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博阳
揭傒斯“心术说”的内涵及其史学地位
张博阳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在中国史学思想史上,心术说具有重要的地位。元代史家揭傒斯最早在史家修养论层面上提出“心术”这一概念,明清两代有不少史家自觉应用“心术说”。“心术说”主要指公正地评价历史人物和事件,但也暗含一些内在的史家修养,是修养心术理论出现的理论前提。“心术说”将心术由儒学移用于史学,为史家修养论开拓出了新的范畴,也是史家四长说的雏形。
揭傒斯;心术;史德;章学诚
修撰宋、辽、金三史的总裁官揭傒斯在回答修史以何为本的问题时说:“用人为本。有学问、文章而不知史事者,不可与;有学问、文章,知史事,而心术不正者,不可与。用人之道,又当以心术为本也。”[1]4186①这里揭傒斯第一次在史家修养论层面上明确提出心术的概念。揭傒斯的心术说将史学、史才、史识、史德并列,辩证而理性地阐述四者之间的关系,在中国史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近代以来,揭傒斯的心术说长期遭到学界的忽视。1949年后,第一篇提到此论的文章是杨翼骧和乔治忠于1995年发表的《论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思想体系》,但仅仅是一笔带过。王从好和曹培培2005年发表的《简论“史德”思想的发展》也提到了揭傒斯的心术说,但并未阐述它的价值。此外,2000年郑全安发表的《揭傒斯历史学说综论》正文并未提及心术说。彭忠德于2009年3月发表的《章学诚“史德”说新解》,是最早的一篇真正关注心术说价值的文章。彭先生不仅意识到“心术”就是后世所谓的“史德”,而且敏锐地将其与章学诚的史德说联系起来。同年11月周文玖发表的《论中国传统史学直书精神的形成和特点——兼谈直书与“名教”之关系》也认为“心术说”与章氏“史德说”相通,只是对心术说的评价稍低。这两篇文章的发表让更多人开始注意到心术说的价值。2014年到2016年间,有6篇文章提及揭傒斯的心术说,其中较为重要的有王记录的《“三长”的深化与“心术”的提出:宋元时期史家修养论的发展与特征》、刘开军的《“史德”范畴的演进与史学批评的深化》和郭蔚然《从“二善”说到“史德”论:明清时期史家修养论的总结》。王记录在文中对揭氏的史德说做了较为深入的阐发,认为“学问、文章、知史事、心术,暗含着史官的才、学、识、德四个标准”[2]166,而且认为揭氏有两个贡献②。刘开军和郭蔚然则考察了心术说对明清史家的影响,特别是对章学诚史德说的影响。这三篇文章的重点虽仍不在于心术说,但反映出史学界已经开始重视这一观点。
如前所述,揭傒斯在监修《宋史》时提出了心术说,此说后来被多位明清学者称引、阐发。兹具列如下。
成化年间,江苏学者叶盛在《史官以心术为本》一文中说:
揭文安公(按:指揭傒斯)尝论史官不当专尚史才,必以心术为本。而杨文贞公亦云:“天下万世之事,当以天下万世之心处之,苟出于私意,无论厚薄,皆当获罪神明。”然则修史者,又必有揭、杨之心之才而后可。[3]237
弘治年间的大学士丘浚曾畅论史官道:
夫天下不可一日而无史,亦不可一日无史官也。百官所任者,一时之事。史官所任者,万世之事……公是公非,纪善恶以志鉴戒,自非得人如刘知幾所谓“兼才、学、识三者之长”,曾巩所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知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不足以称是任也。虽然,此犹非其本也,若推其本,必得如元揭傒斯所谓“有学问文章知史事而心术正者”,然后用之,则文质相称,本末兼该,而足以为一代之良史矣。[4]63
清代初年的遗民史家,著有《明史纪事本末补编》的彭孙贻曾说过:
丞相问揭傒斯:“修史以何为本?”曰:“用人为本。有学问、文章而不知史事者,不可与;有学问、文章、知史事而心术不正者,二不与。用人之道,当以心术为本。”真千古名言。二十一史如范蔚宗、魏收、沈约皆心术不正,读者不可不知。[5]662
雍正年间,夏之蓉在《读史提要录》中用“心术”评论前代史家:
顺帝时修三史。揭傒斯曰:“有文学而不知史事者,不可与;有文学知史事而心术不正,不可与。”此语得作史之要。盖心术之邪正其本也。好恶一乖,则是非都谬。彼魏收、崔浩之徒何尝不有文学、知史事哉?[6]467
此外,陈仁锡、冯从吾、黄凤翔、黄道周等人也都将揭傒斯之论“奉为圭臬”[6]141。由此可见,心术说受到明代和清初不少史家的认可。他们自觉地用“心术”来评论史家,并认为心术是本,比史才、史学、史识或者是“有文学”“知史事”都来得重要。至此,章学诚的史德说已呼之欲出。
章氏史德说原文较长,且众家理解有分歧,在此兹不具引,但如其所言:“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7]65这里的史德当就是历史学家之心术。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章学诚的史德说受到了揭傒斯的影响,但由于揭氏心术说从明中叶到清初被引用、阐发班班可考,说章学诚很有可能受到了揭傒斯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应该并无疑义。
心术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元史 · 揭傒斯传》中有一段极为重要的话:“且与僚属言:‘欲求作史之法,须求作史之意。古人作史,虽小善必录,小恶必记。不然,何以示惩劝!’由是毅然以笔削自任,凡政事得失,人材贤否,一律以是非之公;至于物论之不齐,必反复辩论,以求归于至当而后止。”[1]4186这一段话可以视为对心术说的“自注”,即心术主要反映在褒贬人物、评论政事合于“是非之公”“归于至当”上,这样做的目的是劝善惩恶。由此可见,揭氏所说的心术,并不是泛泛的“史家道德”或“心术涵养”,而是指对人物和史事的评价符合一定的标准。当然,怎样才算“是非之公”和“至当”,难有定论。但是,揭氏主张评价历史人物和事件合乎公道、归于至当,是平允而深刻的见解,以此定义心术,则可谓独识灼见。另外,从前文可以看出,揭氏在修史过程中时刻要求自己心术端正,并将自己对心术的认识应用到《元史》的纂修中,以平息“物论不齐”,协调同僚看法,这一点同样难能可贵。
首先,心术是针对秽史而言的。秽史之“秽”,在于作者缺乏史家起码的道德修养。强调心术,将这些人摒弃在修史的大门之外,就是对史书质量最基本的保证。因此,揭傒斯在用人方面特别强调心术。史馆修史最大的难点就是用人。当时史官良莠不齐,品德败坏者大有人在,严格遴选史官可有效提高官修史书的质量。
其次,心术也暗含着一些更为内在的史家修养。心术不正,固然可以理解为品行不端、操行不轨,但倘若一个人恣意褒贬或感情泛滥以至影响作史的公正,是否也可以理解为心术不正呢?揭傒斯在这里并没有明说,或许他没有这种含义,因为在心术说中他还没有涉及修养心术的问题。“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美”虽为史家熟知,要做到却并不容易;相反,在著史过程中爱憎由己、褒贬随心,或是沉溺于个人感情中不能自拔,却是每个史家都会面临的挑战。以良史的标准要求自己,追求前者而避免后者,无疑需要的是方寸之地的心术。另外,爱奇以至于埋没了历史真相,甚或者追求帷箔之事使史书污秽不堪,都是心术不正的表现。但不管怎样,揭傒斯为后来胡应麟、章学诚等人在这方面的阐发导夫先路,功不可没,为章学诚的修养心术理论提供了理论上的可能。
最后,关于揭傒斯的心术说有一点是需要阐明的。揭傒斯说的“学问”即“史识”,“文章”当是“史才”,“知史事”指“史学”,“心术”对应于“史德”。彭忠德对此的理解稍有不同,他认为:“揭傒斯所云‘学问、文章、知史事’即刘知几所说‘才、学、识’的另一种表述,‘学问’指‘学’,‘文章’指‘才’,‘知史事’指‘史识’。”[8]79但根据文意和我们对“史识”与“史学”普遍的理解来看,“知史事”应当指的是史学而不是史识。首先,“知史事”可解释为掌握充足的历史事实,这恰是史学的含义。其次,从这段话的逻辑关系来看,“心术为本”,是指在学问、文章、知史事和心术四点中,心术最为基础。以此推之,“有学问、文章而不知史事者”中的“知史事”,相对于前两者也应该处于基础性的地位,史识显然不符合这一要求。再次,作为“用人”的标准,没有史识还可接受,没有史学则不能容忍。“不可与者”,当是无“史学”即“不知史事者”。
揭傒斯的心术说是史家品德认识的第三次升华[6]140,它的提出在中国史学思想史上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首先,揭傒斯第一次在史家修养论的层面上明确提出心术说,为史家修养论开拓出新的范畴。在史家修养论上真正能够承前启后的是揭傒斯的心术说。中国古代的史家修养论在元代以前经过了漫长的发展演变,从“书法不隐”“事”“文”“义”到“实录”“直书”和稍后的“素心”,再到刘知几提出“史学”“史才”“史识”时,完成了一个比较大的突破。从此之后直到元代,史家修养论虽有所丰富,却进展不大。吴缜提出事实、褒贬、文采三要素的思想,曾巩主张良史“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前者是对史家三长“史学”“史识”与“史才”的丰富和发展;后者独辟蹊径,但含义含混难明,难以具体应用,在史学思想史上影响有限。某种意义上说,从孟子评《春秋》的“事、文、义”到刘知几的“史学、史才、史识”,再到吴缜的“事实、褒贬、文采”,对史家修养的要求一直没有突破“事”“史学”“事实”这三个范围,所指都是史实,区别只在于史家掌握的史实和史书记载的史实。“文”“史才”“文采”,含义完全相同,都是指史书的文笔。“义”“史识”“褒贬”含义最为丰富,主要包括以下四个方面:史家对历史问题的看法,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以及做这样评论的标准;历史学家分析、判断、研讨、探究和进行史学批评的能力;史书的精义所在和意义所归;史家敢于秉笔直书的勇气和为了留存历史真相不惜任何代价的精神。“史学”“史才”“史识”,又完全包含了“素心”“实录”“直书”乃至“不虚美不隐恶”“文直”“事核”等对史家修养的要求。这样,直到揭傒斯提出心术,史家修养论方才有新的进展。清代章学诚用心术定义史德,并且以“史德”的名义,将之正式与“史学”“史才”“史识”并列而四,“心术”遂不可易。正如宋馥香所言:“揭傒斯等人的‘心术’,因其被持续使用且内涵逐渐稳固而成为史学批评的范畴,并被梁启超认定为史家修养论之范畴体系的第一要素。”[9]105由此可见心术说对后世的影响。
其次,“心术”二字移用于史学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心术本是儒学中的一个概念,“宋元史学中重视史家道德修养和‘心术’,是从宋元时期治理国家之君主的‘正心’观念发展过来的。可以这样说,是宋元时期政治领域的‘修心’说催生了史学领域的‘心术’论。”[2]164宋代理学家用心术来评价历史人物,甚至认为唐宗汉武与三代圣君的区别就在于心术邪正。在今天看来,这一观点显然是荒谬的。但将“心术”应用到史学领域则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史家强调的是主体性。面对相同的史料,不同的史家可以有不同的解读,差异之大,即使在古代社会也达到了南辕北辙的程度。尽管史家的活动会受到时代的限制和史料的制约,但史家在研究历史时,他的主观认识完全可以决定其得出的结论。强调史家的心术,原因正在于此。
最后,揭傒斯的心术说构成了史才三长论向史才四长说转化过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揭傒斯的心术说将史学、史才、史识、史德四者并列提出,辩证合理地阐述四者之间的关系,用最简短的语言把“史学”的基础性地位与“史德”的必不可少表达出来,构成了严密的逻辑体系,成为史家四长说的雏形。
综上所述,揭傒斯的心术说是中国史学史上较为重要的史学评论和史学思想之一。但这一论说没有得到史学史研究者的充分重视,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揭氏的史学思想应在中国史学史中占有一席之地,因此本文抛砖引玉,望引起史界同仁的回应。
①按:原文“学问”与“文章”之间并无标点,标点为彭忠德先生所加。
②两个贡献是:提出了“心术”的概念,丰富了史家修养的内涵,再次升华了人们对史家修养的认识;指出了“心术”的最高境界是“公”与“至当”。
[1] 宋濂,王祎.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4186.
[2] 王记录.“三长”的深化与“心术”的提出:宋元时期史家修养论的发展与特征[J].学习与探索,2016(10):160–167.
[3] 叶盛.水东日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0:237.
[4] 丘浚.大学衍义补[M].北京:京华出版社,1999:63.
[5] 彭孙贻.茗香堂史论[M]//续修四库全书:第45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662.
[6] 刘开军.“史德”范畴的演进与史学批评的深化[J].天津社会科学,2014(2):138–143.
[7] 章学诚.文史通义[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65.
[8] 彭忠德.章学诚“史德”说新解[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2):77–80.
[9] 宋馥香.论史学批评范畴研究的理论意义[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14(5):104–109.
The Connotation of JIE Xisi's “Historical Morality” and Its Position in the Historiography
ZHANG Boyang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China)
Morality School proposed by historian JIE Xisi in the Yuan Dynasty has an important position in Chinese historiography. Historian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nherited and developed the theory. The connotation of the theory is to evaluate the historical figures objectively, and it is also the theoretical precondition of cultivation theory, transferring the mind from Confucianism to historiography.
JIE Xisi; morality; morality of historian; ZHANG Xuecheng
2018-03-30
张博阳(1991―),男,天津人,博士研究生。
K247
A
1006–5261(2018)06–0138–04
〔责任编辑 赵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