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波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在东方文化传统中,“文史哲”常被设定为一个学者的整体质素要求。尤其在中国古代,一个文学家对历史的熟稔程度往往不亚于今天的历史研究专家,这从古代诗歌创作机制中的“用典”手法便可明晰。中国文学从诞生之日起,便宿命般地与历史结合为一体。从屈原到杜甫,从苏轼到曾国藩,从《诗经》诗言志的传统到清季的“诗界革命”,文史一家,几乎是一个定则。近代以来,由于外国列强的入侵,加剧了中国的民族和种族危机。在以“新”的面目出现的西方文明面前,东方文明自觉地退后到“旧”的地位上。整个中国社会的文化认同中,也产生了“趋新”的态势。对于文学而言,也是如此。文学在近代的衰落,在当时便有许多有识之士率先感知。桐城派大家吴汝纶在给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作序时,对中西文学的对比进行了言简意赅的陈述:“吾则以谓今西书之流入吾国,适当吾文学靡敝之时,士大夫相矜尚以为学者,时文耳、公牍耳、说部耳!舍此三者,几无所为书。而是三者,固不足与文学之事。”*严复:《天演论》,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4页。吴汝纶之所以有如此感慨,不只是因为中国文学的薄弱,而是因为这些时文、公牍与说部,失去了关切历史的能力。所以当他看到严复的《天演论》时便本能地定位为“与晚周诸子相上下之书”。这种定位在当时的确过于夸张,但也流露出一个信息,即呼吁当时的文学必须重新寻回晚周诸子那种与现实历史高度结合的传统。近代的国事民瘼无疑增加了文学家们对历史的高度关注,在此期间的文学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文史互动的诸多经典作品。之后历经“五四”文学革命、左翼文学、延安文学以及“十七年”文学、新时期文学,中国文学都保持了与历史的紧密关系。直到今天,文史互动仍然是一个常见之相,形成了“真实观”的概念交叉,且与意识形态之间也建立了互文式的内在关联。
既然文史的互通互动已然是一个常见之相,那么,文与史的界限在哪里?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认为虚构性、想象性和创造性已经较为接近文学的本质:“‘文学’一词如果限指文学艺术,即想象性的文学,似乎是最恰当的。”*[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9页。如此看来,具有虚构本质的文学,与客观真实便有了相当距离,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与真实是互异的两种事物。韦勒克和沃伦对文学本质的经典表述,与中国文史哲结合的传统并不违背。韦勒克和沃伦只不过是对文学的虚构性进行了突出,指出虚构性和想象性是文学内部研究中的重要特征,而作为整体的外部文学,与历史和现实的联系仍然相当密切。
文学反映生活真实,但它与生活真实具有一定距离,是因为作家在写作中不可避免的带有着主观意图和个性化色彩,作家只是尽可能地使主观真实和客观真实融为一体。所以,既并不能将文学写作等同于生活真实和历史真实,但也不能将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完全割裂开来,而是要掌握一个合适的度,使得文学真实既要达到描绘现实触动人的心灵,又要帮助读者更加深入理解历史真实,保持必要的警醒。那些读《红楼梦》《水浒传》《林海雪原》过深而把自己当作小说中的角色的人,就是在这个问题上作了反例。批评家南帆说:“作家和艺术家——特别是一些优秀的作家和艺术家——是一些特殊的人,他们能够与世界进行一些独特的对话。他们说出了特别的感想。每个人其实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和世界对话,而作家与世界的对话享有一个特权,这就是虚构。通常我们都把虚构称之为谎言,但是作家的虚构享受道德豁免权。作家是可以说谎的,作家可以运用这个权利说出比我们表面上看到的更为重要的东西。”*南帆:《文学:虚构与真实》,《上海文学》2007年第11期。在革命历史小说中,有一脉继承了通俗小说的创作模式,自觉吸收民间评书、章回小说与历史演义的一些积极因素,表现出鲜明的传奇化色彩,极富有吸引力与趣味性。但是,作者在呈现历史真实的同时又有局部失真的情况出现——“高大全”式的英雄头顶主角光环,身着“铁布衫”,身怀“金钟罩”,以大刀、飞刀、弹弓等冷兵器完胜敌人的情况时有发生,他们一个个身怀绝技,能够毫发无损地穿越敌军的枪林弹雨,光荣地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大刀记》等小说中将我军神化、敌军弱化的创作模式或许能够有效地宣泄民族主义情绪,但是却以虚妄的幻想取代历史真实,导致历史现实感的缺失。在阅读中,我们可以获得一种被称之为“代入感”的东西,不过,我们不能忘却小说的本质是虚构,要领悟其内含的意图:在体验了历史传奇性之后必须铭记历史上的血雨腥风,铭记彼时艰苦卓绝的残酷斗争。
对于真实的历史事件而言,文学真实即使再怎么主客观相结合,也无法真实地再现历史的场景;再伟大的作家对历史现场的“重复”,也只能是一种徒劳而已。*郭帅:《〈呐喊〉〈彷徨〉的意象重复现象辨析》,《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但是,文学真实完全可以触摸到历史事件的精神内核。学者余英时曾说,历史无成法,但历史有成例。因为人总归是人,虽然个性不同,但其行为处事却又有相似之处,拓展到社会组织和历史事件,也是如此。因此,文学真实以对主客观的高度结合,来探知历史事件的真相和人类心灵的秘密,得到的往往是其灵魂层面的收获。过去的历史已经一去不返,它对于现在人们的最大意义,正在于提供行事的借鉴。对历史事件的真实而言,文学真实抵达的是它的精神事实。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是一部调查体小说,这部小说以历史上河南1942年的大饥荒为背景,为我们讲述了那段残酷的非人岁月。作者在创作前曾查阅大量文献史料并采访相关当事人,力图揭示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当蒋介石面临国内外严峻的局势时,他选择了保卫江山而非赈济灾民,这也注定其终将被历史抛弃的命运。古人有云:“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刘震云的小说无疑给我们以深刻的历史启迪。
文学真实与另一种“历史真实”,即书面的历史记载、记忆、记录以及阐释和叙述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假如说历史事件代表着历史的唯一事实真相,那么,历史叙述则只能说闪烁着历史事实的光芒而已。即使是我们所熟知的《史记》《汉书》,或者《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罗马帝国兴衰史》,甚至我们自己写的回忆录,都不能直接与历史真实画等号。早年欧洲历史学界的兰克学派曾提出“史料即历史”说,认为从文献中能够获得历史真实。而事实上,文献只不过是学者所凭借以获得历史认知的中介而已,其本质是文字,而非历史本身。真正的历史真实早已经在现场发生过,被留在了过往时间的洪流中。柯林伍德就认为一个历史学家根本不可能获得历史事实,只会通过“建构的想象力”来寻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英]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15页。
所以说,从后现代的视点来看,柯林伍德等人所代表的新历史主义观念对传统的历史真实具有解构的意义。历史文献并不能代表历史真实,但可以从历史文献中发掘和体会到历史真实和历史的精神。在这一点上,历史叙述和文学叙述又有着相通性,即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包括历史在内的现实世界。海登·怀特曾提出著名的“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本文”说,来解释“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的复杂关系。怀特认为,几乎所有的历史著作都存在一种叙事和虚构的性质,历史学家常常不得不或者自觉地像写历史小说一样处理历史著作的叙事,“历史学家在研究一系列复杂的事件过程时,开始观察到这些事件中可能构成的故事。当他按照自己所观察到的事件内部原因来讲述故事时,他以故事的特定模式来组合自己的叙事。”*[美]海登·怀特:《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本文》,张京媛译,载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5页。《花腔》是新生代作家李洱的代表之作,这是一部极具先锋意义与实验色彩的长篇,小说通过三个人物之口讲述革命者“葛任”的生死之谜,构成了一曲拥有多声部的立体交响乐。由于医生白圣韬、人贩赵耀庆、法学家范继槐的身份与政治立场的不同,三者的声音必定也有所矛盾和龃龉,由此完成了一个充满张力的文本。不同主体在架构历史时的视角是相异的,故而对历史的阐释也不尽相同,每个人都在讲述自己心中的历史,但最终孰是孰非,何为真实、何为虚构愈加扑朔迷离。小说也正应和了新历史主义者对“文学真实”的怀疑,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历史著作,都无法到达“真实”的彼岸。
大量历史题材类的文学作品中,“文学真实”和“历史真实”之间存在三组关于“真实”的关系交叉,即历史现场、历史文献和文学表述。历史现场和事件是文学创作的源泉,虽然历史现场无法被我们再次获得和捕捉,但对一个优秀的历史题材,文学家还是应该尽力去探寻。历史文献可以帮助写作者尽最大可能地还原历史现场,是十分重要的叙事资源和想象资源。真正合格的历史题材创作,除了对历史现场和历史文献的探寻之外,还应该有文学本身的辽阔而又诗意的想象空间和审美空间,只有在经过深度的艺术加工之后,我们才能获得历史文学创作的历史真实。正如学者童庆炳先生所发现的,一些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往往给人以戏说、不符合历史真实、不尊重历史的印象,就在于没有将历史现场、历史文献和文学表述的关系理顺,对“历史真实”与“文学真实”的概念关系没有清晰的认识,尤其是对于“历史真实”和“文学真实” 的互异性过于重视,最终轻视二者的相通性。*童庆炳:《“历史3”——历史题材文学创作的历史真实》,《人文杂志》2005年第5期。那些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具备极高的历史价值,这些作品的内部往往存在着一个“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的互动机制。
对于历史的准确判断和描述,一直是历史学家的终极意图。但是,后结构主义学者告诉我们,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福柯以“考古学”的方式替代历史研究及其表述方式,表现出他只对意识历史中的“裂隙”、非连续性和断裂感兴趣,对历史时代中的差异而不是类同感兴趣。福柯对于语言的怀疑,与他对历史连续性的怀疑,是同归一体的。他常用“群岛”这个意象来表达他对历史形态的看法:在海面以下,群岛常常作为相互连接的整体而存在,在表面上,岛与岛之间则是断裂的。*[法]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30页。在福柯看来,一旦谈论连续性的历史,则必然意味着要将那些“海面以下”的内容浮现出来。这就是每一门人文科学的隐含内容必定是它赋予再现方式作为联系词与物之间唯一可能的途径的原因。缺少这种原因,我们所有关于人类世界(包括语言)的谈论都将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面对历史,无限的时间性常被描述为连续性的,但它又的确指向历史本身。这种“历史”是后人在时间流逝之后,以“后见之明”所发现和命名的对象化的事物。质言之,我们积累起来的现有的理论和方法,使“历史”成为今天的内容及其形式,无论我们如何相互辩驳,我们在本质上都何其相似,因为我们再也无法拥有历史。所以,福柯的描述是有说服力的,那些将历史以某种形式固化和对象化,然后把握其中的多样性的做法,都是可疑的。反之,假如没有这种固定,很多问题便无法透视。所以,面对被质疑和解构的历史,我们仍然需要建立相对稳定的描述,这就是福柯所谓的人文科学的伟大之处。这些人文科学以其各自的体系连接起历史的裂隙,使表面上断裂的历史重新获得连续性,使差异和共性并存。所以福柯的这种解构主义的理论方式,在真正的学术实践领域恰恰是建设性的,因为借用这些人文科学体系,我们终于拥有了不同形态的历史。
作为文学与历史形态兼具的革命历史小说,往往更加引人注意。将历史形态赋予小说形式,这种历史小说必然包含着历史、文学和意识形态的多重特性,有着更加复杂的面相。换句话说,革命历史小说绝不是历史和小说的简单拼合,而是在拼合的过程中被添加和衍生出其他的本体性特征,其中,意识形态便是革命历史小说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本体性特征,无论是作为历史小说文本内部的文体特征,还是作为文本外部的影响因素,意识形态都是革命历史小说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在某些特殊的条件下,它甚至可以成为革命历史小说的灵魂。
意识形态对于革命历史小说,表面上看是被作者从历史方面植入文本内部的,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而是意识形态常常作为外在于小说的对象,暗暗地对小说的产生施加影响。探讨意识形态对小说影响的重要前提,是对“意识形态”的概念进行必要的厘定,因为这个概念常常过于晦涩而导致歧用。卡尔·曼海姆在他的经典著作《意识形态与乌托邦》中,较为细致地对各种意识形态进行了甄别和探讨。一般而言,为了了解某一个时代的思想情境,把握一个时代的整体氛围,总是要从“意识形态”着手来考察。在卡尔·曼海姆的理论体系中,意识形态的所指要大于马克思主义的圈定。当“意识形态”一词用以表示对一个对立方的观点(尤其是政治思想上的观点)进行怀疑和批判时,它所代表的意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圈定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这种意识形态的观念被看作对立方对情景的实在本性或多或少有意识的伪装和隐瞒,而对这种情景的真实认识却并不总是契合我们的要求。因此,这种意识形态的观念只是逐渐变得与常识性的谎言概念有所不同,当它与更加具有涵括性的意识形态概念相对照时,它的特殊性就显而易见了。
在通常状态下,我们所讨论的意识形态具有一定语境,即当我们关注的是这个时代或这一群体的总体性思想结构的特征和组成成分时,我们常指的是某个时代或某个具体的历史-社会群体/阶级的意识的基本形态。值得注意的是,卡尔·曼海姆在定义和分析意识形态时,总将意识形态定位在一种张力结构中,换句话说,他总将意识形态作为两种相互对立的力量所进行的对立活动的权势中介:“由于特殊的意识形态概念只是把对手的一部分论断称为意识形态——这只涉及这些论断的内容,而总体的意识形态概念则向对手的总体世界观(包括他的概念的解释)提出质疑,并且试图把这些概念理解为他所参与的集体生活的产物。”*[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李步楼、尚伟、祁阿红、朱泱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85页。而无论是己方还是对方,操作意识形态的方式都是相同的。所以说,意识形态又作为一种整体性的思想方式而存在。这也就意味着人们对于各种命题、陈述、意见、观点等观念体系往往不是根据它们的表面价值来理解,而是依据表达它们的人的生活情境来解释的。这也就在更深的意义上表明了:主体的独特特征与生活情境,对主体的思想、认识和实践,都会发生影响。只要这种影响是显性而有效的,一旦为人所察觉,那么,这种影响便是意识形态本身。
因而,在宽泛的意义上,意识形态是生活情境施加给主体的影响形成的独特特征,及若干主体在这种影响下以其认识和实践组合形成的一种无形而有力的合力意识权势。如此的意识形态,当然对革命历史小说的创作具有深刻影响。
在20世纪的中国,意识形态深刻影响文学创作的例子枚不胜举,最为典型的就是中国共产党所推行的文艺政策,自始至终保持了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创作的有意识的指导和引领作用。以革命历史小说为例,可非常明显地看到意识形态对其创作的深刻影响。对日作战期间,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较为清晰地为当时解放区的文化厘定了基本的方向,这个方向也是文艺创作的方向。他说道:“至于新文化,则是在观念形态上反映新政治和新经济的东西,是替新政治新经济服务的”,“所谓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在今日,就是抗日统一战线的文化。这种文化,只能由无产阶级的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思想去指导”,“文化革命是在观念形态上反映政治革命和经济革命,并为它们服务的”。*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95、698、699页。他对文化最终的定义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随后,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中重申:“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带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把国际主义的内容和民族形式分离起来,是一点也不懂国际主义的人们的做法,我们则要把二者紧密地结合起来。”*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44页。而在1942年5月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最终将他对文艺创作的思考以集成的方式表达出来,认为当前的文艺应该有明确的问题意识,即解决“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努力于提高呢,还是努力于普及呢”“文艺界统一战线问题”“文艺批评的标准”等问题,最终形成了文学艺术的“工农兵方向”。*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3-879页。
毛泽东的《讲话》所强调的,主要是作家及其创作的“立场”问题,更是意识形态的确认问题,这使得延安文艺创作的理路逐渐趋于统一,具有极大的政治效用。不仅这些文艺作品以其影响力宣传了中共的意识形态,更为重要的是作家们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这种创作手法时,接受并体认了这种意识形态。反观该时段内的小说创作,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深受当时意识形态的影响,文艺为当前的政治任务服务,为工农兵服务。赵树理是该时期涌现出的代表作家,其代表作《小二黑结婚》表面是婚恋题材小说,写农民小二黑与小芹自由恋爱结婚,受到来自农村势力的种种阻挠,最终,凭借新婚姻政策和新政权力量,得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小说本质上还是为当时的解放区政策服务,歌颂了民主政权给农村生活带来的缕缕春风。反映解放区减租减息、土改政策的作品风起云涌,有王希坚的《地覆天翻记》、王若望的《吕站长》、马加的《江山村十日》、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等。革命战争小说也一时兴起,有马烽与西戎的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柯蓝的《洋铁桶的故事》、邵子南的《地雷阵》、徐光耀的《平原烈火》、孔厥与袁静的《新儿女英雄传》等。这些作品,都有着对当时现状的朴实表现,具有记录当时历史真实的宝贵价值,以致于今天的诸多研究者以这些小说作为历史研究的珍贵史料,这正说明了这些小说所具有的历史形态是非常鲜明的。
所以,单从解放区文学的情况看,我们就可以清楚地察觉到意识形态对于小说的重要影响。这种影响主要有四个方面:首先是对小说本体的影响,意识形态的具体内容往往成为小说的旨归。比如在解放区轰轰烈烈展开的“土地改革”运动深刻影响了文学的形态,不少作家深受时代的感召,以小说创作反映丰富的政治内容与历史进程,成为促进土改的有力助推器。包括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等在内的革命历史小说都是建立在反复研读土改政策与文件的基础上创作而成的,努力在政治上与意识形态相吻合,小说文本甚至成为推进土改工作的“指导手册”。其次是对小说的被接受度的影响,意识形态所影响的更为广大的人群是读者群,在一定程度上,有什么样的读者就有什么样的作品接受情况,这也常常决定着一部作品的现实价值。尤其是文学批评对于这些小说作品的评判常常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文学批评家的意识形态立场最终会影响他对文学作品的定位和评价。袁静与孔厥是在《讲话》精神指导下创作《新儿女英雄传》的,他们深入群众中体验生活,以冀中白洋淀地区为背景,将抗日战争与个人争取婚姻自由与解放的斗争相结合,在契合主流话语的同时符合读者的文化心理结构。这部小说赢得了郭沫若的高度评价,其评价无疑也受到政治立场的影响。再次,意识形态既可以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也可以用更为直接的方式影响作家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甚至对作家进行思想意识的改造。在这里表现得最为明显的是丁玲,从“五四”时期倡导个性解放、表达女性体验的“个人化”写作,到延安时期充满民族、国家话语的时代文学,从《莎菲女士的日记》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其转变无疑与延安文艺政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最后,意识形态对小说以及其他文学形式的影响,综合起来会形成一种新的文学审美意识形态。这鲜明地体现在解放区的通俗文学运动中,表现在革命历史小说创作上则是新式英雄传奇小说的大量涌现,以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方式表现农民的革命武装斗争,中国做派与中国作风溢于言表。例如马烽、西戎合著的《吕梁英雄传》便采用传统章回小说的体例,描写了吕梁山康家寨农民的抗日游击战争,在借鉴民间形式的同时为之注入革命的新内容与新思想。这种新的审美意识形态的生成直接影响了“十七年”时期“革命英雄传奇”小说的创作范式,其意义不容抹煞。
意识形态在对小说施加种种影响的同时,它本身也会受到小说的反作用——可能对意识形态实现某种补充或者修饰的效用。小说对意识形态施加反作用的情况,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中并不罕见,尤其是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 “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的“奉旨疗伤”,揭露文革对人们心灵造成的诸多难以消泯的伤痛,表达被压抑的内心愤懑和被扭曲的人性回归,都较为出色地在社会中代行了意识形态修正的某些职责。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发表后获得重大反响,它选取的是彼时(“文革”中)随处可见的一种现象,却在此时(“文革”后)开启了启蒙现代性的阀门,与意识形态拨乱反正的节奏相互契合,并极为迅速地完成了文学经典化的过程。“既在相当程度上疏离文革文学颂歌主题、满足当时社会期待,而又不触动意识形态敏感神经。这样一种话语逻辑轰动社会,几乎是一种历史必然。”*董健、丁帆、王彬彬:《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02页。有意思的是,《班主任》虽然在主题上开始冲破“文革”文学的惯例,但在艺术形式上沿袭着“文革”文学路线斗争的框架,即高大全式的张俊石老师努力团结广大同学,帮助教育受极左路线思想毒害的宋宝绮,最后以其胜利在望而告终。这样的叙事框架所带来的光明基调,闪闪烁烁,抑制了作品揭示青少年内心伤痛的沉痛感,以及危机意识和忧患意识的烈度。可以说,《班主任》是刘心武受“文革”文学程式化惯性手法影响创作的,但作者赋予其中的思考却突破了“文革”文学限度。从它里面生发出的对文化知识的肯定,对社会情绪的缓解和引导,对文革的批判和反省,特别是对极左政策的批判,正是当时意识形态的需要,并对意识形态的内部调整和修正产生出积极的推动作用。时间到了80年代初,在整个国家层面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创始时代,单纯的政策呼吁无法深入人心,当时的历史语境所能提供给文学创作的思想与文化资源都相当有限,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还受到“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惯例的影响,比如讲现实简单化、表面化和观念化的倾向,比如对改革英雄和青天老爷等英雄人物的塑造和呼唤等。而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等小说应运而生,踩中了时代的鼓点,所塑造的人物及其改革举措,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乃至追捧,也最终对国家政治层面推动改革开放产生了宣传、借鉴作用。这些小说最终能够被经典化而彪炳文学史册,在极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们有意无意中对于主流意识形态产生了作用力、平衡力。这些小说以纪实性的笔法对时代社会进行了深刻的描摹和探索,烙印着一定的历史形态,尤其是今天,当我们回望那个历史时期时,这些小说所包含的历史形态却总能令人轻易地获得某种历史感。
此外,我们不应忽视90年代以来再次出现的革命历史小说创作潮流,它在部分恢复“十七年”时期革命历史题材叙事传统的同时也表现出新的特质,故也有学者将之称为“新革命历史小说”,一度暗淡的“红色资源”重新浮出历史地表。比如徐桂祥的《历史的天空》、都梁的《亮剑》、石钟山的《父亲进城》、邓一光的《我是太阳》等小说均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无论是作品还是相关影视改编都深受大众的追捧与喜爱。由于文学创作环境的日益宽松与时代的进步,这些小说在讲述民族国家历史时改变了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重新叙述了关于革命的“起源神话”,并赋予其当代意义和价值以使读者获得感召,有效缝合了革命与市场之间的罅隙。作者并未质疑革命历史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但是却从不同的视角切入,力求在新的语境下赢得新一代读者对革命的认同。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阶级话语逐渐退居幕后而民族话语凸显,这在当下的革命历史小说创作中得到全面展现。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是革命历史的一体两面,由于阶级观念的淡化,小说逐渐将重点放在前者,国共两党精诚合作、团结抗战的情节进入历史叙事,重绘革命历史图景。《亮剑》开篇就是对日军山崎大队横行霸道恶行的描摹,这无疑渲染了浓郁的民族主义情绪,八路军独立团团长李云龙奋勇杀敌的壮举让人拍手称快,在获得阅读快感的同时使读者受到潜移默化的爱国主义教育,弘扬了社会主旋律。小说中国民党高级指挥官楚云飞与李云龙既是好友又是对手,二人在国家危难之际放下党派之争一致对外,通过以楚云飞为代表的国军形象的塑造填补了国民党抗战的空白,使我们看到多维度的历史真实。
一般而言,我们常常注重小说所受到的意识形态的主动影响,而小说对意识形态的影响往往难以捉摸。这是因为它是一种隐性的存在,或者说,这种反作用力较为微弱暧昧。但是,通过以上的举例论证恰恰说明,这种影响是存在的。概观而言,小说对意识形态的反作用体现在三方面:一是对广大读者群体的意识形态倾向的引导和体察;二是为主流意识形态提供政策和决策方面的参照;三是在某些时候与意识形态合谋而代行某些意识形态职责,乃至变为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因此,无论是革命历史小说还是其他形态的小说,在本身受到意识形态影响的同时,也必然会对意识形态产生反作用,因而我们所能感受和谈论的意识形态已经将这些作品包含在内。
综上所述,在革命历史小说中,既存在着一个“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的互动机制,也存在着历史形态与意识形态彼此作用的影响结构。意识形态对小说的影响往往是主动的、显性的,小说对意识形态的反作用往往是被动的、隐性的。我们在具体考察革命历史小说的时候,常注意主动和显性影响,忽视被动和隐性影响。然而。只有两方面共同关注,才能更全面准确地把握二者的深刻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