无政府(Anarchy)理想。在蒲鲁东看来,统治总是倾向于维护特权,特权则来自对欺诈性交换中对不正当利润的榨取,那么一个取消了利润的经济行为和经济组织必然是无政府、无统治的。蒲鲁东大概是第一个公开把无政府主义作为正面的标签承接下来的思想家:“虽然我很爱好秩序,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无政府主义者。”*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孙署冰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83页。与无政府总被视作混乱和无序不同,蒲鲁东说:“社会在无政府状态中寻求秩序。”*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孙署冰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88页。如果正义的社会乃是建基于其成员自由劳动和公平交换的基础之上,那么无政府状态就是本真意义上的社会,而非社会的反面。

《什么是所有权》人所共知的积极意义马克思二十年间从未否定过。蒲鲁东比卢梭更进一步的地方在于他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分析了被认为合乎人性的私有财产概念如何与它的现实表现之间发生了巨大的背离,分析了“高尚的”私有财产如何扭曲和伪造了不道德的人性。这刺激了马克思,异化才从一个哲学术语变成了对现实生活和历史的描述,吕贝尔评价说:“蒲鲁东是马克思的工作中一种转变以及新的起点的标志。”*吕贝尔:《吕贝尔马克思学文集》,郑吉伟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页。但马克思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蒲鲁东的局限。蒲鲁东并没有对财产与无产阶级的关系有正确的认识,更没有找到化解被异化的无产阶级的道路。政治经济学的一切论断都是以私有制为前提,但蒲鲁东未加反思地接受了这个前提。他以占有(possess)也即对实物世界的重新获得来表述自由和人性,以平等占有来反对私有制下的拥有(own)。马克思则更高明地看到,以对物的依赖性来表达人性本身就是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对人性的误解,它是异化的表现而非克服。至于平等占有,亦或作为其表现的平等工资,就如同斯密攻击资本家、特拉西攻击银行家、西斯蒙第攻击工厂制度一样,只是对私有制某些个别表现形式的校正,是在肯定私有财产的基础上又来销毁其合法性。无论平等工资,还是后来蒲鲁东的无息银行和信用合作,都只是在异化的框架下找到的解决办法,马克思总的评价是:“蒲鲁东在政治经济的异化范围内来克服政治经济的异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52页。

对马克思来说,蒲鲁东理想的互助性无政府状态也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投射。对蒲鲁东的反驳概况来说有三点:其一,互助主义默认劳动行为带有天然的道德正当性,依然延续着对新教资本主义精神的认可,它相信自发组织的经济关系和不被干涉的经济交换才是最正义、最有活力和最容易达到平衡的,否认国家在经济活动中可以起到积极作用,对集体主义抱有强烈的警惕。从这些特征中不难看出,作为左派的蒲鲁东与右翼的自由至上主义有诸多亲近,如卢森贝所言,蒲鲁东是从经济自由主义的前提走到了无政府主义。*卢森贝:《政治经济学史》第3卷,郭从周等译,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261页。其二,蒲鲁东认为基于公平契约的贸易自由被资本主义剥夺了,当他幻想着恢复自由贸易的天国时,他忘记了纯粹的市场经济其实从来没有在历史上出现过,反而在他死后的日子里与国家调控有了愈加紧密的结合,而且鼓吹经济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也从未放弃过对政治权力的争夺。其三,蒲鲁东自始至终都是以法国农民和小手工业者的眼光来看待现代产业,他的劳动者主体是产权清晰、产品单一的个体生产者或农村作坊式的小型集体生产者,而互助交换的规模小到甚至可以取消货币。他不具备洞察现代机器大生产的眼光,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共产党宣言》里那种恢弘的全球贸易图景,更不用说准确分析阶级、利息、殖民、经济危机等复杂的资本主义现象。

三、政治批判

1865年马克思给施韦泽写了著名的“论蒲鲁东”的信,此信让人颇为费解的地方在于,缘何一篇本应作为纪念工人运动理论家的讣告竟充满了对逝者的批评和嘲讽?马克思自己解释过:“某些十分无情的打击看来是为蒲鲁东预备的,实际上都击中我们的‘阿基里斯’(指拉萨尔——引者注),并且是存心这样做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6页。如果我们都认可马克思“没有私敌”的话,那么对这封“不得体”的讣告,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尽管蒲鲁东和拉萨尔一样在工人运动中享有崇高威望,但其中暗含着将社会主义导向危险的巨大错误,必须借一切机会予以指明,哪怕这种不合时宜的批评多少会损害马克思自己的威信。

可以从两个方面概观蒲鲁东的政治思想:政治冷淡主义的行动纲领和互助主义社会的终极理想,这两者都在当时其他各种社会主义流派中有所表现,却暗含着蒲鲁东自己未曾预料、甚至事与愿违的危险。

从政治冷淡主义来看,蒲鲁东反感任何形式的政治,无论是贵族制的、民主制的还是共产主义的,强调经济条件的改变才是变革社会的根本的乃至唯一有益的方式,强烈拒斥暴力革命,主张阶级和解。蒲鲁东成长在大革命以后的法国,几经革命与复辟。剧烈的动荡让他对政治革命和革命浪潮中朝秦暮楚的政治家失望透顶,如果说主张君主制的保守派是反动的话,那各式各样的“革命家”对人民的危害更大,因为他们还多了几分欺诈和善变。蒲鲁东痛斥:“我们还有些民主主义者居然说政府有其好处;还有些社会主义者居然以自由、平等和博爱的名义拥护这可耻的政府;还有些无产者居然充当共和国总统的候选人!真是虚伪透顶!”*《马列著作编译资料》第九辑,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1页。无政府主义对待政治革命,特别是暴力革命的态度总是非常极端。以蒲鲁东的好朋友巴枯宁为代表的狂热派相信,社会的重生必须经过彻底的洗涤,暴力是必须和最好的方式;而以蒲鲁东为代表的和平派则认为,政治行动都是污秽的,暴力则是其中最肮脏的部分,无法想象一双被玷污的手竟能构建出一个纯净的社会来?秉持着和平主义,蒲鲁东把《十九世纪的革命的总观念》一书献给资产阶级先生们,并告诫他们要与无产阶级和解,因为“和解就是革命”*《马列著作编译资料》第九辑,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01页。。

马克思对待政治冷淡主义的态度既是轻蔑的也是愤怒的。轻蔑是因为,蒲鲁东对政治的拒斥并非由于其认清而是根本没有能力洞察政治的本质,所以他无法分辨政治行动中复杂的维度和立场。他无从选择,干脆一弃了之。蒲鲁东只看到政治的压迫、规制、污浊、恐怖的一面,却无法科学辨明一定的历史条件下特殊政治形式的积极与消极的要素。拿他们都反对的资产阶级民主制来说,蒲鲁东只是消极地看到“民主是政府进化的极限,民权……会合乎逻辑地直接导致皇帝的暴政”*《马列著作编译资料》第九辑,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4页。,而普选只是一场靠运气的投骰子。马克思则承认政治解放是人的解放的基础。在谈论选举时,马克思说:“选举改革就是在抽象的政治国家的范围内要求这个国家解体,但同时也要求市民社会解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50页。这种青年马克思就掌握的辩证的和历史的态度,蒲鲁东从来都不具备。在《哲学的贫困》的最后,马克思说:“不能说社会运动排斥政治运动。从来没有哪一种政治运动不同时又是社会运动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98页。在一个由政治对抗而建立起的社会里,放弃政治等于缴械投降,所以,当晚年马克思在第一国际开始清理包括蒲鲁东派在内的各种宗派势力时,他提请国际的会员们注意:“在工人阶级的斗争中,它的经济运动是和政治行动密切联系着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7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56页。让马克思愤怒的是,冷淡主义者并不像基督的最初的门徒们那样,做政治尘世里的无辜者或麻木旁观者,正是由于无区别地把所有政治派别看作一丘之貉,那么投向任一派都是没有本质差别的权宜之计。就像拉萨尔倒向俾斯麦一样,蒲鲁东也对小拿破仑频频示好,而那两位都是马克思极为反感的政治家。无政府主义者以政治冷淡为名,却行与专制主义为伍的反动之实,这是马克思无论如何不能原谅的。这并非偶然,阿维纳瑞道出其中的原因:“蒲鲁东主义者……对政治自由主义持更为怀疑的立场。这种怀疑论一旦变成激进的而无批判的憎恶,有时候就会导致他们直接或间接地与旧政权的贵族政治和独裁政治结盟,反对共同的敌人:资产阶级和政治自由主义。”*阿维纳瑞:《马克思的社会与政治思想》,张东辉译,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版,第206页。至于老生常谈的暴力问题,马克思肯定不像蒲鲁东信中以为的那样推崇暴力,但他也不会毫无原则地放弃暴力作为变革社会的手段。且不论把暴力视作绝对的恶在伦理学上有多么站不住脚,就以蒲鲁东强调的经济运动来论,历史上所有的经济运动都以残酷的暴力为基础,暴力和经济一样孕育着新社会,“暴力本身就是一种经济力”*《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61页。。

在终极理想上,蒲鲁东是最早给予无政府主义经典定义的人:“无政府状态就是没有主人,没有元首,这就是我们一天天在接近着的政治形式。”*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孙署冰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88页。消解权力的外在奴役,依靠的是恢复劳动的自发组织,组织劳动则以互惠互助为原则,“互助法规就是以服务换服务、产品换产品、借贷换借贷、保险换保险、信贷换信贷、抵押换抵押、保障换保障,等等”,这样,劳动者就不再是国家的奴隶,而真正是自己的主人。*《马列著作编译资料》第九辑,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3页。以什么保证交换双方的公正性呢?蒲鲁东的答案是找到一种测定产品价值的方法,找到那“既合乎自然,又合乎逻辑,既合乎客观,又合乎主观”*蒲鲁东:《贫困的哲学》(上卷),余叔通、王雪华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85页。的价值比例规律,找到了这个“黄金比例”,也就确保了供求之间的平衡。平衡的经济体系意味着利润和特权的消失,国家、政府、权威、强制等都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发现价值比例规律的科学公式便构成了《贫困的哲学》的主题,也是蒲鲁东的毕生所求。

令蒲鲁东没有想到的是,他从自由契约这个市场经济原则出发所建构的乌托邦在政治上却是十足的反自由主义的。首先,马克思轻易就看到,蒲鲁东的平等交换是以直接交换为设定的,资本主义那种社会化的、价格不以买卖双方意志为转移的市场交换竟被取消掉了,于是乎,总需要有一个最高者来确立交换比例,而这个互助性经济共同体也就带有了强烈的计划经济的特征。它必然是一个毫无弹性、难以扩张、原始朴素、僵化凝固的体系,消费者的需求和生产者的创造都不得不接受严格的安排。托克维尔在1848年所说的“社会主义在约束和奴役中寻求平等”*转引自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王明毅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1页。的批判狠狠地击中了蒲鲁东。再者,马克思始终明白,不管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如何进步,它所考察的对象都只是劳动的异化形式,无论交换公平与否,只要还以量化标准来理解劳动,就是对劳动物化的肯定。劳动的本质在于创造性活动和满足人们不断产生的新需求,只有当人们可以有意识地自主掌握整个社会劳动,劳动才是自由的,才是人生命意义的真实表达。但蒲鲁东只是执着于消除异化劳动的某些外在表现,如利润或利息,却没有去克服劳动的被动、苦役、禁欲等性质。赫尔岑评价很中肯,蒲鲁东的最后理想是“苦役式的家庭和反人道的赞歌”*赫尔岑:《往事与随想》(中),项星耀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11页。。当蒲鲁东高喊着“不要权威”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在异化劳动之外,权威也可以是自由的保证。

四、哲学批判

马克思和蒲鲁东的分歧,绝不只是政治经济学和政治的层面上的,而是源于哲学方法的差异。在蒲鲁东那封导致二人绝交的回信中,他说过:“我对问题的提法是这样:通过经济的组合把原先由于另一种经济组合而逸出社会的那些财富归还给社会。”*https://www.marxists.org/reference/subject/economics/proudhon/letters/46_05_17.htm确定一种永久的、科学的组合经济的方法是蒲鲁东的目标和使命,这个企图决定了他的整个思路必然是形而上学的,他在构建认知社会真理的科学方法的道路上走得越远,离马克思初读他时称赞其“以实践的需要为出发点”的评价就越远。也是基于这个原因,马克思对《贫困的哲学》寻章摘句式的批判并未进入细节,而是集中攻击其“科学的发现”和形而上学的方法。

蒲鲁东自学成才,并未受过规范的哲学训练,不管是通过马克思、巴枯宁还是格律恩,他对黑格尔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的,他所谓的“辩证法”更多来自傅立叶和康德。*相关讨论可见Robert Hoffman: Marx and Proudhon: A Reappraisal of Their Relationship, in The HistorianVol. 29, No. 3 (May, 1967)他自己也不满“法国因为缺乏我们所说的哲学精神”,而使得“科学仍然处于停滞状态”*蒲鲁东:《贫困的哲学》(下卷),余叔通、王雪华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573页。。但是,他对哲学太陌生了,只能把德国的哲学精神理解为非常表面的、形式化的“二律背反”或三段论式的“辩证法”。当马克思掌握历史唯物主义之后,蒲鲁东所谓的哲学或科学的先验论痕迹就愈发明显了。

蒲鲁东的先验论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他先验地安排了政治经济学的基本范畴及其变化,力图在其中发现永恒的科学规律来建构人类社会的一切原则与希望。蒲鲁东确实从现代工业中总结出一系列矛盾范畴,如劳动与机器,竞争与垄断等,这些范畴既彼此相关又自我否定。每一个范畴中都存在两个彼此对立又相互斗争的概念,一个范畴中的斗争在作为合题的下一个范畴中得到解决,而新的斗争又接着出现。如此循环反复,一个庞大的“经济矛盾体系”便随之建立起来。蒲鲁东自己坦承,他叙述的不是“符合时间顺序的历史,而是一种符合观念顺序的历史”*蒲鲁东:《贫困的哲学》(上卷),余叔通、王雪华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56页。,如果真实的历史与他的体系有偏差,那么他就是要用“科学”的矛盾体系来纠正现实中不公正的偏差。蒲鲁东说经济学必然是一种“关于观念的理论”,也是“形而上学的一种客观形式和具体体现,是在行动中的形而上学,是以不断流逝的时间为背景的形而上学”,*蒲鲁东:《贫困的哲学》(上卷),余叔通、王雪华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38页。他就是这样一位真正的形而上学专家。

二是他近乎神秘地设定了固定不变的人性、由人性发展出来的人类行为模式以及人类交往的法则。和政治经济学家的“经济人”假设一样,也和费尔巴哈的“类本质”设定一样,蒲鲁东对人性有着先验的理解,他认定人天然就是理性、进步、勤劳、正直的,劳动者,特别是直接性的手工劳动者就体现了这些德性,而资本家、金融家、地主则无法展现。权利和法必须得符合人性,所以蒲鲁东说:“人性在世界中是普遍正义的最高表现,人和公民的权利就直接产生于人性的尊严”*《马列著作编译资料》第九辑,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2页。,而互助原则就是对遭到资本主义异化的人性的恢复和保障。与人性一样,人类交往的法则也是必然的,“它们不由任何人所创造,也不由任何人强加于你”,只能“逐渐为人们所发现”*《马列著作编译资料》第九辑,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2页。。当然,蒲鲁东就是这个发现者和布道者。

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上,马克思非常明晰地回应了这两点。首先,政治经济学是一门历史科学,而非观念科学。在《哲学的贫困》和给安年科夫的信中,马克思不厌其烦地说明,经济范畴是社会关系的抽象表现的结果,而非社会关系发生的原因。现实中交换的混乱和不公不是因为人们没有认识到经济学规律抑或错误地落实了经济范畴,而是由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所决定。范畴和由之产生的社会关系,都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55页。,范畴的进化或经济结构的改变只能在经济的历史运作中实现。蒲鲁东看到了现实中的矛盾,却无法认知到矛盾的发生与克服都是植根于历史发展。他经济学的错误在于他缺乏历史和社会的视角,蒲鲁东花大气力所做的只是克服概念上的对立,而不是克服观念由之投射而来的现实社会中对立的经济生产状况。当马克思后来确立科学的经济学研究方法后,说得更明白:“在理论方法上,主体,即社会,也必须始终作为前提浮现在表象面前。”*《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3页。其次,对人性的理解也必须是历史的和社会的。蒲鲁东以天然人性为出发点,却忽视了人性作为人的性质的集合乃是历史不断变化的产物。人性就是人的活动本身。因为个人的性质由他们的活动表现出来,而人最基本的活动就是生产,因此,“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8页。。劳动作为人性的体现,被蒲鲁东认为天然具有道德属性。这会得到一个荒唐的结论,也就是说,即使在资本主义恶劣的工作状况下,工人阶级因为坚持劳动——虽然是被迫的,也具有了比资产者更高尚的道德和更完满的人性。这无疑会让马克思感到愤怒,因为异化劳动分明使人退化、扭曲、颓靡,它毫无疑问是人性的丧失而非体现。从马克思的角度看,蒲鲁东的问题就在于,他无法具体地考察劳动,只能尊重一种非历史的抽象的劳动,而劳动和价值、分工、竞争等范畴一样,其意义由现实的社会关系所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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