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将春色赐群臣宋代皇帝的元日簪戴

2018-01-26 00:58洛梅笙
紫禁城 2018年1期
关键词:太上皇生花簪花

洛梅笙

自由学者,主要从事中外服饰研究

在正月初一那天,首先是文武百官上朝,身穿朝服,集于大庆殿,宋孝宗服通天冠,绛纱袍,执大圭,为太上皇行册宝之礼,接着到宋高宗所居的德寿宫,太上皇升御座,皇帝、宰相、皇太子等依次称贺致词,再拜,礼毕。接着又到吴太上皇后处,依如在太上皇处致贺礼拜。这是官方的仪式。完结之后,又再次入宫行家人礼,并奉上礼物……而接下去的燕饮的部分,才正式开始……

南宋画家李唐有一张《春社醉归图》,画中碧水春波,河边一个童子牵着一只牛,牛背上坐着一个已然酣醉的老人,由边上一个仆人撑扶,沿着河岸缓缓而行。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老人头上戴的是无角幞头— 宋代有各式各样的幞头,这种无角幞头,通常是级别较低的官吏或役使所佩戴的,而他的幞头上还簪着两朵牡丹花,便可推测,他很可能是个掌管农事的田官,非常基层的小吏,他刚刚参加了立春后为春社举行的宴飨礼,还被赐赠在幞头上戴花,传杯弄盏,觥筹交错间情不自禁就喝醉了。

虽然宋人的确喜花且簪花,但和这里的幞头簪花还是有一定的区别,官方的簪花是一种制度,称为簪戴,而簪戴经常是宋代宴飨礼的一个必备环节。宴飨者,又称为燕享,是宴礼和飨礼的合称,两者的区别就是,飨礼比宴礼更具仪式感,更加庄重;相较之下,宴礼则比较放松,通常指那种不以吃饭为目的而以饮酒为主的集会场合,所以宴礼又称为燕饮。

不过宴飨礼绝不只是简单的请客吃饭,追溯到周朝,作为礼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提倡的是以宴饮的方式,营造出一种愉悦的环境— 而海内呈平,上下和睦,这正是君王治理天下的愿景。正如曹操的《短歌行》,也像是一首宴飨诗,即在宴飨礼上的赋诗言志:「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和谐场面所对应的是最后的「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旦所制定的这套礼乐制度,对中国后世影响极为深远,它强调的是一种仪式感,就像曲水流觞,所说的是王化之道;青梅煮酒,言及的是英雄霸业。而看似风雅的簪戴,也是这种逻辑下的产物。

南宋 李唐 春社 醉归图 绢本 设色 波士 顿美术 馆藏

明万历 罗文瑞 洛中九老图(局部)浙江省博物馆藏图中可见唐人簪花的形象

宋人绘 牡丹图页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司马光在《论财利疏》有一段话很好地解释了簪戴是如何形成的:「宫掖者,风俗之原也;贵近者,众庶之法也。故宫掖之所尚,则外必为之;贵近之所好,则下必效之,自然之势也……」也就是说,帝王的喜好对社会的风尚是有很大的推动作用的,比如从唐代开始的对牡丹的推崇,事实上从一些记载中都可以看到。北宋最初皇帝簪花,所簪之花多半是牡丹,赐予臣子的,也多是牡丹。王辟之的《渑水燕谈录》说宋真宗一次在宜春殿上举行曲宴(宋代宴飨礼的一种),在宴上捧出百余盘从花枝上剪下的牡丹,分赐群臣,但其中千叶牡丹才十余朵,本来只赐给亲王和宰相,但真宗破例将千叶牡丹赐给晁迥和钱惟演,使两人受宠若惊。宋真宗很爱以这种方式对臣下表示恩宠,寇准亦曾得赐千叶牡丹。赐花类似赐服,就是把皇帝的心爱之物与臣子共享,而这种当面簪花在心态上比之于赐服更加微妙,很类似西方的受勋,会让被赐予者产生强烈的与有荣焉之感和身份认同感。花开得再是绚烂,也比不上皇帝的青眼有加,对于古代这些习得文武艺,售于帝王家的臣子而言,还有比这更好的前程似锦的暗示么?

有趣的是,牡丹在唐代以前,被视为药用植物,东晋的谢灵运更是赤裸裸地戳破了后世以牡丹为尊的众人的「玻璃心」,他说牡丹在花中「不为高第」,并且「斜道中尤多,与荆棘无异,土人皆取以为薪」,说的白话一点,就是这花高门大户根本看不上眼,平时就长在小路边上,和杂草没两样,大家都砍了当柴烧。牡丹由贱转贵的关键人物是武则天,当了皇后的她首次命人将家乡的牡丹移植到长安的上苑,有了武则天的加持,牡丹就犹如鲤鱼跳龙门般从路边的野花成了花中之后,这种命运的转折大概就很像武则天本人,由骆宾王口中的「实地寒微」成了天下之母。经过栽培的牡丹,成了唐人眼中奢侈品的代名词,家中的花园里若有牡丹,那显然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而皇帝所赏赐的牡丹,更是荣恩的象征。如《开元天宝遗事》中所记,杨国忠因为杨贵妃的关系而受到唐玄宗的重视,玄宗赐给他几株牡丹花,杨国忠不仅给这几株牡丹花加设了装饰珠宝的精美围栏,而且还用沉香木盖了一座赏花的阁子,以檀木为栏,墙上的泥灰里还掺了麝香和乳香,故称为四香阁。杨国忠虽有夸耀之嫌,但也足见当时人们对牡丹的重视。这种对牡丹的崇尚到了晚唐五代时愈演愈烈,在唐末五代的王处直墓的壁画中,侍女们不仅头簪牡丹花,衣服上也有大小不一的牡丹花团窠纹,可见牡丹花的元素被应用到各种器物与服饰当中。

唐 白玉镂雕牡丹嵌银钗头故宫博物院藏

唐末五代王处直墓壁画中的仕女形象图片取自《中国画经典》丛书编辑组《中国人物画经典:五代卷》

北宋皇室无疑延续了对牡丹的宠爱,这时候花不仅被观赏,也用来佩戴,久而久之风俗使然,为了应付更多场合的簪花,只有鲜花显然是不够的,于是造花便粉墨登场,古代的簪花有两种,一种是生花,另一种是象生花,生花是指当日新鲜采摘下来的花朵,而象生花,又称为造花,就是用不同材质仿制的假花。事实上中国最早使用象生花的初衷是为了供佛,《妙法莲华经》中说到人之供养,是把花供养放在第一位的,佛教认为持花供佛可得到福报,所以在敦煌的供养人画像中,多见手持花枝或是捧花的供养人。当秋冬时节没有鲜花供应时,就用仿生花来替代,在唐代人们皆用造花来制作花树奉佛。一九七二年,新疆阿斯塔那出土过一束唐代的绢花,应该就是佛前花供。

莫高窟第一三〇窟盛唐时期《都督夫人太原王氏供养像》(临摹复原)图片取自樊锦诗《心系敦煌五十春——段文杰临摹敦煌壁画》

一九七二年新疆阿斯塔那出土的唐代绢花

宋 缂丝富贵长春图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象生花的好处是,不拘泥于时令,也不必担心花卉谢败的问题,就像《春社醉归图》中的老人,他所戴的多半就是象生花,因为春社之季,还未到牡丹花开的时节。宋代皇帝对于簪象生花这点,一开始多少有点勉强的心态,认为还是生花好。元丰年间,宋神宗游幸金明池,原本要戴象生花,刚好洛阳进献了牡丹中的名品姚黄,神宗立刻「独簪姚黄以归」。但宋人品花的口味正在发生变化,大家正从原来的独尊牡丹而转为品赏四季,头上的簪花也越插越多,从《宋史》中记载的簪戴规定,可以看出在宋代官员插戴花卉的多寡、材质的不同,已然成了判断身份高低的标志。

文臣治世的宋代十分注重礼乐,一部《宋史》其中《礼志》就占了很大的篇幅。正月正是举办各种宴飨礼的时候,比如《武林旧事》里就记录了两场在正月里举办的宴飨礼,一次是南宋淳熙十三年(一一八六年),恰逢太上皇的宋高宗八十大寿,遂于正月元日行庆寿礼(又称圣节)。另一次是明堂之祀后的恭谢礼。这两次都是规格很高的宴飨礼,但就过程而论,簪戴都很像是整个活动的压轴戏。

比如淳熙十三年的那次庆寿礼,在正月初一那天,首先是文武百官上朝,身穿朝服,集于大庆殿,宋孝宗服通天冠,绛纱袍,执大圭,为太上皇行册宝之礼,接着到宋高宗所居的德寿宫,太上皇升御座,皇帝、宰相、皇太子等依次称贺致词,再拜,礼毕。接着又到吴太上皇后处,依如在太上皇处致贺礼拜。这是官方的仪式。完结之后,又再次入宫行家人礼,并奉上礼物,而接下去的燕饮的部分才正式开始。

宋代宫廷大宴坐次分三批人,王侯及三品以上坐在殿上,四品以下坐在侧殿,再下的一些官员外使则坐在两廊上。首先升殿,宰相率百官入殿,接着通唱,致辞,结束之后宰相升殿进酒,大家就坐。天子宴要致九行酒,这九行酒的每一行都在做什么,宋高宗的这次圣寿礼没有细说,但可以参考另一次谢太后的圣寿礼:所谓九行,就是利用进盏把酒宴分成九个部分,每个部分则有不同的歌舞表演,比如谢太后的圣寿礼上,第一盏时表演独唱,接着对舞,第二盏与第一盏内容相似,要到第三盏才进御膳,第四盏进御酒,表演杂剧,第五盏表演琵琶以及杂剧,这是前筵的部分,而且在整个过程中,每一次把盏都是与礼乐有关的,每盏开始,乐部根据宰相与百官的进酒,表演不同的文舞,文舞是宫廷雅乐的舞蹈,也是周礼的一部分,动作徐缓而优雅,比如文中提到的「慢曲子」和「舞三台」都属于文舞。

故宫博物院藏南宋人绘《女孝经图》中皇帝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的形象

五盏酒后前筵完毕,开始后筵,这中间有一个环节,就是皇帝与官员退场更衣,也就是说装束由原来的朝服换成了燕居服的幞头纱帽,这时候才开始举行簪戴仪式。

簪戴所用的花通常为象生花,当时的象生花材质不同,有绢花、罗花、蜡花、通草花等,花的形式分为大花与栾枝花,大花就是单独的一朵花,而栾枝花是指花枝,由于时代久远,目前看不到当时官员簪戴的状态,但从宋仁宗曹皇后的画像上,倒是可以对当时的簪花有大致的了解,这张画像上,曹皇后坐于正中的御座之上,两侧是两个宫女,宫女的幞头上高簇花枝,中间装点着珠翠所制的花朵,这与《梦粱录》中所说的「诸司人员如局干、殿干及百司下亲事等官,多有珠翠花朵,装成花帽者」如出一辙,说明这两个女官所在是一个非常隆重的宴仪场合。女官尚如此,再看看臣僚的赐花,首先不同的宴飨有不同材质的花,像圣寿礼,就赐通草花,地位越高的人赐的花越多— 像宰臣枢密使这样的赐大花十八朵,栾枝花十朵;第二等为大花十四朵,栾枝花八朵;第三等为大花十二朵,栾枝花六朵……依次递减。从记录看,赐花的这个环节,在仪式化的簪戴中基本是由群臣自已完成的,赐花完毕后,众臣簪花以待,皇帝更衣驾出就座。根据记载,如度宗为谢太后的圣寿礼的打扮,是黄袍小帽,簪数朵小罗帛花在帽上,也就是说皇帝所簪之花,反而没有臣下那么夸张。

后筵的四盏酒,程序与前筵无异,每一巡酒开始,都要表演慢曲子和舞三台,然后再表演其他娱乐节目,直到第九盏酒,宋代的燕饮最后都会有一道水饭,即用熟米和半发酵过的米汤配制的粥饭,人们看到水饭,就知道宴席要结束了,最后皇帝与大臣就顶着一头花各自打道回府。

宋人绘 宋仁宗后坐像轴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仁宗后坐像》中女官的簪戴

韩城宋墓壁画中伶人在宴席上的幞头簪花图片取自《中国墓室壁画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墓室壁画全集:宋辽金元》

不过南宋时代皇帝的簪戴,明显比北宋时代要收敛许多,诸如大朵的牡丹花,南宋皇帝也不会再有了,如果说一开始这是一场皇家的赏玩花草的游戏,之后成了群臣的争荣夸耀;那么在簪花被纳入到礼乐制度中后,皇帝反而由参与者转成了施予者。而其中有一个场合很特别,就是恭谢礼,无论是明堂之祀还是朝飨礼之后的恭谢礼,但凡这种与祭祀挂上边的,皇帝赐花的规模比之其他更大,上至百官下至吏卒,所赐花的级别也很高,比如滴粉缕金花和罗帛花,但皇帝本身却不簪花,姜白石对此有诗云:「六军文武浩如云,花簇头冠样样新,惟有至尊浑不戴,尽将春色赐群臣。」

想想这确实是一幅奇妙的景象,《西湖老人繁胜录》中形容这样的场合是「铺锦乾坤」,望之如「花世界」,大概在君王的内心,也把这样的景象,想象成锦绣山河,戴花是与民同乐,不戴花是统舆江山,年年岁岁,愿金瓯永固,这是一场关于花的联想。成化年间的宫廷服饰是非常丰富多彩的,它反映了宪宗时期社会风气、风俗习惯的微妙变化,而这一点在《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有非常明显的体现……宪宗等人身上所穿 本就属于胡俗服饰,再加上马尾裙的异域风情,使得《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新年期间热闹的元宵欢庆画面带着一丝新奇、时尚的味道……

宋人绘 富贵花狸图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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