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夺宗”新论

2018-01-27 20:56于国华
天中学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曹丕曹植曹操

于国华



曹植“夺宗”新论

于国华

(黄淮学院 文化传媒学院,河南 驻马店 463000)

曹植的所谓“夺宗”应分为无心、顺承、退让三个阶段,唯一有夺宗幻想的时间段是从建安二十一年曹操立魏王开始至建安二十二年司马门事件结束,时间短且曹植对待立嗣的态度是顺承。曹植之所以引起曹操在继承人问题上的狐疑,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政治才能和在摧破儒学上的主力地位。曹丕被定为嗣,除因其嫡长子的身份和受到汝颍士人拥戴外,还得到了谯沛集团实权人物的支持。

曹植;夺宗;司马门

对于曹植是否参与“夺宗”,诸多学者各执一词,尚无定论,但主要有两个观点:其一,曹植并未参与夺宗,相反“以天下让”。王通认为:“陈思王可谓达理者也,以天下让,时人莫之知也。”[1]54刘克庄认为:“植素无此念,深自敛退。”[2]2其二,曹植参与夺宗。钟优民认为曹植与曹丕形成了各自的政治集团,并“展开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3]38。曹道衡和徐公持也有类似观点。而笔者则认为曹植参与了夺宗,其夺宗过程可分为无心、顺承和退让三个阶段。

一、曹植的无心“夺宗”

曹操曾公开表示平等对待诸儿。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曹操下《诸儿令》,明确自己“不但不私臣吏,儿子亦不欲有所私”[4]47。曹操对待子女基本公平,但依照出身、品行、能力等方面有所偏爱,最偏爱曹冲,其次是曹植。曹冲早亡后,曹操对曹植多次称赏,并安排重要人物辅佐教诲,委以守邺重任,对其寄予厚望。然其对曹植的重视始终不及曹丕。

(一)曹操对曹植的培养

建安十六年(211年),20岁的曹植被封为平原侯。曹操曾说明接受朝廷分封之因是“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5]33。此次被分封的还有曹豹、曹据,但二人之后并未获重视,可见曹植被封平原侯与被当作继嗣的人选培养并无关系。也就是说,实际上曹操在被封为魏王之前,对曹植的重点培养均与继嗣无关,因为此时曹操尚不能掌控时局,自己都未被封王,何谈废长立幼以继嗣?

曹操的确曾对才华出众的儿子曹植有赏识与栽培:首先,以邢颙为曹植家丞。曹操委派邢颙为平原侯家丞、刘桢为庶子辅佐曹植。邢颙为北土之彦,时人称“德行堂堂邢子昂”,曹操特地称赞其“渊深法度”(《诸子选官属令》)。应玚、司马孚、刘桢、邯郸淳均做过曹植的属官。建安十九年(214年),在曹丕亦求邯郸淳之时,曹操遣淳诣植,担任临菑侯文学,这表明他对曹植的重视。其次,委以守邺重任。建安十九年七月,曹植被委以守邺重任。曹操作《戒子植》云:“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三国志 · 曹植传》)除曹丕外,曹植也被委以守邺重任,可见曹操对曹植也十分重视。

但是,曹操对曹植的重点培养是有限度的,不应过分强调。与曹操对曹丕的重视相比,曹植多有不及。曹丕守邺的时间更早,年纪更小[6]93。辅佐曹丕的人员声名、能力与曹植属下相比毫不逊色,整体上尚有过之。建安十六年春,曹操即命曹丕“为五官中郎将,置官属,为丞相副”。曹操后来明确指出:“告子文,汝等悉为侯,而子桓独不封,止为五官中郎将,此是太子可知矣。”(《太平御览》卷二百四十一)被任命为五官中郎将的重要性,可从《邴原传》中得知:“魏太子为五官中郎将,天下向慕,宾客如云。”[5]353赫飞认为:“曹丕在曹操霸府时期并没有在霸府内任职,而是出任汉朝的五官中郎将,并作为丞相的副手开府。其如此任职的目的在于标示其继承人身份,以丞相副手身份于霸府之外组成另一吸纳人才的机构。并通过任五官中郎将掌握作为官吏候补群体的郎官群体,培植自身势力,为未来的政治发展做好准备。这一模式实现了曹氏人力资源的最优分配,也使曹丕得到了政治锻炼。”[7]96曹丕以“丞相副”参与曹操霸府,这为其日后继位甚至代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曹植无心夺宗

曹植早期安于庶子之位,并无夺宗之念,理由如下。

1. 曹植未树党羽

曹植若想夺宗,先需树党。在所谓的曹植一党中,只有杨修与曹植才华秉性相同,曹植对其着力结交。其他人员与曹植关系松散,毫无政治集团模样。曹植对于名扬朝野的邢颙十分疏简,可为一证。连刘桢都劝谏曹植“私惧观者将谓君侯习近不肖,礼贤不足”[5]383。曹植不礼贤,“任性而行,不自彫励”,说明曹植没有为夺宗而韬光养晦。后来,邢颙果然在继嗣问题上支持了曹丕。

在曹植的所谓阵营中,王粲、徐幹、刘桢、应玚、陈琳、阮瑀只是文友。任嘏、郑袤无任何与曹植亲近的记载。邯郸淳、杨俊仅是对曹植的才能有所称赏。司马孚与邢颙最终走向了曹丕。孔桂仅为见风使舵之人,未对曹植有任何助益。丞相主簿杨修,是最有可能在立嗣问题上给予曹植帮助的人,始终未进一言。而仅有平日亲近的文友丁仪、丁廙兄弟二人为其鼓吹,可见,曹植有意识地树立党羽之说不确。

曹植阵营中杨修之死被认为与曹植夺宗有关,殊不知,正史中丝毫未见杨修对曹植“夺宗”出策进。同时,杨修与曹丕的关系始终未交恶,“初,修以所得王髦剑奉太子,太子常服之。及即尊位,在洛阳,从容出宫,追思修之过薄也,抚其剑,驻车顾左右曰:‘此杨德祖昔所说王髦剑也。髦今焉在?’及召见之,赐髦谷帛”(《三国志》卷十九)。曹丕对杨修的怀念情真意切,表明杨修并非与曹植联合起来对抗曹丕之人。曹操诛杀杨修与杀周不疑之说相类,实是防范万一之举。

2. 曹植与曹丕交好

曹植在建安二十一年之前与曹丕的关系十分密切。二人经常“兄弟共行游”(曹丕《于玄武陂作诗》)。建安二十年,曹丕在孟津曾让曹植代索玉玦:“后太祖征汉中,太子在孟津,闻繇有玉玦,欲得之而难公言。密使临菑侯转因人说之,繇即送之。”(《三国志 · 钟繇传》)向别人索要物品是难公言之事,名不正言不顺,易留人口实,故所托之人便需关系密切。曹丕此时托曹植因人说之,证明直至建安二十年,曹丕并未将曹植目为竞争对手,二人的关系仍十分融洽。

二、曹植的顺承

建安二十一年(216年)夏天,曹操晋爵为魏王,并未依惯例按时册封太子,这一反常行为引起了各方的心理变化。首先,曹丕开始不自安,问相人、问贾诩自固之术。其次,有见风使舵的人亲近曹植。“(孔桂)见太祖久不立太子,而有意于临菑侯,因更亲附于临菑侯而简于五官将,将甚衔之。”[5]101这里夸大了“久不立太子”的“久”字。实际上,曹操晋爵魏王至曹丕被立,仅一年左右。有关曹操对废立之事的态度,从汉帝废立中可知一二。曹操说:“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权成效、计轻重而行之者,伊尹霍光是也。”[5]4他认为废立是“天下之至不祥”之事,但并非绝对不可为,需要“权成效、计轻重”。曹操对是立曹丕还是曹植产生狐疑,“太祖适嗣未定,密访群司”(《三国志 · 杨俊传》),征求重臣的意见。《三国志 · 崔琰传》同样记载:“时未立太子,临菑侯植有才而爱,太祖狐疑以函令密访于外”。[5]368据《三国志》统计,曹操为立嗣咨询过数人,包括太中大夫贾诩、尚书崔琰、东曹掾邢颙、侍中桓阶、中尉杨俊、尚书仆射毛阶、西曹掾丁仪、黄门侍郎丁廙等。

建安二十一年,曹植被封万户侯,见曹操未按时立太子,也感受到了曹操的狐疑,于是开始产生“夺宗”的幻想。其表现如下。

(一)写《与杨德祖书》表明志向

曹植在信中表明:“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与杨德祖书》)此文表现了曹植不满足于文学成就,而企图建立政治功业的渴望与决心。这是当时有志之士的共同理想,本无可厚非,然而,其出现在曹操欲立太子而未立的关键时期,说明曹植并没有因避免与曹丕竞争而韬光养晦、克己远防。此举难免有向曹操表明态度之嫌,证明了此时曹植也有了些许对于太子之位的幻想。

(二)默许丁氏兄弟为己而说

人有亲疏,丁氏兄弟向来与曹植亲善,当机会出现的时候自然会为曹植争取,因为:一则曹植才能远胜曹丕,关乎将来大魏的气运;二则也关乎自身的荣华富贵。丁仪对曹操“欲立植”的想法“共赞之”,丁廙主动劝谏曹操:“廙尝从容谓太祖曰:‘临菑侯天性仁孝,发於自然,而聪明智达,其殆庶几。至于博学渊识,文章绝伦。当今天下之贤才君子,不问少长,皆愿从其游而为之死,实天所以钟福于大魏,而永授无穷之祚也。’”虽没有史料明确记载曹植是否知情,可是按照常理推断,曹植对上述情况应当是知道的,但他并没有着力阻止,可见曹植的心理倾向。也就是说,曹植对继承人之位有过幻想,但并未主动出击,并采取了顺承的态度。理由如下。

1. 曹植“夺宗”想法是临时起意的

曹植临时起意“夺宗”,缘于曹操的狐疑,他自己事先毫无力量积累,只能依靠曹操。《文帝纪》注引《魏略》曰:“太祖不时立太子,太子自疑。”此说最切,正因为曹操在当时处于绝对强势的地位,诸子中除曹彰外,均未建立大的功勋,谁都不可能抗拒曹操的安排。因此,曹操的态度显得至关重要。如前所述,曹植在建安二十一年前毫无夺宗之念,任性而行,没有任何为夺宗做的铺垫与准备,他只能选择顺承,也就是继续表现自己的文采,继续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展示自己各方面的才华,不退缩不前进,以不争为争,期待得到曹操的赏识。

2. 曹植并未利用卞后、崔琰等人为自己游说

在曹丕被定为嗣的原因中,有一点被特意提出加以强调,那就是“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根据史料记载,曹丕的确得到了赵王干之母的帮助。如果曹植有主动夺宗的行为,有一大助力想必会起到作用,那就是受到曹操敬重的曹植与曹丕的生母卞后。虽然我们随处可见卞后对曹丕的冷淡和对曹植的喜爱,然而我们遍查史料都没有发现卞后为曹植“夺宗”进一言。

除卞后外,崔琰在立嗣事件中的态度也很有说服力。崔琰是曹植妻子的叔父,属于曹植的姻亲。在曹操为立嗣之事“以函令密访于外”时,“唯琰露板答曰:‘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崔琰露板以答密函,暴露了曹操并未确定以曹丕为继承人的事实,势必引起曹操的不满。当时曹操便“贵其公亮,喟然叹息,迁中尉”。崔琰作为曹植的姻亲,竟对立曹丕以春秋大义为据,以死守之,站在了曹植的对立面,曹操“贵其公亮”,肯定了崔琰的无私和正确。崔琰公开回答,曹操也公开回应,这无疑有着示范的作用,势必影响部分动摇者的态度。于是,曹操定嗣进入了“快车道”,答案呼之欲出,而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竟然是曹植的姻亲。可见,即使是此时,曹植也并没有联络亲友,为自己的“夺宗”鼓吹。

三、曹植的退让

在曹操密访重臣,确立了继嗣人选之后不久,便发生了“司马门”事件。关于“司马门”事件,《三国志 · 陈思王传》记载:“植尝乘车行驰道中,开司马门去,太祖大怒,公车令坐死。由是重诸侯科禁,而植宠日衰。”[5]558

据《曹植年谱汇考》,“司马门”事件发生的时间为建安二十二年[8]210,同一年与曹植相关的有两件大事:其一是“增置邑五千,并前万户”,曹植成为万户侯;其二是曹丕被立为太子。此次事件发生的时间应为封为万户侯之后,在曹丕被立为太子之前。理由如下:如果发生犯禁的事情,即使免于处罚,也绝不可能在同一年被“增置邑五千”,况且也与史书明确记载的“植宠日衰”不合。另外,曹操为定嗣问题以密函访群司,还单独与相关手下密谈。比如,对贾诩的询问若先发生于“司马门”事件之前,曹操已经“吾异目视此儿”,曹植“宠日衰”,便不必有此一问。而且,问罢贾诩,太子已定。“司马门”事件只不过是给了曹操一个重诸侯科禁的口实罢了。可见,从陈寿开始,人们便夸大了“司马门”事件在曹植夺宗失败中起到的作用。

曹植为什么会开司马门私出呢?共有两种可能:其一为曹植刚刚被“增置邑五千,并前万户”成为万户侯,加之一贯“任性而行”,因此得意忘形,无心失礼之行。其二可能是有意为之。从曹操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来看,杀公车令,连下三道诏令,此事非小。以曹植的处事才能、理想抱负来看,第一种可能极小。

“司马门”事件发生后,曹操连下三令。《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记载,“(曹操)令曰:‘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又令曰:‘自临菑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又令曰:‘诸侯长史及帐下吏,知吾出辄将诸侯行意否?从子建私开司马门来,吾都不复信诸侯也。恐吾适出,便复私出,故摄将行。不可恒使吾以谁为心腹也!’”[5]558

前两令说明曹操原本对曹植青眼有加,认为其“可定大事”,然而竟私自开司马门到金门,这就使曹操改变了对曹植的印象。第三令说明曹操由于曹植背着自己开司马门“私出”,失去了信用,故“吾都不复信诸侯也”。很显然这是对“诸侯长史及帐下吏”所说,意思是公车令已死,大家要以此为鉴,不要总让曹操以为谁是心腹,其实每个人都有可能违背命令。潜台词是让诸侯长史及帐下吏不要不顾曹操定下的律令,从而失去性命。

“驰道,天子所行道也。”(《汉书 · 成帝纪》)根据考证,曹植所开司马门在邺城,此时曹操尚不是天子,因此行驰道虽然违礼,但相比行天子驰道,罪过要小。而且,曹操也认为私出的过错更大,由此开始重视已经存在的诸侯科禁。如果说曹植是因为一贯的“任性而行”,那么便与第一令中的定大事毫无关系。如果此事确定为有意为之,那么一直采取顺承态度的曹植为什么突然要以如此激烈的方式退出继嗣之争呢?当时曹操对丁廙所说“吾欲以植为嗣”,应该能够反馈到曹植耳中;曹操赞叹支持曹丕的崔琰“大公无私、高风亮节”,想必也会传遍朝野。曹操立嗣态度并不明朗,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继续保持顺承与等待可能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但退则可免祸。于是,经驰道私出便成了曹植退出竞争的最好方式。因为驰道有专人管理,行驰道私出一定会有人报给曹操,可以对外显露自己的因任性而违礼,可以顺理成章地退出继嗣之争。此事处理有先例可循,《汉书 · 江充传》记载:“充出,逢馆陶长公主行驰道中。充呵问之,公主曰:‘有太后诏。’充曰:‘独公主得行,车骑皆不得。’尽劾没入官。”[9]2177又如,高平宪侯魏相“甘露元年,坐酎宗庙骑至司马门,不敬,削爵一级为关内侯”[10]696。因此,如果曹操无心立曹植为嗣,那么曹植被降爵一级,便可以与诸兄弟等同,这样既达到了目的,又处于不被猜忌之位。

自发生司马门事件之后,曹植更是深自退让。《魏志》记载,建安二十四年,“太祖以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罢之”[5]558。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说:“植将行,太子饮焉,逼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5]558对于此次事件,一般论者将其看作是曹植“饮酒不节”的一个注脚,并以此作为曹植的性格缺点,视其为导致曹植没被立为嗣的一个重要原因。殊不知,曹植本人就曾经创作《酒赋》倡导戒酒。在其文学作品中,他虽多次描写饮酒的场景,却丝毫没有酒醉情节的描写。因此,我们可以推断曹植的那次醉“不能受命”,多半是有意为之。曹操一直有让宗族子弟“为外援,为万安计”的想法,此次起用曹植,便有利用其才以图在未来辅佐大魏上发挥更大作用的想法。曹操的任用、曹丕的饯行都说明在立太子之后,建安二十四年之前曹植表现得中规中矩,并无怨恨或者暗中争夺之事。然而,让曹植任“南中郎将”实职,执掌军事,毫无疑问再次拉近了曹植与太子之间的权力距离。对于其间的利害,曹植了然于心,于是便有了“醉不能受命”的事情发生。雄才大略的曹操见曹植情状,自然知道不能两全,所以,对于此次曹植醉酒误事,曹操并没有任何惩罚,“悔而罢之”四个字,实在是意味深长。

正是有了这样的铺垫,曹操临终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手握部分兵权同时又拥戴曹植的曹彰。《魏志 · 曹彰传》记载:“太祖至洛阳,得疾。驿召彰,未至,太祖崩。”《魏略》记载:“彰至,谓临菑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见袁氏兄弟乎?’”曹植断然拒绝曹彰立己的提议,避免了像袁氏兄弟一样相争,或者如东吴般天下中分,曹植早期的“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妄自结交;后期的“醉不能受命”极其明智,可以说曹植主动退让顾全了大局。

四、曹操在立嗣问题上狐疑不定的原因

(一)曹植的优势

与曹丕相比,曹植的优势除了人所共知的多才多艺、文学才能突出外,尚有两点值得注意:

1. 曹植的政治才能出众

曹植的政治军事才能在《三国志 · 陈思王曹植传》中有记载,邯郸淳曾叹服曹植所论“当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论用武行兵倚伏之势”[5]603。

面对曹操时:“每进见难问,应声而对,特见宠爱。”[5]557以当时时局以及曹操对子女的期许考量,“进见难问”的内容想必多与政治军事相关,能够“应声而对”说明才捷,而能够“特见宠爱”则说明曹植应对正确,能够得到曹操的赞同,相当不易。“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的评价,正是曹操通过对诸子比较后得出的结论。

张作耀在《曹操评传》后所附“曹植评传”中将曹植的政治观点总结为:提倡“诗书礼乐以为治”;继承“亲亲”“贤贤”思想;修“君子之道”;主张“省徭役,薄赋敛,劝农桑”;向慕“井田”之制,备赞先王之政[10]496。曹植生乎乱,长乎军,自谓:“又数承教于武皇帝,伏见行师用兵之要,不必取孙吴而暗与之合。”(《陈审举表》)曹植对自己的军事才能也颇为自信,但因为身份和地位的关系,其政治军事才能并没有机会施展。曹丕的政治军事才能则比较平庸,这在即位后的几次军事行动无功而返中显露无遗。曹操对曹丕才能的认识在周不疑事件中可以看出。周不疑是魏国的神童,《零陵先贤传》载:“及仓舒卒,太祖心忌不疑,欲除之。文帝谏以为不可,太祖曰:‘此人非汝所能驾御也。’乃遣刺客杀之。”[11]365相比曹丕,曹植更为出色,至少在重用公族等思想上是与曹操一致的。曹操为定嗣犹疑的阶段,外有违命之蜀、不臣之吴,内有天子以及时刻涌动着反扑暗流的各种势力,乱世需才子,曹植的才能是曹操所看中的最重要因素。

2. 曹植是摧破儒学的主力

作为具有雄才大略的豪杰之士,曹操自与袁绍的斗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开始,便有了雄霸天下的野心,并为之做着精心的准备,这不仅需要军事上的胜利和人才上的储备,还需要思想舆论上的主动。陈寅恪曾经对曹操有这样的评价:“夫曹孟德者,旷世之枭杰也。其在汉末,欲取刘氏之皇位而代之,则必先摧破其劲敌士大夫阶级精神上之堡垒,即汉代传统之儒家思想,然后可以成功。读史者于曹孟德之使诈使贪,唯议共私人之过失,而不知此实有转移数百年世局之作用,非仅一时一事之关系也。”[12]71曹操对儒家思想的摧破除选拔人才的《求贤令》外,还有对文学的提倡和对通脱的践行,曹植显然处于这一行列的最前沿。

自汉末起,宦官势力便与儒士有着明争暗斗,《后汉书 · 党锢传序》记载:“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汉末鸿都门学曾凭借尺牍、鸟篆、文赋打破了儒士对选举知识的垄断,进而撼动天下的思想,故张新科认为:“鸿都门学并不是一个文学集团,实质上它是东汉时期出现的一个颇为特殊的政治集团。”[13]103阉宦集团在文化上处于天然的劣势,与鸿都门学相仿,“阉宦尚文辞”[14]144不仅是个人爱好问题,实际上还关乎大局。

曹操出身于阉宦家庭,袁绍、袁术则以士人首领面目出现。曹操的出身与之相比有着先天不足,他执政应对的方式是一方面大量招揽世家大族、士林领袖为己所用,另一方面想方设法削弱士人群体对社会的影响。正如张朝富所说:“曹操执政中有对正统经学思想实行反拨的一面,其着力处正在于对为传统士大夫所鄙弃的诸艺之士的广泛接引。”[15]90因此,曹操应对的具体措施是:首先,颁布“求才”三令对盗嫂受金、不仁不孝等有才无行之人的征引。其次,大力提倡文学。建安八年,曹操颁布《修学令》,“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汉代流行使用的‘文学’一词,虽然主要是指经艺之学,但也包括着一般的文献与文学在内。”[16]95

“以文章而显扬声名的,历代有人,这种情况至汉末更为突出。”[17]95曹操正是看到了这一捷径,大力创作诗歌,且被之管弦加速传播以邀名,更为曹丕、曹植设专门的文学侍从,培养诸子的文学才能。曹操亲自引导诸子进行诗赋创作,比如率领诸子游西园、登铜雀台,让曹丕、曹植兄弟共同作赋,并亲自加以评价。正因为文学创作在曹操整体规划中的重要地位,曹操还支持曹丕兄弟组织文学雅集。曹操一生节俭,“雅性节俭,不好华丽,后宫衣不锦绣,侍御履不二采”[5]54,却允许甚至鼓励曹丕兄弟品珍馐美酒,宴饮酣歌终日。这样,曹操便将文章在现实中上升到“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 · 论文》)的地位。事实上,曹操也的确取得了成功。《宋书 · 臧焘传论》说:“自魏氏膺命,主爱雕虫,家弃章句,人重异术。”(《宋书》卷五十五)曹操以对包括文学在内的各种“雕虫”之术的提倡,减轻了传统儒士的影响。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曹植的文学创作具有了超越文学本身价值的意义,使他受到了曹操的重视。

曹植有许多作品很显然是为当时的政治服务的,比如曹操颁布禁酒令,曹植便作《酒赋》加以呼应;曹操征吴,曹植便写《东征赋》以壮声威;曹操延揽人才,曹植便创作《七启》以晓谕隐士,等等。此外,曹植还创作了大量关乎人自然情性的作品,歌咏友情、爱情,表达自己的快乐与忧伤。与儒士烦琐的考证、板着面孔的说教以及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道德自律不同,这些作品发掘并展示了人性中最动人的部分。借人性人情的书写摧破儒士的话语霸权,自三曹起便是自觉的行为,其中曹植用力最大,成就最高。杨修称赞他“含王超陈,度越数子”[5]560,就连曹丕阵营中的吴质也在《答东阿王书》中称赞曹植“实赋颂之宗,作者之师也”[18]310。

(二)曹丕的优势

1. 曹丕得到世家大族的支持

长兄曹昂死于战乱之后,曹丕成为嫡长子。嫡长子继承制是血缘宗法制度的核心,作为嫡长子,曹丕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世家大族有着立嫡以长的一贯主张,在曹丕对世家大族着意结交之下,汝颍集团成为支持曹丕的核心力量。荀彧、荀攸是汝颍士人的核心代表。曹丕曾经“曲礼事彧”,“攸曾病,世子问病,独拜床下”。曹操也让曹丕与荀攸好生相处,说:“荀公达,人之师表也,汝当尽礼敬之。”[5]325曹丕与荀彧、荀攸的结交使其拥有了处于政权核心地位的士人的支持。

曹丕对汝颍士人的礼敬,势必得到世家大族的拥护,虽然在曹丕争立太子时荀彧、荀攸都已经离世,但是他们举荐的陈群等正逐渐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对曹丕的继续追随应为顺理成章之事。司马懿虽非名士家族,但陈寅恪指出“河内司马氏为地方上的豪族,儒家的信徒”[17]1,向来被人认为是儒士的代表。“作为一个阶级来说,儒家豪族是与寒族出身的曹氏对立的。官渡一战,曹氏胜,袁氏败,儒家豪族阶级不得不暂时隐忍屈辱。但乘机恢复的想法,未尝一刻抛弃。”[17]13因此,支持才能一般但亲近儒家豪族的曹丕便是他们最好的策略。而且,双方各取所需,结成了稳固的政治联盟。

“到曹操晚年,世族人物已占据了曹氏统治集团的相当大的比例。他们已认识到曹氏代汉实属难免,因此,他们把支持曹丕争夺太子位看成一个重要的战略步骤。”[19]54对此,曹操的态度是矛盾的,在当时的形势下他必须依赖士人集团又要控制士人集团。控制儒学世族需要超凡的智慧,这种智慧也许曹植能够做到,曹丕很难做到。而利用儒学世族又需要对方的信任与合作,这种良好的关系又是曹植不具备的,这也正是曹操在曹植与曹丕之间的选择上徘徊不定的原因。两下相权,曹操只能选择得到世族拥护的曹丕,以完成当下的代汉与统一事业。

2. 曹丕与谯沛集团中许多实权人物有着良好的关系

人们一般认为曹丕拥有汝颍集团的拥护,而谯沛集团中的曹彰支持曹植。但实际上,谯沛集团中有许多与曹丕关系更为密切的重要人物。《魏志 · 曹休传》记载:“曹休年十余岁丧父,太祖使与文帝同止,见待如子。”《魏志 · 曹真传》也记载,曹操让曹真“与文帝同止”,二人皆为中领军,执掌兵权。夏侯尚也是曹丕十分亲近之人。三人在曹丕称帝后均历高职。管中窥豹,可以看出谯沛集团的人心所向,若非曹丕占优,至少丕植中分,方为中肯之论。

曹丕具有嫡长子的身份优势,又被曹操着意培养,尤其是在建安十六年被任命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既锻炼了曹丕的能力,又积累了人脉,为他将来继承王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同时,曹丕获得了汝颍集团的大力支持,得到了谯沛军事集团中至少半数的支持,从而在自己才能稍劣于曹植的情况下,被曹操确立为继承人。

总之,曹植本为恪守弟道,然而由于曹操对曹植的宠爱,曹植对于宗子的地位有了期待,“假令太祖防遏植等在于畴昔,此贤之心,何缘有窥望乎?”此一问,道出了问题的本质。曹植在被曹操特加爱宠之时,说自己要“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这分明是在表明自己的志向,但是因为受传统立嫡以长思想的影响,同时也因为曹操的强势,曹植选择了顺承的策略。而在司马门事件之后,曹植彻底退让避嫌。曹植之所以引起曹操在继承人问题上的狐疑,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政治才能和在摧破儒学上的主力地位。曹植最终被放弃,是因为曹丕不但有着嫡长子的身份,而且受到汝颍士人的拥戴,得到谯沛集团实权人物的支持,同时也因为双方力量相差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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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国华(1973―),男,吉林白山人,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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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8)06–0125–07

2018-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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