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传奇”故事被遮蔽的现代性
——《鸾凤禧》的文本分析

2018-01-28 07:57晋中学院文学院山西晋中030002
名作欣赏 2018年35期
关键词:张爱玲婚礼婚姻

⊙武 兆[晋中学院文学院, 山西 晋中 030002 ]

缘 起

从张爱玲小说集《传奇》的封面说起——被遮蔽掉面容的现代人,幽幽地趴在窗户上看着古装打扮的母子,而那位母亲竟也浑然不觉,只顾摆弄手里的骰子。显然张爱玲的《传奇》是有着一种非常明确的文学方向的选择和策略,即对于“文学现代性”的艺术追求。而张爱玲的《传奇》留给我们一个很大的难题便是这种艺术追求被通俗故事的文本性遮蔽掉。

因此,本文选择了《传奇》中有代表性的一篇《鸾凤禧》,1947年出版《传奇增订本》时加收的五个短篇之一,在当代视野研究范围内,借鉴陈思和先生提出的文本细读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先看小说的题目——鸾凤禧,“鸾凤”在词典中查得释义是这样子的:鸾:凤凰一类的鸟;凤:凤凰,传说中的神鸟。在中国“鸾凤”都是吉祥以及夫妻和谐关系的象征,“禧”则是跟结婚有关的词语。从字面义来看是要写婚嫁喜事,小说确实也写了邱玉清和娄大陆的婚礼,但是这篇小说中却很难看出有关结婚的喜悦气氛,全文都呈现出一种苦涩而冷漠的喜庆。

传统小说一般是以情节为中心的叙事结构,注重以“奇”为美,张爱玲却有意背离这样的主题,对平淡无奇的市民日常生活投以关注的视角。正如此,本文只是写了一对普通男女嫁娶喜事,重点描写了婚礼习俗的高潮——婚礼当天。

传统婚礼都有着热闹的场面——震天的锣鼓、任性的唢呐、起伏的花轿,然而作品中这场婚礼却未满足人们的阅读期待。这是新派的婚礼,但洁白的婚纱、庄重的音乐、漂亮的鲜花,这些也都没有出现。“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有种让人凄凉恐惧的美,婚礼现场“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张爱玲用这一段文字描写婚礼现场,没有张灯结彩,却只有朱红、青绿和黑色几种相对立的色调,散发着阴森恐怖。闭塞的环境单调的颜色令人头晕目眩,走起路来软绵绵的。为什么看到客人们能想起苍蝇?苍蝇有向光性,喜欢炫目的光线和色彩,客人们打量着婚礼跟趋之若鹜的苍蝇一样贪婪。后文也写到一位找不到座位的宾客满腹抱怨,找到座位后立刻毫无感情地大吃起来,和前文苍蝇的比喻有其异曲同工之妙。

婚礼结束后“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剧情不知不觉发生了戏剧性的扭转,尤其是结尾处出其不意地写了新郎母亲娄太太对婚姻的真实感受,极具讽刺意味的变幻:“隔了这些年娄太太还记得……她很应当知道结婚并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

阴森的婚礼现场、令人厌恶的宾客、婚礼结束时的凄凉寂寞,丝毫没有喜庆的体现。婚礼越是接近高潮,气氛越是艳异,当事人越是冷眼相看,越是明白场面暗淡和苍凉。作者并非写了一对普通男女的婚嫁,而是运用了“反高潮”的叙事技巧对传统婚礼进行彻底颠覆,消解了婚礼的神圣性。

用智慧而又克制的笔法在读者期望的高潮中宕开一笔,隐喻地说明了人物心理的转换。这种叙事策略是毛姆对张爱玲的影响。毛姆是19世纪后期英国作家,作品独具魅力,尤其是他认为现代生活变幻莫测而又无理可循,因此在作品中一贯运用只提问题而不解决、接近高潮却又躲闪的“反高潮”艺术技巧。张爱玲在香港大学读书期间时常看毛姆的作品,她曾说“我喜欢反高潮——艳异的空气的制造和突然的跌落”,用戛然而止却又意味深长的结尾来处理高潮场面。

这一节我们着重分析小说中主要人物娄太太形象的真实荒诞性;分析将表明,平庸的娄太太清醒主动地接受着自己的他者处境,这是区别于“五四”女性的重要特征,意味着女性的独立成长。

她是一个平庸的人,在丈夫娄先生眼中她的发型、装扮从头到脚都是庸俗丑陋、粗鄙不堪的。娄太太和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之间也有很大的差距,家务事样样不在行,甚至连鞋也做不好,做儿女的提起这样的母亲都是用揶揄的口吻。事实上娄太太对自己的缺点一概知晓,包括自己在家里的尴尬:丈夫爱面子,好应酬,偏偏她是粗俗笨拙的,在各个场面相形见绌;等到家里条件越来越好,她更是无法胜任好妻子的角色。

即便如此,娄先生对她却总是一副好脾气,为什么?她心知肚明,是为了给旁人看,娄先生才装作对她又爱又怕—— 一个好丈夫的样子,而自己平白担了泼悍的名声。如果没有外人,丈夫会如何待她?她的婚姻会怎样?不能想象。娄太太的心理将这种绝望带来的痛苦渲染得异常真实,她的地位恰恰需要通过他者才能给予定义,倘若没有他者,那么她的婚姻和存在也将是无意义的,她的悲剧正是自我与他者的同化。然而面对这些悲凉的事实她只是淡淡地想着,没有悲伤的表情,没有撕裂的精神,因为她知道:“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这是她的选择,她的归宿。

在此层面上,娄太太的形象相比“五四”以来的新女性形象更有突破价值。尽管这样的人物设定对形象有矮化效果,但是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生命存在的价值,她认同自己选择的结果,这却正是个体独立的标志,既不同于丁玲笔下的莎菲女士,在自我欲望和时代诉求中,痛苦矛盾,牵强地在自我与时代中做出选择;更不是被侮辱的陈白露,想要拥有飞扬的人生、拥抱日出后光明的生活,却最终只能痛苦地把自己留在黑暗的过去。

娄太太的态度是清醒的沉沦、自愿的牺牲,她冷静地面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难堪。小说中特地描写了一个事件,娄太太去拜访证婚人李医生时下了雨,傻傻地把湿漉漉的雨衣丢在主人沙发上,又寒酸地送了两桶茶叶作为答谢;这一系列的行为,使得李太太非常冷淡。“娄太太觉得这一次她又做错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间无数的失败支持着,她什么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她愚蠢却又理直气壮,为什么?因为她已经失败了三十年,三十年的过往让她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人,无须自惭形秽,她凭着自己的韧性胜利了。

张爱玲笔下这样的女性形象还有不少,最有代表的便是《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能清楚认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并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张爱玲在作品中塑造的形象,正如她自己所说,除了曹七巧都是一些不彻底的人。娄太太正是这样的人,这是一种不彻底的存在,并非是非好即坏的简单判断。

第三个问题,我们来讨论这篇小说的主题。简单来说张爱玲一如既往地讲述了男性和女性关系的故事:邱玉清要嫁给娄大陆前,与两个小姑子准备婚纱礼服,却遭受嘲笑;婚礼当天新娘黯淡无光,小姑子二乔和四美、表妹唐倩梨处处要比她出风头。而她的婆婆娄太太是一个笨拙的女人,在三十年的婚姻家庭中如履薄冰。

说明什么呢?女性才是故事的主角,她们的生存愿望构成了叙事动力——她们带着愿望去追求生存的诉求没有得到满足,受到了以男性为代表的男权社会的阻击,最终导致了女性的失败。邱玉清想体面地嫁到娄家,却未能如愿。娄太太想维护婚姻的稳固性,其实婚姻基础很不稳定,随时可能坍塌。

我们从头说起。婚期在即,两个小姑子陪着新娘邱玉清准备婚纱礼服,古言“长幼有别”,小姑子二乔和四美却对大嫂挖苦取笑,奚落她骨架大、家穷、年龄大、愚蠢——不会合理地置办嫁妆。邱玉清在结婚时不是感到幸福,而是一种悲哀,“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心里有一种决撒的悲凉的感觉”,作为准新娘在结婚时不感到幸福,而感觉到的是一种“决撒的悲哀”,为什么?因为她知道结婚后凡事需要听从丈夫,凡事自然也以丈夫孩子为中心,生活慢慢地走向无光的地方去。

什么原因导致邱玉清如此尴尬的处境呢?娄家近几年发迹,新郎大陆是暴发户的儿子,而玉清家是凋落的大户,她的亲戚更是一个比一个穷。即便邱玉清高贵、优雅、有学识,也无法抵挡金钱在婚姻中的重要作用。更何况女人,一旦嫁人,就像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那些待字闺中的才是精彩的下期佳片预告。

正如娄太太,她处在家庭中的边缘地位:“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娄嚣伯学成归国,事业有成,能言善辩,多少人替他可惜,竟会娶了她,论长相论能力论学识娄太太与他没有一点匹配。所以娄太太只能用强悍的外表来伪装自己脆弱的内心,用语言的暴力来反抗男性的压迫。更多时候她只是忍耐、顺从、迎合着丈夫,“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这一笔有力地嘲讽了现实中虚伪的夫妻关系,也写出了娄太太的无奈和心酸。

所以,《鸾凤禧》通过女性叙事视角,写了女性在婚姻中是如何失败的。实际上讲述了男女之间永恒的对立和依赖,张爱玲要关注的是女性的命运问题。在日常叙事模式中,隐藏了主题的荒凉——描写了男权社会下女性的失败。在这一层面上张爱玲拒绝了主流文学,解构了“五四”文学对爱的定义。用独特的女性主义,反映两性关系中女性的悲凉处境,揭露父权对女性的压抑。延续了“五四”文学的启蒙主题,继承了鲁迅批判社会的传统。女性带着人性的弱点在荒凉的世界、虚无的人生中无望地挣扎,更凸显了人性的苍白,作品带有了20世纪40年代罕见的现代主义的气息。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是一种启示。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张爱玲自己是个虚无主义者,她认为什么东西都是无意义的。骨子里的不信任,使她对爱情婚姻充满了怀疑。她用琐碎不堪的生活本真状态消解了婚姻的神圣光环,用情节的淡化来凸显生活的真实。这种刻意颠覆、略带夸张的技巧,让读者去审视婚姻的真实性。同时在日常生活的描写中又探讨了女性与男性的关系以及对人性的凝练思考,这才是叙事的重心,也就看出了张爱玲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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