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金《激流三部曲》到曹禺《家》
——论觉新形象的变化和发展

2018-01-28 21:01
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8年8期
关键词:大家庭曹禺巴金

孙 晴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高觉新是巴金《激流三部曲》中着意刻画的人物形象。高觉新这一人物形象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从《家》中妥协的封建卫道者,到《春》中怀疑彷徨的觉醒者,再到《秋》中主动公开的反抗者,觉新用自身行动告诉我们,他的“上进之心并未死去”。1942年,曹禺在小说《家》的基础上改编成戏剧《家》,以觉新、瑞珏、梅三人为主角生发,创造出一幕幕冲突激烈、形象鲜明的情景剧,并从另一角度紧扣住原著的情节事件和人物性格,更加彰显了原著反封建的精神内涵。从这一形象的身上,我们可以窥探出新思潮盛行初期、现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以及对把握作品内涵具有重要意义。

一、《激流三部曲》中觉新形象的变化

三部曲创作过程虽长达十年,但行文贯穿的主题思想则是一致的,都是为了通过人来鞭挞制度,揭露、控诉封建制度的罪恶。巴金以大哥李尧枚为原型,创作出高觉新这一人物形象,欲通过高觉新的悲剧警醒世人,要勇敢大胆地与腐烂的制度及其代表人物做斗争,不要做不必要的牺牲品。在《激流三部曲》中,高觉新形象的变化如下:

(一)《家》中顺从妥协的卫道者

在高家,觉新是承重孙,因此他担负的责任更为重大。他自小聪慧,在中学时失去了母亲,顺从父亲要他帮忙料理家事,失去了留学的前程,深爱着梅,却在父亲的安排下与瑞珏成婚,面对前途、爱情的不可得,他顺从家庭。父亲死后,他平静地接受这个大家庭的担子,大家庭相亲相爱的面具逐渐被撕开,代之以丑恶的嘴脸,他看见封建家庭的真面目:在和平的外衣下,包裹着错综复杂的斗争。他深知大家庭制度的存在有它的经济和社会的背景,最终他无力反抗,“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成了他的武器。觉新虽然信服西方民主、自由、个性解放的新思想,却只能顺着旧的环境生活下去,自我麻痹。“觉新的懦弱性格无情地揭示了封建礼教、道德的重负是如何深重地戕害那个时代青年的灵魂”,使得这一形象具有前所未有的思想深度。

(二)《春》中怀疑彷徨的觉醒者

《春》中着重讲述了蕙表妹惨死和淑英抗婚的故事。蕙表妹不敢反抗,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旨意和声名狼藉的郑国光结婚,最终在其父周伯涛、丈夫郑国光等封建势力的桎梏下惨死,而淑英受独立自由的新思潮的影响,并且在觉民弟兄、琴的帮助下,逃离了封建大家庭。巴金用鲜明的对比控诉不合理的封建婚姻制度对妇女的摧残,矛头直指冯乐山和周伯涛此类伪道学,他们的手中紧握着下一代人的命运,却凭个人的好恶将自己的儿女们送往屠宰场,却毫无半点悔意。在《春》一书中,觉新因瞥见封建家庭的腐败与堕落、蕙表妹的悲剧命运,起初怀疑反抗是否足以改变局面,彷徨在维护家庭名誉与争取个人幸福的十字路口,在觉民、淑华等人的激励之下,看清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恶以及封建家长的伪善面目,慢慢觉醒,并且间接地反抗起来。觉新的反抗是隐藏在顺从的表面之下,相对于《家》中的顺从妥协,即使微弱,却具有重要意义。

(三)《秋》中主动公开的反抗者

在《秋》中,觉新目睹了淑贞这个可爱小生命的消逝,他感到悲痛和绝望,在互相倾轧的封建大家庭里,他看不清未来。枚少爷是觉新的一面镜子。枚少爷的悲剧对觉新来说是最后的警告:因为自己的顺从妥协,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封建家庭分崩离析的必然命运,第二代家长统治势力逐渐消退,第三代也已堕落成性,无可救药,高觉新意识到这“树倒猢狲散”的局面,认识到以往的顺从妥协并不能带来安宁,最终只会跟着旧制度腐烂、毁灭,因此他由觉醒走向了反抗。

综上所述,《激流三部曲》中高觉新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是经历了从间接到直接、从隐秘到公开、从被动到主动反抗旧制度的历程。不得不说,相对于觉民、觉慧,觉新的反抗力度极弱,反抗过程也极为缓慢。

二、曹禺《家》中觉新形象的发展

巴金的《家》自问世后,就一直广泛受到读者的喜爱。小说《家》曾被改变为各种戏剧、电影以及电视剧,其中最为著名的改编之作当属曹禺的戏剧《家》。曹禺于1942年将巴金的同名小说《家》改编成一部四幕戏剧《家》,在这部戏剧中,觉新的形象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隐忍性的强化

戏剧《家》中,曹禺首先着意突出高觉新的隐忍性。人物出场前,剧本通常都会介绍他的大致情况。在曹禺介绍高觉新的文字中,关键词可概括为一个字:忍。剧本中描述高家逼他做一个场面上谈笑自若的人物,但他却一直都在抑压自己鄙视和厌恶封建家庭的念头,因为他并没有这般“豁达的胸襟”,因此高觉新也就更为痛苦。剧本中这段文字对高觉新形象的精炼概括,与小说是基本一致的,但剧本以大段文字直接陈述和强调高觉新的隐忍,“只是他有一种强烈的鉴别善恶的爱憎心,重使他在敷衍着一些虚伪的人们时感到异常的苦痛。”这也体现出曹禺对高觉新这一人物形象的理解和同情。

(二)明朗化的凸显

小说《家》中,觉新虽受到五四新思潮的影响,却自始至终不支持觉慧、觉民的进步活动,而在剧本《家》中面对封建家长克明对弟弟们的指责,他也赞同弟弟们有时也有他们的道理。一向谨遵封建家长旨意的承重孙竟为弟弟们做解释,这是小说中不曾出现的。剧本中瑞珏爱看文明戏,喜欢看新书,并且主动支持觉慧觉民等人的进步活动,侧面烘托出高觉新这一人物形象性格的明朗化,其性格中明朗化与隐忍性的加强,更能凸显出这个人物形象性格的矛盾。曹禺注重写高觉新情感的丰厚,着重表现觉新作为受过新思潮影响的青年知识分子,虽未能身体力行地实践其思想,但将希望寄托在弟妹身上,算是另一种潜隐的反抗。这种潜隐的反抗性格的刻画,使这一人物形象更加明朗化,具有了更多的亮色,读者也因此更为理解其生存困境所造成的心理矛盾。

(三)诗意化的充实

语言是构成剧本的基础。曹禺的人物语言既充满诗意又通俗易懂。在戏剧《家》中,诗意语言的渲染,能够更加清晰地凸显觉新的生活理想和现实生活态度的分裂,使其陷入泥沼之中,欲自救却又不可得,因封建婚姻制度造成的三个青年的悲剧因此也更具感染力。曹禺非常赞成这三人是“一些善良的青年男女在封建社会里所遭到的悲剧的命运”这一观点。因此,曹禺用充满诗意的、朦胧的文笔将复杂的人物形象、原著的精神内涵巧妙地传达出来,实在可称为一部成功的改编之作。

三、高觉新的生存困境

艺术形象是个性与共性的统一,而高觉新作为文学人物画廊中极具特色的人物形象,一方面,他是独特的,其生存困境也是独特的,是新旧文化冲突下的矛盾统一体,是站在中间的人;另一方面,其生存困境具有普遍性,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五四”时代出身于封建大家庭的青年的共同特征。

(一)生存困境的特殊性

高觉新出生在戊戌变法前夕,成长于东西方文明碰撞、封建传统观念和科学民主思想互相交织的时期,他的思想中既保留着旧时代的封建伦理观,也有科学、民主、自由等新思想。五四思潮的冲击以及封建伦理的固守,给当时一代的青年人带来新的抉择。

高家的封建家长和反抗青年之间的矛盾一直由高觉新来调和。因此,高觉新是一个有着两重人格的人,二十岁之前的高觉新生活在新思想缺位的“前五四”时代,受到封建传统思想道德的侵染,但他跟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他又是一个新青年。这种生活方式使自己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忍气吞声,极易受到伤害,也不为他的两个兄弟所不能所理解。他奉行的“作揖主义”“无抵抗主义”,使其具有双重人格,决定了其反抗思想的缓慢,从而将自己束缚在新与旧的过渡地带。

(二)生存困境的普遍性

从高觉新这个文学形象身上,我们可以窥见“五四”时代出身于封建大家庭青年的共同特征。那个时代的青年,既不同程度地接受了新思想,又都不同程度地带有传统伦理道德的思想。而这时代背景,是巴金和曹禺笔下“觉新”产生的重要原因。

三部曲多取材于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和事件,上文已提及高觉新的现实原型就是巴金的大哥,但巴金不止一次地提及高觉新与他自身的精神联系。巴金自小生活在一个封建家庭之中,成年之时接受了五四新思想,因此面临着普遍的新旧思想困境。他发现自己的身上也有这样的时代通病,他写“觉新”不仅为的是警醒大哥,也在鞭挞他自己。如果说《家》中还隐藏着巴金对封建家庭的依恋之情的话,那么《秋》中写高家的“木叶黄落”,觉新最终站起来了。而曹禺对封建家庭的态度也是矛盾的。幼年母亲离世,父亲性格专横,曹禺生性胆小怕事,于他而言,家庭是充满恐惧与眷恋的场所。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也是“高觉新”:一方面看清了封建家庭的罪恶,另一方面也有意无意地接受了封建道德伦理观念的影响。

巴金、曹禺笔下的高觉新,都带有作者自身的烙印。在解读高觉新的同时,我们也在读巴金、曹禺,也在读生活在五四时期那个特殊时代背景下的青年:既受困于“家”的梦魇,又力争冲破封建思想的堡垒。巴金、曹禺以笔为枪,将时代通病、自身苦闷以文学作品的方式展露在世人眼前,激励青年们勇敢与封建旧伦理、旧道德做斗争。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笔下的高觉新是写给五四时期的青年的,但高觉新身上表现出的人性的复杂和多变,即使在当代,也还没有变得陌生,文学艺术形象的魅力即在于此。无论是《激流三部曲》,还是戏剧《家》对高觉新的刻画,皆旨在突出其性格中的矛盾性,旨在揭露封建伦理制度、封建思想观念的不合理。高觉新不仅是封建伦理道德、家庭制度的受害者,更是五四以后的特定时代背景下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闷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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