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 辉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 211106)
中国新左派思潮异军突起于20世纪90年代后期“启蒙知识界的第三次分裂”,它虽借鉴了老左派思潮同情弱者、强调公平、承袭传统社会主义政治模式等方面的价值理念,但其真正的立论基础乃是西方左翼社会主义理论。这就意味着,新左派思潮告别了以往老左派思潮那种要求与国家权力直接结合且单纯从意识形态视角论述问题的叙事方式,因而在“左倾”立场的更新、“左倾”观念的转变和“左倾”方法的调整上都有着自身的特色。总的来说,与其他社会思潮相比,中国新左派思潮有着独特的生成秉性和生存样态。历史地看,它首先是一种批判性的文化存在,标志着国内启蒙知识界在中国市场化改革问题上思想的分裂和共识的瓦解;现实地看,它通过与自由主义交锋而不断实现理论上的完善和实践上的突破,开启了中国转型时期一场跨世纪的思想争论。可以说,能否对中国新左派思潮这一政治现象进行准确考察,在一定程度上关乎对当代中国思想理论界的整体性认知。然而,“考察每个问题都要看某种现象在历史上怎样产生、在发展中经过了哪些主要阶段,并根据它的这种发展去考察这一事物现在是怎样的”[1]26。正是遵循这样一种研究思路,本文拟从表现形态、理论偏差和引领路径等方面对中国新左派思潮进行考察,以期能够对我们正确认识新左派思潮及其相关研究有所禆益。
当代中国新左派思潮在其演变和发展过程中有着自己独特的表现形态。面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市场化改革过程中涌现的贫富分化、腐败蔓延、国有资产流失等新问题,以及国际社会左翼力量在谴责资本主义制度弊端、批判新自由主义政策方面的新趋势,中国新左派思潮也呈现不断发展壮大的趋势。不过,作为一个思想阵营,中国新左派思潮虽然有着自身内在的理论基础和实践诉求,但其成分极为复杂。比如,既有人教条式地坚持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提出绝对的公正、平等和正义等极端价值主张;也有人经验式地将当代中国市场化改革过程中的现实问题视为资本主义问题而予以尖锐批评,并对传统社会主义的某些理念(如纯粹公有制、大众民主、计划经济等)持肯定态度。正是新左派人士这种在思维路径选择、政治立场强弱、价值转型快慢等方面存在的差异性,决定了新左派思潮以不同的表现形态予以呈现。
1.1 借助于道德优势和政治正确之名而扭曲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激进左派思潮。新左派思潮向来以关注社会底层、关怀弱势群体而赢得道德优势,以坚守所谓的正统马列主义而奉行政治正确。作为一种“左倾”意识形态范畴,“新左派中的激进派不但会拉拢社会群众,而且还会从‘左’的方面来攻击执政党的既定方针,通过改革开放而形成的执政党的合法性的新道统,就会受到挑战威胁”[2]。这就意味着,激进左派思潮虽然承袭了一般新左派思潮的批判意识,但其囿于“左”倾立场而扭曲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和稀释执政党合法性的做法,不仅使其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势暴露无遗,而且还使其引以为豪的道德优势和政治正确弥漫着非理性色彩。激进左派思潮曾一度夸大中国市场化改革过程中涌现的社会矛盾和问题,将国内社会转型时期客观存在的诸如党政腐败、贫富差距、国有资产流失等社会不公现象视为“资本主义本质的再现”。鉴于此,激进左派人士历来对改革开放的基本国策抱有不满,认为改革开放造成了国际资本主义在中国的极度扩张,中国已经步入资本主义社会,中国民众也沦为“被资本家奴役的奴隶”。他们更是对已有的改革开放成就视而不见,希望终止市场化改革而钟情于改革开放前的历史时期。有些激进左派人士还趁着我们党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有利时机,竭力对改革开放政策施压,公然宣称改革就是回归资本主义,就是“资本主义的复辟”。激进左派思潮还以“消灭私有制”为由,质疑现时期的基本经济制度,主张限制、甚至取消非公有制经济,认为纯粹公有制经济或全民所有制经济才是社会主义的真正本质。由此出发,激进左派思潮完全无视自由与平等的内在关联,力主取消绝大部分的自由而追求绝对的平等和无差别的公正,并天真地认为只要将一切活动纳入国家机器的控制之下,人们就能够获得绝对的平等。殊不知,激进左派思潮这种通过政治集权压制个性、寻求公正的做法,非但不会实现经济上的基本平等,反而会导致政治权力的不平等,结果陷入“伪平等”“伪公平”的恶性循环。可以想象的是,激进左派思潮一旦在舆论场上得势,其不受制约的极权模式也必然会使整个社会处于撕裂状态。
1.2 主张在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框架内对现实社会予以新式解读的温和左派思潮。当激进左派思潮遭到政学两界普遍质疑与责难的时候,新左派思潮内部的言论便开始趋于温和谨慎。正是在这种外力作用下,激进左派思潮逐渐呈现出向温和左派思潮转化的趋势。概而言之,温和左派思潮以理想主义、集体主义为思想核心,既强调群体利益的实现与保护,又注重个性发展的关怀与尊崇;既反对社会专制和私欲膨胀,颂扬社会光明、批判社会黑暗,又提倡构建一个互助友爱、共同富裕、美满和谐的理想社会。虽然温和左派思潮仍旧对社会问题保持着浓厚兴趣,但与激进左派思潮不同的是,温和左派思潮似乎更乐于在主流意识形态范围内观照和分析国内社会问题,其言论与立场更趋近于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表达。比如在如何看待和评价改革开放前后两个历史时期的问题上,温和左派思潮虽承认毛邓时代彼此之间的区别性,但反对完全将二者对立起来,认为它们之间有着内在的连贯性和延续性。对此,甘阳就曾指出:“从毛时代和邓时代的连续性着眼,实际上我们不应该把改革二十五年来的成就和毛泽东时代对立起来,而是要作为一个历史连续统来思考。”[3]38甘阳在反对将市场经济时代与计划经济时代孤立、割裂的同时,还着重从中华文明发展的视角强调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的连续性。再如在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健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方面,温和左派思潮摆脱了激进左派思潮极端仇视市场、资本、私有制的思维定势,将党和政府在一定范围内一定程度上允许私有制经济发展、允许企业员工持股的方针政策,视为我们党在新形势下激发人民群众改革力量的重大理论创新。另外,当前温和左派思潮尤为关注和认可中央在改善民生、环境保护、依法治国、铁腕反腐、涉外事务等方面所采取的一系列新举措新部署,高度评价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治国理政的表现与作为,俨然成为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的阐释者和宣传者。
1.3 以倡导绝对平均主义和追求民粹式民主为核心诉求的民粹左派思潮。民粹左派思潮并非是新左派思潮与民粹主义的简单耦合,而是新左派思潮内生性演化的结果。民粹是新左派思潮的固有观念,新左派思潮天生具有强烈的民粹化倾向。这是因为,新左派思潮向来关注社会底层,以“人民”“群众”为出发点,视捍卫人民大众利益为己任,要求限制精英权力,其草根性、平民化的思想特征流露出浓厚的人道主义色彩。新左派思潮这种以底层民众利益作为价值典范和价值旨归的内在理念,显然契合了民粹概念中“以‘民’为精粹”的原意。所以说,民粹左派思潮是新左派思潮民粹化倾向的外在表现。具体而言,民粹左派思潮在这两个方面凸显出与一般新左派思潮的不同:一是过分倡导绝对平均主义。民粹左派思潮立足于平民立场,强调平民利益和公平分配,奉行公平优先原则,主张用平均主义方式解决国内社会存在的不公正问题。基于这种认识,某些民粹左派人士标榜绝对平均主义的分配方式,并让底层民众在生产资料公有制前提下参与民主管理,以此确保每个人都能够获得同等同步的发展机会。二是追求民粹式民主。民主的民粹化或民粹化的民主是民粹左派思潮所推崇的一个重要理念。民粹左派思潮认为,民粹是民主“必要的恶”,只有以民粹作为支撑的大众民主才是真正的民主。由此,个别民粹左派人士往往打着主权在民、“大众民主转向”的旗号引进和推广群众性的“大民主”,认为推行自下而上的大众民主才是保障人民群众基本权利的最佳选择。有人甚至认为大众民主是对人权的充分尊重,并主张在大众民主制度的基础上建立宪政民主国家,强调“唯有立足于大众民主基础上的宪政民主国家,方可能达成内尊人权、外抗霸权”[4]119。现时期,作为民粹式民主形式的大众民主由于在社会底层有着强大的号召力,因而也成为民粹左派思潮用来煽动民意、施加政治影响的一个惯用伎俩。
1.4 从“文化大革命”的浪漫历史想象中寻求合理性基础的“文革”左派思潮。顾名思义,中国新左派中的“文革”左派思潮,是指那种专门从“文革”理论中寻找学理资源的思想派别。面对新时期国内市场化改革所造成的一系列社会矛盾和问题,部分新左派人士极易滋生保守和怀旧心理,一味眷恋改革开放前的时代,由此而产生了浓厚而深刻的“文革”眷恋情结。对于如何解决国内存在的社会矛盾和问题,新左派思潮中有人主张“必须坚持毛泽东思想,遵循毛主席革命路线,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4]55。也正是这些“文革”左派人士认为,“发生在不发达的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成为资本主义核心国家内新左运动的最先进的革命旗帜,中国成为世界范围内社会革命与文化革命实践的先锋”[5]191。所以,一些“文革”左派人士竭力要求突破《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对“文革”事件的既有定论,力主要为“文化大革命”“正名”,并借助网络平台和学术活动阐发“文化大革命”的“正面因素”和“积极作用”,肯定“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科学性,主张从发起动机、民主实践、国防建设、对外交往等方面“重新发现”“文化大革命”的意义与价值。在“文革”左派人士的潜意识里,“文革”的失败并不意味着左派路线和“左倾”思想的失败。他们认为,毛泽东晚年发动“文革”并非是出于一己私利,而是为了打击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维护新生的无产阶级政权;“文革”并未造成国民经济的全面崩溃,恰恰相反,正是在“文革”期间,中国在推动政治民主、国防科技建设等方面取得了惊人的进步,尤其是“文革”中大众民主的实践形式,可以直接用来解决当前国内社会存在的贪污腐败、贫富分化、分配不公等问题;“文革”时期中国外交成就显著,中美正式建交、中日关系破冰、中国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席位得以恢复等外交事件和外交成果的推进与取得,充分展示了“文革”期间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显著成效。由此不难看出,“文革”左派思潮试图从“文化大革命”的理论与实践中获得启示或启迪,进而在浪漫历史想象中为中国现实社会建设和未来社会发展寻找出路。
当代中国新左派思潮向来以社会公平正义的守护者和捍卫者自居。它对我国市场化转轨进程中所衍生的一系列社会不公问题有着较高的敏感性和关注度,其价值观点也有着广泛的受众群体。辩证地看,新左派思潮之于中国社会发展的现实意义在于,它对制衡新自由主义式改革、维护底层民众民主权益和防控全球化风险等起到了积极的警示作用。诚然,新左派思潮在对国内社会矛盾问题予以分析和研讨的同时,无疑会从自身知识体系、思维方式和阶级立场偏好出发而作出相应的价值判断,进而形成有别于其他社会思潮的理论主张。我们姑且抛开新左派思潮内部形态不一、观点纷呈的客观复杂性,发现新左派思潮囿于固有的“左”倾立场,它在处理和解决市场化改革所派生的社会矛盾与问题时,其思想观点必然会呈现出相近的一面;也正是囿于固有的“左”倾立场,这些相近的思想观点同主流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难以弥合的张力。总体而言,当代中国新左派思潮的理论偏差主要集中于以下五个方面:
2.1 平等至上论。面对国内经济发展过程中公正性的缺失和平等性的偏失,新左派人士基于对底层民众的同情,主张捍卫社会平等、维护社会公正,并将批判矛头直指“新自由主义取向的市场化改革”。与自由主义将个人自由置于优先地位不同,新左派思潮从集体本位出发而推崇平等至上。在自由与平等的关系方面,新左派思潮强调平等重于且优于自由,认为真正的自由必须以权利平等为前提。为此,部分新左派人士竭力反对国内自由主义者所倡导的那种富人、强人和能人的自由,认为自由主义所标榜的自由既忽视了弱势群体的平等权利,也偏离了每个人都是平等自由的道德个体这一平等的自由理念。在他们看来,“在中国贫富差距日益悬殊、社会不平等不公正日益突出而又缺乏矫正的政治机制情势下,大谈‘自由的优先性’而贬低民主与平等,实有为不平等不公正辩护之嫌”[5]118。在资源分配方面,新左派思潮反对现时期中国“以牺牲大多数下层民众的利益这种不公平作为代价”的发展模式,主张用“平等优先”取代“效率优先”,力主用平均主义方式解决社会不公正问题。针对当前国内存在的收入分配不平等而产生的贫富分化现象,有些新左派人士既揭示其市场化私有化改革的内在根源,又要求在充分公开化或者民主监督的程序下进行社会财富的再分配,借此清除长期以来财富再分配过程中以各种名义掠夺瓜分国有资产的弊端。新左派思潮旗帜性人物汪晖就曾严厉谴责了“借助权贵私有化而牟取私利”的行为。他指出:“现在人们寄希望于用私有产权的合法化来解决当前的社会矛盾,然而,如果私有化过程不是在民主和公正的条件下进行,这个合法化过程保护的就只能是不合法的分配过程。”[5]13可见,新左派思潮将平等、公正视为提高生产效率的重要因素,认为社会再分配过程首先要体现出平等原则,以此要求通过生产资料的集体占有和社会财富的国家再分配来确保分配结果平等的实现,而国内自由主义者企图用私有化方式来解决社会不公的做法无异于饮鸩止渴。
2.2 市场原罪论。中国新左派思潮援引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批判,认为市场机制带有原罪色彩。一是认为过度市场化是当前中国经济改革的基本事实。在多数新左派人士眼里,“所谓‘市场化’不是一般地对市场的赞同,而是要把整个社会的运行法则纳入到市场的轨道,从而市场化不是一个经济学范畴,而是一个政治、社会、文化和经济的范畴”[5]28。据此,新左派人士指认中国经济改革存在着过度市场化的问题,认为资本活动已经广泛渗透到经济、政治、文化、社会乃至政府行为的各个方面。此前国内社会普遍存在的扼杀国有经济、发展私营经济和跨国公司收购中国企业的过度市场化现象,一度消解着我国社会主义制度的公有制基础。二是认为市场经济是导致国内各种社会矛盾问题的根源所在。新左派思潮认为,过度市场化改革一方面淡化了国家和政府所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另一方面强化了资本的逐利本性。以市场化为导向的经济改革已造成这样一种资本世界图景,“在资本活动渗透到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历史语境中,政府和其他国家机器的行为和权力运作也已经与市场和资本活动密切相关”[5]7。也就是说,市场化改革已使资本无孔不入,以致造成政治权力资本化、利益关系市场化,从而加剧了国内权贵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而这种资本市场与政治权力的耦合,恰是滋生腐败和产生社会不公的主要根源。三是认为市场化改革已使中国进入“市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个别新左派人士将国内社会所涌现的贫富分化、腐败蔓延、国有资产流失等问题视为资本主义国家“市场病”“西方病”在中国的重现。在他们看来,以市场为导向的经济改革既导致了国内市场化的泛滥,也强化了国人社会心理和消费习惯的资本主义倾向。另外,有些新左派人士还尝试从中国的经济结构、经济成分、就业结构和社会关系等方面来论证中国已经成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事实。其中,就有人得出结论,悲观地认为在“三资企业”已经占据半壁江山的情形下,中国社会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不再具有社会主义性质,而是“一种畸形的‘资本主义’”。
2.3 全面民主论。新左派思潮一方面将民主的概念内涵从政治层面延伸至经济、文化领域,提出政治民主、经济民主和文化民主,另一方面批驳间接民主对多数人权利的无视,诉诸直接民主或全面民主以实现社会公正。在新左派人士中,王绍光认为,“扩大民主原则的适用范围、从政治领域延伸至经济领域是真民主的题中应有之义”,而争取政治民主与争取经济民主和文化民主在事实上都是“同一场斗争”[6]252。陈燕谷也指出:“全面民主的生活方式必须承认每一个人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参与社会生活所有主要方面的决策和安排,因为权力绝不仅仅局限在狭义的政治领域,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占有的不平等同样会导致权力关系的不平等,导致形形色色的压迫关系,所以和政治民主同样重要的是经济民主和文化民主。”[7]237他们还强调,经济民主作为“取代少数经济、政治精英对社会资源的操纵”的理想模式,其所涉及的内容是与政治民主紧密相关的整个社会分配制度和生产方式,是全面民主的必要条件,没有经济民主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政治民主;而政治民主作为防范公有资产不被少数人“自发私有化”的方法手段,其所讨论的主题为经济民主和文化民主提供了实质性内容,是全面民主的有效保障;文化民主作为人民大众享有文化权利和拥有自身价值观的平台,抵制并驳斥了西方文化霸权及其普世权利观,是全面民主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实践方式而言,新左派思潮全面民主观的真谛在于推动直接民主或全民民主。多数新左派人士认为,民主的实质就是承认人的基本权利的平等,既然经济并非是一个完全自律的领域,那么就应该促进公民实现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等诸多领域的公共参与,进而以广泛的、直接的乃至全民的民主形式来遏制权力垄断,不断实现社会公正。在他们看来,一旦“排除掉公民的政治参与以及社会群体、社会阶层的平等诉求,同时也就抛弃了民主的最为根本的动力,无法确定民主的目标”[8]10。故而,新左派思潮的主要代表人物如汪晖、崔之元、甘阳、王绍光等人就将民众的普遍参与视为民主精神的实质,主张以直接民主超越自由主义的间接民主,用群众性的全民民主铲除社会不公和消除市场弊端。
2.4 “新改革开放观”。新左派思潮认为,由于受西方新自由主义的误导,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一种奉行市场原教旨主义的“发展主义”。面对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改革开放向权力资本化、市场化方向蜕变”的现实,有些新左派人士悲愤地指出:“改革把上千万的下层民众,特别是工人抛出他们过去的轨道,给予极低的社会补偿,等于是一个高度的剥夺,同时还以私有化、市场化的名义把所有的社会保障制度给摧毁掉,这就使当时中国在短期内出现高度的社会分化。”[9]151近来一段时期,更有个别极左派人士通过网络平台列举了改革开放的“十七条罪状”。鉴于此,新左派思潮主张重新认识和界定中国改革开放的目标和内涵,防范中国改革目标朝向“自由放任资本主义”转变和开放结果最终依附于国际资本主义体系,以此建构一种有别于新自由主义式的改革开放观。那么,新左派思潮的“新改革开放观”究竟“新”在何处呢?韩德强从发挥制度和人以及道德文化和价值观作用的视角对其进行了解读,认为消除国内贫富分化、减轻社会不平等是新左派“新改革开放观”的核心内容。相对于韩德强的理解,杨帆的阐述则显得更为清晰明确。他认为“新改革开放观”应包括四个要点:“揭露新自由主义对中国改革开放的误导,继续深化市场导向的改革,将改革从经济改革扩大到政治与社会改革;以公平原则纠正一系列社会不公,进行社会利益格局调整;继续扩大对外开放,但不能影响国家安全,要摆正中国在世界体系中的地位;防止经济依赖性过强,在加入经济全球化过程中坚持技术和经济的自主性。”[10]显然,在新左派思潮内部对“新改革开放观”的认识并没有完全达成一致。但总体来看,新左派思潮在涉及改革开放的具体内容时,比如在反对市场迷信、捍卫民族独立和国家自主、肯定改革开放前后制度上的因果联系等方面,还是有着基本共识的。这就表明,新左派思潮中多数人并不是抵制改革开放、不要改革开放,而是反对新自由主义式的改革开放,反对以纯粹市场和资本利益为导向的改革开放。
2.5 全球化陷阱论。中国新左派思潮依据西方新马克思主义依附发展理论和后殖民主义理论,对全球化抱有质疑甚至反对的态度。一是认为全球化进程就是发达国家剥削发展中国家的过程。新左派思潮认为,受西方中心论和资本逻辑的影响,新型殖民主义和霸权主义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全球化进程,全球化就是新帝国主义变相侵略和剥削发展中国家的新招数。汪晖曾指出:“所谓全球化的历史,也是把各个区域、社会和个人编织进一个等级化的、不平等的结构之中的过程。”[11]498要知道,在全球化扩散蔓延的整个过程中,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始终处于“一个中心和边缘、主宰和从属的不平等模式之中”,而这种不平等模式的始作俑者就是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全球化。对于中国而言,“自由化——全球化战略的实质,是试图一方面通过国有企业私有化,另一方面通过商品、劳务和资本市场的开放,将中国目前的半外围的地位固定下来”[5]16。所以,对于中国等广大发展中国家来说,全球化无疑就是西方国家炮制的陷阱。二是认为全球化本质上就是资本主义将社会主义同质化。新左派思潮在谴责西方发达国家利用全球化压榨发展中国家而牟取自身利益的同时,也揭示了西方发达国家借助全球化对外输出自由民主制度的政治阴谋。西方发达国家的这种政治阴谋尤其表现为对社会主义国家的和平演变上。20世纪90年代前后,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正是利用全球化进程加紧了对苏东等社会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渗透,并最终实现了对这些国家的和平演变。为了应对和化解全球化进程中被和平演变的风险,有些新左派人士对中国主动融入全球化和世界经济体系的某些做法极为不满,并以此要求对抗现有国际经济政治秩序。比如,有人将WTO视为欧美等资本主义国家扼杀中国发展的绞索,认为“美国让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主要不是基于经济考虑,而是基于政治考虑。美国政府认为,中国的企业无法与美国和西方的企业竞争,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势必造成失业狂潮,这样中国社会就会不稳定,政府就可能垮台”[12]295。但后来的历史事实并没有证实中国企业无法与西方企业竞争或造成社会不稳定。
当代中国新左派思潮凭借其独有的批判性话语特质,在表达基层民意诉求、制衡新自由主义式改革观和实施对国家政权的体外监督等方面确实发挥着建设性作用。然而,囿于固有的“左”倾立场,新左派思潮理论偏差所彰显和流露出的浓厚的乌托邦色彩、纯粹的市场批判、盲目的革命崇拜等内在缺陷,一度消解了其价值关怀的感召力和凝聚力。为了避免重蹈历史上“左”倾路线的覆辙和排除现实中“左”倾错误的干扰,我们要敢于和善于对新左派思潮中“走封闭僵化的老路”的思想倾向作斗争,剥离和剔除其非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成分,匡正其理论偏差,进而探索出对其进行科学引领的有效路径,以期新左派思潮在不断贴近、契合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表达的过程中发展成为一支能够促进中国社会进步的建构力量。
3.1 规范市场经济运行机制。在发展是“党执政兴国的第一要务”和“解决中国所有问题的关键”的现实背景下,运用市场力量、激发市场活力仍然是实现我国经济社会持续发展的客观需要。邓小平同志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指出:“不要离开现实和超越阶段采取一些‘左’的办法,这样是搞不成社会主义的。我们过去就是吃‘左’的亏。”[13]312然而,新左派思潮中一些人反对甚至否定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党对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所作出的一系列制度性安排,主张坚持社会主义就必须放弃市场经济而实行计划经济,拒绝承认市场机制与社会主义经济结合的可能性,认为市场机制专属于资本主义,实行市场经济在本质上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然,新左派思潮对国内诸多问题尤其是民生问题的关注真实地反映了市场机制运行的负面效应,但面对中国运用市场机制进行经济建设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其情绪化敌视市场机制和选择性遗忘经济建设成就的“左”倾做法,如果说不是一厢情愿,那么也注定苍白无力。要知道,市场决定资源配置是市场经济的一般规律。至少就目前而言,市场仍然是人类社会实现资源有效配置的最佳选择。只要人类社会发展有配置资源的客观需要,市场机制之于经济建设的作用就必然会凸显出来。改革开放前的历史也已反向证明,人为排斥市场机制、无视市场作用的“左”倾做法,注定不利于中国经济社会的长远发展;反而正是市场机制的引入,激活了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潜能。但这并不是说市场机制完美无缺,可以随意将之介入经济社会的一切领域。由于市场在进行资源配置时存在自发性、盲目性和滞后性等缺点,市场经济中的无序竞争甚至恶性竞争也就难以避免。针对市场机制的这种“二律背反”现象和我国现代化建设的具体实际,中国的经济发展所要解决的并不是取消市场机制的问题,而是怎样规范市场机制的问题。规范市场机制,说到底就是引领市场机制从自发导致“优胜劣汰”向自觉加快“促劣变优”转变。为此,要充分运用政府调控力量和法治保障力量,纠正市场配置资源的内在缺陷,以此确保市场机制在激发个人发展潜能、释放经济发展动能的同时,更加趋向共同富裕的目标。
3.2 走中国特色的民主发展道路。新左派思潮所构想的直接民主、全面民主虽然对捍卫民众的民主权利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其潜在的民粹风险和难以规避的效率低下、成本过高、对抗秉性等天生缺陷,注定了中国民主政治建设要想健康发展,就必须要跳出新左派思潮直接民主和全面民主的迷思,继而探索符合中国国情、具有中国特色的民主发展道路。一是促进选举民主与协商民主协调发展。实现形式的多元化、多样化是民主的显著特征,探索选举民主之外的政治参与形式乃是确保人民当家作主和发展我国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题中之意。协商民主作为党的群众路线在政治领域的重要体现,既是对选举民主的有效补充,也是我国民主发展所要达到的一个更高形态。为此,我们要立足实际国情、结合时代特征,在坚持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的基础上建构富有中国特色的选举民主与协商民主,努力实现两者协调发展,进而不断拓展人民当家作主的广度和深度。二是促进党内民主与人民民主良性互动。如果说党内民主是党的生命的话,那么人民民主就是社会主义的生命。没有党内民主,就没有党的长期执政的地位;而没有人民民主,也就没有社会主义现代化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就要求我们既要发挥党内民主对人民民主的示范和带动作用,又要以人民民主建设优化党内民主的发展环境,在遵循权利平等、民主监督、公开公正等原则的基础上促进党内民主与人民民主之间的良性互动。三是营造社会主义民主建设的法治环境。“社会主义民主和社会主义法制是不可分的。不要社会主义法制的民主,不要党的领导的民主,不要纪律和秩序的民主,决不是社会主义民主。”[13]359确切地说,民主是法治的实质和灵魂,它为法治奠定基础;法治是民主的根本形式,它为民主提供保障。为了防范新左派思潮直接民主、全面民主的民粹风险和无政府主义倾向,同时也为了保障人民民主和发展党内民主,就需要通过法律法规推动社会主义民主的制度化、规范化和程序化,积极营造社会主义民主建设的法治环境,不断提升社会主义民主的法治化水平。
3.3 坚持深化改革与完善改革相结合。如前文所述,新左派思潮并不是绝对地反对改革,其所谴责的是那种以市场化、私有化为导向而无视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改革。从其理论主张也可以看出,新左派思潮虽有揭发和直面改革问题的勇气,但尚未建构起逻辑严密、内容科学、目标明确的改革理论,其所提倡的“新改革开放观”在当今全球化时代具有明显的反潮流倾向,自然也无法为中国社会的未来改革指明出路。面对美好的改革前景和潜在的改革风险,中国唯有坚持改革、完善改革,坚定不移推进全面深化改革,方能永葆中国社会发展进步的活力之源。一要明确改革的必要性。全面深化改革是我们解决发展矛盾和问题、落实发展措施和目标的重要举措。经过40年的改革,中国在提升人民生活水平、增强经济科技实力、扩大国际影响力等方面迈出了坚实的步伐。然而,改革希望与改革风险同在,改革成就与改革问题并存。面对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现实国情,以及改革开放过程中所涌现出的阶层分化、贪污腐化、道德恶化的现实景状,我们唯有坚持改革、完善改革,才能够更好地应对我国社会发展所面临的一系列突出困难和挑战,也才能够更快地推进“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实现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二要注重改革的整体性。全面深化改革作为一项复杂的系统性工程,任何一个领域、一个方面的改革都关乎并牵动着其他领域和其他方面的改革,同时也需要其他领域、其他方面改革的密切配合。这就表明,“全面深化改革需要加强顶层设计和整体谋划,加强各项改革的关联性、系统性、可行性研究”[14]88。所以,推进全面深化改革,就是要按照“统筹兼顾、综合平衡,突出重点、带动全局”的八字方针,始终坚持“四个结合”的改革方法,既从宏观层面增强改革的系统性和协同性,也从微观层面提高改革的针对性与实效性。三要坚持改革的方向性。方向问题是关乎改革事业成败的重大政治问题。为此,习近平同志反复强调,我国的改革开放事业要始终坚持社会主义方向。他指出:“我们的改革是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上不断前进的改革,既不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帜的邪路。”[15]99这一重要论述为我们在新形势下更好地推进全面深化改革提供了政治遵循。
3.4 在落实共享发展中改善民生。新左派思潮的社会目标之一是致力于消除社会不公、实现社会公正。鉴于此,新左派思潮强烈谴责自由主义为了自由牺牲公平、为了效率纵容腐败的错误观点,主张采用绝对平均主义分配方式来确保所有社会成员都能够分享到改革成果。然而,如果新左派思潮固守其“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思维定势,单纯就公平的概念和形式而谈社会公正,无异于是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为中国社会建设绘制了一幅难以企及的乌托邦图景。所以,在社会建设方面,我们要紧紧围绕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战略目标,在推进共享发展中持续改善民生,不断提升广大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和幸福感,以此压缩社会不公的生存空间。这就要求我们党和政府“在整个发展过程中,都要注重民生、保障民生、改善民生,让改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广大人民群众,使人民群众在共建共享发展中有更多获得感”[16]157-158。但是现时期我国收入分配制度不合理、公共服务设施不健全、社会保障体系不完善、生态环境质量待提高等民生问题的长期存在,俨然成为制约我国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瓶颈。为此,我们党和政府在带领全国各族人民进行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过程中要切实做好民生工作、推进民生建设,不断满足人民多样化民生需求和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尽力织密扎牢民生保障网,确保全体社会成员都能够“幼有所育、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弱有所扶”[17]23。就目前而言,无论是落实共享发展还是改善民生,其重点和首要任务就是消除贫困。这是因为,贫困尤其是广大农村地区的贫困,既是改善民生所要完成的最为艰巨的任务,也是落实共享发展、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所要面对的最为突出的短板。而要完成民生任务、补齐小康短板,就要做到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着力破除城乡二元结构、缩小城乡差距,着力完善农村社会保障、加强农村基础设施建设,着力提高农村教育水平、加大农村人才扶持力度。只有真正实现农民脱贫致富,才能最大限度地为落实共享发展、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凝聚民心、集聚民智、汇聚民力,也才能为解决社会不公问题、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自信赢得最广泛的群众基础。
3.5 着力打造合作共赢的新型国际关系。新左派思潮拒斥和抵制全球化的极端做法,既不符合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也有悖于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尤其是在当今世界各国彼此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相互合作程度空前加深的背景下,任何试图把中国问题或世界问题简单地归咎于全球化的言行,既有悖于经济社会发展的事实,也无助于实际问题的解决。在经济全球化的历史大趋势下,世界各国所需要的发展是同舟共济式而非以邻为壑式的发展。但问题在于,西方发达国家长期把持着国际经济政治秩序的主导权,以至于广大发展中国家在发展本国经济方面,无论是制定贸易规则、选择资本流动方向,还是制定技术转移标准、确立生产规模大小,都缺少话语权和自主权。时至今日,广大发展中国家处于经济全球化边缘地位的命运依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变。更为严重的是,为了维护在现有世界秩序中的霸主地位,欧美等国罔顾中国等新兴经济体国家对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全球经济发展的积极作用,人为设置贸易壁垒、技术障碍来阻挠发展中国家的崛起,甚至掀起反全球化的浪潮,并把当前本国经济复苏乏力、失业人口增多、社会不稳定等问题怪罪于全球化。针对当前个别西方发达国家反全球化、逆全球化的现象,世界各国尤其是广大发展中国家更要把握人类未来社会的发展趋势,在同心协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础上积极推动经济全球化沿着正确的道路发展。对此,习近平指出:“引导经济全球化健康发展,需要加强协调、完善治理,推动建设一个开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赢的经济全球化,既要做大蛋糕,更要分好蛋糕,着力解决公平公正问题。”[18]这种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理念的开放型世界经济的构建,既要从宏观层面上着眼于完善“南南合作”机制和“南北对话”框架,整体解决发展中国家在全球化进程中面对的发展失衡、数字鸿沟、公平赤字等问题,以此提升发展中国家在国际经济治理领域中的话语权,进而促进经济全球化均衡发展;也要从微观层面上着眼于寻求各方利益的最大公约数,重点加强世界各国在协调宏观政策、实施创新驱动战略、维护世界贸易组织规则等方面的合作,以此确保各国人民共享全球化发展成果,从而不断扩大经济全球化的正向效益。中国作为负责任的大国,也理应积极参与经济全球化秩序的优化,争做调整全球经济治理格局、变革全球经济治理体系、改善全球经济治理环境的参与者、建设者和引领者,携手世界各国共同打造合作共赢的新型国际关系。
中国新左派思潮作为一支新生代“左翼”力量,它衍生于中国市场化转轨之中,反思传统社会主义和批判资本主义是其突出的叙事风格。客观地讲,新左派思潮关注社会弱势群体、追求社会公正平等、诉诸人民民主权利的内在价值诉求,为它赢得了比中国新自由主义等非主流社会思潮更广泛的民众基础。与此同时,凭借其反思性和批判性的话语特质,新左派思潮也在不断与中国新自由主义交锋论战中获取并占据了中国多元思想文化的一席之地。不过,在经济全球化趋势不可逆转、改革开放格局已定的情形下,新左派思潮中试图对抗全球化进程、挑战改革大方向、人为排斥市场机制的思想言论不仅有悖于时代发展潮流,而且脱离了中国社会发展实际,自然也不符合广大劳动人民的利益诉求。鉴于新左派思潮对中国现实和未来社会发展缺乏深刻的认识和长远的理解,其若想继续获取社会的支持、保持存在的价值、拓展成长的空间,需要放弃“选择性记忆”的认知取向,走出“文化浪漫主义”的主观想象,并在理论积淀、思维方式和价值转型上有所作为、有所建树,最终通过激进化倾向的祛魅和消退而逐步面对实践、摆脱幼稚、走向成熟。唯此,新左派思潮才有可能拥有比其他非主流社会思潮更好的发展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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