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早年北方仕宦考

2018-01-28 11:54吴国富
铜仁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江州陶渊明

吴国富

( 九江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江西 九江 332005 )

关于陶渊明早年仕宦,史书语焉不详,各家也难以详考,惟有袁行霈先生《陶渊明年谱》有较深入的分析:

陶渊明此年(指二十岁时)开始游宦,以谋生路。南朝梁沈约《宋书·陶潜传》:“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与渊明自述对照,可知系指弱冠游宦谋生而言。《饮酒》其十九:“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即此事。《饮酒》其十:“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回且长,风波阻中途。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乃回忆此时之生活。然则渊明任州祭酒之前尝为生活所迫出任低级官吏,详情已不可考。[1]

袁先生所论甚为有理。陶渊明《与子俨等疏》说:“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东西游走”指到了很多地方。综合陶渊明诗文所叙,他于出任江州祭酒之前,长期在北方奔走,二十八岁始返回南方。

陶渊明的《杂诗四首》有“遥遥从羁役”、“萧条隔天涯”、“慷慨思南归”、“边雁悲无所,代谢归北乡”、“泛舟拟董司”、“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等语,指的是他曾经在北方从军十载。从军之事,从“泛舟拟董司”一语可知,因为“董司”指掌管军政之人,如《晋书·谢玄传》:“复命臣荷戈前驱,董司戎首。”在北方之事,从“思南归”、“边雁”、“北乡”等词语可知。“荏苒经十载”则说明了在北方从军的时间。叙述如此明确,我们就没有理由把它当成是“梦话”了。

对十年北方军旅生涯的书写,在陶渊明诗中其实并不少见。《饮酒》诗说:“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直至东海隅”就是到了滨海一带。古代的东海,包括今天的东海、黄海,如《太平御览》卷九四七引前秦苻朗《苻子》云:“东海有鳌焉,冠蓬莱而浮游于沧海。”“蓬莱”相传就在胶东半岛附近的海上。由此可知陶渊明到过山东的滨海地区。《拟古》诗说:“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旁两高坟,伯牙与庄周。”这首诗明确指出自己年轻时曾到张掖、幽州,应该是因军中公干而去。张掖在今甘肃一带,幽州在今北京附近,一东一西,相距遥远,途中还经过了在安徽省固镇县的伯牙墓,在河南省民权县的庄周墓,在甘肃渭源县的首阳山,在河北易县的易水。当然,这一行程曲折多变,也可能不是一次完成的。《拟古》诗说:“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问君今何有,非商复非戎。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当指公务之暇到无终的一次旅行。无终,即右北平无终县,现为天津蓟县。这一带在当时就属于幽州。据《三国志·魏书》记载,田畴字子泰,右北平无终人,率众进入徐无山居住耕作,四方百姓纷纷来归附,几年间达到数千家。徐无山,今名盘山,就在天津蓟县。从“乡里习其风”之语,可见陶渊明曾亲临其境。《拟古》诗云:“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按《洛阳伽蓝记》卷一记载:“城东北角有魏文帝百尺楼,年虽久远,形制如初。”可知洛阳的百尺楼建于三国时期,到北魏时期尚完好无损。因此,陶诗中的“百尺楼”不是泛指高楼,而是指洛阳城内的百尺楼,因为下面又提到“北邙”:即洛阳市北、黄河南岸的北邙山,乃是登楼可见之景。

综合上面叙述,陶渊明在北方从军十年是可信的,我们也不可能把上述所有诗句都当作诗人的想象之词。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探究陶渊明在北方从军十年起于何时、迄于何时,这一点也可以基本确定,亦即起于诗人19岁,止于诗人28岁之时。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说: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踠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馀。

这首诗应当是对他 29岁以前生平的概述。“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指的是“弱龄”以前的情况,也就是说二十来岁以前,他在家中闲居,以耕种读书为事。《自祭文》说:“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指的也应当是青少年时期的生活。而“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就是《五柳先生传》的“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改写。“时来苟冥会,踠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是指他遇上一个机会,就暂时告别了田园,登上了仕途,明显属于第一次出仕。其中有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此诗叙述的应当是“弱龄”时期的出仕情况,而非三十多岁以后的情况。诗歌描述“弱龄”时期清贫的耕读生活,紧接着说自己出仕,在时间上是紧接而来的,不会一下跳跃到十几年以后。第二,诗歌写的是诗人初仕的情况,不是再仕。如果把他29岁担任江州祭酒作为初仕,显然与诗歌描写的情况不吻合;因为这次出仕就在家乡任职,用不着“登降千里馀”。而 29岁之后的仕宦,显然又不能算初仕。所以,这首诗歌的时间应当确定为“弱龄”时的“初仕”,而且离家非常遥远。第三,诗中的“冥会”,指自然吻合、暗自巧合,但颇有“碰上好运气”、而且是不平常的运气的意思,指的是人生大机遇。如郭璞《磁石》:“磁石吸铁,琥珀取芥。气有潜通,数亦冥会。物之相感,出乎意外。(《艺文类聚》卷六)后秦僧肇《肇论·责异》:“冥会之致,又滞而不通。”《梁书·陶弘景传》说:“弘景为人圆通谦谨,出处冥会。”这些“冥会”,都有“出人意料之外”的意思,用来形容人生际遇,自然就不是一般的机会了。为此,传统的注解把这首诗说成是陶渊明出任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时所作,时在公元404年[2]71,与诗意出入甚大,可以说是扞格不通,有的学者就曾经指出过这一点[3]。因为在404年之前,陶渊明不但早已担任过江州祭酒,更是在桓玄手下任职甚久,与诗歌描述的初仕情况完全不合。而且,此时的陶渊明已经40岁,诗歌从“弱龄寄事外”一下叙述到40岁,时间上跨了20年,也显得很不自然。因此,这首诗写的就是他青年时第一次出仕的情况,也就是在北方从军的情况,这样不但“登降千里馀”有了着落,而“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使用东汉班超投笔从戎、出使西域的典故,也很恰切,因为陶渊明不但到过甘肃一带,也是为了征讨五胡而从军。这首诗应当与《杂诗四首》创作于同一时期,即北方从军时期,时在陶渊明29岁以前。

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测,早年的陶渊明,到底遇上了什么好机会,致使他从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一下子成了“镇军参军”?

公元383年,即东晋太元八年、前秦建元十九年,著名的淝水之战爆发,以前秦苻坚的军队大败而告终,前秦也因此而陷入混乱。一时间趁火打劫、乘时窃据者所在皆是,当时前秦统治下的不少官员趁机反秦,有的直接自立为王,有的则打着东晋王朝的旗号,东晋将官亦趁机收复失地,把边界线推进到了黄河,并且此后数十年间东晋再无外族侵略。苻坚则于淝水之战后第三年被杀。这是朝廷大量用人之机,也正是有雄心壮志者猎取功名的大好时机,对于少壮时“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陶渊明来说,堪称“时来苟冥会”,遇上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光。依据传统的陶渊明享年63岁说,太元八年陶渊明18岁,次年即太元九年,19岁(虚岁20)的陶渊明初次踏入仕途,正属于弱冠之年。在振兴家族以及“大济苍生”的心态中,诗人告别了田园,奔走于北方,依据“荏苒经十载”的叙述,他直到28岁时才返回南方。归乡后第二年,时年29岁的陶渊明起为江州祭酒,不久就辞职而归。

接下来的问题是,陶渊明在谁的手下任职,缘何又到了张掖、幽州一带?联系这段时间的东晋历史,陶渊明的初仕与一个人物的关系很密切,那就是朱序。根据《晋书·朱序传》,朱序为义阳人,乃桓温旧党[4],兴宁末年,梁州刺史司马勋反,桓温上表推荐朱序为征讨都护以讨之,以功拜鹰扬将军,太和末年为兖州刺史。朱序又深得桓冲信任,驻守襄阳时,与前秦的兵马反复厮杀,襄阳沦陷之际,朱序被俘,桓冲深为自己救援不力而自责。之后朱序被迫作了前秦的尚书,期间一度想逃回南方,结果没有成功。在淝水之战中,朱序趁秦军稍作退却之机,大喊“苻坚败了”,引起秦军全面溃败,因而建立功勋,回到东晋,初为琅琊内史,转扬州豫州五州军事,屯驻洛阳。之后又监兖青二州诸军事,并领二州刺史,经略东海之滨,镇守彭城,之后又加都督司、雍、梁、秦四州诸军事,经略西北边地。可以说,从太元九年到十八年,朱序陆续掌管了相当于今天山东、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甘肃、四川、重庆这八省一市的军事,疆域辽阔,期间仅为击退丁零人翟辽、翟钊的进犯,就曾转战数千里。而陶渊明在这期间奔走于东海之滨、幽州乃至于甘肃张掖一带(正像《与子俨等疏》所谓的“东西游走”),与朱序的军事经略范围颇为一致,故而极有可能就在朱序幕下担任参军。

陶渊明早年为何到了张掖一带?这很可能与前凉王张天锡之子张大豫趁前秦内乱意图复国之事有关。前凉原被前秦攻占,前凉王张天锡逃到东晋,其子张大豫则滞留在凉州。淝水之战以后,张大豫趁机起兵,时略阳人王穆起兵酒泉以应之;敦煌人索嘏则与著名学者郭瑀起兵五千以应王穆。他们愤慨“名教沦于左衽”,起兵亦以此为名,并与东晋联络。又《晋书·载纪·吕光》:“其将徐炅与张掖太守彭晃谋叛,光遣师讨炅,炅奔晃。晃东结康宁,西通王穆,光议将讨之。”可见王穆起兵也波及到张掖一带。陶渊明大约就因此作为东晋使者被朱序派到了张掖一带,联络当地的反秦势力,以实现晋军的战略意图。朱序这一举动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其一,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晋书·孝武帝纪》记载:“(太元)十三年夏四月戊午,以青兖二州刺史朱序为持节、都督雍梁沔中九郡诸军事、雍州刺史。”雍州与凉州为毗邻之地,凉州有事,身为雍州刺史的朱序不可能坐视不管。更何况凉州张氏一直心向朝廷,此前朱序已经奉命策应过凉州军事:“太元初,既而苻坚寇凉州,冲遣宣城内史朱序、豫州刺史桓伊率众向寿阳,淮南太守刘波泛舟淮泗,乘虚致讨,以救凉州。”(《晋书·桓冲传》)当时张天锡死守凉州,凉州沦陷后被俘,苻坚封他为归义侯,任尚书。三年之后即太元四年,秦军攻克襄阳,作为襄阳守将的朱序被秦军俘虏,苻坚任命朱序为度支尚书,如此朱序与张天锡都成了前秦的“尚书”,既有“同僚”之谊,又有难兄难弟之感慨。淝水之战以后,张天锡与朱序又皆阵前倒戈,归顺朝廷。因此,张天锡的儿子张大豫在凉州起兵,朱序于公于私都有支援的责任和理由。其二,朱序很可能还想借此救回被苻坚掳走的荆州百姓。据《晋书·李玄盛传》记载,“初,苻坚建元之末,徙江汉之人万余户于敦煌,中州之人有田畴不辟者,亦徙七千余户。”这些被掳掠到边地的“江汉之人”,既是反秦的重要力量,也是朱序想解救的对象。

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所说的“镇军参军”,可以指“镇军将军的参军”,也可以指“镇军府的参军”,后者就是指“都督某州军事的镇军府”。按《晋书·朱序传》:“又监兖青二州诸军事、二州刺史,将军如故,进镇彭城。序求镇淮阴,帝许焉。”正是朱序开镇军府的说明。如《太平御览》卷二四八引孙盛《晋阳秋》说“刘裕虚浮镇京口”,晋陵人韦某对刘裕说:“今不希镇军府,闻护军司马缺,愿赐卒恩。”“镇京口”即开“镇军府”于京口,亦可佐证朱序“镇彭城”即开“镇军府”于彭城之意。以朱序这样重要的军事将领,理所当然设有镇军府,而且有两个镇军府,一个在西边的洛阳,一个在东边的彭城。逯钦立注解陶渊明《杂诗》之“泛舟拟董司”云:“董司,都督军事者。……据《晋书·安帝纪》,元兴三年,刘裕伐桓玄,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并八州军事,董司当指刘裕。”[2]121“董司”指都督军事者是合理的,惟指为刘裕则未必妥当,当以朱序为是。而以陶渊明家族尤其是其外祖父孟嘉一族与桓温的关系来看,陶渊明在淝水之战之后投身于朱序手下做镇军府参军,的确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也因为朱序是桓温旧党,深受朝廷猜忌,所以陶渊明投身朱序幕下,就难免遭到“不洁去就之迹”之讥,也不容易遇上升迁发迹的机会。事实上,在淝水之战以后,朱序为了捍御北方、收复失地,做出了很大贡献;这与《晋书·朱序传》的简略叙述很不对称。朱序任职北方之后,司马道子开始掌握朝政;以司马道子后来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对朱序深存猜忌之心是很正常的(可以说,东晋王朝就因司马道子不断排挤方镇、挑起内乱而灭亡)。北方的威胁缓解之后,司马道子还借口百姓赋役沉重,不断削减北方的兵力,实际上等于在不断削弱朱序的势力。朱序后来屡次请求辞职,但朝廷却始终不许,后来朱序干脆自动离职,于太元十八年去世。而在太元十八年,28岁的陶渊明,也就不得不带着一无所成的遗憾返回了南方。

在后人心目中,陶渊明不过是“庐山脚下一个老农民”,外出的机会很少,到过的地方不多,最多也就是借助舟楫之便,往来于长江中下游而已,说他到过距离九江两千多公里以外的张掖,实难置信。但如果陶渊明青年时期跟随朱序,长期在洛阳一带进行军事活动,这种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古代西北边地盛产马匹,又多修驰道,便于奔驰,大军征战,多靠骑兵,如汉武帝元狩二年,霍去病率领万骑出陇西,六日内转战千余里,平均每日行程在一百六十里以上。三国时,曹操追击刘备,五千精骑一日一夜行三百里。淝水之战时,苻坚出动大批人马,“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前后千里,旗鼓相望。坚至项城,凉州之兵始达咸阳,蜀汉之军顺流而下,幽、冀之众至于彭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晋书·载记》第十四)苻坚于八月份计划出兵,十月初即与晋军开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东西万里之兵靠着马匹、舟楫就集中到了一起,速度还是很快的。假如陶渊明从洛阳出发,每天骑马100里,半个多月也就到了张掖。而且在陶诗中,不乏骑马驾车的描述,如《停云》:“愿言怀人,舟车靡从。”《荣木》:“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归园田居》:“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马队非讲肆,校书亦已勤。”《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饮酒》:“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拟古》:“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又如《晋书·列女传》记载陶侃母湛氏,“鄱阳孝廉范逵寓宿于侃,时大雪,湛氏乃彻所卧亲荐,自锉给其马。”应该说,马是东晋人常用的交通工具,尤为军旅之所需,故而陶渊明在行役之时骑马,乃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在 2002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贰·附一》中,收录了一方河南孟津县出土的《天魏故彭泽令陶公(潜)墓志》,全志约800字。墓志叙述陶渊明的事迹,大致不差,但叙述其子女之事,却与陶诗不合,人们多以为这是后人伪造的,伪造时间或在北魏时期,或在唐朝[5]。墓志称陶潜“窆葬于洛邙仁义里之原陵”。又《洛阳出土北魏墓志选编》收录了一方在洛阳出土的北魏墓志《大魏故银青光禄大夫、司徒并录尚书事、都督荆湘等州诸军事陶公(浚)墓志》,墓志中称陶浚之“祖潜,字渊明,号五柳先生,晋臣”[6]。这两方墓志很令人费解,其中有一种可能是这个名为“陶浚”的孙子到北魏为官,给祖父陶潜立了墓葬,因为墓志中叙述到陶潜之孙的仕途经历,显然撰写墓志时陶潜去世已久。至于为什么在洛阳立墓葬,也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陶渊明“耻为宋臣”,故而附葬于西晋的皇陵邙山;二是陶渊明曾在洛阳从军,子孙在这里给他立墓,可以满足陶渊明的心愿:“贤圣留馀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赠羊长史》)

综合起来,淝水之战以后,朱序的宦辙所至之地,也差不多就是陶渊明早年仕宦踪迹所至之地;而朱序在淝水之战后,转战东西,至于解职而去世,他在北方任职的时间,也大体上就是陶渊明早年在北方仕宦的时间。这种合拍,大大增加了上述推测的可能性。

上述推论,还有助于其他问题的探讨。

如《归园田居》五首的创作时间问题,向来认为是辞去彭泽令后所作,但诗中的“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却没法落实,或认为“三十”应当是虚数,或认为“三十”当为“十三”之误,因为从二十九岁起为江州祭酒到四十一岁辞官归田,头尾刚好十三个年头。逯钦立《陶渊明集》则认为是“十年”之夸词。但无论如何解释,都很难让人释然。但根据上述推论,可以推测这组诗应当是陶渊明返回南方之后所作,大约作于29岁时;“一去三十年”是对出生至于二十九岁之经历的总结。在北方奔走十年之后回到家乡,爆发出如同飞鸟挣脱樊笼般的欣喜心情,这是很自然的;而其中“久去山泽游”一首,咏叹田园丘墟之景,有浓重的隔世之感,不符合彭泽归来的情境,倒更符合他在北方奔走十年之后回到家乡所发出的感叹。又其中“开荒南野际”、“我土日已广”之类的描述,也暗示他家的田地久乏料理,多半荒芜,这也不是在彭泽呆几个月就能出现的景象。又如《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其中的“当年”应当是指“体力强健、适合劳作的青壮之年”,或可说明当时他对家中的一些田地并不熟悉,这应当是“东西游走”所致。又如《饮酒》十九:“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如果说陶渊明曾在北方从军十年,则此诗就比较好解释:从“投耒去学仕”,到“是时向立年”,是指第一次释褐出仕,首尾十年,归来已经接近而立之年(30岁)。此后断断续续出仕,“亭亭复一纪”,“世路廓悠悠”,是指从任江州祭酒到任彭泽令这段时间(从29岁到41岁),也恰好就是“一纪”也即12年,头尾则是13年。

陶渊明在29岁起为江州祭酒。关于此祭酒,也有不同看法。但如果此祭酒不是低级官员“祭酒从事”的话,则暗示陶渊明在此之前已经有一定的仕途资历,因为当时荐举官员,一般还是很看重以前资历的,否则将一介平民荐拔为江州祭酒,显得很为草率。此外,《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的“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也可以得到合理解释,“逢世阻”是指淝水之战,而“始室丧其偏”一句,传统注解均引《礼记·内则》“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解释为陶渊明三十岁才结婚,结婚不久,妻子便去世了。陶渊明到30岁才成家,这在当时已经很晚了;所以到了任彭泽令时,时年41岁的陶渊明还是“幼稚盈室”,连大儿子都还是“自给为难”,无法帮助他打理田地。若不是因为在北方从军十年,成家如此之晚,也是不合情理的。

东晋一朝,掌控军政大局的主要就是扬州势力集团和荆州势力集团。荆州势力集团奠定于陶侃,陶侃去世之后,一度受到扬州势力集团的打压,颇为凋零。但桓温崛起之后,荆州势力集团再度兴盛,而陶侃留下的班底,也都得到了重用。淝水之战中,掌权的谢安不许以桓冲为代表的荆州势力集团染指扬州的军事,但尚能做到合理使用,不作过分排挤。然而司马道子父子掌权期间,不但排挤荆州势力集团,连扬州势力集团的中坚王谢家族亦予以打压,结果导致天下大乱,桓玄反扑并篡位。桓玄被杀之后,荆州势力集团彻底毁灭,但扬州势力集团也不再坚决支持朝廷,东晋王朝也就走到了尽头。

陶渊明一生的仕宦,就与上述政治背景密切相关。他的家乡江州,长期以来都属于荆州势力集团的掌控范围,而他的家族以及外祖父孟嘉一族,都属于荆州势力集团的人物。他一生断断续续出仕,以早年在北方、后来在桓玄手下的仕宦时间为最久,也就是说荆州势力集团对他的接纳程度最高。淝水之战以后,桓氏家族的桓冲任江州刺史,两年后去世;继而桓伊担任江州刺史,但就在陶渊明南归之前数年,桓伊迁任护军将军,由王凝之接任江州刺史(此事约在太元十四年或十五年,其时王凝之已经为江州刺史,上书弹劾豫章太守范宁;太元十六年,江州刺史王凝之组织僧徒在庐山翻译佛经,见《出三藏记集·阿毗昙心经序》),这意味着朝廷(或扬州势力集团)剥夺了荆州势力集团对江州的掌控权。南归后起为江州祭酒的陶渊明,作为荆州桓氏集团的人物,难逃被猜忌、被排挤的命运,故而不久便辞职回家。然而五年之后,桓氏集团的桓玄再度掌控江州,担任刺史,他却再一次出仕,若不是因为母亲去世,这一次仕宦也有可能长达数年。桓玄被杀之后,陶渊明担任过建威参军、彭泽令,时间都很短。在此期间,荆州、江州人士惨遭屠杀,摧残殆尽;陶渊明在这种情况下出仕,可以说是很无奈的,对被猜忌、被排挤的命运感受也更深,如《感士不遇赋》所说的“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就反映了他的心态。事实上,荆州势力集团彻底覆亡之际,也就是陶渊明彻底告别官场之时。

参考文献:

[1]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850.

[2] 逯钦立.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71.

[3] 刘奕,邱爽.陶渊明做过刘裕的参军吗[J].古典文学知识,2013(4).

[4] 吕志学.《晋书·朱序传》考述[J].青年文学家,2011(3).

[5] 王昕.河南新见陶潜墓志辨伪[J].中国历史文物,2003(6).

[6] 朱亮.洛阳出土北魏墓志选编[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1:3.

猜你喜欢
江州陶渊明
你好,陶渊明
东晋江州治所变迁考论
陶渊明田园诗的艺术成就
楠溪江:陶渊明笔下的“古朴天堂”
白居易与江州山水
贫而无谄的陶渊明
崇左市江州区特殊教育学校开展“送教上门”活动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归人
《陶渊明 饮酒》
男孩,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