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华
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坛上,与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大诗人相比,王绩也许算不上是一颗闪亮的明星。然而,若将其置于六朝末至初唐诗歌演变的关节点上,那么他的价值和魅力就非同一般了。王绩的诗歌一扫齐梁诗坛柔靡绮丽、重文轻质的宫廷诗风,而在山水景物描写中寄予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开启了一代新诗风。《野望》即是此类诗歌中极具代表性的作品。
由隋入唐以后,王绩以秘书省正字待诏门下省,不久即辞官回乡。唐太宗贞观年问,出为太乐丞,旋又告归。《野望》即其辞官归隐于东皋(在今山西河津)之时所作。
在古代社会,士人们一般都会将参加科举考试进入官场(即干禄)作为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好方式,王绩亦是如此。他天性聪敏,自幼好学,博闻强识。《新唐书·王绩传》记载,隋文帝开皇二十年(600),十一岁的王绩游历京都长安,拜会当时权倾朝野的大臣杨素,其间谈吐非凡,被在座的公卿士大夫赞为“神童仙子”。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应孝廉举,中高第,授秘书省正字。但他生性简傲,不愿在朝供职,遂求为扬州六合县丞。又因嗜酒不理政事,加之时逢天下大乱,遭谗被污,索性解印绶而去。叹曰:“网罗在天,吾且安之!”乃还乡里,过起了徜徉山林的隐逸生活。然而,对一位怀有儒家功业理想的文人而言,归隐于山林之间,其实内心有很多矛盾。一方面,山水之间的幽美、宁静和恬淡可以让他暫时忘却世俗人间的焦灼和烦恼;另一方面,对于主流社会的疏离又让他无法实现人生价值,使得他恐慌和忧虑。这首诗中所弥漫的浓郁的秋悲和暝愁即是这种内在矛盾的集中展现。
“东皋薄暮望”,“皋”本义为水边涯岸的高地,“东皋”即东边的水畔高地,久之便成了专有的地点名词,诗人辞官之后便隐居于此。自上古以来,中国诗人们即普遍存在登高望远的情结。《诗经·周南·卷耳》中有:“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汉乐府·悲歌》中有:“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征夫或游子因为远征或求仕离开了故乡,漂泊异乡的途中登高望向故乡所在的方向,即使望而不见,眼前的山水风景也聊可缓解内心的思念。这种登高情结几乎贯穿整个古代社会,甚至成了重阳佳节基本的节日活动。这首《野望》也是由登高起笔,逐渐展开情与景的描写和抒发。日暮黄昏时分,诗人登上东皋,纵目远望。“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映入眼帘的景色非常优美。登高望远,山间景色尽收眼底:每一棵树都染上了秋天的颜色,每一座山都沐浴在落日的光辉之中。如果不是内心怀有悲愁,这样的景致也足以赏心悦目了。然而诗人却说“徙倚欲何依”。“徙倚”语出《楚辞·远游》:“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倪而乖怀。”意为徘徊,彷徨。“欲何依”,化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之句。他徘徊彷徨,不知道前路在何方。这种无所归依的迷茫所透露出来的,其实是诗人怀才不遇的失路之悲。满树的秋色不能给予他安慰,反而平添了几分清愁。屈原《九歌·湘夫人》中有“翊翊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宋玉《九辩》中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自屈原、宋玉以来一直延续的悲秋情结在王绩诗歌中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同时,这首诗中所蕴含的暝愁也是非常明显的。所谓暝愁,亦称暝色起愁,指的是古代诗人往往在日暮黄昏时分愈加愁情难遣。从字源上看,“暝”与“冥”通,其义项中既包括外在的“晦暗”义,也包含内在的“无知”义:“一,晦暗。《诗·小雅·无将大车》:‘无将大车,维尘冥冥。屈原《楚辞·九歌·山鬼》:‘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二,昏昧无知。《赵国策·赵二》:‘是故明主外料其敌国之强弱,内度其士卒之众寡,……岂掩盖于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哉!……”外在环境之晦暗往往是内在精神世界迷茫的外现,前者与后者构成了烘托和映衬的关系。钱锤书云:“诗人体会,同心一理。潘岳《寡妇赋》:‘时暖暖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稠以叹息。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黄昏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与悲秋一样,暝色起愁在古代诗作中也非常普遍。在潘岳的《寡妇赋》之前,《诗经》中就已经出现了暝色起愁的篇章。《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此诗“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句乃暝色起愁书写之源头。后世的诗词作品中,暝色起愁更是屡见不鲜。如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如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再如李清照的《醉花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现当代的诗人何尝不是如此。如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又如黑大春的《何年》:“黄昏像黑色的忧郁症,传染着月季/我烈性的小酒杯,发出刺破胸腔的鹤唳/在热病中,在星星被撞碎的冰碴之间/我一头煤火的额发瞬间熄灭了记忆/只在一小块月亮的戈壁回想起你/带着丝绸的醉态,带着被俘于前世的泪滴……”王绩的这首《野望》,暝色之中所升腾起来的哀愁在诗人的笔端从开头一直延续到末尾。“薄暮”,点明了诗人登高的时间是日暮黄昏时分;“山山唯落晖”,呼应了开篇所指出的时间节点——日暮黄昏。“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落日的余晖中,牧人驱赶着牛羊回家了,猎人骑着猎马带着捕获的猎物满载而归。牧人也好,猎人也好,生活在这人世间,或放牧,或打猎,各自都是笃定的存在,不会迟疑,没有徙倚,只需在既定的生命轨道上细水长流地生活下去就可以了。而诗人却没有这份笃定,他一直在仕与隐之间犹疑彷徨,靡靡无所骋。出仕时,他无法忍受官场的复杂与浊恶,只好选择辞官归隐;归隐之后,却又无法从山水田园之中获取真实的快乐。对于当时处于失据状态的诗人而言,庄子所竭力倡导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实在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精神境界。
诗人不仅不能从山水之中汲取快乐,在与乡人相处的过程中,他也常常感到孤独。“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薇,是一种植物,即野豌豆苗。“采薇”一词,暗用了商末周初贤人伯夷、叔齐的典故。相传周武王克商后,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和叔齐不愿做周的臣子,在首阳山上采薇而食,终于饿死。此后,“采薇”常用来代指远离世俗的隐逸生活。所遇之人皆非故旧,知音难觅,只好“尚友古之人”(《孟子·万章下》),在纵情高歌中缅怀远古时代的洁士伯夷和叔齐,以求从中汲取到安于当下的精神力量,鼓舞迷离彷徨中的自己。
也许是太过冰冷了,后世的诗人们在创作山水田园诗时,一改人与人之间“相顾无相识”的凉薄关系,而努力营造出人物之间真诚交往的脉脉温情。如王维的《渭川田家》:“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锥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很显然,王维的《渭川田家》与王绩的《野望》关联甚密,即使认为前者脱胎于后者亦不为过。《渭川田家》中,野老对于牧童的眷念爱护,农夫之间的依依寒暄,都充满了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快乐美好。又如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故人热情邀约,盛情款待,把酒闲话之后又预约下一次的相会,旧友之间情真意切的亲密关系跃然纸上。相比之下,王绩《野望》缺少了后世山水田园诗中所着重强调的人对大自然的依戀,也缺乏人与人之间亲密和谐关系的表达,而是从头到尾散发出清冷和疏离。这种清冷和疏离,其实是处于易代之际的诗人内在精神世界不自适的外在展现。诗人曾被主流社会视为“神童仙子”,自然是天性聪颖,拥有治国平天下的热忱和本领,却由于不得已的外在因素埋没于山林。他始终不能完全忘怀世事,也从未断绝功名之念,当他目睹眼前的一派秋色时,便不禁感念一年光景即将逝去。这种秋悲,其实是年华老去而功业蹉跎的文人在光阴流逝面前产生的一种仄迫感;而暝愁,则是由仕与隐之间无从选择和无所归依的孤独感。这种充满张力的内在焦灼,充分体现了古代文人们人生价值实现的艰难和无奈。
除了思想内蕴的复杂和丰富,这首《野望》在文体风格上亦有独到之处。隋朝诗坛沿袭了齐梁时期柔靡绮丽的宫廷诗风,加之隋炀帝的倡导和力行,重文轻质、雕琢藻饰之风大炽。王绩从隋朝诗坛一路走来,却能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写出这样一首质朴自然的清新佳作。其创作实践直接召唤了初唐四杰、陈子昂等人对齐梁柔靡诗风的批判和对质朴刚健的“建安风骨”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