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师范大学 221116)
《红楼梦》中对疾病的描写笔墨很多,几乎人人有病,因而“疾病”描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这里我们不能仅仅看到文章讲述了“什么样的疾病”,而应注意“疾病是如何讲述的”,更为核心的是“为何要如此讲述”。本文将从以上角度分析薛宝钗、林黛玉两位主人公的疾病,进而探讨《红楼梦》“疾病”描写的作用。
通观《红楼梦》我们大体可将疾病分为两类:生理病和心理病。这里的生理病是指一般的日常疾病或先天疾病,病情受情绪的影响不大。首先是日常疾病,这些病症的患者主要是贾府的统治者们,如贾母的伤风、伤食;邢夫人害过一次火眼;王夫人虽然经常有心口疼的毛病,虽贾母说她“多病多痛”,却并未因此丧掉性命。同样作为封建统治的拥护者,宝钗的病也只在于生理层面,第七回宝钗与周瑞家的提到:“……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宝钗的热毒是先天的无名之症仔细想来或许比黛玉的天生体弱更为严重,但因其“先天壮”所以病的不明显。这里的“壮”说是先天是存疑的,既有热毒又如何能壮呢?说为“气壮”则更为贴切,因为宝钗的正统思想顺应了统治者的要求,所以行事作风有底气,在心理上便少了摧残和折磨,疾病只表现在生理的层面。和贾府的统治者们一样,宝钗有病却不危及生命。
心理病方面较之生理病种类更多患者也更多。有疑心病、相思病、抑郁、妒忌、痴病等等,患者大多是年轻人,封建统治的叛逆者们。例如“为人偏僻性乖张”的宝玉,作者对其痴、呆、疯、傻的病情进行了多次描写,病因基本是女子遭遇所刺激,急火攻心而又无能为力则痴则傻,宝玉的病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是后天的性格在反抗无果被迫妥协的压力中产生的。同样黛玉的病,病根不在先天不足,而是凄惨身世、孤独处境、外在舆论带来的心理上的压力和打击。与宝钗的胎带“热毒”相比,黛玉的先天“体弱”在生理上并不严重。体弱而不是病,调理、保养便可,然而黛玉补药不断却无法根治,通过阅读可以发现黛玉的病情是随着故事的情节变化的,在刘姥姥游大观园、结诗社行酒令,贾府气氛自由、活泼的时候书中未提黛玉病症,并且她风采出众、精神很好。但到后期封建统治势力开始左右大观园男女的命运,人生的不可抗力让黛玉的病情日渐恶化,最后死去。
由宝钗的生理病和黛玉的心理病可以看出“疾病”对人物所扮演的社会角色的暗示作用。生理病所代表的封建思想的拥护者们在身体上“壮”保存了性命,但在思想上是腐朽无意义的,心理病所代表的叛逆者们在身体上“弱”甚至失去了生命,但在思想、灵魂上是高大的,死去的比活着的更动人。
关于宝钗疾病的详细描写主要在书中第七回,在贾府管事周瑞家的与宝钗的对话中展开的。首先来看对话的环境:“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这个对话是在宝钗的闺房中进行的,氛围轻松又带有私密性,在这里宝钗与周瑞家的谈自己的病更像是女子之间说些体己话,分享自己的小秘密。这样的谈话让“疾病”这样不好的主题变得亲近而又富人情味,让谈话双方的关系更近一层。
其次来看对话的内容,很好的体现了宝钗的说话技巧,她对疾病本身一笔带过,上文已有提到。之所以一笔带过是因为宝钗已经快速捕捉到周瑞家的对于疾病的忌讳态度:“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因而她快速将话题巧妙地引到药上——冷香丸,这个不光名字美,配方更美的药很快将周瑞家的注意力从“热毒”引向一种缥缈的想象和特殊的审美体验。“冷香丸”取材之繁复考究,用料之精细奇妙,不似人间治病的俗物更像仙人修炼的丹药。宝钗的才情亦在这番关于药的描述中表现的淋漓精致,且不提此药真假,能够让贾府见惯市面的管事婆子都感到闻所未闻,惊叹艳羡便可见宝钗谈话的技巧之高超,交际手段之娴熟。与黛玉对于疾病的无奈、敏感反应不同,宝钗选择在恰当的地点向适合的人通过美好的言语,将美人之病镀上传奇的色彩。这样避重就轻的圆滑竟让疾病成为宝钗形象的加分项,与其“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形象更为相衬。
最后来看宝钗说话的对象周瑞家的,贾府的管事婆子。一个每天侍奉主子看人脸色的八卦老妈子,想必林黛玉是不会正眼瞧的,但宝钗却可以其如此亲密的交谈。因为宝钗比黛玉更清楚这样的人物对个人评价舆论的导向,对人际关系的重要性。管家婆子跟府中的各类人都有接触,甚至是刘姥姥这样的穷亲戚也是由她引见,所以与管家婆子搞好关系也便意味着有了民众基础。在谈话过程中,宝钗非常善于察言观色,宝钗同周瑞家的谈“冷香丸”做法的繁复,周瑞家的叹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宝钗快速捕捉到这句话背后下人们对配药的麻烦所产生的抱怨,因而立即回道:“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这句话的真假是存疑的,药丸是有了,但是否像配方那样复杂、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下如此碰巧未必见得。但对话的周瑞家的不会管这药方真假,既然宝钗的药丸已在家配好随身带来,自己便不必费心劳神。这里宝钗自带药丸无疑减轻了周瑞家的、下人们的工作量,因此他们是感激的,宝钗的懂事形象无疑又在这关于药的对话中显现出来。
《红楼梦》中关于宝钗之病的集中描写,可以看出宝钗确实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心里有主张有算计,有学者认为其胎带“热毒”也有着欲望、心机的象征意味,这样的说法不无道理。她与周瑞家关于疾病的一番谈话很好的掩盖了自己不足之症,更借此为自身良好的人际关系做铺垫,让疾病发挥了很好的社会功能。
正如桑塔格所言:“正是那些被认为具有多重病因的疾病,具有被当作隐喻使用的最广泛的可能性,它们被用来描绘那些从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感到不正确的事物。”疾病本身没有太多的意义,但外界的人却可能通过疾病对患者的行为、道德、性格进行猜测,这种猜测往往是莫须有的。黛玉疾病的隐喻就是很好的例证。
黛玉因体弱而嗜睡的情节在文中多有提到,但在一些旁人口中便成为偷懒的表现。其中袭人的态度表现的很明显:第三十二回袭人和湘云聊起针线活时说到林黛玉,袭人说:“他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呢……”作为一个丫鬟袭人如此说黛玉实在不敬,但“袭为钗副”袭人的心计自然也很多,比起宝钗甚至更为露骨和直白。首先她选择吐槽的对象是史湘云,史湘云对林黛玉本就不满,一是因为性格不合,才情不及,二是原来贾母和宝玉对自己的疼爱在黛玉来之后被削减了。
其次说话的内容,袭人向湘云传达黛玉偷懒老太太还心疼其劳碌,这应该是故意说的,可以刺中湘云的不快——正是黛玉的出现抢走了原先属于自己的贾母最高规格的疼爱。所以从心理上,这句中伤黛玉的瞎话湘云是愿意选择相信的,甚至进行传播。
最后是语境,在这番对话之后,湘云劝宝玉学仕途经济学问,袭人又道:“……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得怎么样呢。……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哪!”袭人在这里采用捧一褒一的方式再次对黛玉进行了讽刺,因为其多愁多病身便衍生出爱使小性的性格可以说是很不负责任的。
纵观《红楼梦》不难发现,黛玉的小性只使给宝玉,宝玉也不曾厌烦,或许这正是二人相处的情趣,无关性格。对他人黛玉并未发脾气或给脸色,即便是由于多愁善感而黯然情殇也更多的选择独自垂泪,甚至面对湘云直接不友好的比较,她也未曾恶语相向。她的忧愁只留给自己,众人面前她是满腹诗情、风趣幽默、心直口快、真性情的可爱女子。如若真如旁人衍生出的任性、忧郁、懒惰,贾母、宝玉、众姐妹又如何会喜欢她呢?可以说正是黛玉的真性情使得她得到了更多来自外界舆论的伤害。真实的黛玉是可爱的,她的疾病本身也许并不严重,让她一点一点虚弱最后走向死亡的不是生理的衰竭,而是心理上的绝望和崩溃。关于疾病的隐喻也必然是致使其悲剧结局的沉重一笔。
有人将《红楼梦》作一本病理书来读,足可见曹雪芹对于疾病、药理的精通,亦可见疾病在书中的分量不容忽视。深发疾病在作品中的暗示作用,对品读《红楼梦》很有意义。众人皆病或许注定了贾府大厦将倾的结局,也注定了千红一哭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