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学科:一个整体性的考量

2018-01-29 07:13:35
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学术学科

曹 永 国

(苏州大学 教育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学科建设或学科发展是大学的重要任务,亦是大学存在与发展之关键。大学的诸多行为和原则皆围绕学科而产生或形成,因此可以说,大学是学科的事业,大学表达学科之秩序与运转。然而,何谓学科?这却是需要辨明的,而非自明的。“学科的概念并不是完全直接明了的。”[1]43通常,“学科”一词大多指学术领域、知识、课程,同时包含与之相伴的严格的训练、戒律、约束和熏陶等功能与活动。因此,学科是一个与知识、思想、学者、教育等相关的组织系统,遵循着学术自身的规则和相对独立性。这意味着,我们对学科的考量需要立足于一种整体性的思考,按照“系统论”的基本要求去探究之。

系统论关注事物的整体,强调任何系统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系统论最基本的思想方法就是把研究和处理的对象作为一个整体系统,分析其结构构成、功能、系统运行机制或规律,以及系统与环境的互动。系统论的目的在于研究系统本身的运转和结构,从而促进和优化系统的建设。根据系统论之父贝塔朗菲(L.Von Bertalanffy)的论述,系统是由系统要素以一定的结构形式构成的具有某种功能的整体。[2]50-51在这里,系统包含了要素、结构、功能和互动关系。在这里,系统强调整体性和有机性。

依此而言,对学科的考察即需将学科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探究学科的基本属性、构成要件、主要功能和运作规则等。

一、学科之性质:多义的交织

不同于汉语中的“学科”一词,英文“学科”一词“discipline”由于其历史沿革和使用衍生出多种意义。“‘学科’(discipline)的字源探究显示出它种种意义的历史衍延,多于能够为它立下确实定义。”[3]13“学科这个词包含着多重意义。”[3]230

1.学科是一种知识门类或知识形式

这是学科最初的意思,我们将一种知识或一类知识称为学科。“知识的分门以至‘一门知识’的含义自古典时代伊始,知识分门分科之事由来已久。”学科一词“discipline”源自希腊文的教“didasko”和拉丁文的学“disco”,古拉丁文“disciplina”本身兼有知识(知识体系)和权力(孩童纪律、军纪)之义。[4]107古希腊思想家一般将知识分为“三科四学”或“七艺”。根据《牛津英语词典》,discipline为一种知识,为门徒和学者所属,即通过学科的训练和教育使其具有能够自主自持(self-mastery)的素质与能力。14世纪的英文discipline指各门知识,这种知识与教条不同,用来描述基于经验方法和诉诸客观性的新知识。称一个研究范围为一门“学科”,即是说它不是依靠权威和教条,而是基于普遍接受的方法和真理。施帝希韦(Stichweh)通过对学科起源的考察指出:“学科是将知识进行分类并成为可以进行教学的形式(lehrbare form)。”[5]这种知识的分类会随着不同的社会制度和学术制度互有差异。研究学科的著名学者华勒斯坦(Wallerstein)认为,学科即为知识形式,国家及其需要常常是知识分类和学科研究之理所当然的框架。世界被合理地分成一些不同的知识群,各自的知识对应于不同的现实领域。19世纪就形成了不同的知识群,分别被誉为自然学科、人文学科和社会学科,彼此侧重点和认识论有所不同,执行着不同的研究方法。[6]9-15

2.学科即一些学术科目

discipline被指为大学里的一些“学术科目”(academic disciplines),最初尤其是医学、法律和神学这些新兴大学里的“高等部门”。学科是大学或学院教学和研究的基本的知识形式。据华勒斯坦的研究,学科概念的形成和大学的制度紧密相关,能够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其知识形式必须获得主要大学的正式承认。[6]15学科的形成和学校制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和大学或学院的组织形态与结构变迁的关系更为密切。学科在日常生活中常指大学或学院的学术科目、知识单位或学科门类。学科作为大学里的学术科目在18世纪末正式诞生,自然科学从自然哲学中断裂为各门独自学科,随后社会科学从道德哲学中分离出来,到了20世纪人文科学表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外的学科之总称,学术科目遂基本成型。事实上,根据不同的学术科目,大学组成了其自身的结构及其构成。学术科目的划分、分化和综合有赖于学术研究人员的沟通、学术制度的建制以及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状况,因此划分的标准和取向会有所差别。除了传统的三分(理科、人文、社科)或两分(理科与文科)之外,根据学科功能和学科研究活动之特质,学术科目被划分为:探究型(investigative type),如生物、生命科学、经济学等;艺术型(artistic type),如建筑学、艺术、音乐舞蹈、环境设计等;社会型(social type),如民族研究、家政、人文学、社会学、教育学等;企业型(enterprising type),如商业、计算机、新闻等。哲学家哈贝马斯(Habermas)则根据认识和兴趣将学术科目分为:技术的学科,如自然科学,技术的认识兴趣促成并决定自然科学;实践性的学科,如精神科学,其确保个人之间相互理解和自我理解;解放性的学科,如批判的社会科学,促成个人自由的充分实现。[7]12-14比格兰(Bilgan)等人则根据三个维度——硬科学与软学科、纯科学对应用科学、生命科学对非生命科学——将学科分为:纯硬学科,如物理学;纯软学科,如人文学科和人类学;应用硬学科,如机械类;应用软学科,如教育学、管理类。[8]

3.学科是一种知识组织、生产体系

学科是生产新知识,培养知识创造者的体系。最初,人们为了获得对生活世界和自然世界的确证性认识,并以之来建构世界和美好的生活,这种知识被称为scientia。为了确保发展出一种系统的、有效的知识,人们必须将这种活动制度化、专业化,此即学科之产生。“19世纪,人们试图在经验发现的基础上确保并推进关于‘实在’的知识,社会科学领域中的诸多学科的创立便是这项一般性工作中的一部分。”[6]15学科制定了知识产生的规范、原则、方法、进程和发展路径等,使得研究者能够有章可循地、系统地探寻知识,从而让研究工作客观、有效,而不再像以往依据于一些想象、神话、猜想和臆断等。“学科是专门化知识生产的必然阶段。”[9]83不同的学科代表了不同的知识生产体系和组织体系。学科组织知识产生所需的技术和策略,以及认可新知识的基本途径与专业标准,并且垄断知识的传播。“为了使知识产生更为专业,知识必须进行科学革命……它的标志就是一般性的博学学会渐渐式微,更专门的建制兴起和各个科学学科的专业同时建立起来。”[10]275事实上,通过研究大学学科我们亦可发现,大学里的学科不仅为研究者提供了就业和经济保障,为知识的产生培养专业的人才——学科人才;更使研究者以专业的形式和标准产生知识,使知识生产专业化,鼓励他们获得学科的专业性认同。学科作为一种知识组织和生产体系,使不同的研究者聚集起来,相互交流,促使了知识的进展和发现。“学科是人力资源和经费流通的场所,拥有权力充当很难被打破的知识生产地盘。以学科为基础的学系,不断建构出本身的对象。”[3]33正如研究大学的史学者盖革(Geiger)所言:“学科首先是一个以合理资格的学者为中心的社群。各个体为了利于相互交流和对他们的研究工作设定一定的权威标准。”[11]29这种基于学科的交流促进了知识的产生、分化、细分。福柯(Foucault)在《知识考古学》中将学科视为“生产论述的操控体系”[12]224。

4.学科是一种自足的学术组织形式

社会学家卢曼(Luhmann)认为学科类似于一种社会系统(social system)。不同于机械系统,学科有其自身的运行法则,具有一种自我创生(autopoiesis)的功能,是一种学术自组织(academic system)。由于这种自我创生的功能,学科内部就越来越精致、细化,变得更为复杂,如此学科就与其他社会系统区分开来,从而能够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体系。这样一个相对独立的疆界分明的系统有自己自足的运行规范,并将获得不断的延续,因之加固自身而形成学科传统。卢曼认为,每一个自主组织都有其赖以运行和沟通的符码,如经济系统的符码是“金钱”,考试系统的符码是“选择”,学术系统的符码是“真”,基于对“真”的共同诉求,形成了学科体系。[13]178-181布里奇斯(Bridges)在分析教育学科时指出,学科是自主的、独立的(autonomous),拥有自足的学术规范,自成学术疆界,自有一套严格的人员准入和知识标准的学术原则,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学科认同。[14]布拉克斯顿(Braxton)和哈金斯(Hargens)也认为学科是一个自组织形式,根据期刊论文之接受率、研究产量和学术人员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等规则之不同划分为不同的科学体系。[5]作为一种自足的学术组织形式,学科拒绝学科之外因素的过多干扰,追求学术自由和学科自身的权力。质言之,学科表达了学术自由和学科自有的权力。

5.学科是一种学术划界和知识权力

学科最初的工作就是划界(boundary-work),“discipline”的原义就有“界限”“领域”“壁垒”之义。按照门德尔松(Mendelsohn)的研究,学科充当着知识把门人的角色,把那些达不到学科要求的人、差劣的科学家拒之门外。[15]3-26一方面,学科标志着学者们的领地,外人不得擅自进入;另一方面,通过划界,学科圈内之科学家拥有了学科的学术权力,他们可以裁决学科内纷争,决定学会人员的准入、学科知识的认定等。划界即为一种学科建制。弗兰克(Frank)通过对英国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的考察发现,学科最初的活动是一种建制。[16]福柯认为,很多社会学科即从建制的需要中发展出来。[3]27质言之,即通过建立制度而使相关人员拥有知识权力、权威和权利,这些建制包括赞助学科活动,建立学科专业组织,创立学科出版物,设立学科门槛,支持科学研究,建立以学科为主的学系和研究中心,设立学科基金管理制度等。学科就是从事分门别类的学术工作,使得知识的生产专业化、精细化,是知识管理的社会策略和理论依据。“长久以来,知识分子生态系统借持续不断的分门划界,分割成‘分离’的建制和专业空间,以便达到目标、方法、能力和专业技能的表面细分”,“学科是漫长的边界纷争史上的大赢家”。[17]通过学科划分,学科拥有自己的话语权力、知识体系,将自己界定为解释相关现象的学术权威,以及生产知识的认知权威,从而更加成功地掌管了学术资源和学术组织。学科科学家利用这些话语权力、知识体系、认知权威同样可以兑换成学术之外的资源,成为学术之外的一些领域的潜在权威。这便是学术潜在的知识权力。“科学家在科界争议中总取得专业优势,经常可以将从事非科学性学术活动的竞争对手压倒,使其失去权威和资源。”[3]24“一个学科的分类和框架的制定(实为划界)从本质上反映了权力关系。”[18]55

6.学科是一种共同的信仰、价值追求和行为原则

“discipline”一词最初也指寺院里的规矩,后延伸为军队和学校的训练方法。这确实意味着学科是一种行为原则和处事规范。不同的学科会使研究者表现出不同的教学风格、研究偏好、学术的满足感;形成不同的知识社群,对自己的成员有从思想到行为方面宽严不同的要求。学科是客观标准和理论的承载者(carriers of theories and standards),赞同较为相同的理论,遵守学科规范和知识体系。学科一般要求其成员内化其图腾,接受其基本的价值、认识论和学术态度。当我们把学科界定为一种知识共同体时,这个概念就揭示了学科成员之间的公共性和共同追求,共享的信念和资源。在比彻(Becher)看来,学科的从业者的生活方式与他们所从事的学科活动有着重要的相关。[1]24比彻将这种学术共同体定位为一种“学术部落”(academic tribe),部落即意味着部落的公共价值、部落文化、话语体系、图腾和信仰,共享和传播共同的传统、实践与习俗、道德和学术标准等。学科通过“这些部落成员的周而复始的实践得以整合、强化与界定”,“神话的形成、统一符号的坚定、榜样的推崇,以及协会的组成”都是学科的“内核”。[1]60按照库恩(Kuhn)的范式(paradigm)理论,这一点也可获得证明。所谓范式,就是学科群落,包括学科群体所有的共同的责任;范式聚集了各种符号、范例、价值体系、共享的信念与规则。库恩认为,常态科学(normal sciences)或成熟的学科与不成熟的学科之别在于范式的成型,“我称之为‘范式’与常态科学有密切关系”。“研究学科,主要由研究它的范式入手。……研究者以共有的范式为基础,就能信守相同的规则和标准。这种信守的态度及因之而产生的明确共识,是常态科学,也就是某一特定研究传统发生与延续的先决条件。……任何的学科研究领域,已经产生范式及必须研究范式才能从事进一步的研究,正是这个研究领域趋于成熟的表现。”[19]59-61事实上,如果考察大学产生的历史,那么我们就可以发现:学科在大学里一开始就表达着共同的追求和信念。大学及其系科的前身——行会组织就是由一些有着共同追求和价值信念的人员组成。

7.学科是一种规训与自我规训方式

以往我们在理解学科时,常常立足于学科发展的历史与外围影响因素,忽视了对学科内在的微观技术之分析,即忽视了对学科作为一种规训的探究。在福柯看来,学科就是一种规训与自我规训,它不断地形塑学科成员,并且促使学科成员自觉地进行自我规训。在《知识考古学》《临床医学的诞生》《疯癫与文明》,特别是《规训与惩罚》等著作中,学科就是知识与权力的合谋从而对个人进行控制、管理的微型技术、隐晦技术。福柯探索了学科诸重要活动,如研讨班(seminar)、实验室、课堂教学、考试、文字书写等,它们皆行使着种种规训的方式,繁殖着学科的偏见,构建合法的主体。“研讨班一词来自拉丁文seminarium(苗床),最初见于17世纪,用来表示‘培养教士的机构’。”“书写不仅是一种纯粹的理智启蒙,实为书写自我、发现自我,使自我与他人区别开来。”“自我是透过一种内化了的教化导引而被认识、构建,这首先出现在大学训练出来的学者身上。”[3]60-64学科正是通过无微不至的控制、监视、评断、审查、奖惩等实现对个人的改造或创造。学科不仅支配着对学者的学术训练,而且控制着学者结业后的职业样式和行为表现。每个人自觉地将自己归化于某个学科,自觉地按照该学科的游戏规则筹划自己的成功:如发表专业论文、出版学术专著、成为学会会员等。“通过这些规训方式,他们变成一群懂得自我规训的‘可算度的人’(self-disciplining calculable selves)”[3]63学科知识的生产方式在形塑与划分其研究对象的同时,也创造着研究的主体。学科不仅是一种知识分类,也是一种成员社会化的实践。因为“学科”(discipline)一词,在其源远流长的历史中,本来就是一个教育的词汇。“从拉丁字根disciplina伊始,这个词在古代世界早就具有双重意义,既指古代文科如哲学及修辞学这一类知识修养,亦指权力运作如军事纪律(disciplinamilitaris)之类。从词源学上来看,学科规训这个词其实是discipulina的叠合体,指的是把‘学习’(disci)带进‘儿童’(puer)去。”[3]79学科负载着教育上的重任,既要生产和传授知识,又要改造学习者并使其有效内化学科知识与文化。现代学科及其制度的加强,只是以一种更为严格、更加精细和更为隐蔽的方式,执行学科自身所含有的这种吊诡——自由与规训。

8.学科作为一个专业或一门课程

学科和专业密不可分,人们以专业来指代学科或者以学科来表达专业。我们说某人是学“××学科”,也就是指某人是“××专业”。一般来说,大学的专业建制也是以学科为基础,以主要的、核心的、基础性的学科来命名专业、系科,专业的建设主要是学科建设。

学科亦作为一门课程。当我们把学科看作一门知识时,学科即为课程。在英文中,“subject”一词既可当作“学科”,又可作为“课程”。学科与课程共有之义明显。事实上,课程的建立、成熟与否都是学科之重要标志。在学科的发展历史中,大学里设立某门课程,开设某门课程之讲座,常常是学科认同、建制的重要内容;课程内容的可靠性、恰切性、科学性等是学科成熟的重要指标。

二、学科之基本构成:器与道的融合

由于学科之义繁多丰富,在实际中要理解学科,我们还需要探究学科的基本构成。就“系统”一词的最初之义而言,它就是“部分构成整体”“不同因素构成的有机整体”等。因此,探究作为一个系统的学科,究其基本构成就是必须的。

不同于学科性质之多义,关于学科的基本构成的认识相对比较统一,但也表现出一些不同的主旨取向,比如有的认识与研究重视学科的制度和规范,有的则重视学科的内在文化与学术精神,有的重视学科中人才培养的因素,等等。事实上,不同的研究者在论述时的确有所偏重。

卢曼在分析学术系统时强调系统内部的良序循环。他认为学科体系是一个学者基于求真的有机体,学科内部的畅行无阻与学术人员的共同兴趣非常重要。①卢曼认为社会系统是基于意义性沟通的自我参照系统,通过沟通实现意义的建构,从而完成系统本身的自我反思、自我组织化和自我生产。构成系统自我生产的可能性就是沟通。良好沟通和系统自律是系统得以存在和运行的基本条件。就此而言,产生意义的共同兴趣和学术社群之间的良好沟通就是关键。参见:高宣扬:《卢曼社会系统与现代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四、五章。因此,学术社群、知识共同体、学术互动形式、学术社群的核心原则与基本结构就成为学科的主要构成。

布里奇斯强调学科的独立性,认为学科主要由学科内在的纪律构成。这些纪律包含了学术人员的知识标准、人员的准入原则、学术人员的学科认同、学术研究者的学术社会化原则等。布里奇斯认为成熟的学科在于具有一套严格的内在纪律,从而使自身与其他组织形式区分开来。[20]

施蒂希韦强调学科的组织形态。他通过对18世纪学科分化的探究认为,学科经历了三种组织形态——业余科学、学院、大学;并指出成熟的学科包括学术报告、制度化的专业刊物,学术社群及其沟通方式(如学术社团、学术会议、教科书、期刊等)。布拉克斯顿和哈金斯认为不同学科组织形态各异,但学科的基本构成由专业期刊、研究论文和学术人员等组成。[21]1-46

霍夫斯特(Hoffstteter)等人探究学科构成的指标体系,强调通过这些指标的健全提升学科认同和学术地位。这些指标包括大学学科讲座之设立,教科书的出版发行,学科课程的专业认定,学术研究机构的建立与学术地位的确立,专业学术期刊的创立,公共学术论坛的开展,如学会、研讨会等。[5]

比彻则非常强调学科的文化,认为学科是一种学术部落。因此,学科主要由学者规范、学科组织结构、学术群体、部落文化和传统、个人的学科认同和学术责任等组成。[1]43-60

教育哲学家卡尔(Carr)则重视学科的共同规范,认为学科的基本元素包含学科共同的知识、学科的学术标准的建立、学科研究范式、学科的基本目的的达成、学科的社会义务与学术责任等。[22]

中国学者一般认为,学科的构成主要有学科的教材、学术专著、学会和学者共同体、学术刊物等一些外显性的形式以及学科相关制度。结合中西方的这些论述,我们认为,学科构成包含了三个层面,每个层面所包含的指标有所不同。

首先是器物层面。这一层面主要指学科的外在表现形式,包括了学科的教科书、学术专著、学术论文、专业学术期刊、以学科研究为目的的学术机构、学科的各种资源与学科平台等。一般而言,人们所言的学科,以及对学科的认识皆聚集在这些外在形式上。器物层面的构成亦可称作为学科的载体。学科的建制一开始也大多以此为“抓手”。

其次是制度层面。这一层面主要指学科的组织运行,包含了学术共同体、学术权力、学术沟通方式和学科人员的准入原则、人员的培养、学会和讲座教授的管理、学术资源的分布结构与分配等。学科制度是学科健康发展的基础和根本。如前所述,学科的最初发展是一种学科建制,以建制获得认同和发展。

最后是文化层面。文化层面主要是指学科的内在精神,包含了学科的学术价值与影响、共同追求、学术理想与信念、共同的研究取向与方法、研究精神、学者的内在气质或品格、学科的传统与创新机制等。文化层面是学科的内核与灵魂,是学科走向专业化之关键。文化层面常常是学科成熟的标志,影响着研究者的学科认同和学术取向。

三、学科之主要功能:学术与现实的共涉

对于一个事物而言,性质、构成和功能三位一体,共同铸就了事物之本身。因此,要完整地理解学科,我们还需要了解学科的功能。事实上,关于学科的功能,研究者之间存在着一些分歧,这些分歧同样影响着他们的学科认同。比如,关于教育哲学学科就存在赫斯特(Hirst)与卡尔之争:走向实践还是建构理论,加固学科传统还是跨学科创新,等等。再比如,关于学科之本体性功能与工具性功能之争,学科的外在功能与内在功能之辩,学术功能与政治功能之取舍,等等。比如,赫钦斯(Hutchins)、弗莱克斯纳(Flexner)、阿德勒(Adler)、艾略特(Eliot)等人主张“保守主义”,认为学科必须服务于知识与学术,反对学科对现实的过度关注;马丁·特罗(Trow)、克拉克·克尔(Kerr)等人则认为学科需要“与时俱进”,走向自由市场。综合前人之论述,我们认为,学科的功能主要包含四个方面,它们契合于大学之功能,进一步佐证了大学是学科的事业。

1.知识的承载与创新

学科与知识、与学术不可分开。学科是一种知识的载体,承担着知识的传承、发展与创新。学科是知识的分支,是专门化的知识体系。学科的产生一开始便有知识专业化生产之目的,学科在大学的建制是创造学术知识的重要举措。[6]8-10知识的传承与创新为学科之本体性功能,亦被誉为学科的“第一原则”。学科的专业期刊、教材和学术性论著等是学科知识的载体,记录、发表和更新着本学科的知识,是学科知识研究之基地。此外,学术社群的重要作用就是促进学者们的交流对话,研究探索,从而推动学科知识的发展和创新。可以说,学科使知识、思想和学术的事业得以确保。

2.理论体系之建构与提升

如果说知识的承载与创新是学科之根基,那么,理论体系之建构与提升就是学科之动力。学科的理论体系是学科独特性的重要指标,也是学科获得尊严、声誉的“硬实力”。自学科建立伊始,构建学科理论体系就是学科学人之目标,是学科建设之重点。如果按照经典学科观的逻辑,系统完整与逻辑严密的理论体系既是学科发展的要义,又是学科成熟之准绳。①尽管经典的学科范式受到了质疑,“三独立”主张也颇受争议,但学科理论体系的构建仍然是学科的重大功能。只不过建构学科理论体系的方式和取向有所不同。详见张应强:《高等教育学的学科范式冲突与超越之路》,载《教育研究》2014年第12期。“一门成熟的学科,必须有它完整的科学理论体系。学科的科学理论体系,是指该门学科的概念和联结这些概念的判断,通过推理论证,形成一个层次分明、结构严密的逻辑系统。”[23]“学科理论体系是否建立是评判学科是否成熟的标准。[24]事实上,在一些研究者看来,若理论体系薄弱、零散,该学科则被视为“准学科”“前学科”。

理论的提升既指学科理论要不断更新,更指学科理论要精深、专业、科学、理性等,以之推动学科的与时俱进。对于一个学科而言,若没有理论的提升,则难免遭到歧视,甚至会面临被淘汰或被取代之危险。在伯恩斯坦(Bernstein)对学科的分析中,学科是否具有强大的理论累积(知识被视为具有累积性)功能和制度,决定着学科的权力。“当一个学科具有明确而功能强大的理论累积性时,该学科领域的学者就被赋予了权力。”[25]63

3.学科人才之学术社会化

学科需要不断传承和发扬,优良的学科专业人才就必不可少。“discipline”一词就是“教化”“规训”。学科承担着教育教学的使命,使个体学术社会化,即成为一个学科所需要的合格从业者,遵从学科学术传统和规范,养成学术习性。学科学术人才之数量、结构、规模等都严重影响到学科的地位和认同。因此,培植适当的学科专门人才,使学科延续下去,这是学科的重要功能。学科人才的流失、青黄不接,学术社群的价值危机、分裂等都是学科存在的致命伤,会使学科的发展难以为继。

4.社会问题之解决与关涉

从现代学科产生的历史来看,学科负载着解决社会问题,提供智力帮助,关注社会现实等任务。现代学科知识的生产和社会问题、实践需求紧密联系,甚至可以说是后者导致了知识的生产。现代学科正是在解决社会重大问题,以社会问题、现实实践为导向中获得了重大发展。关注现实、服务现实,为现实提供理论指导或帮助,一方面,学科才能获得发展所需的有利资源;另一方面,学科实现了自身的社会责任。培根(Becon)在《学术的进展》中写道:“学术的目的在于知识与学问的功效,兼及增广知识和荣耀。”[26]3培根认为,学术必须抵制“空想的学问”、“无益的争辩”和“虚荣的矫情”,将知识的发展置于增加人类的功用。潘懋元先生在谈及高等教育学学科时指出:“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应在研究现实问题的基础上,有计划地进行一系列的理论与实践结合的研究。”[27]2高等教育研究专家张应强教授认为,现代学科发展的范式应该立足于现代社会结构和文化观念的巨大变革,凸显现代学科的实践特性,坚持体系建设和问题解决的双向发展。[28]今天,知识、生产和社会事务联系越来越紧密,这意味学科的发展将承担更多的社会问题之解决的功能。

四、学科运行之始因:质料与形式的结合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在《物理学》开篇讲道:“如果一种研究的对象具有本原、原因和元素,只有认识了这些本原、原因、元素,才是知道了或者说了解了这门科学,——因为我们只有在认识了它的本因、本原直至元素时,我们才认为是了解了这一事物了。”[29]15性质、构成和功能之于学科不可或缺。然而,作为一个组织系统、一个有机整体,我们需要了解学科存在和运行的“始因”,即一件事物之所以成为其身之根源或原因。在这个探究中,我们才能理解它们之间的本质性关系。亚里士多德认为,“始因”一词为“άρχή”(有翻译为“本因”“始基”等),是指开启某种东西并自始至终指定它的东西,即事物存在与运行之始源性原因。“始因”是事物之本己性原因,它导致事物成为其身,却不是通常因果意义上的原因,更不是以机械的方式使某物产生。“始因”为某物负责,却不是伦理、法律和道德上的主体,更不是物理上的外推动力。按照海德格尔(Heidegger)的解释,“άρχή”是使一种东西出现并在此之后一直支配和限制着它直至它最后立身的东西。[30]“作为始定的原因既是‘为什么’意义上的,又是‘如何’意义上的;既是存在者意义上的,更是存在意义上的。”[31]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事物之“άρχή”有四种,即我们常说的四因说:形式因、质料因、动力因和目的因。它们应对于事物的运动、发展、终结之规律。在《形而上学》第一卷中,亚氏写道:“我们只能在认明一事物的基本原因后才能说知道了这事物。原因则可分为四项而予以列举。其一为本体亦即怎是(本因);另一是物质或底层(物因);其三为动变的来源(动因);其四为目的和本善,因为这是一切创生与动变的终极(极因)。”[32]6-7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解释为:质料因(物因)就是通常所说的构成事物的基本材料,就好比造房屋的砖瓦;形式因就是构成事物的原型和样式,好比房屋的图纸和设计,也叫聚形因,是对事物如何聚而成形的解释;动力因即推动质料变成形式的动力,好比把砖瓦变成房屋的建筑师;目的因是事物产生和运行最后所追求的目的,好比建房屋是为了居住。在这四因中,质料因是基础、“潜能”,只有在目的因和动力因的推动下,才能实现形式所是。亚氏同时指出,四因可以变成“两因”,因为形式、目的和动力“常常可以合而为一”[29]60,归结为一因,这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关于事物本体认识中的“质料”和“形式”。“质料”是事物存在的前提,它受“形式”的推动;“形式”是事物存在和运动(发展变化)的决定性原因或本质。

按照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来审视“学科”,我们将获得一种有意义的认识。学科的“质料因”便是学科的外在构成,主要包括学科的学术社群、教材、学术期刊、学术专著、学科资源、学术机构、学科讲座等。学科的“形式因”即学科的性质,就是“discipline”的本义,其特征表现为多义和复杂。学科的“动力因”是指学科的功能、内在精神、理性和运行制度或法则。学科的“目的因”即学科所追求的终极目的——真理和人类的幸福。正是这些招致了学科为什么成为学科,以及如何能够成为学科。它们始终指向并呵护着学科,使得学科能够呈现出学科之本色。在这里,“质料”只是外表,是学科的“潜能”或“尚未完成”;“形式”、“动力”和“目的”却是学科之本质。这就是说,对于学科而言,运行法则、内在精神、学术品性、学术追求、学科功能等才是关键,是学科成熟之标志,是学科的本质。正是这些“形式”塑造了学科之独特性,决定着学科的变化、发展和良序运行。这的确意味着,对于一个学科而言,外在构成只是学科建设之前提和基础设施,或者说其只是第一步;努力使学科内在形式完整呈现,才是学科建设之目的和发展之中心环节。事实上,“质料”(表)与“形式”(里)统一才能成就学科、完成学科,即成为真正的学科意义上的学科,并获得学科之地位与尊严,形成稳固的学科认同。一般而言,学科的发展与成熟也遵循着由表及里、先表后里,以及随后的表里共建之原则。

学科作为一个整体的系统,也就意味着它的自身独特的运行法则和规范,它自我调整、自我组织、自我完善,保持着自身的世界以应对外界的干扰。系统总是在自我生产和自我调整中保持和捍卫自己的独特性,通过自身与外界的边界,实现其与外界的区分。这种相对“封闭性”是系统生存和独立运行的先在前提。这种自我捍卫和“封闭性”使得系统具有自己的独特性,是学科系统生命攸关的特性,是学科自主性的关键。在卢曼看来,这就是一种学科的“生命自律性”[13]前言4。自律性确保了学科生命体的延续。这意味着,学科具有一种内在性要求,捍卫自己的独立性,自觉抵制其他因素和系统对自身的运行规范的侵扰,防止被其他因素所吞噬。

综上而质言之,学科是一个独特的相对独立的组织系统,其性质常常会表现为多义性和复杂性,其基本构成包括学科的外显形式、运行制度和文化精神之层面,发挥着知识专门生产、理论体系建构与提升、学科人才之培养与现实问题之关涉诸功能。作为一个独特的系统,学科是学科“质料”与“形式”的统一,并以“形式”见长或取胜。

猜你喜欢
学术学科
学术支持回顾
艺术研究(2023年6期)2024-01-06 02:48:02
学科新书架
【学科新书导览】
学科新书导览
土木工程学科简介
如何理解“Curator”:一个由翻译引发的学术思考
中国博物馆(2019年2期)2019-12-07 05:40:44
对学术造假重拳出击
商周刊(2019年2期)2019-02-20 01:14:22
“超学科”来啦
论新形势下统一战线学学科在统战工作实践中的创新
遏制学术造假需多管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