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苍天向大地呼喊——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女主人公形象对比赏析

⊙孙俊红 周 博 ［平顶山市委党校科文教研室， 河南 平顶山 467000］

⊙梅世闻 ［河南省舞钢市委党校，河南 平顶山 462500］

《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是古代印度的两大史诗。在流传过程中，人们不断地丰富和补充史诗的内容，因此史诗内容丰富，气势恢宏。史诗塑造了众多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其中《摩诃婆罗多》的女主人公黑公主和《罗摩衍那》的女主人公悉多的形象，最为生动和感人，她们都经历了人生的苦难，在最孤独、最无助、最悲哀的时候，向苍天呼喊，希望苍天能让自己免受屈辱；向大地呼喊，希望大地能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她们的命运最后都以悲剧收场。史诗以悲悯的情怀象征性地安慰了她们——让她们的灵魂归于天堂，与家人团聚！

一、《摩诃婆罗多》里颠沛流离的黑公主——向苍天呼喊

史诗《摩诃婆罗多》讲述的是发生在婆罗多族内部的两个王族——俱卢族以难敌为首的持国百子和般度族以坚战为首的般度五子争夺王位的斗争。双方为争夺王位进行了一场为期十八天的大战，有一千多位国王卷入大战，四五百万人同归于尽。这场人神共怒的“俱卢大战”最后的结果是般度五子得胜，坚战登上了王位。史诗《摩诃婆罗多》 的女主人公黑公主就是坚战的妻子。黑公主是强大的般遮罗国国王木柱的女儿，出身高贵，貌美有德，名扬天下，是古印度完美的妇女形象，然而她却命运多舛，在“服从”与“失去”的人生历程中颠沛流离，艰难挣扎。

在选婿大典上，黑公主选中了般度五子中的力大无比的神箭手阿周那，这本是一桩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良缘，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黑公主的悲剧命运就此开端。黑公主先是“服从经典”，般度五子的母亲贡蒂王后为了消弭将来可能出现的王位纷争，决定让般度五子合娶黑公主，这就是印度历史上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妻多夫制”，当然遭到了国王木柱、王后和黑公主的强烈反对。然而贡蒂王后却在“吠陀经典”上找到了依据。黑公主“服从经典”，成为般度五子共同的妻子。接着是“服从丈夫”。史诗中黑公主的丈夫坚战是阎摩王和贡蒂所生的长子，是被史诗宣扬和肯定的正统、正法的化身。然而就是这个仁义的代表、正统道德的化身、正法的维护者在象城豪赌中把自己的国土、军队、车马、侍从、兄弟连同自己都输给了难敌，最后竟然把妻子黑公主也押上赌场。

当赌场赢方持国百子中的难降揪住黑公主的头发，把黑公主拖进赌博大厅，要当众剥下黑公主的衣服时，黑公主先是愤怒地谴责坚战，又谴责在场的大臣们：“你们谁家没有母亲？谁家没有姐妹？谁家没有妻子儿女？如果你们相信冥冥之中的神明，尊重正统的道德，你们能对我所遭受的比死亡还残酷的灾难熟视无睹吗”？最后，绝望的黑公主向苍天哀告呼喊——天神显灵，当难降剥下黑公主的衣服后，里面还有一件衣服，难降始终未能剥光黑公主的衣服，从而避免了黑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奇耻大辱。然而事实是天神不会显灵，黑公主还是遭受了比死亡更可怕的奇耻大辱，否则，十八天大战中，般度五子中的怖军也不会用令两军将士魂飞魄散的方式杀死难降——“他先是把难降揪过黑公主头发的手臂活生生拧下来抛到地上，又疯狂地扑到难降的伤口上大口大口狂饮鲜血，然后在难降的血泊中跳舞”①。

二、《罗摩衍那》里无法自明的悉多——向大地呼喊

史诗《罗摩衍那》以罗摩和妻子悉多的悲欢离合为故事主线，讲述的是阿逾陀国王十车王有四个儿子：罗摩、婆罗多、罗什曼那和沙多卢那。在比武招亲大典上，长子罗摩拉断神弓，迎娶了弥提罗国公主悉多。悉多是遮那竭国王耕地时在垄沟里发现并抚养长大的。“她的母亲是大地，父亲就是遮那竭王。”

十车王决定立长子罗摩为太子，但第二个王后吉迦伊在沙穆拉苏大战时救过十车王的命，趁机胁迫十车王遵守之前答应过自己的两个诺言：把罗摩流放十四年，让自己的儿子婆罗多继位。罗摩坚决维护父亲的信誉，尊重父亲兑现承诺，于是决定到森林里去流放，妻子悉多的悲剧命运就此开始。

悉多“服从”丈夫的决定， “不要王位和王国，不要天堂的欢乐”，自愿陪罗摩流放，“到森林中经历命运的升沉”。罗摩的弟弟罗什曼那也愿意陪侍罗摩夫妻到森林里流放。森林里的生活并不宁静，楞伽岛十首魔王罗波那派手下的小妖怪化成金鹿，在罗摩和罗什曼那追赶金鹿的时候，十首魔王罗波那趁机劫走了善良的悉多，罗摩和罗什曼那找遍了整个森林，也找不到悉多，后来在金翅鸟王处得知悉多是被十首魔王罗波那劫走的，在鸟王的指导下，罗摩和猴国结盟，猴王派神猴哈奴曼帮助罗摩打败了十首魔王罗波那，救回了悉多。故事本来到此圆满结束，然而本该圆满的结局却骤起波澜——罗摩开始怀疑悉多的贞操，使她投火自明，火神从熊熊烈火中托出悉多，证明了她的贞洁。

罗摩回国后继承了王位，但波折再起，罗摩听到民间传闻悉多不算贞女，他狠心地把怀孕的悉多遗弃在恒河岸边的森林里。至此罗摩的形象发生了重大变化，他变成一个遗弃自己贤淑、忠贞妻子的冷酷无情的丈夫。“十几年后，尽管悉多被召了回来，但罗摩仍坚持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再一次考验悉多。”“悉多被逼得走投无路，她的心碎了。”她悲哀地向大地母亲呼喊，哭诉自己的不幸，说如果自己贞洁无瑕，请大地母亲收容她，大地顿时裂开，悉多纵身投入大地怀抱——大地母亲把她接了回去。②

三、天高地广，人世间女人何处容身

人类在高天广地之间生存，天是庄严的，地是宽厚的，而人类的命运却在天地间翻转挣扎。男人们尚且无法做主自己的命运，女人们的命运更是沉浮不定。在印度，佛教对此有深刻的感悟。欢愉是暂时的、虚幻的人生亮色，悲苦才是长久的、真实的人生底色。面对命运，人类苦恼过、挣扎过、愤怒过、无奈过，最终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摩诃婆罗多》里的黑公主和《罗摩衍那》里的悉多，都是出身高贵、貌美有德的公主，然而都命运多舛，在人世间无处容身，最终归于天堂。正因为如此，她们的悲剧才更具有代表性。她们追求爱情和生活的幸福，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换来的却是悲哀和不幸。她们的命运在“服从”与 “失去”中被抛来抛去，令人唏嘘。这些女性的悲惨命运，千年后仍能引起人们深深的同情。

（一）黑公主的“服从”

对黑公主来说，她先是“服从”父亲比武招亲的规矩，在选婿大典上选中了神勇的阿周那，然后是“服从”婆婆贡蒂的决定，“服从”吠陀经典的规定，向“一妻多夫制”妥协，违心地嫁给了般度五子。再次是“服从”丈夫坚战，当赌红了眼的丈夫把她押上赌场失败后，她还“服从”了丈夫的赌约，义无反顾地跟随丈夫去森林里流放十三年。第十三年黑公主跟随丈夫坚战隐姓埋名逃到了摩差国，改名持犁，出身高贵的黑公主当了王后的仆女，屈身为奴，甚至被调戏惊恐万分时，她也没有选择离开自己的丈夫，而是一如既往地跟随自己的丈夫流放。俱卢大战后，坚战登上了王位。当丈夫坚战厌倦王位，要到喜马拉雅山修行时，她又跟随丈夫去修行，她最后死在了去喜马拉雅山修行的路上，灵魂归于天堂。③

（二）悉多的“服从”

和黑公主一样，悉多也是“服从”父亲比武招亲的规矩，嫁给了拉断神弓的罗摩。然后是“服从”丈夫罗摩，当罗摩要她留下顺从婆罗多时，被悉多断然拒绝：“我不能接受我的主人轻易说出的意见”。她请求丈夫把她带到森林里去，甘愿同丈夫一起流放，“除非月亮的光离开月亮，我才离开丈夫”。当十首魔王罗波那以金银财宝乃至王后的宝座引诱她时，她坚决拒绝，并严正警告十首魔王罗波那不准碰自己一下。悉多对丈夫罗摩可谓一往情深，忠贞不渝！

在《罗摩衍那》里，悉多的来处是“垄沟”，去处是“大地”，也可以说，她来自于大地母亲！她最后的命运是又纵身跳入大地，大地母亲接纳了她。因为，她在人世间无处容身！准确地说，是人世间的规则让她无处容身。

（三）黑公主和悉多的共同“失去”

“服从”又如何！同样是“失去”！《摩诃婆罗多》里坚战和难敌为争夺王位而进行的无比残酷的“十八天大战”中，黑公主“失去”父亲国王木柱、“失去”哥哥大元帅猛光、“失去”所有的儿子——她“失去”了自己的至亲！《罗摩衍那》里罗摩和十首魔王罗波那一场大战胜利后，悉多却“失去”罗摩的信任！罗摩先是让悉多跳火自明，又狠心地抛弃怀孕的悉多，又三番五次羞辱悉多，让悉多证明自己的清白。悉多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只好跳入大地母亲的怀抱，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贞洁。

终于，在人生的悲苦历程中，黑公主和悉多都“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四、结语

“命运”是古今中外文学面对的主题之一。人类对此进行了深度的思考。人们试图用看不见的力量来解释自己人生中看得见的喜悦和悲苦的根由，并把这种喜悦和悲苦的感觉，或通过人物形象的刻画，或通过曲折生动的故事，或用宗教说教的方式表现出来。就像《摩诃婆罗多》里的广博大仙和《罗摩衍那》里的蚁垤仙人，旷日持久的宣传说教，启迪人们的善念，引导人们的善行，并认为善念善言善行能让人们获得善果，然而人们依然无法真正地解释命是为何？运在何方？于是，宗教试图用斩断一切的“无”和“空”来解释真实世界的“有”和“色”，试图通过拉长生命的长度制造前世和来生以解释今生的悲苦喜悦的缘由，试图通过延展生命的宽度以使此岸疲惫的人们可以在想象的彼岸甜美憩息，试图用悲悯的情怀安慰人类伤痕累累的心灵，试图探索一条人类通往光明的大道。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迄今为止，人类还只能看到大道，却不知光明的终点在哪里！

面对命运，人类是充满希望的，但有时又夹杂着恐惧。在古印度文学里，不光是人，即便是神，命运也不全由自己做主。人们沐浴、斋戒，用鲜花、牲醴，用苦修、苦忍，用无比的虔诚和膜拜，毕恭毕敬地向天神祭祀，祈求自由与幸福。然而天神似乎也有诸多的无奈和烦恼，违犯规则后也会受到惩罚，甚至要被贬斥到人间受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里，男人的命运也同样是一波三折，比如坚战和罗摩，为了王位而备受流放的煎熬和战争的摧残。女人的命运则更加悲惨！而造成她们悲惨命运的原因里，多了男人的鞭痕。

女人的一生要经历三个阶段：女孩、女人和母亲。女人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母体，本是应该被保护、被尊敬、被爱戴的人，然而古今中外的很多文学作品里，她们的命运却是被遗弃、被侮辱、被怀疑、被暴力、被争夺，甚至被杀害。女人的一生要面对传统的尊卑观念的压制，要受歧视性的道德律令的约束，要面对丈夫的好恶取舍，这更增加了她们命运的不确定性！

人类发现并宣扬人性中最闪光的美德，并试图通过宣扬使之发扬光大，成为人们的信守和向往，成为人们的目标和境界。按理说拥有美德和美貌的人应该得到上天的垂青，然而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显示的是，拥有美德的黑公主和悉多不仅没有获得幸福生活，反而命运更加悲惨。拥有美貌的黑公主在陪丈夫流放途中因美貌遭到调戏，悉多也在陪丈夫流放途中因美貌被劫持。她们更是被无情的丈夫或押上赌场，或抛弃森林！面对丈夫，她们的辞典里没有反抗，她们的身份和教养也不允许她们反抗。然而她们有痛苦，这种痛苦，只有向苍天向大地呼喊——让苍天来安抚她们悲哀的心，让大地来接纳她们贞洁的身！

人类无法摆脱命运的魔咒，获得大自在和大光明。在通往大自在和大光明的路上，人们满怀希望，匍匐在地，双手合十，倔强前行。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对人类的命运进行了深度的思考，却把最终的希望寄予天堂，而不是思考人类自制的不合理不合情的规则制度。当男女不平等依然存在于当前的一些国家和社会，当社会阶层森严的壁垒不被打破，黑公主和悉多，黑公主们和悉多们，再向苍天大地呼喊也没有用！象征性的安慰无法安抚悲惨的现实鞭下的一道道伤痕！

于是，与《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里黑公主和悉多同样命运的印度妇女们，被践踏得命如蝼蚁的非洲部落妇女们，被裹得畸形的三寸小脚辗转挣扎的中国古代妇女们，这些在死水潭里实在受不了，偶尔哆哆嗦嗦地浮上水面嚷嚷一下女权的女人们，或者偶尔战战兢兢地在纸上而不是实际行动上挑战不合理经典的、反抗不合理规定的、声讨不合理制度的女人们，立即被揪出来五花大绑，押上男制的刑场，带着屈辱和希望消失在风里。

时代已然发展到了人类可以依靠科技自由地上天入地的阶段，然而依然牢固地盘踞在一些国家和地区的古老的男女不平等的制度，何时才能被真正打破？现代社会里，在反抗不合理社会制度的道路上，女人不能停下脚步，并要学会坚定地说声“不”！

① 方立编译：《婆罗多的战争》，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② 朱维之，雷石榆，梁立基主编：《外国文学简编（亚非部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83年版。

③ 金克木：《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楔子剖析》，《外国文学研究》197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