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笔记》与《资本论》的历史化研究
——以“英国资本主义的史前史”为起点

2018-01-29 07:39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历史学资本论笔记

王 莅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一、问题的提出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序言中明确指出:“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10页。从文本的内容与逻辑来看,马克思提供的是“以商品为实质的货币通过购买劳动力转化为资本——资本通过雇佣劳动展开绝对和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剩余价值在利润的驱使下通过扩大再生产积累为新的资本”,如此循环往复的资本主义生产结构。这一思路建构了《资本论》第一卷的结构化叙事模式,他后来也明确说到“我主张资本的理论,即现代社会结构的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43页。。

然而,在《资本论》第一卷最主要的结构化阐释之外,我们需要同时注意到理论结构背后的社会结构所形成的历史条件,这就是马克思在“所谓原始积累”部分所要解决的问题。按照本文的界定,“所谓原始积累”部分与《资本论》第一卷的整体结构相关但不完全兼容,因为它指向了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形成过程的历史探讨。尽管这部分内容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所占比例较小,但是问题的重要性和解决的不彻底性影响了1867年之后马克思关于《资本论》的进一步研究。此间,他不仅在《资本论》第一卷法文版中明确并丰富了原始积累问题的研究,而且在1870年代末注意到美国成为资本主义新中心之后,仍然在《历史学笔记》中大量摘录与英国资本主义形成相关的历史材料。通过文本内容比照将会发现,《历史学笔记》关于英国历史的摘录一方面与“所谓原始积累”部分探讨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起源过程有明显的衔接与重合,另一方面又展现了较《资本论》生产方式变革更为宽广的视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本文将从《资本论》到《历史学笔记》关于英国资本主义形成问题的研究视为从对具有一般意义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起源”到针对特定历史情境的“英国资本主义史前史”的拓展过程,并指认英国资本主义的史前史是《资本论》历史化研究的起点问题。

二、《资本论》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起源的回答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使用了一个重要的逻辑转换,即以英国这一特殊个体讨论资本主义的一般特征。关于这种做法他给出了两方面的理由:一方面英国资本主义脱胎于最少受外部干扰的纯粹形态,另一方面英国资本主义代表了19世纪前期的世界历史发展趋势。在1867年德文第一版序言中,马克思以历史规律式的话语宣称:“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到1872年法文版时,马克思对世界历史发展的工业化趋向表现得更加自信,这句话被他修订为“工业最发达的国家向那些就工业规模来说跟在后面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页。。列举上述两例进行对比旨在突出《资本论》的理论研究与马克思对现实资本主义世界的观察紧密相连,因为当时的欧洲正在面临一场经济危机,而英国的历史经验表明资产阶级面临危机时无产阶级革命就能风起云涌。然而,当马克思注意到美国在这场经济危机期间崛起为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中心时,他对于出版《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三版表达了极为审慎的态度——不仅希望出版数量由出版商提出的3000册缩减为1000册,而且表示只作尽量少的修改和补充,以便于等待经济形势更为明朗之后再结合新情况重新修订改写。*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5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238页。由此观之,《资本论》第一卷的诸多论断都不应被视为固定不变的“结晶态”,而是随着现实历史不断发展的“有机态”。事实上,资本主义世界在1870年代的风云变幻(特别是美国经济的突飞猛进)构成了马克思迟迟未能出版《资本论》后两卷的重要原因。

带着上述思路回到“所谓原始积累”部分的讨论,我们将会发现马克思在把一般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转向英国之后,又作出了第二个重要的逻辑转换:“在原始积累的历史中,对正在形成的资本家阶级起过推动作用的一切变革,都是历史上划时代的事情;但是首要的因素是:大量的人突然被强制地同自己的生存资料分离,被当做不受法律保护的无产者抛向劳动市场。”*《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23页。这即是说,马克思在英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形成过程中集中关注生产者同生产资料分离这一核心问题。对此,加拿大学者埃伦·米克辛斯·伍德提供了一种合理判断。她认为,“所谓的原始积累”是马克思针对古典经济学的批评性话语,“所谓的”即是将资本视为财富简单积累结果的观点。与之不同,马克思坚决主张,资本主义不是财富积累,而是生产方式和所有权关系变革的结果。*参见[加]埃伦·米克辛斯·伍德:《资本主义的起源——学术史视域下的长篇综述》,夏璐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6-27页。如果诚如埃伦·米克辛斯·伍德所说,马克思在此处的论述是针对批判古典经济学的特殊语境,那么这种理论的变革性意义是不容小觑的。

概括而言,马克思在“所谓原始积累”部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起源的研究集中为三个论点。

第一,剥夺农民土地的所有权革命是起点。马克思的讨论径直从封建生产条件下土地的核心作用开始,而封建式农业生产决定了谁占有土地谁就获得了最重要的生产资料。随着15世纪下半叶英国经济生活领域的展开,土地在封建主义内涵中的社会财富性质逐渐压倒了身份地位象征,一场针对封建土地所有权的产权关系革命率先在英国爆发,教会土地、国有土地和公有地成为最主要的革命对象。马克思在这场所有权革命中集中强调了立法的关键作用,国家对教会土地的没收、议会对国家土地的操控、私有化对议会中大土地所有者的驱使是最鲜明的例证。此后,英国再次通过立法实行“清扫领地”运动将土地所有权的变更推向巅峰——不仅将农民,而且将农民的房屋及其一切所有物从大地主的领地上清除出去。然而,这一历史过程产生了一对矛盾:封建式的人身依附关系切断了,但大土地所有者集中起来的土地仍需要人去耕种。至此,封建主义条件下农民与土地的天然联系不复存在了,历史的发展指向新的土地生产模式。

第二,雇佣工人和租地农场主的产生是核心。如前所述,封建化土地生产方式解体产生了两方面的结果——大块土地和大量无产阶级,然而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失去土地的农民并不愿意在集中起来的大土地上劳动,由此便产生了大量的乞丐、盗贼和流浪者。这一背景在16世纪的英国造成了广泛的贫困和社会动荡,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的历任统治者都着力解决这一难题。对此,马克思集中谈到了暴力的作用。他说:“被暴力剥夺了土地、被驱逐出来而变成了流浪者的农村居民,由于这些古怪的恐怖的法律,通过鞭打、烙印、酷刑,被迫习惯了雇佣劳动制度所必需的纪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6页。农民被迫在不占有土地的条件下劳动,他们一方面在工时和工资的残酷规定下维持生存,另一方面又被禁止结社的规定严重束缚。由此,一个丧失了生产资料的雇佣工人阶级产生了。与此同时,土地集中及其利润化需求促使大地主之下的农奴管事阶层逐渐通过分成制佃农和半租地农场主转化为真正的租地农场主。马克思说:“他们靠使用雇佣工人来增殖自己的资本,并把剩余价值产品的一部分以货币或实物的形式作为地租交给地主。”*《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52页。此后英国历史的发展造就了雇佣工人阶级越来越穷,以及与之相对的,租地农场主阶级越来越富,这为农业领域内的革命奠定了主体条件。

第三,农业生产向工业资本化转型是关键。在圈地运动形成大土地之后,英国农业主要由因地形、气候等因素决定的棉花种植和因土地集中促成的大规模养羊两部分构成,这为农业生产向工业生产过渡准备了客观条件。后来,英国工业革命围绕纺织业展开机器和交通工具革新有力地证实了这一点。在这场变革过程中,生产资料私有化、生活资料商品化、劳动报酬工资化、国内空间市场化形成了一个四位一体的有机整体。雇佣工人和租地农场主在土地私有制的前提下由农业(棉花、羊毛等原料生产)转向工业领域(纺织业),使得英国国内形成了供求适应、产销结合的稳定市场——一方面是缺乏生产资料但拥有满足生存所需的有限购买力,另一方面是瞄准生活资料生产的源源不断供应,这种有机结合推动了英国工业资本的形成。然而,马克思很快发现这种拘泥于国内生活资料市场的工业资本只是英国资本主义源动力而非主要推动力。因为,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之后,一种远早于农业资本的商业资本,即源于中世纪晚期的高利贷资本和商人资本,加速并拓展了英国的资本主义化进程。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特别提到了这种商业资本的现代变体——殖民制度、国债制度、现代税收制度和保护关税制度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他说:“所有这些方法都利用国家权力,也就是利用集中的、有组织的社会暴力,来大力促进从封建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化过程,缩短过渡时间。”*《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1页。在此背景下,英国形塑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一般资本主义生产模式。

通过上述三个方面,马克思从生产方式和社会产权变革方面回答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起源的一般过程,这对于古典经济学将资本视为财富在量上积累而成的观点是一种批判性超越。但是,马克思在论证过程中所使用的两次逻辑转换——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般性发问到英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典型性回答、从推动英国资本主义生产形成的一切因素到生产者与生产资料(最主要的是土地)分离这一基础问题,指向了特定的历史和现实条件。其中,最基础和核心条件需要英国作为资本主义世界的中枢发挥作用,惟其如此,资本运行才能按照农业生产向工业资本转型以及在此过程中形成的生活资料市场来展开。遗憾的是,1870年代欧洲经济普遍危机和主要民族国家建立彻底击溃了英国在资本主义世界的中心地位,美国取而代之成为新经济秩序的枢纽。因此,如何处理英国和美国在理论研究中的差异性地位构成了马克思深化资本主义研究亟待解决的问题。

三、《历史学笔记》对英国资本主义史前史的研究

在处理英国、美国与资本主义世界最新变化的关系问题上,马克思从1878年之后明显表现出对美国的兴趣,这一点可以从他同时期的书信中得到印证。他在1878年11月15日给尼古拉·弗兰策维奇·丹尼尔逊的信中说:“现在,经济学研究者最感兴趣的对象当然是美国,特别是从1873年(从九月恐慌)到1878年这一时期,即持续危机时期。”*《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33页。此后,他在1879年4月10日进一步与尼古拉·弗兰策维奇·丹尼尔逊提到,“我不仅从俄国而且也从美国等地得到了大批资料”*《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37页。。到了1880年11月15日给弗里德里希·阿道夫·左尔格的信中他明确谈到了一点:“我很重视加利福尼亚,因为资本主义的集中所引起的变化,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象在这里表现得如此露骨和如此迅速。”*《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53页。由此可见,马克思在1870年代末已经明确意识到美国即将取代英国成为资本主义的经济中心。他说:“美国经济进步的速度已经大大地超过了英国,虽然美国在积累财富的数量方面还落后于英国;同时群众是比较活跃的,并掌握着比较强大的政治手段,可用来对那种以牺牲他们的利益为代价的进步形式表示愤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49页。随着资本主义中心从英国转向美国,由铁路运输业推动的资本积累和银行、信贷等金融领域内的问题就将成为研究重点。

吊诡的是,马克思在表示对美国经济问题予以关注并获得大量研究资料之后并没有着力研究美国问题。根据现有的文献材料,他从1879年开始集中摘录大量文化人类学和启蒙主义史学著作,其成果是在他去世之后才被整理发现的《人类学笔记》和《历史学笔记》。就本文集中关注的英国资本主义史前史问题而言,《历史学笔记》(特别是第三、四册)提供了一种与《资本论》相关但却不完全一致的思路。

在此,主要提及两点:第一,英国的理论地位从一般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代表下降至具有国别性特征的资本主义发展个案。在《历史学笔记》中,他将英国与法国、德国、意大利等欧洲主要国家并列或交织起来讨论,这种比较研究倾向与《资本论》少数几处将意大利早年商业资本主义与英国进行对比的思路一脉相承。但是,英国此时呈现为拥有历史特性的个体,而不是具有一般意义的代表,这与《资本论》的整体思路是不相同的。第二,在英国资本主义起源的研究过程中,马克思的关注视野从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这一经济领域内的问题扩展至与之相关的政治和宗教问题,这似乎在进一步思考“所谓原始积累”部分提出的推动英国资本主义起源的“一切因素”。从《历史学笔记》的文本内容来看,马克思在其中去除了向后思索生产者与生产资料分离过程的强目的论色彩,取而代之的是对英国资本主义形成之前相关历史因素的详细考察,即资本主义的史前史。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学笔记》提供了与“所谓原始积累”部分使用两次逻辑转换完全不一样的思路。

《历史学笔记》有关英国的摘录主要集中于两个地方:其一是第四册结尾对约翰·理查德·格林的《英国人民史》第一、二卷的摘录,其二是散见于第三、四册多处关于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宗教改革的摘录。仔细分析这两个时期将会有重要发现:始于1069年诺曼人征服英国而止于1485年都铎王朝建立的第一时期是英国封建主义从形成到瓦解的关键阶段,马克思曾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结构是从封建社会的经济结构中产生的。后者的解体使前者的要素得到解放。”*《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22页。但是,对于英国封建制度的形成过程和历史特点他并没有加以考察。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学笔记》是对《资本论》的深化。进而,从15世纪末都铎王朝建立之后开始的宗教改革是英国从封建制度向资本主义制度转型的关键时期,马克思明确说过:“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奠定基础的变革的序幕,是在15世纪最后30多年和16世纪最初几十年演出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25页。《资本论》第一卷关于这一时期的讨论集中分析土地所有权革命,而《历史学笔记》则从当时更具社会影响的宗教改革入手。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学笔记》是对《资本论》的拓展。事实上,马克思由经济分析转到宗教议题讨论并不奇怪,他在《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一版中就曾指出,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济贫法”体现了“新教的精神”;后来在法文版中,他进一步明确说到:“新教实质上是资产阶级的宗教。”*《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777页。由此可见,“所谓原始积累”部分隐含了诸多与全卷关于经济规律结构化不兼容的论题,而这些话题开启了关于《资本论》的历史化研究。

下文集中讨论《历史学笔记》提供的英国资本主义史前史图景中的封建主义和清教问题。

在具体分析英国封建主义的产生之前,我们首先需要明白,以物质利益获取和经营为主题的经济生活只是随着18世纪英国古典经济学的系统化才获得了完全的合理性地位。这即是说,在18世纪英国资产阶级广泛发展起来之前的相当长时期内,经济因素都不能独立发挥作用,这对于理解《资本论》中涉及的英国土地问题至关重要。《历史学笔记》在摘录中提示:“英国封建主义起源于那些曾亲自参加国王的征战并因其个人效劳而被奖以公有土地中的地产的‘军人’、‘义勇兵团官兵’或者‘大乡绅’(thegns)。后来这种封建性分配地产的做法大大地加强了……”*《卡尔·马克思历史学笔记》第4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7页。关于“封建主义”,比利时历史学家弗朗索瓦·冈绍夫曾提出一种有影响力的概括:“‘封建主义’可以被视为一套惯制,这套惯制制造并规定了一种自由人(封臣)对另一种自由人(封君)的服从和役务——主要是军役的义务,以及封君授给封臣提供保护和豢养的义务。这种豢养义务所产生的结果之一,是封君授给封臣一块土地,这块土地被称作封土。”*[比利时]弗朗索瓦·冈绍夫:《何为封建主义》,张绪山、卢兆瑜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4-5页。由此可见,封建制度下土地从属于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统治结构,其经济功能尚未突显为主要方面。

然而,英国封建主义具有其特殊性,这即是马克思在摘录中指出的:“封建主义在英国取代昔日自由的这种趋势,因(威廉的)征服而得以加强和加速。”*《卡尔·马克思历史学笔记》第4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7页。诺曼人威廉对英国的征服意味着全国范围内的封建主义将在外部政治强力的压迫下形成,这与欧洲大陆卡罗琳王朝孕育的法国、意大利、德国封建主义的自生特征有重大区别,而英国封建主义的最大特征表现在位于封建体系顶端的国王以集权而非分权的形式控制着整个国家。马克思《历史学笔记》的摘录中重点谈到了威廉最重要的四项措施:封臣除宣誓效忠自己的封主还须直接效忠国王、撤销四大伯爵领地而代之以国王直接任命郡长的郡、委派特派员调查土地使用情况以作为国王征税的依据、建立由国王选定主教的教会以控制贵族。*参见《卡尔·马克思历史学笔记》第4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8-189页。可见,由征服者威廉从外部植入的封建制度一方面奠定了国王的绝对权威,另一方面重视土地的实际使用价值而非身份地位象征。

上述背景对于理解《资本论》“所谓原始积累”部分的土地所有权革命具有重要意义:正是由于土地的使用价值胜于其身份象征,英国大地主对圈地的热情才胜过了欧洲其它地区,大地产才得以形成,租地农场主才得以从地主和农民之间的夹缝中攫取了土地使用的大多数收益;进而,正是由于国王在封建体系中的集权地位,英国土地所有权革命期间的多次立法才得以有效实施。因此,《历史学笔记》关于1069—1485年英国封建主义建立和发展过程的描述是对《资本论》“所谓原始积累”部分的有力补充,二者在时间上是完全衔接的。除此以外,马克思还通过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年)说明英国历史发展的一切有利因素都存在于国内,而此间国内从签订“自由大宪章”、“牛津规定”、“威斯敏斯特规定”到蔷薇战争(1455—1485年)爆发则突显了王权与议会的矛盾,并最终促成了英国的君主立宪制政体。至此,英国资本主义兴起的政治背景得以厘清了。

除此以外,马克思对“所谓原始积累”部分对应的15—17世纪历史从宗教角度重新予以考察。从欧洲历史进程来看,这段时间最具影响力的事件是宗教改革以及与之相关的启蒙运动,至于资产阶级革命和资本主义的发展则是18—19世纪的历史主题。按照这一思路反观《资本论》将不难发现,马克思在其中将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的经济过程视为一个独立单元进行考察具有极强的“现代性”而非“历史性”色彩。这即是说,他集中追溯构成英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现代特征诸因素的历史演变,而对于同样社会因素在不同历史情境中的地位他很少涉及。这一论断关联到“所谓原始积累”部分提出的一个难题:从封建制度下失去土地所有权的农民如何从乞丐、盗贼、流浪汉转变为资本主义条件下靠出卖劳动力维持生存的雇佣工人。

关于这一问题,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给出的解释较为模糊——法律、暴力、教育、清教等因素都曾发挥过作用。在“所谓原始积累”部分分析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济贫法”将穷人关入监狱,以期通过对其进行教育而为教区劳动时,马克思曾指出这是“新教精神”影响的结果,而新教实质上是资产阶级的宗教。回溯历史将会发现,15—16世纪期间英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是宗教改革及其对诸种社会因素的释放。因此,关于这一时期的土地、劳动者、食利者、封建制度、资本等诸因素的关系应该被置于作为时代主题的宗教话语中加以分析,这一思路可以为《历史学笔记》第三、四册关于英国宗教改革的历史摘录找到缘由。

《历史学笔记》对英国宗教改革的摘录散见于多处*马克思对英国宗教改革的摘录集中于如下议题:第三册,15世纪下半叶V. (5)英格兰的亨利八世、(15)1542年至1546年弗朗索瓦一世、查理五世和亨利八世之间的战争,16世纪II.(4)爱德华六世统治下的英国、(5)天主教徒玛丽(“血腥的玛丽”)执政时期的英国、(6)1572年以前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7)1570年以后最初一段时期贝丝执政下的英国;第四册,16世纪末II.(13)菲力浦二世和英国的伊丽莎白,III. (7)英国伊丽莎白在位的最后年代、(8)臭烘烘的(Stinkfried)詹姆斯在位的最初年代,V. 从伊丽莎白逝世到查理一世被砍头时的英国历史。, 但马克思对伊丽莎白一世和詹姆斯一世宗教改革的特别关注与“所谓原始积累”集中分析此二者的立法改革具有重叠性。欧洲宗教改革的共同目标是罗马教会,而教会在当时集结了宗教和政治的核心力量,这一点决定了宗教改革具有政治和宗教独立的双重意涵。

就英国而言,实现宗教改革的双重目标经历了独特的道路。第一是政治势力倒戈宗教力量,远离欧洲大陆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英国受罗马教会的控制较少,这一点为同时崛起的王权提供了有力契机。事实上,英国宗教改革正是由国王亨利八世主导的,他确立了与罗马天主教相对立的新教作为英国国教,但这一做法的政治考量远大于宗教信仰。此后的伊丽莎白一世放大了政治控制宗教的特征,她在位时期对天主教和新教摇摆不定的态度即是最好的证明,马克思在摘录中多处提到这一点。在这种背景下,英国宗教改革的第二重特殊性出现了,新教内部自身发生分化。由于作为国教的新教安立甘宗沦为政治统治的符码,来自日内瓦的加尔文宗因极度强调个人信仰与社会事务的结合而在英国催生了清教。对于清教与英国社会的关系,英国学者理查德·托尼提供了一个明确的论断:“清教精神的成长、胜利和改革是17世纪最根本的运动。清教,而不是都铎王室与罗马教廷的决裂,才是真正的英国宗教改革。正是通过清教同旧秩序的斗争,才出现了现代意义的英格兰。”*[英]R. H. 托尼:《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赵月瑟、夏镇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39页。与上述过程同时展开的经济行为形塑了英国宗教改革的第三重特征,宗教改革与经济变革走向结合。马克思在《资本论》和《历史学笔记》两次关注15—17世纪的英国历史最好地证明了英国宗教改革与经济变革不可分割,发现美洲、殖民印度、黑奴贸易、商业战争等经济活动为国内通过宗教改革展开的世俗社会提供了全新的主题。由此可见,英国宗教改革同时释放了民族国家、清教和商品经济三股力量,18世纪英国历史的主题即是将此三者系统整合为资本主义制度。

关于18世纪英国的变革,恩格斯曾作出一个重要判断:“英国的革命是社会革命,因此比任何一种革命都更广泛,更有深远影响。”*《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页。从英国资本主义形成并扩展至世界范围的角度看,恩格斯的说法有深刻洞见。首先,在这场社会的全面变革中,以宗教世俗化为导向的清教发挥了先导作用,它一方面以加尔文主义的预定论和天职观为社会上大量的懒惰和贫穷人口找到了劳动的理由,并以当时社会最通行的宗教话语表达出来;另一方面,清教对传统天主教教义的革新和对世俗社会的接纳,使得一种纯粹追逐经济利益的商业活动不再受到道德的约束,自由化经济由此发展。*关于清教与资本主义经济在上述两方面的关联,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和理查德·托尼的《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分别提供了有影响力的结论支撑。其次,在英国社会的全面变革中,以科学和理性为基础的政治经济学发挥了关键作用。随着以清教为基础的社会道德对商业行为的宽容,以伦敦为中心的商业贸易提出了关于货币、税收、信贷、利息、国家财政、收支平衡等方面的现实问题。这种需求与17世纪以经验观察和数学理性为基础的自然科学一拍即合,以政治算术为实质的经济学研究从此展开,威廉·配第和亚当·斯密是最关键的两个人。他们的理论不仅实现了对商业活动的理性分析,而且提供了以功利主义为实质的社会伦理。最后,英国社会之所以实现全面变革,不应该忘了以君主立宪为基础的议会政治所发挥的间接作用。由于以大土地贵族和大商业阶级为主的辉格党在18世纪长期控制英国议会,他们便利用海洋优势击败了西班牙和法国商业经济,并因此建立了北美和印度两大殖民地。这一过程不仅转嫁了国内的矛盾,而且将海外的殖民掠夺与国内的工业生产在世界市场范围内整合为有序的经济秩序。

由此可见,宗教改革释放的经济、政治、宗教三大因素,经过18世纪英国历史的整合就形成了系统的资本主义制度。这种资本主义的实质是,在政治国家的有效庇护之下,商业活动与清教伦理形成相互促进的有效机制,它需要以农业生产为基础、以生活资料消费为内容、以充足的劳动力后备军为动力。这一历史过程缔造了《资本论》第一卷所刻画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构化特征,它既不同于马克思在《资本论》创作过程中注意到的意大利商业资本主义,也不同于马克思在1870年代末关注到的美国金融资本主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学笔记》为《资本论》提供了历史基础,英国资本主义史前史为《资本论》的历史化研究打开了缺口。

四、结语

英国资本主义的史前史是《资本论》历史化研究中的一个重要个案,它不仅提示了马克思晚年大量摘录历史学材料与《资本论》创作过程中的进一步研究工作有直接关联,而且反映出经济、政治和宗教是形塑资本主义的三种重要力量。按照这一思路,马克思在生命最后时期写就的《人类学笔记》、《历史学笔记》与《资本论》以一种时间连续的方式完成了对人类历史的完整书写。从中可以看出,“资本”是马克思理解人类历史的重要切入点,《人类学笔记》和《历史学笔记》主要探讨资本的史前史,而《资本论》重在刻画资本的现代史。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晚年关注人类学、历史学不仅与《资本论》创作中的研究工作密切关联,而且两部笔记展开了马克思求解资本主义史前史的历史线索与思想世界。

猜你喜欢
历史学资本论笔记
我与《资本论》的故事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道德资本论的双重误读
学写阅读笔记
学写阅读笔记
我的自然笔记(一)
“疯狂老师”的新资本论
“竜林”文化与民族社会历史学(下篇)
爱的笔记
军事历史和军事历史学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