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是水,可以相通
——《湘行散记》与《瓦尔登湖》的比较

2018-01-28 07:57:57董珍珠绍兴文理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名作欣赏 2018年35期
关键词:瓦尔登湖梭罗湘西

⊙董珍珠[绍兴文理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沈从文和梭罗对自然有着很深的情结,他们的作品中许许多多关于自然山水的描写犹如一幅幅风景画,令人目不暇接。而湘西世界和瓦尔登湖可谓寄托着他们人生理想的归宿,在沈从文眼中湘西是使他“灵魂轻举永远赞美不尽”①的地方,对梭罗而言瓦尔登则是最接近上帝和天堂的地方。

一、自然风光的向往

沈从文曾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时写道:“我幼小时较美好的生活,大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②可以说,明净秀丽的凤凰沱江不仅赐予了沈从文生命,更赐予其智慧与灵性。在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犹如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世界,外界的纷纷扰扰与它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它有的是纯朴和灵动。湘西世界美丽的人和事几乎构成了作家整个的文学世界,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水,就孕育不出这么些好的人来,就没有这样的作品诞生,更无法塑造出这样温暖朴实的湘西世界来。沈从文不仅视湘西的自然美景为创作的源泉,更是把其当作自己的良师益友,因为“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忽然彻悟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一点智慧。的的确确,这河水过去给我的是‘知识’,如今给我的却是‘智慧’。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百汇万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③水在沈从文的笔下,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自然之物,它成为打开作家认知的钥匙,对其成长以及思想认识产生了深远持久的影响。

梭罗虽不像沈从文那样在水边土生土长,但梭罗从小就受到母亲的影响,具有了纯朴的本性和热爱自然的情怀。梭罗常在母亲的陪伴下出门远足,因此梭罗在作品中回忆道:“我一次次探险似的来到这个湖上,在一些夏天的黑夜里,跟一个同伴一起来;在水边生了一堆火,吸引鱼群,我们又在钩丝上放了虫子作鱼饵钓起了一条条鳘鱼;这样我们一直搞到夜深以后,才把火棒高高地抛掷到空中,它们像流星烟火一样,从空中落进湖里发出一些响亮的咝声,便熄灭了……”④梭罗能在日后的文学创作中依然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与水嬉戏的场景,可见他对自然的热爱之情是何等根深蒂固。通过作品可以看到在瓦尔登,梭罗真正体会到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境界,他“在阳光下的门前,从日出坐到正午,坐在松树、山核桃树和黄栌树中间,在没有打扰的寂寞与宁静之中,凝神沉思……”⑤瓦尔登给了梭罗前所未有的宁静、恬淡和从容,名利为何物?权势为何物?甚至连时间的流逝也不曾在梭罗意识中划破半点儿痕迹,以至于似乎没有任何人能够解释瓦尔登湖对于梭罗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大概就是梭罗穷极一生所追寻的东西,因此他才会说出“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甚于我之生活在瓦尔登”⑥这样的话来,正是这种与大自然亲密接触、超然物外的体验才让梭罗得以真正悟出生存和生命的终极意义。

二、自然人性的讴歌

法国文学家丹纳曾说过,一个民族的性格与之所处的生长环境是休戚相关的,这与通常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说法是一样的。在这一点上,沈从文和梭罗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自然是美好的,因此其孕育出来的人性也是美好的。

沈从文不仅认为水是其创作的源泉,更是把水视作自己的良师益友。水在他的笔下自然而然也被赋予了人的性情。沈从文看到在美丽的湘西自然环境的熏陶下,湘西人的人性中兼具刚柔,淳朴自然。对此,书中有详细的描写:“从整个说来,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地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唯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这过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似乎还更知道得多一些。”⑦沈从文赞赏湘西世界的人们就像他热爱老庄的哲学一般,他希望看到的是在自然之中人性能够毫不掩饰、毫不做作地展现出来,在他笔下的那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年轻的水手们和老纤夫等人,他们是多么地活灵活现,沈从文喜爱他们、描写他们,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自然人,他们那般放荡不羁的人生是沈从文一直所歌颂、所向往的。也许有人会疑惑这些人未经历过外面的事情,一生待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里,是否真如沈从文所说的那般美好呢?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沈从文眼中,会吟诗作对的并非真正的君子,只有那些敢于挑战自然、直面人生的人才是君子,哪怕言语粗俗了些却也好过那些在所谓文明世界中心不在焉地念着之乎者也的伪君子。在湘西世界中,我们能够看到生性风流的年轻水手,年轻气盛的虎雏,年近八十却依然努力讨生活的老纤夫,这些人全都是因水而生,得水而活,在沈从文眼中的湘西“人神同处日子竟过得十分调和,毫无龃龉”⑧。让人不由得感叹,对人性最崇高的赞美也不过如此吧。

远在千里之外的梭罗曾回忆自己每每想起水,便对水有着难以排遣的情愫。在作品中他阐释出自然环境对于一个人的性情的影响,一个小小的湖面能够折射出一个人的心灵:“如果他的周围是多山的环境,湖岸险盓,山峰高高耸起,反映在胸际,他一定是一个有着同样深度的人。可是一个低平的湖岸,就说明这人在另外一方面也肤浅。”⑨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已经向我们证实社会和地区环境对人的影响。梭罗通过描写瓦尔登的湖水也具体细微地表达了他对于人性的看法,从某种程度上说,梭罗向往瓦尔登湖即是向往人性的深度和广度。瓦尔登湖到处充满了灵性,在它周围生活的人们受其感染,也养成了高洁的品性。通过作品我们看到梭罗并非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却非常喜爱与那个在瓦尔登湖伐木做柱子的人为伴,十分赞赏他。那人的样貌大概可以参照生活中那些粗壮结实的伐木工和木工,可是梭罗却发现他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文雅得多,而且这种文雅没有半点虚假,“当大自然创造他这人的时候,她给了他一副强壮的身体,并且让他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满足,在他的四周用敬意和信任支撑着他,这样他就可以从像一个孩子似的,一直活到七十岁。他是这样单纯,毫不虚伪,无须用介绍的方式来介绍他,正如你无须给你的邻居介绍土拨鼠一样”⑩。正是天堂般洁净的瓦尔登在对人性发挥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就此而言,瓦尔登和湘西世界是一样的。与自然为伴的人们,为生活所迫做着粗鄙而不被人关注的事业,但他们的内心是纯净的,心灵是高洁的。

三、现代文明的批判

在都市生活中,沈从文和梭罗都看到工业的发展使得人对自然的掌控欲不断增强,人类向往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和更丰富的发展资源,于是无止尽地向自然攫取,人类的贪婪一发而不可收拾。沈从文和梭罗都是自然主义者,也是浪漫主义者,他们都曾试图改变但却无力改变,也想要逃脱最终却发现无路可逃,在现代化的巨浪面前,二人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魏巍曾在《抵制记忆与遗忘书写——沈从文创作理论》中提出这样一个观点:“当他在1934年重返湘西,眼见湘西在‘常’与‘变’中所表现出来的衰颓的时候,自己一手塑造起来的湘西神庙顿时轰然倒塌……他必须要面对现实……也许因为这次返乡的现实思索,再也不能使他以‘幻想’来治疗自己内心的创伤,面对湘西他再也不能超然物外。”⑪这一段描述可谓一语破的,在《湘行散记》中就有非常深刻的体现,沈从文阔别多年后重归故里,与故人故地重逢固然令其欣喜,却不免为战争入侵、军阀割据、贿选买官、贪赃纳贿等事情而痛心疾首。沈从文回忆“十六年以前,河岸两旁黛色庞大石头上,依然是在这样晴朗冬天里,有野莺与画眉鸟从山谷中竹篁里飞出来,在石头上晒太阳……那份从容处,犹如往日一个样子,水面划船人愚蠢朴质勇敢耐劳处,也还相去不远。但这个民族,在这一堆长长日子里,为内战、毒物、饥馑、水灾,如何向堕落与灭亡大路走去”⑫。通过这段话我们可以想见在现代化冲击下的湘西原本的安宁已被打乱,湘西人原本的朴实无华在都市文明的冲击下逐渐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经济增长所培育出的庸俗价值观和唯利人生观,对金钱的渴望,使一个个原本朴素自然的湘西人逐渐走向了堕落。然而,真正让作家本人感到可悲的是,在都市生活多年已取得一定金钱、名誉和地位的他也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乡下人”了,他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湘西该何去何从的问题(湘西的未来他无法左右),更急迫的问题是自己该何去何从。沈从文此时已陷入了一个异常尴尬的境地:一方面都市生活的残酷让他不得不勉强自己去懂得都市人的生存之道——“尽强健的爬起,尽懦怯的灭亡”⑬,但他始终认为自己保持了淳朴自然的“乡下人”的本真。另一方面,当他真正回到魂牵梦萦的湘西世界之后,却发现那里已然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片热土。沈从文说他想要逃离这个世界,因此他认为“我必须同外物完全隔绝,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最终却只能感叹道:“我却明白了自己,始终还是一个乡下人。但与乡村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⑭

梭罗是一个生态哲学家,其思想也具有超前性。他在《瓦尔登湖》开篇中就讲到关于人的欲望和需求问题。梭罗认为:“虽然生活在外表的文明中,我们若能过一过原始性的、新开辟的垦区生活还是有益处的,即使仅仅为了明白生活必需品大致是些什么……”⑮梭罗对奢靡之风畅行的资本主义社会厌恶至极,为了表达自己的反抗他独自一人居住到远离市区的瓦尔登湖畔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那些奉行奢侈的人们到底什么才是对自己有益的,什么才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进步有益的。因此,他的观点是:“大部分的奢侈品,大部分的所谓生活的舒适,非但没有必要,而且对人类进步大有妨碍。所以关于奢侈与舒适,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⑯可是想想现代人都做了些什么?他们以最大限度地获得物质享受为人生的目的,他们总是感到物质的匮乏却并非是因为缺乏必需品,而是因为缺乏奢侈品。现代人不断地发展工业,不断地向自然索取,他们贪得无厌,树木、棉花、越橘、麋鹿、熊……无论有多少他们都照单收下,甚至连冬天瓦尔登湖的冰也不肯放过。事实上,人们已经迷失在物质的旋涡中忘记了自我,他们越依赖于物质就越看不到自己,这样一来人们把个人精神抛诸脑后了。梭罗指出,人类本应该轻松自在而绝少依赖物质地生活,却沉浸在无尽的欲望的旋涡中与之渐行渐远。当然,梭罗并不对未来感到绝望,在瓦尔登湖的两年又两个月不是消磨了而是增长了他对自然的期望。六十年前的爬虫都能够从木桌子里孵化出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梭罗坚信人类终会对无休止的掠夺而感到厌倦,而人们睁开眼醒来的那一天是不会太遥远的。

①③⑦⑧⑫⑬ 沈从文:《湘行散记》,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2页,第33页,第66页,第108页,第59页,第100页。

② 沈从文:《从文自传》,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36页。

④⑤⑥⑨⑩⑮⑯ 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64页,第104页,第181页,第269页,第137—138页,第9页,第12页。

⑪ 魏巍:《抵制记忆与遗忘书写——沈从文创作心理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

⑭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版,2009年版,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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