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苏州美专书法教育的实践与特点

2018-01-29 07:13:35徐世平钱品花
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苏州书法艺术

徐世平 钱品花

(1.苏州大学 教育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2.苏州市姑苏区教师发展中心,江苏 苏州 215006)

书法作为一门专业,真正在高校进行专业招生是比较晚近的事了。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院)在20世纪60年代,由潘天寿倡议在中国画系设立书法篆刻专业,招收了五位书法研究生,是为书法专业科班的发端;1985年,欧阳中石在首都师范大学主持创立书法本科专业,这是中国大学中首个系级建制的书法学科教学科研单位;1993年,首都师范大学获得美术学专业(书法方向)博士学位授权点;1998年,国家人事部批准首都师范大学接收书法博士后研究人员。至此,完成了由硕士发端、本科普及到博士和博士后精深的书法专业人才培养的体系化。

尽管书法教育的专业化与学科化较晚,但在中国高等教育特别是在美术院校中的发轫还是比较早的。民国的北平艺专、上海美专、杭州艺专、苏州美专等四大美专,都在书法教育方面进行了各有特点的尝试。例如1922—1952年期间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书法是国画科中的重要基础课程,虽不是独立的专业,但拥有一大批一流的金石书法家师资,培养了大批书画人才。从书法教育环境、书法教育师资到书法教育教学、实践和研究,苏州美专都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与品位。

一、得天独厚的书法教育历史文化环境

作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重要表征与载体的书法,其教育传承与人才培养是需要适宜的文化环境与传统土壤的。苏州美专所在的吴门地区,山灵水秀,是历来文化渊薮之地,文人艺术家的摇篮和天堂。

苏州古代叫吴郡、吴门、吴下或东吴等,名家名作代有传承,西晋有陆机《平复帖》章草,隋代有陆柬之《文赋》行书,唐代有孙过庭《书谱》草书、张旭《古诗四帖》狂草,宋代沈传师、范仲淹、范成大也都有杰作佳构传世。到了明代,苏州书法人才众多,地域特色鲜明,号称“吴门书派”,代表人物有吴宽、李应祯、唐寅、祝允明、文徵明、王宠、陈淳、文彭、文嘉、文伯仁、周天球、王稚登等。弇山王世贞写下“天下法书归吾吴”,吴门书法之盛,一时无二。

清代以来,苏州的书法依然底蕴深厚,不乏俊彦硕儒、名手高人。潘祖荫、翁同龢、杨沂孙、吴云、顾鹤逸、吴大澂、叶昌炽等晚清书家学人在理论、创作等方面卓有建树。还有一批晚清以来寓居苏州的学者、书家,如丰坊、何绍基、吴昌硕、俞樾、李根源、章太炎等,都对苏州的文艺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民国时期吴门书家群体规模极为庞大,王謇、陈摩、萧退庵、赵古泥、吴湖帆、金松岑、黄异庵、余觉、张辛稼、蒋吟秋、张寒月、王能父、钱太初、祝嘉、谢孝思、汪星伯、吴进贤、吴养木、费新我、瓦翁、沙曼翁、宋季丁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有趣的是,苏州书法家群体中的老先生特别多,八十岁的沙曼翁在苏州的“十老展”上是年龄最小的;而瓦翁九十岁刻了一方印戏称自己是“九十学步”。

吴门书家之所以生生不息,与书法教育的传承方式有关,即主要是通过家族渊源或友朋、师生关系进行家族与师徒授受。无论是明朝的吴门书派还是清代的潘氏家族,抑或是民国时候的章门弟子,基本上都是通过个别化的示范、指导、点化等形式,实现书法流派在代际间的承传。苏州美专校长颜文樑虽不以书法闻名,但在其父亲颜元——一位有造诣的书画家,海派巨擘任伯年的弟子——的引导下,12岁开始临习《芥子园画谱》,13岁临摹了钟馗扇面,吴昌硕题字赞其“高深独到”,仿佛“唐模晋帖”般那样达到了精准的外形,只是仅下于真迹一等。[1]193

苏州不仅塑造了美专颜文樑校长的文化底色,苏州浓郁的书法文化氛围和悠久的书法教育传统,更使得苏州美专拥有了得天独厚的书法教育的人文环境和人才优势,也因此奠定了苏州美专书法教育实践的独特底蕴。崇文尚书的地域文化,为美专推行书法教育创造了良好的外部氛围;人数众多、流派纷呈的吴门书家群体,为苏州美专提供了优质的师资队伍;长期积淀、底蕴深厚的传承实践,丰富了苏州美专书法教学的形式;方式多样、气氛活跃的学术交流拓展了美专书法课程的资源。

二、灿若星辰的书法教育名家大师群体

苏州美专的书法家群体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来自校董成员,如张一麐(仲仁)、金天翮(松岑)、王謇(佩铮)、朱锡梁(梁任)、赵昌(眠云)、吴华源(子深)等;二是来自国画教师,如陈摩、刘临川、张星阶、张宜生等;三是专门执教国文、书法、金石的教师,主要是黄颂尧、朱梁任、余觉、沈勤庐、陈子彝、蒋吟秋等。这三类成员在艺术创作与交流方面存在着非常丰富的交集。

(一)以书法艺术活动为成员联系的纽带

1922年9月创立的苏州美专缘起于1919年的“苏州美术画赛会”,前身是1922年7月的“苏州暑期图画学校”。“故暑期图画学校一方面可以说是画赛会的产物,而在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苏州美专的嚆矢。”[2]140画赛会中可谓大师名家云集,蒋吟秋和江洛一分别有过记述和统计,结合对照两家记录,大致有以下诸家。[2]139-140

国画家:顾鹤逸、颜元、刘临川、吴昌硕、袁培基、程少川、顾仲华、曹筱园、陈韶虞、张念珍、沈寿鹏、朱铸禹、蔡震渊、顾墨畦、樊少云、赵子云、陈迦盦、管一得、顾彦平、吴湖帆、陶冷月、冯超然、王韶九、吴子深、顾公雄、顾公柔、余彤甫、彭恭甫、吴待秋、柳君然、陈子清、戚饭牛、张善孖、张大千、王季迁、张宜生、吴秉彝、吴振声、吴似兰、凌立如、徐子鹤、徐绍青、张星阶、朱梅邨、樊伯炎、於中和等。

西画家:颜文樑、胡粹中、朱士杰、黄觉寺、张紫玙、陈涓隐、程少川、余彤甫、徐康明、管一得、张光宇、周礼恪、张德佺、梁鼎铭、徐咏清、王承英、秦俪范、潘履洁、杨左匋、朱询芻、叶费坤、姚永伯、丁光燮、张新棫、孙文林等。

书法家:张仲仁、李根源、朱梁任、金松岑、庞莱臣、田桐、黄颂尧、余觉、陈渭士、戴苍奇、于右任、萧退闇、蒋吟秋、王佩铮、陈子彝、范烟桥等。

钱定一则统计了在抗战前苏州美专先后聘请的教职员人数,两相比较就可以发现,画赛会中的许多书画家后来成为美专的中坚力量;也有的再考入美专成为学生,又留校成为教师;还有的被聘请为校董。[3]10其中参加过画赛会的教师大致有以下人员:

国画:张宜生、刘临川、陈摩、顾彦平、颜莼生、王己千、蔡震渊、吴秉彝、张星阶、陈韶虞、张念珍、於中和等。

西画:胡粹中、黄觉寺、朱士杰、张紫玙、顾仲华、沈寿鹏、张新棫、孙文林、徐康民、周礼恪、丁光燮等。

书法:张仲仁、金松岑、王佩诤、朱梁任、余觉、蒋吟秋、黄颂尧、陈子彝。

比较画赛会的参展书画家与美专的教职员名单,可以发现参加过画赛会的书法家中有一半直接进入苏州美专担任教职,其他的也以各种方式与苏州美专建立了非组织性的联系。究其原因,一是由于明清以降及至民国时期苏州书画界形成了联系较为紧密的艺术家群体,以及他们开展的形式丰富、内容多元的艺术活动;二是由于这些书画家之间本身业已存在的家学、师友渊源;三是由于书画作品的创作及其社会影响客观上需要同行评鉴与认可。正是这些原因,使得苏州美专书法教育的教师群体,主要不是通过开放式的外部招聘建构起来的,而是借助已有的较为封闭的、地域性较为鲜明的书画艺术圈子建立起来,并以书法艺术活动为基础形成实质联系纽带的。

(二)来源广泛、艺术成就斐然的书法家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书法艺术,自有其独特的内在规定性;对书艺水平的评价标准,在一般普适要求基础上,更突出个性化和多元化。因此,从事书法教育的教师,也不能简单地用学历、学位、论文等指标作刚性要求,而只能以其书法艺术成就来衡量。苏州美专任教的书法家,无论是董事、教授,还是饱学硕儒,抑或是士绅名流、政要巨贾,就书法艺术成就而论无一不是一时之选。

1.校董群体中的书法家

担任美专校董者,有的是因为地位隆崇、人脉广泛;有的是由于热心文化、教育、公益;也有的是纾困济难、大力资助。张一麐工书法,擅榜书大字,少年时受到潘祖荫的赏识,得其在书法上的指导。他的书法追求古气,行书和篆书并重,碑帖相融,逐渐形成了结构宽博的书写风格。张一麐1937年倡办的吴中文献展,既展示了悠久灿烂的苏州古文化,又彰显出他借重振文化自信以期“救亡图存”的主张。另一位校董吴子深,擅书画、精鉴赏、富收藏、善歧黄之术,具有很强的家学功底。吴子深喜写董字,曾收集董其昌书法刻成书条石一百块,朝夕临摩董字,因好友吴湖帆收藏米芾《多景楼》后改学米字,受其影响,亦爱米字。后因抗战爆发去上海,成为海上“三吴一冯”之一。

2.国画家群体中的书法家

晚清民国以来的国画家,他们大多诗文书画兼善,有的还擅长篆刻。在这样的背景下,苏州美专的国画教师普遍受到了传统文化的熏陶,除了传统的中国画,书法也自然是必修课,有时书名为画名所掩。苏州美专的陈摩、张辛稼、张宜生、刘临川等都有着很高的书法造诣。1925年始受聘苏州美专任教国画,与颜莼生、蒋宜安被书画界尊为福禄寿三老的刘临川,以山水画闻名,但在书法上也蔚为大成,他受碑派影响,擅长篆隶,于《华山碑》《石鼓文》《散氏盘》等都下过苦功。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精的陈摩在苏州美专任教国画,能兼收并蓄,并与时俱进,于书法上,循碑学路径,取法北魏,最爱《张黑女墓志》,沉厚中寓含蓄蕴藉之美,其题画书法亦温婉可爱,与画面浑然天成。陆抑非书法根基晋唐,尤喜草书,得力于《书谱》,纵情翰墨时,有怀素题壁的狂草之风,也是苏州美专所聘画家中的书法家。

3.国文、书法、金石的专任教师

书法、金石专任教师除了朱梁任外,还有陈子彝、沈勤庐、余觉、蒋吟秋等,几位教师其实不是只教书法,有时一人兼教两门课程,国文、书法或金石、书法。作为美专的书法专任教师,他们在书法上的造诣更精湛,艺术水平和成就也更突出。这些教师中年长的是余觉,作为清末举人,他碑帖皆擅,所作书法或联或诗,大多自己所撰,堪称合璧。书风雄秀雅逸,富书卷气。1925年入苏州美专主讲文学与书法。他与吴清望、吴进贤、蒋吟秋分别以正、草、隶、篆四体创作的四屏条“珠联璧合,艺苑珍品”,颇获时誉,称为“吴门新四杰”。[4]另外,集学者、版本目录家、考古学家、藏书家和书法家于一身的陈子彝,其书法喜写周金汉魏六朝文字,近法康有为、于右任。又于柳公权、褚遂良诸家用功,故其书既得碑之沉厚古拙,又不失帖之清雅流丽。步趋板桥“六分半书”,多逼真。王佩诤曾评价他:“长于篆刻,善识钟鼎、甲骨文,兼长汉碑、南北朝书,临名碑数十种,均能逼真。能诗文,精鉴别碑刻、版本。三十年来,家园就荒,藏本散尽。以避寇橐笔来沪上,会有不敦气节之浙人与之同姓名者,余每于大庭广众语才士必数君,必称我吴有气节之陈某,以别于夫己氏,闻者为我危,弗顾也。”[5]家学深厚的蒋吟秋则年少成名,作擘窠楹联、匾额等,甚得其外祖父陈寿祺称赏。稍长,分别从沈眉若、金松岑、汤定之、丁二仲学诗、作文、习书、刻印。蒋吟秋兼擅四体,尤工篆隶,远绍古人,篆书近取杨沂孙、吴大澂,隶书参何道州,仿伊墨卿。精通小学,亦作篆刻,追踪秦汉,颇得古意。偶喜画梅,下笔不俗,与弟祖若合称“梅兄梅弟”。

可以这么说,即使当今最好的美术院校,也很难能拥有如苏州美专这样众多重量级的书法教育师资队伍。这些书法教师职业经历丰富,执教未必专攻,但是家学渊源深厚,师承脉络清晰;传统文化学养精湛,涉猎门类广博宽泛;书法创作成就斐然,艺术水平深孚众望。

三、博约兼具的书法教育通识课程定位

民国时期的艺术院校,书法在其学科设置中只能算是国画专业下面的一门课程。苏州美专的国画系就设置有创作、临摹、鉴赏,以及国文、外文、书法、音乐、体育等通识类课程。[6]374书法课的执教者为余觉、蒋吟秋等。[7]

(一)作为绘画辅助训练的书法专门课程

就传统国画而言,发展到清末民初,诗书画印达到了高度的融合,“书画同源”“以书入画”“以书入印”[8]等观念早就在作品中充分呈现。国画的笔墨往往来自书法用笔,或者说掌握了书法的用笔、线条,国画的用笔也就有了根基。所以“六法论”中的“骨法用笔”仅次于“气韵生动”列第二法,可见用笔之重要,而“经营位置”则在第五法,相当于书法之结构。[9]1古人论书法往往也是将用笔置于结构之上,与国画异曲同工。传统形式的国画从笔法到构成都依赖于书法,而书法的形式更单纯,可以独立存在,它和人品、道德、修养乃至文学的关系似乎更为密切。米芾论当时书法说黄庭坚是“描字”,蔡襄是“勒字”,沈辽是“排字”,苏轼是“画字”,而自己是“刷字”。[10]3苏轼的“画字”可以理解为字中有画意,就与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11]228同义。书画可以互补,书法之于国画尤不可或缺。

由于苏州美专的学生都是美术专业的,所以书法是他们的“余事”。但对于国画专业的学生来说,书法则是“必修课”。在书法专业成立之前,书法课程的设置大多是作为绘画的辅助课程形式出现的,是为了提升绘画的综合能力与修养,目的主要是为了绘画。当然,书法在传统绘画中所处的地位,决定了它的重要性,如果不练好书法,会大大限制绘画发展空间,这是共识。即使是从事现代绘画或西洋画,作为中国文人艺术家对书法的学习与基本的修养还是必需的。对于国画家而言,题画是必备的基本功。毕业于苏州美专的宋文治、杨之光、黄幻吾等的作品每件都有书法落款,书法风格笔致与画风无二,十分和谐。宋、黄相对文气,而杨之光则比较写意狂放,在作品上曾题“以狂草笔法写西班牙舞”①杨之光:《以狂草笔法写西班牙舞》,见深圳市拍卖行2011年秋季名家书画精品拍卖会。,细观画中人物的线条笔意完全是来自草书,真有张旭、怀素狂草“落纸云烟”“激电盘龙”“动盈卷轴”的意象和境界[12]。如果没有在草书上的多年锤炼与涵泳,不可能达到如此随心所欲的程度。书中有画,画中有书,对那个时代的书画家而言,是基本的要求。

(二)作为健全人格教育的书法博雅课程

在苏州美专,书法不仅仅是一门普通的、辅助绘画训练的、看似可有可无的公共课,还是颜文樑注重人格完满、追求艺术和社会进步美术教育思想的具体体现。颜文樑投身美术教育事业,既有他实现自己个人理想追求的一面;同时,也是“教育救国”“美育救国”思潮[13]在其具体行动上的体现。颜文樑认为:“艺术要帮助人们认识社会、认识自然,从而促使社会进步。”[14]5艺术者做的是“拯民救国的工作”,开办美校是为了“谋艺术的进步和社会的改善”。[15]在《沧浪一页——纪念苏州美术馆建馆80周年》一书的序中特别提到了颜文樑先生创办的苏州美专,认为“其办学理念是在跌宕起伏的时代背景中,以其现实而理想的面貌反映着艺术家独特的时代情感,将提升民众的审美品质放在整个民族文化的层面上来思量”[16]1。苏州美专的书法课程就充分践行了这种理念。

蒋吟秋在《书法讲座(提纲)》中第一条就是“为什么要提倡书法?对书法应有之认识”,提出“书法有其独特性与重要性”,原因在于:书法是我国特有之艺术;书法与国画有密切之关系;书法为表达思想语言之工具;书法为宣传教育之武器;书法为日常应用之技能;书法为文化生活之要素;书法为有益身心之修养。[17]58

由此可见,苏州美专书法课程的价值追求与颜文樑对于美术教育的理念是完全一脉相承的。既有创作,也有教育;更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还有与国画、思想、语言、宣传、身心、文化等之间的密切关系。

四、学练并重的书法教学多途一体实践

颜文樑倡导美术应具有实用、审美和教育三大功能。他在1947年《艺浪》副刊号第一期发表了《中国艺术教育论》,其中谈到“艺术教育正是广博宏大,绝非狭隘的象牙之塔,可望而不可及”,为应实际情形的需要,将艺术教育分成三类进行。“一是纯粹艺术教育,为培养研究艺术人才,造成学术自由的环境,采取自由研究的风气。”这是培养专业创作、研究人才,如艺术家、学者之类。“二是艺术师资教育,专为培养健全的中小学艺术师资,并作研究高深艺术理论,即艺术学课教材上之研究改进的场所。”走上美术教师岗位,可以让更多的人受教得益。“三是实用艺术教育,实用艺术是由纯粹艺术转向生活方面的一个发展,它负着美化社会、美化人生的责任。”[18]155这是艺术在社会生活中的应用,将艺术转变成人们日常生活中可观可用的物品,在衣、食、住、行中随时可见艺术的存在,对普通人而言才是真正产生了美的传递与熏陶,从而获得审美的提升。正是为了践行这种追求,颜文樑在苏州推动了画赛会、美术会、美术学校、美术馆四位一体的轰轰烈烈的美术运动,他认为“发起画赛会以竞进步,组织美术会以资磋磨,创办美术馆以提倡社会文化,设立美术校以造就后起英秀”[19]17。

绘画具有的实用和审美教化功能,书法也同样具备。为了在书法领域也能达成实用、审美和教育三大功能的相融相通,就必须在书法教育中学练并重、多途合一,把课堂传授教学、自我技能训练和社会实践推广结合起来。

(一)严格规制与多元包容的教学氛围

颜文樑对于初学的规矩看得十分重要,认为“年轻人一定要写实”,要教会青年学子“规规矩矩”,“一个人不能不规矩,有了规矩以后,不规矩不要紧”。[20]50-51并认为随着时间的变化,一个人的观念、想法会发生改变,无论是什么流派,都有可能发生兴趣的转换,这是发展的必然。因此,美专的书法教育实践首先就是立足于课堂,严格要求。美专教授顾彦平教学中特别注重艺术上的“求真”,先作好范本,然后在课堂示范,一丝不苟。强调书法实践首先是临帖,包含读帖、对临、意临、背临等几个不同的阶段;在此基础上,再进行模仿性的创作,称之“仿作”,这个阶段也是学书的必经之路。通过这样的训练,学会与古人直接沟通、对话,掌握对笔墨、结构的运用能力,并感受字里行间透出的意趣、情感、气息、韵味、格调等。见贤思齐,久而久之,就能与前贤大家神情仿佛了。最终逐渐形成自己的艺术语言,抒发自己的独特情感与感受,风格自然就有了。

在严格要求规范渐进的同时,苏州美专的书法教学又崇尚流派纷呈、百花齐放。就几位书法教师的学术渊源和书法取法来说,既有帖学的传统与滋养,又有碑派的交融与碰撞。以二王为宗的名家谱系书法在美专的教师身上毫无疑问是有着很深的浸馈,余觉书法以二王小草、书谱为宗,兼及怀素小草,行书也学颜真卿,隶书则于汉碑用力。陈子彝、朱梁任、蒋吟秋、沈勤庐等同样也受到碑学的熏染,在篆隶碑刻上造诣精深。从美专师生的作品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书体十分全面,篆隶楷行草俱全,无论是书法作品还是画家题款,都是这样。可见,美专的书法取法十分广泛,不囿于一家一派。

(二)融通内外与聚焦合力的书法实践

颜文樑认为:“吾国今后艺术教育之趋向,当以经济为其标,道德为其本。易言之即以实用艺术为普遍之研究,而寻求生产上之发展。进而研究纯粹的、美的、鉴赏的艺术。以真为目的,以善为标准,而达于美之极致。前者属于经济,后者属于道德,二者兼取,供今日艺术教育上之应用,间接上必有利益,可断言也。”[21]为此他推动四位一体的美术运动,苏州美专的书法教育也鼓励师生走出教室,打破校内校外的界限,使校内外的各社团活动与展览成为广大师生最好的书法艺术实践平台,通过多渠道广泛的交流观摩,得到进一步的学习与提升。

1.社团活动丰富了学习资源,活跃了学习形式

美专校内有研究文学、摄影、音乐的社团,而以画会最多,如“茉莉画会”“南园画会”“沧浪画会”“旭光画会”“艺声美术研究会”等,并开展了一系列的画展、考察、写生、研究。还有“沧浪助学会”,通过书画展销,将所得资助需要帮助的同学。[22]11校外社团活动从1895年成立的“怡园画集”开始,先后出现了“冷红画社”“怡园画社”“冠云艺术研究社”“云社”“正社书画会”“鸣社”“绿天文艺馆”等。[23]50-51参与成员均为苏州最为顶级的文人和艺术家,有的在全国都有很大的影响。苏州美专的教师如陈迦盦、张辛稼、蒋吟秋、余觉、王己千、颜莼生、蒋宜安、顾彦平、张仲仁、吴似兰、蔡震渊等都是其中重要的创办者或成员,有的还参加或发起创办了多个不同的团体。

校内外有众多的书画社团及其组织的活动,很多兼职教授自己拥有画室或画会,大大拓展了学生学习书法美术的资源;整个学校也持开放的心态,没有太多的门户之见。比如有的学生在校内学习,同时在校外再拜师学艺;既可以从学于美专的兼职教授,也可以是美专之外的画家,学生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与自由。

2.创设校刊鼓励创作和研究,搭建师生展示成果的平台

校刊《艺浪》杂志既刊发师生的书画作品,也不乏书画理论文章,还有艺术活动的报道。文章题材包含论文、散文、诗歌、随笔以及演讲等,内容涵盖了美术、书法、音乐、摄影等多个专业领域。《艺浪》刊发过的书法类的论文有王引才的《习字管见》和蒋吟秋的《学书述要》《中国书画之源流》《书画与装潢》等。所刊创作作品更多,如蒋吟秋的《篆书沧浪亭诗》就很精彩,为杂志增色不少。[24]286

3.画赛会消除了书法教育藩篱,实现了学校与社会的良性互动

自1919年到1951年连续33年(抗战期间停办)25届画赛会的举办,对于美专师生及社会的影响是广泛而深远的:不仅有力地扩大了美专办学的影响力,提高了学校的社会声望;也让美专师生有机会接触到当世第一流的大师及其作品,开拓了视野,提升了艺术品位。1928年画赛会十周年纪念,有包括美专教师在内的很多书法大家参展。《苏州明报》及时报道:“今岁元旦举行十周纪念,下午一时开放各陈列室。分国画、洋画、书法、刺绣、摄影等十六室。各室均有精彩作品,尤以……张一麐、李根源、金松岑、于右任、田桐、余觉、蒋吟秋、陈子彝之书……为最杰出云。”[25]1929年第十一届时,《苏州明报》发文:“会场设宫巷乐群社,连日来宾甚多,陈列共四室,分洋画、国画、书法、金石等部,计四百余点,中以……于右任、蒋吟秋之书法为最杰出。”[26]1932年颜文樑在《十年回顾》中专门提到14年来美专以书法金石参展的教师有“余觉、张一麐、蒋吟秋、陈子彝、朱梁任诸先生等”[19]16。

美专诸位书法金石教师的书法作品屡获赞誉,不仅是对他们艺术造诣的肯定,对美专师生而言,其教育示范的作用尤为重要。以前在室内壁间张挂装饰或案头清玩雅赏的作品,一旦张挂于展厅,所呈现的效果和带来的感受完全不同。学生从教室的临摹创作中走出来,了解当代书法大家名师的精品力作,对于提升自己的眼界和手上功夫,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4.苏州美术馆进行了对书法教育资料的搜集和收藏,成为美专的校外学习基地

1928年在美丽的沧浪亭畔苏州美专校园旁成立的苏州美术馆,为展出古今中外名家作品供师生和社会各界观摩学习提供了便利。不仅陈列“画赛会”的参赛名家及其他收藏品,也包含了美专师生及诸多外埠名家的精品。“我们读书的时候是临摹学习的好地方。”[27]562美专师生需要眼界的提高,借助美术馆的藏品展览观摩古今中外大家的经典作品无疑是重要门径。

五、苏州美专书法教育的当代价值与启示

苏州美专作为独立建制的私立美术高等学府,尽管只存世30年,但美专教师身兼学者与艺术家,无论是课堂教授还是作品创作,对于学生来说都尤如春风化雨。学生耳濡目染,受到潜移默化的熏陶。美专在多个领域,都培养出了一大批杰出的人才。董希文、莫朴、李宗津、余云阶、李咏森、黄觉寺、罗尔纯、宋文治、杨之光、钱家骏、阿达、陶谋基、刘知白、黄幻吾、江洛一等杰出的艺术家和教育家均出自苏州美专。除了人才培养外,苏州美专在艺术研究方面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例如,江洛一撰写的《苏州书法史》《清代状元书法的共性和个性》《苏州国画艺术纵横谈》《汀斋书画三种》《苏州近现代书画家传略》等论文与专著都甚获好评。

苏州美专的书法教育植根于书法文化底蕴深厚的姑苏;拥有一批学养深厚、艺术精湛的书家大师;在继承师徒授受的传统人才培养方式的基础上,又引入较为规范的近现代高等教育课程体系;通过形式化的课堂教学与非形式化的书法实践活动的有机结合,才在书法人才培养、艺术创作和研究等方面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也形成了苏州美专书法教育的特色与品位。苏州美专在书法文化艺术上不仅为我们带来了可资借鉴的经验和形式方法,更重要的是弘扬了一种世代传承的文化精神。

(一)书法教育首重精神与文化

与苏州美专所处的时代相比,传统的书法艺术已经失去了实用的功能。但书法本身已经是植入中国人基因和情感的一种元素,而书法教育与传承则永远具有巨大的精神与文化价值。书法教育首先要强调对于字外功的要求。苏州美专的书法教授群体,不仅在国文、金石、书画上具有精深的造诣,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为书法家具有极大的人格魅力和高深的学问。苏东坡所言“苟非其人,虽工不贵”[28]1116,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在当今高校的书法教育中,应该要延续二王、颜柳以来传统文人士夫的文脉,使学生对传统保持虔敬之心,注重自身的文化涵养和精神境界的净化与升华。

(二)书法教育目标多元与自主

苏州美专的书法教育,既追求艺术专门人才的专业性,更注重修身养性的人文性。苏轼说“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铤,不作张芝作索靖”[29]3516,固然励志,但现实做到者鲜见。现实中不可能人人成为专业书法家,更多的还是普通的书法爱好者在书法中寻找乐趣,这就是所谓“好之者不如乐之者”[30]64。所以认识自我、保持淡定才是关键,不能强求。当今高校的书法教育,应该秉持多元取向,能承认无论自娱自乐的爱好者还是“笔成冢,墨成池”的书者,都是一种常态,都能获得不同层面的审美快乐体验。在高校书法教育目标体系中,使培养书家、鉴赏家、收藏家、书法爱好消遣者得以并存,各得其所,这才是书法教育的正常生态。

(三)书法教育形式继承与创新

高等教育的职能之一就是文化创新,书法教育也只有创新才能有更大的发展和活力。而创新一靠丰富积累,二靠尝试探索。没有一定的积累,创新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与古为新”“古为今用”“借古开今”的理念,都要建立在传统基础之上。[31]通过家学渊源和师友传承书法艺术,是一种传统的书法教育形式,有其无可替代的价值,但也必须承认这种培养方式存在着视角单一、同质化较强的局限性。例如明代的吴门书派之后,苏州书法就因近亲繁殖而逐渐失去新意,遂至没落,为其后崛起的以董其昌为代表的“华亭派”所取代。

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如何实现有意义的创新,颜文樑提出了四个方面的追求:一是艺术进步与社会改善的统一;二是真善美与写实主义的统一;三是科学与艺术的统一;四是纯美术与实用美术的统一。[32]32-39苏州美专据此实施的学校科班教学与传统的师徒授受相结合的书法艺术教育模式,应该是比较行之有效的传承方法,课堂的系统教学与传统的“心手相传”可以互补,两者结合能实现一加一大于二的成效。苏州美专曾经的追求体现在当今高校书法教育中,就是要在书法固有规律性的框架内不断尝试探索新的书法艺术表现形式、新的书法教育平台和工具、新的书法艺术的传播媒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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