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 放
知书达理 悦读致远——南京大学通识教育的新理念与新进展①
龚 放
(南京大学 教育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93)
南京大学从2006年起,将经典阅读作为大学通识教育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历经12年的研讨、打磨,逐步发展成为以经典文本及课程体系为载体、以三大育人模块为内核、以“师生育人共同体”构建为支撑,融入育人全过程的“悦读经典计划”,初步探索出一条“阅读兴趣激发→阅读思维训练→文化自觉启迪”的育人新路径。南大的探索实践表明,中外经典名著阅读是大学通识教育的重要内容、重要抓手,但能否成功实施,既取决于对经典的遴选是否精当,是否适度,也取决于分层设计是否环环紧扣,引人入胜,能够激发学生兴趣,产生“悦读”效果!大学通识教育新阶段、新境界的实现,还有赖于在现代大学重构“师生共同体”,调谐师生关系,把握角色定位,由师生的密切联系、互动臻于共生、共赢。
大学通识教育; 经典阅读; 南京大学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南京大学曾经开展过一场关于大学教育思想的大讨论,讨论的核心问题是:“面临新世纪,我们需要培养怎样的人才?”。时任校长的中科院院士、天体物理学家曲钦岳认为:“我们所要培养的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与接班人,他们应当有较高的中国文化历史素养,同时又应当对人类整个文明的进程有所了解。这样,当他们成为21世纪的治国和建国之才时,才能正确处理好顺应世界发展潮流与适合中国国情、汲取人类文明精华与发挥中国特色的关系。”[1]
为了实现这样的人才培养目标,曲钦岳校长提出“三融合”的教育理念,即“融知识传授与能力培养为一体,融业务培养与素质教育为一体,融科学精神与人文素养为一体”。这一时期,南京大学将通识教育纳入“大学素质教育”的范畴统筹考虑。南大所理解的大学素质教育,可以大体概括为“一个指导思想、两个组成部分、三重使命和多样化实施途径”。
所谓“一个指导思想”是指,使大学期间所有的教育活动,包括显性、隐性的课程,有形、无形的“教”,自觉、不自觉的“学”,都服从于一个目的:使受教育者的素质(不仅仅是知识和能力)得到全面、和谐和可持续的发展。“两个相区分又互补的有机组成部分”:其一是根据素质教育思想革新和重组的专业教育;其二是根据素质教育思想对专业教育之外的其他教育、教学活动的统筹安排和精心设计。(这前一部分是professional education,后一部分即general education)。
所谓“三重使命”:一是补缺、纠偏;二是整合、贯通,由知识的统摄渐臻智慧的领悟;三是超越,即超越小我、超越功利,由追求知识的整合到促进身心的全面发展,由智慧的领悟、情感的发展、价值的澄清到良好人格的养成[2]。
所谓“多样化的实施途径”,即除了开设系列化的课程和学术讲座外,还包括指导学生专题研究、指导学生课外阅读、指导学生社会调查,等等。
2006年,南京大学凝练“学会学习与学会做人融通”的人才培养新理念,启动首届“南大读书节”,组织专家推荐“年度阅读书目”,开始将经典阅读作为大学通识教育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历经12年的研讨、打磨、实践,逐步发展成为以经典文本及课程体系为载体、以三大育人模块为内核、以“师生育人共同体”构建为支撑,融入育人全过程的“悦读经典计划”,初步探索出一条“阅读兴趣激发→阅读思维训练→文化自觉启迪”的育人新路径。
所谓“三慧并重”即依托古今中外经典原著,以中外经典文本为载体,践履中国文化“知而有所合谓之智”(荀子)的理念,引导学生亲近经典以形成观世界之慧眼,研读经典以体悟古今智者之慧识,深入经典以提升自我境界之慧心。
所谓“三管齐下”,一是以载体创新推动大学通识教育落地,包括开发涵盖60部经典书目、百余扩展读物和60余万字《南大读本》的系统性阅读文本体系,创建虚拟课堂与传统课程相配合,层次递进、教学相长的悦读课程群;二是以系统性育人模块推动大学通识教育融入培养全过程,也就是将导读(名师导读、朋辈导读)、研读(深层次阅读研讨)、悦读(第二课堂读书活动)三大育人模块交织互补,纳入人才培养方案,覆盖全体本科生并贯通课内外;三是通过构建“师生育人共同体”启迪学生文化自觉:创新“DIY课程”机制,凸显学生在读书文化中的主体作用,促进从“要我读”向“我要读”转变;从引导、指向到学生的“自我建构”、“知而合之”、“悦读致远”。
实施这一计划所采取的重大举措之一,就是精心设计经典阅读文本系统。第一,是遴选推荐书目,根据本科阶段学习特点,学校确立了五个原则:经典性、思想性、知识性、前沿性和可读性,组织专家推荐、师生投票,遴选出60部中外经典书目,分为“文学与艺术”、“历史与文明”、“哲学与宗教”、“经济与社会”“自然与生命”和“全球化与领导力”六大单元。第二,编辑出版《南大读本》。组织专家编撰配套基本书单的《南大读本》,上下两册、60余万字,为学生提供阅读导引。第三,划定扩展书目。通过延伸推荐170余部其他优秀经典、牵头主编《中国文化二十四品》丛书、引进《牛津通识读本》,拓展学生阅读广度与深度。第四,开发数字化文本。建设经典书目数字化资源平台和在线课程平台,开发移动终端“掌上悦读”APP,师生实现数字化阅读与线上教学。
将“悦读经典”纳入本科生培养方案,通过三个模块学习获得2个“悦读”必修学分:
模块一是“导读”:聘请校内外名师开设经典导读课程100门,并同步开展各类读书活动每年逾300场,课堂内外导读相结合;
模块二是“研读”:建设DIY经典研读课107门,采用小班化师生研讨教学方式,师生共同开展探究式教学,培养学生沉浸式阅读习惯。
模块三是“悦读”:成立学生“悦读书社”、组织“读书节”、追问名师讲座、辩论赛等全校性活动,每年逾30场,建设崇尚经典的书香校园。
2017年面向全体本科生推出50门“DIY(Design it yourself)研读研究系列课程”。
与传统课程中学生仅仅是扮演选课与上课角色不同,南京大学的DIY研读课从课程设置到开课、授课,全部由学生主导完成。学生按照选课流程通过遴选后,在开课的前两周内,可以通过试听的方式体验,教师则根据学生试听表现和对课程教学要求的适应度不断微调。课程采取研讨的形式,每个课程的选读者一般15个人左右。DIY研读课的程度高于新生研讨课和通识课程,而又不同于硕士生、博士生课程的高度专业性。它可以作为本科生与研究生衔接的过渡课程。DIY研读课程由南京大学悦读书社、教务处,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和相关院系联袂打造。本科生只需在教务处网站按照选课流程,填写一份“定制订单”,通过遴选后,便可“定制”老师及授课内容。这种以“学生DIY设计课程主题+邀约名师授课”的研读课程模式吸引了大批学子的参与。
与传统授课形式不同,DIY课程的授课形式不再是单一的讲授和一成不变的单向教学,而是由学生与老师同坐在教研室共同研讨经典文献。如文学院徐兴无教授开设的“四书研读”“左传研读”,徐教授建议同学提前阅读杨伯峻的《春秋左传注》,并把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作为参考书。课堂伊始,徐教授对“传”和“经”进行阐释,强调在读传和经时应当顺读、通读,然后他将大部分的课堂时间留给了同学,每节课由一名同学主持研读,由其决定当节课的具体授课内容与形式。教授仅仅有所补充和点评。
三管齐下,初见成效。经典阅读终于转化为“悦读”,表现在本科生读书主动性明显增强,阅读素养显著提升。2017年全校人均图书借阅量较2009年增长了接近2倍、较2013年增长了1.4倍,校园内形成了有境界、蕴智慧、开眼界和可持续的读书文化。根据教育研究院组织的“悦读经典”课程学习经历和满意度调查,本科生人文和科学素养都有了很大提升,比例分别为95.4%和88.6%;91.8%的学生觉得自己“不随大流、独立思考”的能力有所提升;86.%的学生获得对中国文明传统的认同感;91.4%的学生认识到历史、传统与当下的关联性,91.9%的学生能够用跨文化视角深入比较和理解世界上主要文明。随着计划的实施与推进,形成一批优质育人资源。全校已开发建设207门新型课程,全校累计超过4万人次学生选修相关课程,在教学内容、教学方式、考核评价方式等方面改革创新,并在本科生跨学科学术导师制、研究生助教制(TA)等方面先行先试,逐步形成由92位导师、110名青年教师及研究生助教队伍形成的分层次导师库。以经典为核心的阅读资源体系建设,有效地实现了教学性与学术性融合,纸质核心读本与在线拓展资源互补,不仅印刷2万册《南大读本》,而且开发“悦读经典计划”数字化资源库,电子书目迄今下载19万4340次。
这一本科教学改革成果不仅获得了江苏省2018年高校教学成果一等奖,而且荣获2018年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更难能可贵的是,南京大学的通识教育新理念被越来越多的高等院校引为同调,“经典悦读”的新举措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等多所高校得到成功推广。
早在上世纪20年代,南京大学的前身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哲学系教授刘伯明就提出:南高师要培养具有“国士风范”的人才。何谓“国士风范”?他用三句话来概括,即“大江之雄毅,钟山之崇高,玄武之沉静”。2012年,时任南大校长的陈骏院士又加上第四项:“雨花之斑斓”。这样的“国士风范”,这样的学养、胸襟和气度从何而来?当然只有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即学习和实践中逐步陶冶、提升。中国古代即强调“腹有诗书气自华”。英国物理学家弗朗西斯·培根不仅高度评价“读书”在移情易性方面的作用:“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博彩,足以长才”,而且论述了不同领域的经典对人的发展的影响:“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
相对于专业教育(professional education)追求系统、严整、学以致用等较强的目的性,大学通识教育更强调着眼长远,更注重“不用之用”。《耶鲁学院1828年报告》主张传统、经典的课程应当遵循“训练心智”和“装备心灵”这两条重要原则,“他们排除了所有可以在学院之外学习的科目……他们希望大学中强调学习文学与科学,因为这些是学生(毕业之后)在繁忙的日常生活中可能永远不会有时间和机会去探求的学问。”[3]耶鲁的教授以此为理由试图阻止实用性、专业性课程进入大学,其迂阔和保守之处已经众人皆知。但当代大学不能将《耶鲁学院1828年报告》的合理内核连同脏水一起泼掉!大学必须让学生在接受“何以为生”的专业知识、技术与方法之外,还需知晓“为何而生”?需要对世界、自然、人类社会及自我有所涉猎,有所认识,大学需要让学生学习、思考那些离开了大学就可能再也没有时间和可能去探求、学习、思考的哲学、历史、逻辑、伦理问题!当代大学的通识教育必须解决学生与成长发展不可或缺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问题,而经典阅读是可以承载其重,帮助学生知书达理、“宁静致远”的方式、渠道!
“经典名著”一肩担起人类文明的“传承”和“创新”,是大学通识教育的重要内容、重要抓手。但能否成功实施,关键在于对经典的遴选是否精当?是否适度?
早在一战期间,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厄斯金(John Erskine)就强调对西方名著的学习和钻研,要求大学生在大学最后两年中,每周阅读一本经典著作。他的尝试颇见成效。芝加哥大学年轻的校长赫钦斯突出了名著在大学教育中的地位,认为“这些古今人类的智慧精髓以及文化宝藏,是通识教育取之不尽的教材来源,经过去芜存菁的筛选,可以作为通识教育的最佳内容。”在他的指导和支持下,圣约翰学院从1937年起在大学四年中按编年史顺序研读西方名著共90本。其中大一集中学习古希腊15位思想家的传世之作;大二学习古罗马至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期的24本经典;大三研读16-17世纪27种文献(包括《美国宪法》);大四侧重于从18世纪到当代的24种名著。赫钦斯还强调,名著课程的要旨是讨论、澄清和理解主要的“理念”,特别是那些“导向性理念”(leading idea),因为它们具有内在的理智属性,是文化传统的精华所在,也是学生进一步深造的基础。他主编了54册《西方名著》,罗列了2987个话题,涉及1792个观念、概念和名词,从中提炼出102个古往今来最重要的“伟大理念”。
赫钦斯重视经典名著阅读对大学生的成长与发展的影响是对的,但由他发起并指导的“名著学习”实验却中途夭折。问题就在失之于多、失之于滥、失之于深奥和失之于艰涩。
因此,成功的、创新的“经典阅读”首先就在于经典的界定与遴选。在于恰当和适度。我们看到台湾元智大学王立文教授在经典教育推动过程中,再三斟酌、推敲,遴选出“经典50”,并在难易相当上做足了文章,特别是经典的分类及点数的设计,颇有新意。南京大学根据本科阶段学习特点,以经典性、思想性、知识性、前沿性和可读性为原则,经专家推荐、师生投票等环节,遴选出60部中外经典书目,与元智大学的“经典50”可谓“不谋而合”、“异曲同工”。
江宜桦先生在台湾大学政治系当教授时写过《如何在通识课程教经典》一文,强调:“如果一个典雅流畅的版本能够引起学生的阅读兴趣,他们自然就会去查阅原始的版本,或探索更多的资讯。但是如果老师选用的是一部厚重而琐碎的经典,却可能使许多人裹足不前。”因此,名著的阅读,必须由“要我读”转化为“我要读”,方才能够起到移情易性、质优气华的作用。这里的关键是分层设计,环环紧扣,“诱敌深入”,引人入胜,目的是要培养和激发学生的兴趣,产生“悦读”的效果,养成终生受用的学习习惯!南京大学的成功,在于注重“引人入胜”,在于追求由“阅读”到“悦读”。例如,从入选的60本经典著作中各选择其中最出彩、最精髓的一个章节,聘请功底厚、有见地的学者撰写导读引语,提出思考问题(一般不超过4个)和延伸阅读建议(一般不超过5本)。这样就会将求知欲望强烈且又兴趣广泛的90后大学生吸引过来,领略经典名著理论的精湛、批判的犀利文字的洗练和真知灼见的历史价值与当代意义,从而产生登高望远、历险求真、一识庐山真面目的决心。再如,设计了DIY课程,让学生点唱,邀专家学者作专题阐发,通过师生合作研讨、共同探究……步步为营,渐入佳境!
人们常说,大学是“学科共同体”、“学者共同体”或者“科学共同体”,在我看来,大学的本质特点应当是“师生共同体”。我更认同德国学者雅斯贝尔斯对这一特殊的共同体理念的特质的明白无误的判断——“这个理念要求有交流存在”!而且,这种交流,并非单向的教师讲授、传授的活动,而是双向(师生交流)和多向的(既包括师生之间,也包括生生之间、师师之间)的交流与共生[4]!
南京大学的成功,一方面重视发挥学生在悦读经典过程中的主体性、积极性,启迪学生文化自觉,另一方面重视教师的角色的调整。教师引而不发、引路指向,重在激发学生的“自我建构”、“知而合之”、“悦读致远”。通过师生共选经典书目、师长导学与朋辈导学互补、学生“DIY课程”等环节,重构平等对话、教学相长的师生关系,形成具有开放性、建构性、体悟性、交互性的师生育人共同体。尤其是“DIY课程”机制,给予了学生自主选择主讲教师、自主构建学习内容的平台,使师生基于共同志趣开展教和学,课堂超越传统知识传授,实现了学术分享、智慧启迪、文化影响的深层次目标,而今天的大学能否重构“师生共同体”?能否回归大学初心,回归大学之道?不仅关系到“阅读经典计划”的实施和大学通识教育的走向,而且关系到中国的大学能否成功解答“钱学森之问”,培养和造就既有“大江之雄毅”、“钟山之崇高”,又兼具“玄武之沉静”和“雨花之斑斓”的一流高素质创新人才。这是当代中国高等教育必须回答、不容回避的难题,此事重大,当另文探究,已经超出了本文的论域。
①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参考了南京大学周宪教授等国家级教学成果奖申报书《“悦读经典计划”——重塑大学阅读文化的育人路径新实践》,并得到南大教务处蔡颖蔚副处长等的支持帮助,在此一并说明与致谢!
[1] 曲钦岳.跨世纪人才培养与高等教育改革[J].中国高教研究,1997(4).
[2] 龚放.试论大学素质教育[J].教育研究,1997(9).
[3] 约翰·S·布鲁贝克.高等教育哲学[M].郑继伟,等,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7:5-6.
[4] 龚放.大学师生共同体:概念辨析与现实重构[J].中国高教研究,2016(12).
To Be Educated and Reasonable by Enjoying Reading: New Idea and Development of Liberal Education in Nanjing University
GONG Fang
( Institute of Education,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Jiangsu, China )
Since 2006, Nanjing University has taken classic reading as an important starting point for liberal education in the university. After 12 years of discussion and polishing, the activity has gradually developed into the "Plan of Enjoying the Classic Reading" integrated into the whole education process with classic text and course system as carrier, three education modules as core and construction of "education community of teachers and students" as support, to primarily explore a new educational path of "simulating reading interest → training reading thought → enlightening cultural consciousness". The exploration practice of Nanjing University shows that reading Chinese and foreign classics is an important content and starting point for liberal education in universities, but whether it can be successfully implemented depends not only on whether the selection of classics is accurate and appropriate, but also on whether the hierarchical design is closely linked and attractive, which can stimulate students' interest and produce a " happy reading" effect! As for the liberal education stage in the university, the realization of the new realm also depends on reconstructing the "community of teachers and students" in modern universities, coordinat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achers and students, grasping the role orientation, and achieving symbiosis and win-win results through close contact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teachers and students.
Liberal education in university, classic reading, Nanjing University
2018-10-30
龚 放(1949-),男,江苏江阴人,教授,博士生导师,常州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特聘教授,研究方向:高等教育。
G640
A
1673-9639 (2018) 12-0001-05
(责任编辑 陈昌芸)(责任校对 王立平)(英文编辑 田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