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海丽
(齐鲁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山东 济南 250200)
汪曾祺被人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他身上那种内儒外道的文人风范,使他有了隐士般的超然旷达。汪曾祺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就有一点隐逸之气,他在《无事此静坐》一文提到他外祖父待客的几间空房,收拾得非常整洁清爽,南墙挂着一条横幅,写着五个正楷大字:无事此静坐,他非常欣赏这几个字的意思,对于这几间少有客人来甚至连外祖父也不常去的房间,汪曾祺很喜欢,“常常拿了一本闲书,悄悄走进去,坐下来一看半天”,回忆起这段往事,他不无得意地说:“看起来,我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一点隐逸之气了。”*汪曾祺:《无事此静坐》,载《汪曾祺作品集4:生活的智慧》,李津绘,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65页。汪曾祺的这点“隐逸”之气,除了家庭环境的熏陶和后天人生阅历的影响,更多的应该是其个人志趣的选择。汪曾祺从小在父亲的教导下读古文、习书法,成长过程中又不断接触到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逐渐形成了温柔敦厚的性格和随遇而安的心态,具有了古典文人的气质。生活中的汪曾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花鸟虫鱼样样俱爱,颇有“隐逸之风”,文学创作上更是受传统隐逸文化的影响,处处洋溢着“隐逸之气”。1980年,他凭着小说《受戒》异军突起,揭开了当代隐逸文学的序幕。汪曾祺延续了以周作人、废名为代表的现代“隐逸派”文学的香火,把四十年前的旧梦复活在当代生活里,为隐逸文学的复兴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也让他的“隐逸”有了别样的味道。笔者在《论中国现代隐逸文学的表现形态》中总结了五种常见的“隐逸”表现形态:隐于自然、隐于宗教、隐于书斋、隐于酒色、隐于死亡。*许海丽:《论中国现代隐逸文学的表现形态》,《山东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这五种“隐逸”也可以称之为自然之隐、宗教之隐、书斋之隐、酒色之隐和死亡之隐。*许海丽:《从废名作品中的意象看废名的“隐逸”》,《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除了死亡之隐,其他几种隐逸形式在汪曾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体现,他热爱自然,崇尚儒道,酷爱读书和饮酒,是个有着隐逸古风的现代隐士,在这些隐逸形式中,自然之隐表现得最为明显,下面笔者试从汪曾祺笔下的“自然”书写探讨一下其“隐逸”。
隐逸最典型的状态就是寄情山水,游居自然。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春秋战国以来,自然山水意识就开始形成。自然离不开山水,离不开田园,离不开一草一木,士子们在游山玩水的过程中,往往能获得内心的愉悦和平静,“夫游之情在高旷,而游之理在自然,山川与性情一见而洽,斯彼我之趣通”*[明]王季重:《游唤》,载任远点校:《王季重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5页。,这种“一见而洽”“趣通”往往能激发出士子们创作的灵感,山水自然意识进入文学创作领域,就产生了灿烂而独特的隐逸文学之一种。山水田园诗是古代隐逸文学的重要代表作。自古以来,有关山水田园的诗文创作一直未曾中断过。魏晋、唐宋时期的文人墨客,随便举出一位,几乎都能够找到和山水田园相关的诗作。
汪曾祺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不可能不对大自然的山山水水有自己独特的感受,他说:“写山水,无非是写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和山水的默契,溶合,一番邂逅,一度目成,一回莫逆。”*汪曾祺:《相看两不厌——先燕云散文集序》,载邓九平编:《汪曾祺全集 五 散文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06页。但有意思的是,汪曾祺对山似乎并不钟情,而是和水成了莫逆之交。也许汪曾祺面对强大的“山”,如同张爱玲面对苍茫的“海”一样,有一种“惘惘的威胁”。他曾经在《泰山片石》中说:“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十年间两登泰山,可谓了不相干。泰山既不能进入我的内部,我也不能外化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汪曾祺:《泰山片石》,载《人间草木》,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84页。这或许是因为汪曾祺生性是个恬淡的人,面对泰山,他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微小,也“更进一步安于微小、安于平常”*汪曾祺:《泰山片石》,载《人间草木》,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86页。。他的气质与旨趣决定了他规避具有宏大气势的景观,醉心于小桥流水式的风景。他虽然也写山,但重点不在于描述山的壮阔,而是把侧重点放在了自然景观和文化意味上。他写泰山,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慨,而是专注于对泰山山神碧元霞君的考证,流连于泰山经石峪石坪上字体独特的石刻,沉醉于中天门中溪宾馆的野菜宴和晨起后的泰山云雾,他写《南山塔松》,也对南山的壮阔视而不见,而把笔端凝注在塔松的干净、空气的清新和倚树吃西瓜的情趣里。他写《桃花源记》,游览山上的桃花观、秦人洞时,享受的是优雅的自然风景,体味的是饶有趣味的人文历史,向往的是“红桃曾照秦时月,黄菊重开陶令花。大乱十年成一梦,与君安坐吃擂茶”的闲适境界。所以,我们看汪曾祺写山,总是有一点点距离。而水,对于汪曾祺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汪曾祺的小说飘溢着“水气”,这几乎成为评论家的共识。在诗歌《水乡》中,汪曾祺写道:“少年橐笔走天涯,赢得人称小说家。怪底篇篇都是水,只因家住在高沙。”*汪曾祺:《回乡杂咏》,载邓九平编:《汪曾祺全集 八 其它》,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6页。汪曾祺的家乡高邮(即诗中的高沙)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汪曾祺从小“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汪曾祺:《我的家乡》,载《忆昔》,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页。,与水的这种亲密接触,不仅影响了他的性格,也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和作品风格。汪曾祺的很多小说名篇都离不开“水”。《受戒》中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岛,三面都是河,明海所在的荸荠庵是佛家修行的净土,却没有佛教禁忌的森严与神秘,充满着世俗的快乐和纯粹。小英子送明海受戒时划的小船、途中的芦花荡、水上的浮萍、扑扑远飞的水鸟,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干净、透明、温馨的水世界。《大淖记事》中巧云和十一子的爱情故事也和水息息相关。他们的相识离不开水,巧云在大淖边洗衣服,不小心掉进水里,在土坪上打拳的十一子赶紧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救起了巧云。他们的幽会也离不开水,巧云撑船,十一子泅水,两个人到沙洲的茅草丛里待到月上中天,水成了他们纯洁爱情的见证人。“水性”可以说是汪曾祺小说最显著的特征。《鸡鸭名家》中对安静的沙滩、浩浩的江流虽然只有寥寥几笔的点染,依然能让读者感受到辽阔江面上飘忽的水汽和这水汽带来的神秘感。小说《看水》更是直接描绘了水的活泼、清凉与诗意,“果园的地果然都浇了……一片清凉泽润、汪汪泱泱的水气直透他的脏腑。似乎葡萄的叶子都更水淋,更绿了,葡萄蔓子和皮色也更深了。”*汪曾祺:《看水》,载《汪曾祺小说全编:全3册》(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68页。
除了描写以山水天地为代表的“大”自然,汪曾祺还擅长描写以花鸟虫鱼、草木植物为代表的“小”自然。汪曾祺写过很多与花鸟虫鱼、草木植物有关的文章,如《花园》《腊梅花》《昆虫备忘录》《草木春秋》《葡萄月令》等。汪曾祺擅于把生活中各种细小的事物用活泼清新的笔触表现出来,尤其擅长写“花”。他写过各种各样的花,比如丁香花、荷花、石榴花、栀子花、紫薇花、桂花、月季花、茉莉花、腊梅花、野菊花等。在《紫薇》中,他形象地描绘了紫薇花的样貌姿态:“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皱缩,瓣边还有很多不规则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几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当中还射出许多花须、花蕊。一个枝子上有很多朵花。一棵树上有数不清的枝子。真是乱。乱红成阵。简直像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放开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乱嚷嚷。”*汪曾祺:《紫薇》,载《人间草木》,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页。在《北京的秋花》桂花篇中,他建议北京多种一点桂花,因为“桂花美荫,叶坚厚,入冬不凋。开花极香浓,干制可以做元宵馅、年糕。既有观赏价值,也有经济价值”*汪曾祺:《北京的秋花》,载《人间草木》,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4页。。在《腊梅花》中,他写他家后园的四棵腊梅:“这样大的四棵大腊梅,满树繁花,黄灿灿地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样的热热闹闹,而又那样的安安静静,实在是一个不寻常的境界。”*汪曾祺:《腊梅花》,载《一草一木》,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35页。汪曾祺不仅仅在散文中专门描写花,也常常在小说中写到花,用花来寄予美,象征主人公美好的品格。在《仁慧》中,他看似很随意地叙述,“院子里的杂草全锄了,养了四大缸荷花。正殿前种了两棵玉兰。”*汪曾祺:《仁慧》,载《汪曾祺小说全编:全3册》(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98页。《受戒》中的明海受戒,小英子把他接上船时,“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汪曾祺:《受戒》,载《汪曾祺小说全编:全3册》(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24页。《岁寒三友》中的画家靳彝甫把他的画室布置得很有情调,靠墙种了几竿玉屏箫竹,石条上摆着茶花、月季,“冬天,他总要养几头单瓣的水仙。不到三寸长的碧绿的叶子,开着白玉一样的繁花”*汪曾祺:《岁寒三友》,载《汪曾祺小说全编:全3册》(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33页。。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玉兰花冰清玉洁,栀子花芳香素雅,石榴花橙红可爱,水仙花洁白馥郁,从这些花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清纯与高洁。除了写花,汪曾祺也写草木,写各种虫鱼鸟兽。他写冬天的树、夏天的昆虫、四季的果园,写大雁、啄木鸟、猫、螃蟹,写蝈蝈、螳螂、蚂蚱、磕头虫……在汪曾祺眼里,花鸟虫鱼、一草一木都是有生命的,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己,因此,他用一颗热忱的心认真书写着这个活色生香的大千世界。
汪曾祺一生到过的地方非常多,高邮、昆明、上海、北京、武汉、张家口、内蒙古、江西进贤等地都曾留下过汪曾祺的足迹,但是最最重要的有五处。汪曾祺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小说的背景是:高邮、昆明、上海、北京、张家口。这是汪曾祺生活得比较久的几个城市,这些城市里的天、地、风景、人和事共同构成了一个个大的自然空间,构成汪曾祺的创作素材,成为汪曾祺安身立命的根本。
高邮是汪曾祺的家乡,从1920年出生到1939年离开高邮到昆明求学,汪曾祺在高邮生活了十九年,他的隐逸人格的形成与高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高邮隶属于江苏省扬州市,地处长江三角洲沿江经济带,运河古道贯通全境,河湖交错,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汪曾祺养成水一般温和的性格是不足为奇的。“水不但于不自觉中成了我的一些小说的背景,并且也影响了我的小说的风格。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汪曾祺:《自报家门》,载《忆昔》,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这种柔软的、平和的、静静流淌的水使得汪曾祺成为远山而近水的“水”边隐士,创作出大量带有“水性”的小说和散文。《受戒》《大淖记事》都是以高邮为背景,发生在水边的故事。除此之外,汪曾祺以高邮为创作背景和题材的小说、散文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如《故里三陈》《岁寒三友》《故乡人》《晚饭花》《仁慧》《薛大娘》《辜家豆腐店的女儿》《小孃孃》《合锦》《自报家门》《我的家乡》《我的小学》《我的初中》《文游台》《草巷口》《三圣庵》《故乡的元宵》《故乡的食物》《故乡的野菜》《故乡水》《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多年父子成兄弟》等。
昆明被汪曾祺认作第二故乡,从1939年到1946年,汪曾祺在昆明度过了七年的青春时光,“昆明是梦一般的城市,四季如春的天气和民族风情,一开始就吸引了他”*孙郁:《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3页。。他在《七载云烟》中写道:“我生活得最久,接受影响最深,使我成为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作家——不是另一种作家的地方,是西南联大,新校舍。”*汪曾祺:《七载云烟》,载《浮生杂忆》,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05页。昆明对汪曾祺的影响是深远的,联大的老师和同学,昆明的美食、风景、风土人情,都给汪曾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写了大量以昆明为背景的小说和怀念昆明的散文,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昆明的感激与热爱。他人生中最好的青春年华是在昆明度过的,《昆明的吃食》《昆明菜》《米线和饵块》《昆明的果品》满足了他的口腹之欲,《昆明的花》《昆明的雨》《昆明年俗》让他的精神遨游在昆明的浪漫世界里。汪曾祺对昆明的爱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爱,是一种从内心生发出来的爱,在《翠湖心影》中,汪曾祺写翠湖的“翠”,写翠湖图书馆里那个随意拨动着“不走的挂钟的时针”来计时的管理员,写翠湖半岛上按茶碟数量来计账的茶馆,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对翠湖的这种自由诗意的氛围心生神往。汪曾祺说:“……一进了翠湖,即刻就会觉得浑身轻松下来;生活的重压、柴米油盐、委屈烦恼,就会冲淡一些。人们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甚至可以停下来,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一坐,抽一支烟,四边看看。即使仍在匆忙地赶路,人在湖光树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样了。翠湖每天每日,给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疗养啊。”*汪曾祺:《翠湖心影》,载《浮生杂忆》,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206页。其实翠湖又何止是给了昆明人精神的安慰,当年轻的汪曾祺遇到了美丽、浪漫的翠湖,遇到了包容性强、自由度高的西南联大,遇到了炒弭块、野生菌,遇到了昆明的花、昆明的雨,他的隐逸人格也在不断地被定型。
上海是汪曾祺真正踏上社会的第一站,从1946年到1948年,仅仅两年的时间,时间不长。以上海为背景的文学作品也不多,直接以上海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仅有《星期天》这一篇。这是因为汪曾祺当时对上海的印象实在不佳,上海的气候让汪曾祺生活很不适应,黄梅天衣服发霉不说,还常常引发牙痛,上海的文艺界也让汪曾祺看不惯,他在1947年7月15日写给老师沈从文的信中直言不讳地大发牢骚,“上海的所谓文艺界,怎么那么乌烟瘴气!我在旁边稍微听听,已经觉得充满滑稽愚蠢事。哪怕真的跟着政治走,为一个什么东西服役,也好呢。也不是,就是胡闹。年青的胡闹,老的有的世故,不管;有的简直也跟着胡闹。”*汪曾祺:《致沈从文(二通)|1947.7.15-16》,载《汪曾祺书信集》,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2页。又在短篇小说《牙疼》中说出了居留上海时的心情:“S(指施松卿)回福建省亲,我只身来到上海。上海既不是我的家乡,而且与我呆了前后七年的昆明不同。到上海来干甚么呢?你问我,我问谁去!找得出的理由是来医牙齿了。”*汪曾祺:《牙疼》,载《汪曾祺小说全编:全3册》(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57页。1983年,步入老境的汪曾祺在北京完成了具有1940年代末上海都市气息的短篇小说《星期天》,还特别发表在《上海文学》上,这或许是汪曾祺对上海谋职教书生涯的一种追忆与和解。但小说中写到的人物大多是庸俗空虚之辈,比如接电话时习惯先用上海话接听让人家等一等,再改换成普通话接听的私立中学校长赵宗浚和不吃蔬菜酷爱吃肉,“长得像一个牛犊子,呼吸粗短,举动稍欠灵活”*汪曾祺:《星期天》,载《汪曾祺小说全编:全3册》(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73页。的教导主任沈裕藻,可见汪曾祺对上海的怨气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但不管怎样,上海作为汪曾祺生活过的一个驿站,还是有着重要的影响。他和上海的关系也始终牵牵连连,“文革”期间,他被江青“控制使用”,奉命把上海人民沪剧团的沪剧《芦荡火种》改编成现代革命京剧,先后命名为《地下交通员》《芦荡火种》《沙家浜》,引起了很大反响,《沙家浜》中的经典段落至今被人们传唱。1993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五卷本《汪曾祺文集》收入《沙家浜》时因为疏忽未注明根据沪剧《芦荡火种》改编,1996年底汪曾祺突然遭到原作者文牧夫人的起诉,引发了一场官司,一直到1997年5月汪曾祺去世,他都深陷“侵权”风波,实在令人感叹。
北京是汪曾祺生活最久的地方,从1948年到1997年,其间除了有不到三年的下放张家口的经历,汪曾祺一直是在北京度过的。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样的人生大事都是在北京完成的。他先后在北京历史博物馆、北京市文联、北京京剧院等单位工作,写下了大量的散文小品和短篇小说,对老北京的人情风物进行了诗性描写,涉及饮食、建筑、风俗、人物等方方面面。他写老北京的豆汁儿,开头就说“没有喝过豆汁儿,不算到过北京”,细细讲述豆汁的熬制过程:“卖熟豆汁儿的,在街边支一个摊子。一口铜锅,锅里一锅豆汁,用小火熬着”*汪曾祺:《豆汁儿》,载《人间滋味》,天津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1页。;写北京最有名的用豌豆制成的食品“豌豆黄”:“豌豆熬烂,去皮,加少量白糖,摊开压扁,切成5寸3寸的长方块,再加刀割出四方小块,分而不离,以牙签扎取而食”*汪曾祺:《食豆饮水斋闲笔》,载《人间滋味》,天津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5页。;写北京的小水萝卜“极脆嫩,有甜味,富水分”,除了生嚼,还可以拌萝卜丝:“萝卜斜切为薄片,再切为细丝,加酱油、醋、香油略拌,撒一点青蒜,极开胃”*汪曾祺:《萝卜》,载《人间滋味》,天津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2页。;写老北京人的慢生活、慢享受:“安乐居十点才开门。一开门,老吕就进来……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着,像老太太坐炕似的踞坐在一张方凳上,——脱了鞋。他不喝安乐居的一毛三,总是自己带了酒来,用一个扁长的瓶子,一瓶子装三两。酒杯也是自备的。他是喝慢酒的,三两酒从十点半一直喝到十二点差一刻……”*汪曾祺:《安乐居》,载《汪曾祺小说全编:全3册》(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68页。汪曾祺将浸染着浓浓烟火气的老北京的花草树木、风味小吃、人情世态呈现在现代人面前,他因此也被人称为“京派作家”。
张家口是1958年下半年汪曾祺被打成右派后下放的地方,在张家口度过的这三年的右派生涯,本该是汪曾祺最艰难的低谷时期,但汪曾祺回忆起这三年的生活却是充满着感激和诗意。关于张家口,他写了九个短篇小说、十三篇散文,《葡萄月令》《果园杂记》《随遇而安》《坝上》《寂寞与温暖》《沽源》等名篇都写得很美。有人说,就算没有《受戒》《大淖记事》,只凭着《葡萄月令》,汪曾祺就能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这虽然有些夸张了,但可以看出读者对这些美文的喜爱。汪曾祺在《随遇而安》中说过:“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汪曾祺:《随遇而安》,载《浮生杂忆》,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17页。他曾经非常羡慕夫人施松卿的经历,开玩笑说如果这些经历放在他身上,不知道能写出多少好小说来。没想到当了一回右派,居然补上了这一课。汪曾祺家境富裕,后来一直在昆明、上海、北京等大城市辗转,没有接触农民、了解农民的经历,而在张家口,他和农民一起干活,一起吃住,一起谈天,“晚上被窝挨着被窝睡在一铺大炕上”*汪曾祺:《随遇而安》,载《浮生杂忆》,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22页。,有这样亲密无间的相处机会,汪曾祺终于能够近距离地观察农民,了解农民的生活状态。汪曾祺在《随遇而安》中说:“像起猪圈、刨冻粪这样的重活,真够一呛。我这才知道‘劳动是沉重的负担’这句话的意义。”*汪曾祺:《随遇而安》,载《浮生杂忆》,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21页。他在果园劳动时,成了喷波尔多液的能手,他说:“波尔多液,颜色浅蓝如晴空,很好看”;“喷波尔多液次数多了,我的几件白衬衫都变成了浅蓝色”。*汪曾祺:《随遇而安》,载《浮生杂忆》,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22页。心里有诗的人到哪儿都能发现诗意。因此,张家口虽然是汪曾祺下放的流寓地,但也无形中成了他的避风港。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这种朴素的辩证法在汪曾祺的口外生活中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隐逸”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概念,“隐”是隐蔽、隐藏,是外在形式,是隐居行为的实施,“逸”是超脱、飘逸,是本质内容,是隐居以后达到的闲适、率性从容的精神状态,而隐逸文学则是由隐逸文士以及有归隐倾向的羡隐文士共同创造出的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许海丽:《试论中国古代隐逸文学的几个发展阶段》,《齐鲁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汪曾祺作为中国现代隐逸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在自然中隐遁,从小处、凡处入手写宇宙自然和市井生活,进而感悟人生哲理,是他文学创作的最主要表现形式。汪曾祺笔下既有以山水天地、花鸟虫鱼为代表的“具象”自然,也有以高邮、昆明等城市为代表的“空间”自然。他从传统士大夫的文化精神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处世观,向往士子们优游山林、醉心自然的隐逸状态,隐士般的处世生活更有利于保持文人的自由思想和独立品格,透过汪曾祺的“自然”书写,我们能体会到汪曾祺身上那种淡泊悠远、别具特色的“隐逸”味。
“小隐隐于林,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是中国流传很广的传统哲学思想,它有多个版本,说法也不一,但所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晋代王康琚的《反招隐诗》说“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中唐的白居易则在他的《中隐》诗中提出了著名的“中隐”理论:“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陈洪:《高山流水——隐逸人格》,东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白居易把隐士分为大、中、小三种,“小隐入丘樊”即我们通常所说的“小隐隐于林”,而“大隐住朝市”即汉代东方朔提出的“避世金马门”,虽在朝为官,照样可以心存隐逸,逃避世务。这二者代表了仕与隐的两种对立的处世方式,而中隐“走的是仕与隐夹缝中间的一条道,仕与隐的好处都能挨上边,其坏处却能避开,对于士大夫来说,这很理想”*陈洪:《高山流水——隐逸人格》,东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页。。这种隐逸方式,其实是隐逸的中庸风格。做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领一份不厚不薄的薪水,过一种不紧不慢的生活,讨一份不喜不忧的心情。汪曾祺生性淡泊,对政治一直持有疏离的态度,他也注定难以成为“隐于朝”的“大隐”。以白居易的标准,汪曾祺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清雅的“小隐”,一个接地气儿的“中隐”。他爱大自然的一草一木,游历于不同的城市讨生活,既不是高官显贵,也非一贫如洗。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他奔波于一个又一个城市,又安然于做一个“城”中隐士,他不断地行走着,却又常常停下来安静地思考。
汪曾祺钟爱山水、醉心花鸟,流连于市井生活,一则受环境影响,更多的还是由于汪曾祺恬淡的个性使他拒绝那种火热的、壮阔的与主流意识形态相迎合的生活。汪曾祺说:“人要有一点自知。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写的一切,都是小品。就像画画,画一个册页、一个小条幅,我还可以对付;给我一张丈二匹,我就毫无办法。”*汪曾祺:《〈晚翠文谈〉自序》,载范用编:《晚翠文谈新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36页。汪曾祺的这种隐逸人格使他更关注柔美的事物,他曾经反复强调“水”对自己的性格、文学创作的影响,事实上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重要精神元素和美学根底是温柔的、平和的江南流水,不是巍峨高耸的大山,也不是波澜壮阔的海洋。晚年的他说:“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我已经过了七十岁,对于高山,只好仰止。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汪曾祺:《泰山片石》,载《人间草木》,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85页。他用竹篱茅舍、小桥流水对自己的性格和文学风格作出了精准的界定,同时也指明了自己的美学追求。汪曾祺并非不爱高山大洋般的火热生活,而是把握不了那种巍峨高耸和波澜壮阔,他的平和的性格决定了他更倾向于写山的秀美和水的柔情,倾向于写一个城市的风俗诗意,满足于做一个“隐于林”的“小隐”和一个“隐于市”的“中隐”,在他的小天地里感受他生命中遇到的美和诗意。他不厌其烦地写高邮的水汽、昆明的浪漫和老北京的古朴风味,写山水,写草木,写花鸟,写虫鱼,写天地间最常见的事物,哪怕是一株小小的葡萄。在《葡萄月令》中,汪曾祺用拟人化的手法描绘葡萄的生长过程。一月,下大雪,“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汪曾祺:《葡萄月令》,载《人间草木》,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69页。;二月,葡萄出窖,“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汪曾祺:《葡萄月令》,载《人间草木》,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69页。;三月,葡萄上架,“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待着”*汪曾祺:《葡萄月令》,载《人间草木》,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70页。;四月,浇水,“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哎!”*汪曾祺:《葡萄月令》,载《人间草木》,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70页。……八月,葡萄着色,“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汪曾祺:《葡萄月令》,载《人间草木》,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72-173页。,等到葡萄一串一串剪下来放入果筐,再装上车运走之后,“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汪曾祺:《葡萄月令》,载《人间草木》,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73页。。在汪曾祺的笔下,葡萄就像是一个活泼的、不断成长的小生命,我们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到成长的喜悦和他对生命的无限热爱与尊重。
钱钟书说:“道隐无名,不可得法,只好法天地,然天地苍茫,不知何所法;只好法天地间常见闻之事物。”*钱钟书:《管锥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34页。大自然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和每一个微小的生物,以及由这些山水、草木、人事、风俗等构成的城市空间都化作汪曾祺笔下灵动的文字,在对以山水天地、花鸟虫鱼为代表的“具象”自然和以高邮、昆明等城市为代表的“空间”自然的忘情书写中,我们仿佛看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正沉浸在他所创造的隐逸世界中,挥手之间,那一树繁花、一程山水,便如水墨画一般,泼洒出自然的纯粹与人间的诗意。
汪曾祺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很多学者从不同的侧面对汪曾祺身上的“士大夫气”进行过分析,对汪曾祺的“水情结”和他作品中的自然意蕴之美进行详细解读,也有不少研究生以此为主题进行深入研究,中国学术期刊网搜索到的相关学术论文和硕博论文条目不下一千条,这些论文触及了汪氏隐逸的一角,但均没有详细的阐释。事实上,从理论上来论述汪曾祺的“隐逸”并非易事。“隐逸”不仅仅是一种具有深厚历史积淀的文化现象和文学潮流,还是一种人生态度。从孔子“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的儒式之隐,到庄子追求超然之精神存在的道家之隐;从汉代东方朔提出隐身“金马门”,将独立自由人格巧妙融入宦游之中的“朝隐”,到魏晋时期身居林泉、人格豪迈的“林泉之隐”,从唐代白居易具有中庸色彩的“中隐”到宋代苏轼践行的“酒隐”,中国隐逸文化传统逐步形成和成熟。*许海丽:《中国现代隐逸文学体系初建》,《语文学刊》2009年第11期。汪曾祺无疑是隐逸的,从表面上看,他疏离现实政治,醉心于大自然,身上有老庄的影子,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与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然隐逸之道被汪曾祺全力践行着,但究其本质,汪氏隐逸更多的还是一种被儒家文化洗涤过的隐逸,有着很积极的入世色彩。
汪曾祺从小就很有生活情趣,小时候曾经别出心裁地把腊梅做成珠花送给亲戚:“到后园选摘几只全是骨朵的腊梅……把这些骨朵穿成插鬓的花”*汪曾祺:《腊梅花》,载《一草一木》,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35页。,然后“在这些腊梅珠花当中嵌了几粒天竺果”*汪曾祺:《腊梅花》,载《一草一木》,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36页。。黄腊梅、红天竺,煞是好看,以至于汪曾祺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应该去当一个工艺美术师。青年时期,汪曾祺不改其洒脱诗意的本性,他在《七载云烟》中坦陈,报考西南联大就是为了寻找潇洒,就是冲着那里可以“吊儿郎当”的自由学风。昆明求学时期对于汪曾祺隐逸人格的定型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昆明学生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独立思考、学术自由的空气,使他们为学为人都比较开放,比较新鲜活泼,这是精神方面的东西,是抽象的,是一种气质,一种格调,难于确指……如云如水,水流云在”*汪曾祺:《七载云烟》,载《浮生杂忆》,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16页。。后来,在北京定居期间,他被划为右派,流放到张家口,他不以为苦,反而把日子过得轻松有趣。流放期间,汪曾祺曾到沽源画了一段时间的马铃薯,画叶子,画花,画薯块,画完了就把薯块放到火里烤熟了吃,这在汪曾祺眼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的生活,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汪曾祺很是得意:“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汪曾祺:《随遇而安》,载《浮生杂忆》,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25页。汪曾祺在他的文学创作中不止一次提到自己“随遇而安”的哲学理念,他始终认为生活是很好玩的,要学会“哄自己玩儿”,在不顺的境遇中也要保持内心的安定,积极地迎接未来可能的美好生活,这正契合了儒家的隐逸观。儒学经典《论语》反复强调“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隐居以求其志”等处世理念,孔子不主张做无谓的牺牲,“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政治清明时就出来做官,政治黑暗时就收起自己的锋芒,审时度势,等待时机。儒家的隐逸不是为隐而隐,天下无道时的暂时归隐不是消极无为,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入世、用世。汪曾祺对现实政治采取一种疏离的态度,这使他能够在动乱年代全身而退,但他内心是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的,并非完全不关心社会动荡和人间疾苦,比如他的短篇小说《陈小手》写一个底层的男性产科医生陈小手被联军团长“请”去给难产的太太接生,经过一番辛苦终于保得大人小孩平安,临走时却被团长一枪打死,只因团长认为自己的女人只能自己“摸来摸去”。一条生命就这样无辜被害。汪曾祺写得平静内敛,我们却能感受到他的沉痛与控诉。所以,对于自己的作品被冠之以“悠闲文学”,汪曾祺本人是不赞成的。他认为自己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动感情的人”,也“不喜欢那种口不臧否人物,绝不议论朝政,无爱无憎,无是无非,胆小怕事,除了猪肉白菜的价格什么也不关心的离退休干部”*汪曾祺:《老年的爱憎》,载《汪曾祺作品集4:生活的智慧》,李津绘,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48页。。当然,作为一介文人,汪曾祺即使关心时事,也很难在政治上大有作为,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文化影响力来惠及后学。1981年,已经名声大噪的汪曾祺重回故乡,受到当地政府和家乡人民的热情接待,后来他又两次回乡指导家乡的文学青年,极大地促进了高邮的文化事业。高邮人也非常热爱汪曾祺,常常骄傲地说上一句“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高邮的文学爱好者自发组建了“汪迷”微信群,让更多的人了解汪曾祺,了解汪曾祺的作品中传达的从容、达观的处世理念。
汪曾祺为人与为文虽然一直波澜不惊,却蕴含着向上的正能量,轻松、有趣、不压抑,充满生活的热情,他写花鸟虫鱼,写山水天地,写高邮,写昆明,写北京,写人间烟火,是基于对这个世界和芸芸众生的无限热爱与尊重,这可能正是很多人喜欢汪曾祺、研究汪曾祺的原因。汪曾祺曾经用“热情的恬淡,入世的隐逸”来概括他很喜欢的西班牙作家阿索林的为人及创作风格,这个评语也正可以作为他自己的注脚。学者孙郁说他从汪曾祺那里“读出了废名、沈从文以来的文学传统”*孙郁:《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页。,而“以周作人为首的‘苦雨斋’作者群的写作,是汪曾祺意识的源头之一”*孙郁:《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75页。。周作人、废名、沈从文等现代作家都对大自然迷恋至深,创作出了大量充满山野之趣和自然之魂的文学作品,他们的写作趣味都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汪曾祺,使他自觉不自觉地接过了隐逸文学的大旗,热情讴歌自然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醉心于大自然的活泼诗意,为浮躁的现代人寻找失落已久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