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育飞
(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23)
近年来,叶德辉(1864—1927)研究取得长足进展,《叶德辉生平及学术思想研究》(张晶萍,2008)、《守望斯文:叶德辉的生命历程和思想世界》(张晶萍,2011)、《叶德辉年谱》(王逸明、李璞,2012)等专著陆续出版即是明证。与研究的活跃相比,支撑起叶德辉研究的文献整理工作似稍嫌缓慢。尽管《书林清话》、《郋园读书志》多次再版,《叶德辉文集》(2010)也已面世,但所收文献多不出《郋园全书》范围。幸而,《叶郋园先生年谱》《郋园六十自叙》及部分书札(参见梁颖整理《郋园遗杞》)、张晶萍、李长林《叶德辉致杨树达书杞四通》、马忠文《叶德辉致易培 未刊书杞释读》等)的整理为研究工作提供了新鲜而有价值的材料,然则新文献的整理力度和使用深度与叶德辉的学术地位仍难相符。《叶郋园先生年谱》便是其中较为显著的一例。
《叶郋园先生年谱》的发现对推动叶德辉生平及其早年学术的研究作用巨大。《叶德辉生平及学术思想研究》《守望斯文:叶德辉的生命历程和思想世界》及《叶德辉年谱》三部著作对叶德辉27岁以前生活和思想的论述大体都建立在《叶郋园先生年谱》的基础上,但《叶郋园先生年谱》的整理和研究仍存在不少问题。整理方面:2012年出版的《叶德辉年谱》虽将《叶郋园先生年谱》予以全文披露,可惜整理中颇有错讹,且将旧谱逐年打散,插入新编年谱中,令旧谱原貌顿失,不便研究者使用。研究方面:关于谁是《叶郋园先生年谱》的作者,张晶萍认为《叶郋园先生年谱》是叶德辉从子叶启勋(1900—1972)所作[1],王逸明等人则认为此谱“系叶德辉自撰”[2]。两说歧异,于理未平,仍需详加考订。此外,《叶郋园先生年谱》蕴含着长沙叶氏述学与建派的努力及“声音”也未得深度揭示。凡此种种,使得《叶郋园先生年谱》这一“叶学”研究重要文献有重加整理及论述的必要。
1927年,叶德辉遭枪决。此后,整理叶德辉遗稿,总结叶德辉生平学行便提上议事日程。1935年,叶德辉之子叶启倬与侄子叶启勋等人刊行《郋园先生全书》126种371卷,基本囊括叶德辉平生编著的各类图书。“惟德辉晚年诸稿,已成书而待刊者十二种,成书用活字印者四种,均未编入,故尚不能谓全帙也。”[3]叶德辉遗著的整理还有待继续。叶德辉去世之后,其家族后裔沉沦下僚,多在中小学任教,远离学术舞台中央,于他们而言,整理先辈著述变得困难重重。叶氏后辈子弟中成绩最著且能“克绍家学”的叶启勋为生活所迫,四处奔波,无暇整理旧籍[4]。20世纪30年代,长沙城动荡不安,叶氏家藏及书稿在1927年遭遇重大损失之后,1930年红军占领后又遭焚毁,故而文献亦不足征。学术风气的转移也让整理叶德辉著作变得更为困难。在叶德辉去世的1927年,王国维也投湖自沉,清季遗老的学术传统逐步被现代学术消纳取代。学风的转移,令小学、版本目录学在湖南逐步丧失前沿阵地。
1937年抗战爆发,国家危机日重,不久,平津和沪上的大批知识分子涌入湖南。湖南本土学者认为这些转徙来湘者“其忧郁荷苦之心,发为文章,较平日必可观,任其放失,宁非可惜,搜罗荟萃,蔚为大观,又未必远逊京沪各大报之杂志。”[5]于是仿天津大公报之《国闻周刊》,以湖南国民日报为依托,创立《南强(旬刊)》杂志,该刊第一卷第一期于1938年3月20日发行,至当年7月20日止共发行14期。这本杂志蕴含着湖南学者希图借寓湘知识分子提高湖南文化地位的苦心。杂志主编宾步程认为“当此学术庞杂、世衰文敝之际,不得不先揭主旨,以告阅者:一、搜集有益于民族之文字……三、愿为救文敝之(日皇)引”[5]。杂志并不热衷于刊载白话文章,而认为古文、古诗等传统诗文自有价值,可以拯救当时衰世文敝,故杂志以文言文为主。于此,该杂志又重湘学传统,留意湖南旧学人物,故刊登王夫之、皮锡瑞、王先谦等人未刊稿颇多,为保存湖南近世文献做出重要贡献,《叶郋园先生年谱》亦忝列其中。
1938年,具有文化保守主义倾向的《南强(旬刊)》分三次刊登《叶郋园先生年谱》(作者署名为叶启勋),分别为第十一期(6月20日)、第十二期(6月30日)、第十三期(7月10日)。年谱记载叶德辉同治三年(1864)出生直至光绪十六年(1890)27岁的生平事迹。第十三期正文末注云“未完”,则《叶郋园先生年谱》当时存稿当不止于此,可惜《南强(旬刊)》第十四期未再刊登。此后长沙战事迫近,《南强(旬刊)》停刊,而《叶郋园先生年谱》的底稿也下落不明,今或已亡佚。
《南强(旬刊)》第十一期初次刊登《叶郋园先生年谱》时,撰者一栏云“从子启勋敬述(有著作权)”(本文所引《叶郋园先生年谱》俱出《南强(旬刊)》),不仅直言《叶郋园先生年谱》的作者为叶启勋,而且特别指出叶启勋享有“著作权”。张晶萍等人据此认为撰者是叶启勋,并不疑有他。但王逸明在《叶德辉年谱》中则怀疑《叶郋园先生年谱》为叶德辉自撰,叶启勋乃剽窃叔父之作。其理由为《叶郋园先生年谱》“同治十年”条云“塾中童子六七人,余以在家先识字,授四子书《论语》即上口。”王逸明据此认为“文中称余,当为叶启勋未改净者,可证此谱原系叶德辉自撰。”[2]由此,关于谁是《叶郋园先生年谱》的作者产生两说:一说认为叶启勋撰,另一说则认为叶德辉自撰。
认为是叶启勋撰述的根据是《南强(旬刊)》登载《叶郋园先生年谱》时撰者的署名。认为叶德辉自撰则除了王逸明所言外,还别有证据。考叶德辉侄子叶启崟1928年在《〈书林馀话〉跋》中云:“而(大伯父)客岁以不幸罹难,至是竟成绝笔矣。人亡国瘁,痛哉言乎!启崟兄弟,丁兹丧乱,重惧遗稿散失,遂乃携入行笥,悉数来沪,以待他日授之剞劂。……启崟于家学毫无所得,有愧前修,展读兹编,惝然若失者殆累日已。此外遗稿,尚有《四库全书目录板本考》《说文籀文考证》《经学通诂》《郋园学行记》《星命真原》《自订年谱》等书,将渐次编校刊行,庶无负于大伯父一生精力所系,得以长留天地间。”[6]由叶启崟此言可以推断,叶德辉在生前已撰有《自订年谱》,而这份《自订年谱》很有可能即是《叶郋园先生年谱》。而陈子展在《郋园先生二三事》中回忆1927年与叶德辉交往时,也提及彼时叶德辉“正在整理他的《自撰年谱》”[7]。由此看来,叶启勋似有剽窃叔父之作的嫌疑。
然而,在《叶郋园先生年谱》公开刊登的1938年,叶德辉后人除叶启勋在世外,叶启倬、叶启发等人也都在长沙生活。而叶德辉友人曹典球(1877—1960)、李肖聃(1881—1953)、门生杨树达(1885—1956)也仍活跃文史界,且在湖南有着相当影响力。如果《叶郋园先生年谱》为叶启勋剽窃叶德辉之作,叶德辉众多友生和后辈似不会坐视不理。抗战末期,时任湖南文艺中学校长的曹典球为接济叶启勋,还曾延聘叶启勋至文艺中学担任国文教师。李肖聃还为叶启勋《说文系传引经考》一书作序[8]。此外,1922年,叶德辉为庆贺六十寿辰曾撰《郋园六十自叙》,以此文内容对照《叶郋园先生年谱》,似可见二者之区别。如《叶郋园先生年谱》“光绪十年”条记载:
十一月丙子,大伯母劳氏来归,善化劳德扬常博祖庆之二女。其始迁湖南祖讳澂,字在兹,本吴县洞庭山人,工画事,与先族祖横山先生讳燮者为至交。余家与劳府屡世婚姻,盖由于此。在兹先生于吴三桂反侧时,卖药来长沙,遂占善化籍,手绘《九芝双桂图》卷今尚在。劳姓世居洞庭西山劳家桥,桥有双老桂,其根忽生灵芝九枚,先生绘图以记。后子姓药店牌称“九芝”,居宅或称“双桂”,或称“天香”,或称“古香”,不忘本也。大伯母生长膏腴,性极勤俭,先祖母极爱怜之,而与世父则情性不投,十日九张角也。
而《郋园六十自叙》则云:
(光绪十年)是冬,内子劳恭人来归。明年乙酉,乡试中式举人,座主侯官陈芸敏师琇莹、福山谢南川师隽杭也。丙戌,会试报罢归。丁亥,杞儿生。家居时以应课自给,所获膏奖足供文房之需。内子性温柔,尚俭约,又能佐中馈,得吾母欢心。惟染其家族田舍翁之风,颇厌文史,性亦阴妬,妯娌时有违言。余喜唐宋人律绝诗,以内室向南,荣光甚敞,抄诗习字,时在室中。倦或出游,迨晚归,则内子已将笔砚移置外室几案间。于是者数数,渐有勃豁之声。吾母素怜之,每事必责余也。是年戊子,又怀妊。冬腊,余赴公车。明年己丑,启倬生。余留京至庚寅夏始归。辛卯,启慕生。未弥月,内子以痧症亡。余虽恸悼之,深以此后少室家儿女之累为幸,自是誓不再娶[9]28。
《叶郋园先生年谱》与《郋园六十自叙》叙述存在较大差异,一则以为“生长膏腴”,一则以为“染其家族田舍翁之风”;至于叙述夫妻不和,一则云“十日九张角”略略写过,而另一则不厌其烦叙述夫妻二人感情不和经过。此外《叶郋园先生年谱》详写劳氏家世,而《郋园六十自叙》于此悉数略去,而详叙夫妻二人曲折的情感经历。如果《叶郋园先生年谱》全出于叶德辉自撰,很难想象其叙述方式和角度会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看来,叶启勋敢于声称自己拥有《叶郋园先生年谱》的“著作权”,应该别有所据。考察叶德辉的著述方式,似有蛛丝马迹可寻。据叶德辉弟子刘肇隅(1875—1938)所言,《郋园读书志》是“丙辰长夏,尚农、习斋两世兄属佣书写录,略依《书目》分部,得文若干篇,大抵体近述古《敏求记》,较多考证之资;例本甘泉《杂记》,兼寓抉择之意”[10]4。《书林清话》则是“吾师曾著《书林清话》一书,肇隅为之校勘,今此题记写定,仍命肇隅序其缘起”[10]4。叶德辉众多著作在成书过程中,其子侄及弟子似乎都参与其中。更为直接的证据是,叶德辉的侄子们还承担具体的撰写任务。如关于《四库全书目录板本考》一书的成书经过,李肖聃写道:“定侯为其(指叶德辉)从子,幼能读书,吏部绝所矜爱,常命诸子为《四库全书版本考》,定侯分任经部,最先卒业,稿毁于火,吏部已不及见”[8]。按照现在对著作权的认识,叶德辉不过类似主编,实际并未承担具体的写作任务。又,叶德辉在《郋园六十自叙》中叙述平生“三乐”时云:
四舍弟一生不谨,事事累余,而鶄鸽之痛究无时或已。今其子巁甫独能克家干蛊,好学孜孜,日率三舍弟容皆诸子为余校书刻书,诸子各守师承,读书不失家法,楹书之托,将在竹林,其为乐二也。余平生酷好聚书,又龂龂于板本之鉴别,所藏几二十万卷,异本、重本,插架累累。四库应读之书既已遍读,四库未见之书亦随见随读,诸从子继起,益事搜揉,所获秘笈互相传抄,世业青箱,五经诒笥,书香济美,家泽延长,其为乐三也[9]31。
叶启勋正是“容皆(叶德辉之弟叶德炯字容皆)诸子”之一,长期参与叶德辉校书刻书事业。况且叶德辉内心相当器重叶启勋,而叶启勋对伯父也一往情深。在《拾经楼紬书录》中,叶启勋有十几次忆及叶德辉,至于堕泪。一如其在《〈郋园读书志〉跋》中所云:“启勋谨承训诲,未敢稍有遗忘。今春,世父被难,家藏典籍,遂多散亡。斯固吾家之闵凶,抑亦东南文献之奇厄矣。遗书未读,手泽如新。奉简涕零,思慕何极!”[10]802伯侄感情如此之深,叶启勋剽窃似不合人情。此外,叶启勋之弟叶启发1939年在《华鄂堂读书小识》中称他和叶启勋兄弟二人“方在髫龄”,世父叶德辉即“以各书板刻之源委,校勘之异同相指示。余兄弟习闻训言,渐知购藏典籍。先世父更以《四库全书目录板本考》一书命余兄弟分任部居,纂编考核,著之诗歌,以相勉促。定兄及余嗜书之笃,盖胚息于此时矣。余兄弟每得一书,必互相考审,缀以题跋,或呈世父加以鉴定。《郋园读书志》中,颇多为余兄弟题跋之书也。世父逝世,藏书为从兄鬻于估人,数十年之所聚,散如云烟。间有先世父举赠之书,则余兄弟什袭珍藏,不敢或失也”[11]。由叶德辉对叶启勋兄弟的深厚情感来看,即使《叶郋园先生年谱》便是前述叶启崟所言叶德辉自撰的《自订年谱》,叶启勋在年谱成书中也应当有相当的贡献。该谱或是叶德辉口述,叶启勋撰述。退一步讲,即使叶启勋全因袭叶德辉《自订年谱》,他在写定《叶郋园先生年谱》时也做了相当大的改动(详见后文)。况且叶启勋在撰者一栏的署称是“从子启勋敬述”,述并非作,正可见叶启勋的用心。因此,关于《叶郋园先生年谱》的著作权问题(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家族集体撰述的现象在中国古代尤其是明清时期并不鲜见。),不妨标识为叶德辉自撰、叶启勋改订。至于初稿完成年份,或在1922年《郋园六十自叙》撰述前后,因是年“戚友、乡人、同年、门生,向余(叶德辉自称)儿子索事略,意将为诗为文,以申诵祝。儿子不能道一字,不如自叙为得其实”[9]27。不管是否出于门生乡党的索取,儿子不能为文记述,还是叶德辉本就有意撰述,总之,“六十而耳顺”的叶德辉已着手通过文字回顾自叙生平了。
纵观叶德辉一生,他对留名后世有着相当的自觉。晚年的叶德辉开始有意识总结自己一生的学行,并主动建构自己在后世的形象。《郋园六十自叙》开篇便言:“数十年轰轰烈烈、天子不得臣、国人皆欲杀、海内诵其著述、遐荒识其姓名之叶德辉,至是而年始六十。此为第一次揭晓事。不然,天下莫不知有叶某其人,而不接其丰采,不测其寿年,是必以为东方朔游戏人间,不老亦不死;蓟子训摩挲铜狄,非人亦非仙矣。”[9]27从这段自叙看,叶德辉虽对扬名后世有着极度的自信,但他已敏锐地虑及后世会误解他,将他目为东方朔或蓟子训一类的人物。对后世可能产生的误解,叶德辉充满忧虑,故而不吝笔墨去详述生平,以正视听。
在叶德辉通过自述生平事迹从而塑造自身形象过程中,地域意识和家族意识体现得相当明显。受地域意识影响,叶德辉自认“余生平以造福桑梓为志愿”[9]31。但祖籍苏州及客居湖南的经历,使得他在身份认同上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犹疑和分裂。叶德辉“对湖南学术文化兼具认同与区分两种矛盾心理。他一方面继承了近代湘人的文化使命感,视维护道统为己任;另一方面明确表现出对湘学的疏离,而以继承原籍江苏的汉学传统为荣。叶德辉对湘学的批判与近代以来湘学内部的自我反思相契合,使重建湘学知识谱系、树立湘学新传统成为叶德辉与部分湘人的共同努力”[12]。叶德辉在地域认同上的矛盾心态,不仅表现在对“省籍”的湖南和江苏的认同上,还具体地表现在挂籍湘潭一事上,不过叶德辉最终以湘学传承人自居,从而超越这种认同危机,并因此获得内心的自足。关于这点,通过比对《郋园六十自叙》和《叶郋园先生年谱》即可初窥其端。对于捐资挂籍一事,《郋园六十自叙》云“余于湖南无县籍,业师徐峙云先生,湘潭人。介余捐二百金入学宫,归县籍”[9]27。而《叶郋园先生年谱》“光绪九年”条云“是岁拟回江苏吴县原籍童试,从湘潭徐子筠先生之甲问业。徐先生亦原籍吴县入湘潭县学者,力怂恿捐学宫费八百金入籍。”两篇文章的叙事,都可见出叶德辉对挂籍湘潭一事耿耿于怀。而比照两篇文章对此事的描述,可见《叶郋园先生年谱》增加了“拟回江苏吴县原籍童试”,同时把捐资的金额从“二百金”提高到“八百金”(这似乎是出于叶启勋的改写而非文字舛误造成的)。文字上的这种改动,不论是出于叶德辉还是叶启勋之手,都可见《叶郋园先生年谱》是在刻意凸显叶德辉的客籍身份。通过渲染叶德辉在苏州和湘潭之间选择籍贯的矛盾,以及叶德辉最终选择湖南籍的复杂历程,《叶郋园先生年谱》强化了叶德辉的湖南认同感,也为叶德辉在湘学谱系争得位置奠定了良好的事实基础。
早在《郋园六十自叙》中,叶德辉已着意构建自己一代湘学宗师的身份。他特别提及湘学前辈、国子监祭酒王先谦(1842—1917),通过叙述王先谦的主动拜访和奖掖,叶德辉表明自己接续王先谦而为一代宗师的意图也昭然若揭:
(王葵园)语余曰:“吾归田已四年,求一读书人与语不可得。今阁下归,余获一良友矣。”……公叠秉文衡,东南名宿尽出于公门下,何图于余?诱掖奖励如此。回思此三十年著作等身,皆出公提携之力,又实平生第二知己也[9]28-29。
叶德辉首先称誉王先谦为湖南乃至整个东南地区的文宗,接着点明王先谦对自己青眼有加。这种抬高王先谦地位的举措,表面上看是意在突出对王先谦伯乐般知遇之恩的感激,实则隐隐吐露出自己乃王先谦钦定的文宗接班人的曲衷。看来,叶德辉藏有续接王先谦秉湖南乃至东南文衡的雄心。叶德辉这种隐衷,显然为叶启勋捕捉到了,这是年谱不同于《自叙》之处。
在强化叶德辉承接湖湘学术统系之外,年谱对叶德辉形象的修改还体现在淡化叶德辉传奇色彩方面。叶德辉一生好奇,不肯作寻常语。如在《郋园六十自叙》中,叶德辉为凸显自己十五岁(与孔子“十五志于学”相呼应)顿悟于学问的神奇经历,刻意将早年的自己描绘为厌学而迟钝的学生。
八岁,先君送入小学。骤然脱慈母之怀,心肝若摧,日必数哭泣。平时家中往来亲眷,彬彬儒雅,霭若可亲,忽日对面黄唇黑、眼著铜匡镜、手执木界方之人,觉其支离可怪之形,有若庙偶可怖。兼之顽童八九列坐相环,余性洁而孤,何能相耐?盖此时以为天下至苦之事莫读书若矣。
十岁,读四书子毕。晚放学归,先君就所渎书择《说文》所有字,教之识篆文,又日课以《资治通鉴》、朱子《名臣言行录》一二翻。至十四岁,余记性犹极钝,今日所授读,明日辄忘之。先君督课至严,夏楚之威,如临汤火。至此时,更以为天下至苦之事莫读书若矣。
光绪四年戊寅,十五岁,去而学贾。未三月,一夜仰卧,忽开悟,忆所读书皆了解。试为文,亦颇成章段。持以质前塾师,极称誉。于是重入学,渐能为八股试帖[9]28-29。
而到了《叶郋园先生年谱》中,叶德辉八岁入学时的“分离焦虑”,认为“天下至苦之事莫读书若”,以及十五岁忽然开窍的记载悉数被删除了。尽管只有十几个字的变更,但《叶郋园先生年谱》中这区区数字的“春秋笔法”,却让叶德辉不再是起初迟钝厌学、后来忽然开窍的神奇学生,而蜕变为按部就班、接受正规私塾教育逐渐成长起来的“普通学生”。年谱中对叶德辉早年求学事略的修正,不太可能出自叶德辉之手,而应当来自叶启勋等叶氏后裔的手笔。毕竟,《郋园六十自叙》与年谱大致在同一时期所作,叙述当不致有太大变化。通过叶启勋等人改写之后,叶德辉学习生涯的传奇色彩被清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平八稳的普通书生的普通求学历程。这种变奇为正的修改虽让《叶郋园先生年谱》的可读性大为降低,却释放出有别于叶德辉原意的“另类声音”。在当时社会抨击叶德辉声音较大的背景下,这种修正后的“另类声音”更有利于维护叶德辉湘学正统宗师的形象。毕竟,在叶德辉生活的时代乃至其去世之后,仍有不少人将叶德辉目为“文妖”“文痞”,他的言行举止被人看做乖张奇特,有违礼教。这种特殊的舆论环境,在叶德辉看来不值一提,反而更为他“轰轰烈烈”的一生增色。但叶德辉后裔并无叶德辉的声望与资历,也无法逆时代潮流对抗那些流言蜚语。因此,叶氏后人宁愿矫枉过正地刻意淡化叶德辉的传奇色彩,以还其常人面目。以今天的眼光看,《叶郋园先生年谱》不仅可能遮蔽了有声有色的历史事实,还一并抹杀了文章的可读性,这种改写实是一种失败。但回归1930年代,叶德辉未得正名,叶氏后裔仍生活在紧张的舆论环境中,将叶德辉特立独行的形象裁剪回“常人”,不失为改善外界偏见、为家族争求生存空间的一种策略。
地域意识和湘学传统的建筑之外,在《叶郋园先生年谱》中还可见长沙叶氏构建家学传统的努力。在《郋园六十自叙》,叶德辉已明确表达了对家学传承有继的欣慰之情:“余平生酷好聚书,又龂龂于板本之鉴别,所藏几二十万卷,异本、重本,插架累累。四库应读之书既已遍读,四库未见之书亦随见随读,诸从子继起,益事搜采,所获秘笈互相传抄,世业青箱,五经诒笥,书香济美,家泽延长,其为乐三也。”在《叶郋园先生年谱》中,关于叶德辉早年藏书事业的兴起有了诸多详细的叙述,透过这些叙述,长沙叶氏的藏书传统得以初步建构。叶德辉去世之后,独叶启勋和叶启发兄弟能绍世其学,而叶启勋最著。不久,叶启勋作为叶德辉之后长沙叶氏第二代学术传人的身份也逐步得到外界的认可。1935年,傅增湘(1872—1950)为叶启勋《拾经楼紬书录》所作《长沙叶氏藏书目录序》云:“长沙叶君定侯,余同年生奂彬吏部之犹子也。……吏部君藏书身后散出者,其秘本又多为君所得,如蒙叟之有遵王,若云之有月霄也。……方学术之衰微,怅知己之寥落,今定侯乃能衍其世父之绪业,且骎骎光显而昌大之,窃幸清芬之世守,更私喜吾道之不孤”[13]。湘人李肖聃(1881—1953)在为叶启勋《说文系传引经考证》所作序中称:“自吏部殉长沙之难,天下学士哀思之不忘。定侯为其从子,幼能读书,吏部绝所矜爱……其为《拾经楼紬书录》,江安傅增湘沅叔作序,谓定侯专心一志,衍其世父之业,光显而昌大之。而今又为是编,兵戈转徙,不废编摩,引用诸书,都百十种。皆能析其同异,无稍纰缪,郋园家学,遂有传人。”[8]学界前辈的推许,强化了叶启勋作为长沙叶氏家学传人的自觉,在《拾经楼紬书录》中,叶启勋多次提及先世父叶德辉,似也在暗中表达自己接续家学的努力。外界的期许,外加自身家族使命感的催促,使得叶启勋不能不重编并改订《叶郋园先生年谱》。而叶启勋改订《叶郋园先生年谱》的行为,似乎也得到长沙叶氏家族其他成员的默许。尽管今日已无从窥见《叶郋园先生年谱》的全帙,但从现存的《叶郋园先生年谱》中,仍可管窥叶启勋改订的一些策略。叶启勋删除了叶德辉夫妻不和的详细内容,而以寥寥数语代之,以此维护叶德辉在家庭秩序中合乎传统道德的形象。同时,叶启勋谨慎地修正了叶德辉夸张和乖违的事迹,使叶德辉的生涯看起来与晚清其他一流学者并无多大差别。在叶启勋看来,这样的叶德辉更容易被大众所认可。而通过“敬述”《叶郋园先生年谱》,绍述家学,叶启勋也强化了自己作为长沙叶氏家学第二代传人的身份。
要言之,《叶郋园先生年谱》为研究叶德辉早年学行的重要文献,其最初的撰者当是叶德辉,而最终由叶启勋改订,并刊行于世。对比《叶郋园先生年谱》与叶德辉《郋园六十自叙》,可知长沙叶氏曾对叶德辉形象进行过重塑。通过长沙叶氏的重塑,叶德辉形象由传奇而归于寻常。这种重塑叶德辉形象的书写策略,反映出长沙叶氏在复杂舆论环境中力图改善叶德辉形象的努力。而叶启勋改订《叶郋园先生年谱》,或许与外界的期许及他自命为长沙叶氏家学传人有关。
(来稿时间: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