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市福田区教育科学研究院 孙建锋
昨天,笔者参加了某校的“整本书阅读”交流活动。互动环节,对话活跃——
恐怕持有这种疑惑而没有开炮的,远不止这位老师一人。
是的。整本书阅读,为什么呢?
我倏地想起了塞缪尔·约翰逊的“坦言”:“任何一个精神健全者都不会从头到尾读完一本书。”
这位老师一听,很高兴;其余老师一听,很惊愕。
“约翰逊这个人善于挖苦讽刺,讲话不怕夸张的。”我话锋一转,“他这句话的前提是,你的阅读已经具备了一定量的基础,所以读书得聪明点,要根据自己的知识偏好、阅读目的和阅读时间对书的内容有所取舍。从这个角度看,约翰逊的话有一定道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小学生,由于年龄之故,一般是读不了几本书的,如果也用这个话来安慰自己,就不是精神健全而是懒了。”
读书,读到一定程度,一定是“在己,不在人”。所谓“在己”,兴趣使然,读书可以是很任性的事情,不必听什么指导与指挥,凭天性选出兴趣相投的书,挑自己喜欢的书、自己喜欢的作者,从中顺藤摸瓜延展出更多兴趣,建立自己的阅读体系。比如喜欢上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对英国女作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继而开始去读艾米莉·勃朗特、夏洛蒂·勃朗特和乔治·爱略特,星光般孱弱的女性文学陡然跳入巅峰,后来又读到伍尔夫。因为这些故事大都发生在维多利亚文化时期,继而又延展到狄更斯的《双城记》《雾都孤儿》。所谓“不在人”,读书不为他人布置的作业、组织的竞赛、设置的应试等功利做派驱遣与奴役。当然,做到这点很难,特别是对于弱势群体孩子而言,端谁的碗要服谁管。
其实,整篇文章阅读与整本书阅读,是见森林,还是见树木的问题。不论整本书阅读,还是整篇文章阅读,无疑都得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它需要的是时间,也考验读者的持之以恒。至于时间,它是个定值。时间是分配与利用的问题。时间是个看似问题而又不是问题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读书习惯和方法,读书是一件无比个人的事情,对我而言就是任性,旅行可以毫无目的,阅读为何一定要有方向?只要我们盯着本质,把语言层层剥开直至露出骨头,以便靠近一种无法企及的语言。书中一定有某种东西,某种甚至“超越”语言的东西。“超越”语言,那,当我们撇开人物和故事,在一本书里,还剩下什么呢?还剩下作者,还剩下一种孤独,一声呼唤,是人的呼唤,是不被倾听的呼唤。我们听到了呼唤,就够了。
在我看来,读书,是在不断地成为……
当然,在短时间内,文字无法帮助我们战胜什么,就像奥登曾说的,“诗歌不能使任何事情发生”,他所表达的实质是文字世界的纯洁、封闭、脆弱和对现实世界的无力,“它永生于它辞句的谷中,而官吏绝不到那里去干预”,正因如此,它“是一个出口”(奥登《悼念叶芝》)。这个出口是我们唯一的通道。
所以,就有人根据“风向标”,守在“通道口”,大喊一嗓子——“读整本书”。喊声越高,越让孩子心焦——似乎喊声的后面藏着点什么?如果藏着应试教育与急功近利,索性不要让孩子读书更划算。
常识告诉我们,读一本,肯定不如大炮和机器更能产生直接的和即时性的效果,但前者关乎的是灵魂,是我们的观念世界,是我们的审美趣味,是我们对善的耐心和对自由的积极性,是我们对人性和世界最起码的关怀和判断。因此,马修·阿诺德会说,读可以拯救我们。布罗茨基说得更透彻:“个人的美学经验愈丰富,他的趣味愈坚定,他的道德选择就愈准确,他也就愈自由。”更关键的是,“与一个没读过狄更斯的人相比,一个读过狄更斯的人就更难为着任何一种思想学说而向自己的同类开枪。”(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说得更中肯:“无论事业多么伟大,只要引起孩子的一滴眼泪,那么我就不做。”无论多么高尚的事业,只要学生的天性与个性被压制,兴趣与情趣被泯灭,人性与创造性被阉割,那么我们也要斗争到底。我们所生存的世界着实是越来越荒诞了,但我们能做的,是不要参与制造这种荒诞,虽然这十分困难,因此,阅读作为一种批评甚至反抗的形式,将是时代留给我们的使命。
阅读整本书的好处是体现在“没有它时”那个层面上的。
在我理解,如果,我们没有整本书阅读,就不要和孩子谈怎样阅读整本书。我们这个教学时代的典型特征是,平庸的心智尽管知道自己是平庸的,却理直气壮地要求平庸的权利,并把它强加于自己触角所及的孩子的一切地方。显然,这对孩子是不公平的。
如果,我们阅读了整本书,又会对语言进行品味。洞悉品味的优点在于——它能迅速且敏锐地发现文字中的每个事物带给人类快乐的本质。为了让我们的内心兴奋起来,必须让才智流遍神经。在纯粹的谈论或写作中是否存在一种能扭转施咒术、普遍抽搐的力量?是的。这种力量是否能穿透围墙,居住于无法居住之处,穿过奢华、悲惨、困倦、梦魇、欲望、广告宣传、喧嚣的股市?是的。也许变化即将发生。只有两件事是重要的:休息与自由。自由的生活,总是处于边界。
这样,作为整本书阅读的教师,就是一个自由人。
“一个自由人”就学会了与学生的交往:我尊重你阅读的自由,也保留不和你共读的权力。哪怕我们是师生。
“一个自由人”,懂得整本书阅读的奥义:文学就是与苦难调情,从而使苦难变得迷人,产生出极端的欣悦,从而超越苦难。……艺术不是用来规训人们回到真实生活之中的,而是用来放纵人们游离于真实生活之外的。其实,从根本上说,我们的生命就是对痛苦既压制又发掘的产物,一方面在本能上逃离痛苦,另一方面又在精神上捍卫痛苦,保持遭受痛苦的刺激和再生产。有道是,对痛感的体验,对悲剧感的阐释,使得我们的生命从自然状态中走出来,我们的精神生命才得到了呈现。
我整本阅读《小王子》,小王子告诉我,人最重要的东西,最本质的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其实我觉得,不仅如此,世界上最重要的声音也是耳朵听不见的。你曾听见过耳朵没听见过的声音吗?我整个篇章的阅读莫扎特……他的世界阳光温暖,惠风和畅,天空覆盖着大地,大地承载着万物,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不仔细听,好像没有任何声音,而所有声音其实都在里面,没有压抑,没有抗拒,声音像苏东坡所谓的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因为不择地皆可出,所以十分自由。
我整本阅读《观念的水位》,刘瑜在书中提到一个说法:知识一般分为三种——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她真是善良……我常常还看到第四种:你不愿、不想知道的。有些知识你觉得知道了也没用,又可能让本来就不轻松的日子愈加沉重,所以宁愿把头插到沙子里。所以,这是现实版的读书无用。
整本书阅读的文学“标准”当然有很多,其中一项并非不重要:一篇东西读下来,如果不能使人忘记或忽略它要么想竭力呈现、要么是在背后起框架作用的那些既定观念,它便不能算成功的文学作品。依靠自身质感所变异出的强大渗透力,好作品总会瓦解已有的身份与界限,挑战稳靠性,重新改写成为文本事件的句法结构。好作品带给我们的,应该是一条还未走的路,而不是一扇已关上的门。
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无论你正在读,还是将要读整本书,我们都是在改变文化的沙漠,一如博尔赫斯所言:“在离金字塔三四百米远的地方,我俯下身,抓起一把沙子,任由它在稍远处安静地流淌下去,我轻声说:我正在改变撒哈拉。我做的事微不足道,尽管这些词汇平淡无奇,但它们是准确的,我想我需要一生的时间将这些词说出。”
“阅读整本书,为什么?”是他问,是问他,是自问,是自答。在我看来,整本书阅读,是任性而读,是无为而读。在无意识的阅读中,愿每个读者都能摸索出一条水脉,哪怕弯弯绕绕,也能滋养了自己。我的体会与思绪或许微不足道,却希望整本书阅读的你与整本书阅读的我能有一刹那,相互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