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梅
灰暗天幕昏黄路灯,街上寥无一人,的士少得很,偶尔一两辆驶过,也梦幻般不真实。临街的店铺里面均黑灯瞎火,门头的灯却兀自明灭,热闹非凡,却更显冷清。夜已深。城市喧嚣了一个白天,此刻总算是消停下来并开始有了睡意。
一辆车头右侧搁了块XX公司牌子的中巴车驶过十字路口后停了下来。门开了,四五个人走了下来。
似乎一时之间不能适应车外的环境,几个人下车后都停在原处没动,东张西望着,努力辨别着方向。
等中巴车关门、发动,又开始了城市里悄然无声的爬行,几个人已完全清醒了过来,向左的向左,向右的向右,迅速从队伍中脱离开去,只剩下两个人还停在原地,等着十字路口的红灯转绿灯,准备横穿马路。她们是一个方向。
这两个人,一个是陈晓萍,一个是关悦。
陈晓萍和关悦的家靠得很近,中间只隔了几幢楼,距这儿十几分钟路程。
同是回家,却又有所不同,陈晓萍回的是自己的家,关悦回的却是前夫的家。两年前,她和前夫离了婚,女儿判给了她,因为没有房子,一直和女儿暂住在前夫家。
陈晓萍和关悦不但住处靠得很近,还在一个班一个室上班,每天一起上下班,在旁人看来她们关系很好。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的关系从来就没超越过同事关系。上调一事发生后,两人的关系更是连普通的同事关系都不如了,竟是接近对头了。
关悦八零后,思想新潮,打扮时尚,性格外向,伶牙俐齿,很是活泼,班上嘻嘻哈哈,和同事打成一片,班后热爱购物追韩剧,而陈晓萍是七零后,思想传统,疏于打扮,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班上埋头工作,寡言少语,班后醉心写作,几乎不和外界联系。可以这么说,两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样两个人自然谈不到一处,更不会向对方交心。所以,即使两年前关悦遭遇婚变,情节曲折堪比小说,却从未在陈晓萍面前透露丝毫。陈晓萍从旁处得知后,鉴于关悦不想自己知道,也权当不知道,只是说话注意了些,唯恐一个不小心戳到了关悦的痛处。但关悦离婚之后混乱的感情生活,令陈晓萍最初的一点同情消失殆尽,而关悦和公司里泼辣蛮横出了名的某女胶着的状态,更让陈晓萍心生了警惕。两人在一起话题本就不多,如此一来就更少了。可以这么说,在上调一事发生前,两人的话题就仅止于聊聊天气和孩子了。
陈晓萍业余爱好读读写写,几年下来收获不小——不但文章到处发表,今年上半年还出了一本散文集。当下世人多浮躁,陈晓萍公司里的人也不例外,整个公司除陈晓萍之外看文学作品的一个也没有,更别说写了。所以,陈晓萍写作上的成绩在公司里产生了强烈的反响,竟惊动了公司领导。人力资源部部长专门跑来找她,对她不吝表扬,告诉她公司准备办内刊,需要专人负责,有了她就不愁内刊无人负责了……部长最后向她透底,办刊资金已经到位,就等人员到位了,调她去企划科的调令应该很快就会下来。
每个人都想有自己的事业,陈晓萍也不例外。三班倒工作自然谈不上事业,只是混口饭吃,但陈晓萍爱上文学后,便自感有了自己的事业,于职场上的失意不再为意。久而久之,更是习惯了人际关系相对简单的三班倒生活,于工作一事再不作它想。所以,虽然去企划部做内刊正好是自己的特长,陈晓萍却不很感冒,但考虑到自己身体不好,作息无规律的三班倒工作终是伤身,这两年体质明显又差了些,工作上时感力不从心,照这趋势发展下去能否撑到退休是个问题,更别说公司里同事竞争激烈内部考核压力大了。好像是该想想退路了。去企划科做内刊编辑不失为一个好退路,不但解决了这两大难题,说出去还很体面。公司给四十岁男人的机会都几近于零,女人就更别提了,自己眼瞅着就四十了,这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所以,当人力资源部部长说了这事后,陈晓萍思量再三,慢慢地也就上了心热了心。
公司内刊办起来了,编辑却不是陈晓萍,而是写个小结都直接从网上下载的关悦。
调关悦去企划科的调令已经下发,接替关悦的新员工也已经到位,不过,因为新员工还不能顶岗,关悦还要上一段时间的三班倒,一直上到新员工能够顶岗为止。
本是为自己而设的职位,临了却换了关悦,中间自然是有猫腻的,就是陈晓萍再豁达,终是对关悦生了嫌隙。但再有嫌隙,晚上还是和关悦一同上下班。虽然站点到家只有十几分钟路程,但中途要经过一条偏僻的小巷子,巷子里又没有路灯,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还经常有野狗出没,孤身走这段路对任何女人而言都是一件很恐怖的事,而有人同行感觉就好很多了。
多了结伴走夜路的情分,一路上两人自然做不到形同陌路,所以依舊会聊天气和孩子,但基本上处于没话找话的尴尬状态了。
和过去不同的是,现在找话的都是陈晓萍,因为关悦自打被任命为内刊编辑后就变得矜持起来,话少了很多,而陈晓萍不想让小自己几岁的关悦觉得自己气量小。
绿灯亮了,两人开始急步过马路。虽然此时的马路上既无人也无车,甚至这个路口根本就没有监控。但习惯一旦养成,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过了十字路口,两人松了口气,同时慢下了脚步。此时方感受到寒气很重。现在是冬天,此刻又是午夜,一天里最冷的时候,今天又是突然降温。
因为天气预报说这两天降温,陈晓萍下午上班时也就比往常多加了件衣服,以为能抵挡晚上的这阵寒气的,哪知,上身是不冷了,下身就不行了。寒气直往腿上钻,裤子像是没穿似的。肚里的一点晚饭,也早就消化掉了。此时又冷又饿。陈晓萍一边哆嗦着两条腿一边提醒自己,明天夜班一定要记得加条线裤。
奔四的陈晓萍,穿衣上越来越以舒适为主。关悦比陈晓萍小六岁,才三十出头,还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年龄,加上她穿着打扮向来时尚,一直是班上的时尚达人,所以,她的衣裤都穿得比陈晓萍少,自然抖得比陈晓萍厉害。此时,她使劲缩着脖子,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进衣领里。
看着对方的狼狈样,两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候自然要聊些什么,聊什么呢,寒冷给她们制造了话题。陈晓萍便转过来看着关悦说,好冷啊,看样子明天夜班,要加条线裤了。endprint
关悦说:是啊,好冷,没想到晚上这么冷,明天夜班我一定要加衣服了。
两人边说着话边抖抖瑟瑟地过桥。
下桥时,看着右边的一堵围墙,陈晓萍突然想到若是在白天,这儿会有两个卖烤红薯的摊子,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会在这儿卖烤红薯:一个硕大的油桶改装的炉子,炉子里燃上红红的炭火,把红薯一个个放进去,用炉火慢慢地烤,烤好后,一个个拿出来,在炉子上排好……情不自禁地感慨:要是这时候有烤红薯卖多好!
关悦紧跟着应道:是啊,这时候有烤红薯多好,吃它一个,心里别提多美了。
想象一下那烤得热乎乎、軟酥酥、甜丝丝、皮焦焦的、有的还流出“糖油”的烤红薯,两人都感觉身子暖和了许多,有了谈话的意思。
关悦兴致勃勃地说:也不知那卡车上卖的红薯什么价钱,什么时候要问一问,买它一袋到公司,用微波炉烤了,咱们好好吃个够。
关悦所谓的卡车,陈晓萍也有看到,就停在两个烤红薯摊点的路对面。卖的红薯是人们唤作黄大头的,它个头很大,外皮和内里都呈蛋黄色,像大大的娃娃头,这种红薯面沙香甜,烤着吃最香了。为方便顾客携带,他们把红薯分成一袋一袋地卖,一袋大概十多斤的样子。当时,陈晓萍心动了动想买一袋回去的,想到自己从没用微波炉烤过红薯,又不是很想吃煮红薯,就又放弃了。
陈晓萍把这事告诉关悦,关悦也说煮的红薯怎么也没烤的红薯好吃。
说到煮红薯,陈晓萍一下子忆起小时候的一桩糗事来,那时家里养了猪,每天要烧猪食,自己经常在爷爷奶奶烧猪食时,缠着爷爷奶奶往猪食锅里放两个红薯或胡萝卜进去,猪食好后,把红薯或胡萝卜捞出来,把沾在上面的猪食抹两抹后也就吃上了,还吃得挺香。想到这,陈晓萍忍不住笑了起来。讲给关悦听,又自嘲道:那时真是好吃啊,和猪一个锅里吃,一点也不嫌脏。小时候,想到这,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时真是孩子啊,一点也不嫌脏。
关悦笑道:这事我也做过。有什么不卫生的,那时猪食都是萝卜缨和红薯藤,煮之前都要洗两遍的。虽然比不得饭菜干净,但也不是太脏,要知道那时候,很多东西,比如胡萝卜,细伢儿都是洗都不洗就直接啃呢。
胡萝卜生吃,又脆又甜。到城里二十多年,陈晓萍还是喜欢生吃胡萝卜,常常买回胡萝卜后,先洗一根拿手里啃了。
陈晓萍正想呢,关悦说: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是喜欢吃生的胡萝卜,又脆又甜的。
陈晓萍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正想说呢。
关悦也笑了起来。
虽然知道关悦也来自乡村,但是,她那乡村陈晓萍只是耳闻其名从未去过,对它的了解仅限于大体方位和在乡村中相对富裕。总想着关悦比自己小六岁,儿时再不是自己那时候,没想到她竟也有此经历,陈晓萍颇感意外,意外之余一阵惊喜。
找到共同话题,两人的聊天愈发的愉快起来。谈兴也浓了起来。乡村的一些记忆被两人共同挖掘了出来。
陈晓萍告诉关悦,煮红薯只是因为偶尔吃着才觉着新鲜,自己最爱也是最常吃的其实是烤红薯。乡下人家也烤红薯,但只是顺带,不会刻意为之。乡下过日子总是讲究精打细算的。儿时的乡下,家家户户都用砖砌的大灶做饭,饭熟之后,灶膛里还有余火,把火灰拨到一处,埋几个红薯进去,过一会儿,等火灰完全没了温度,那红薯也便好了,从灰烬里扒出红薯,剥开乌黑的焦皮,露出肉儿,顿时,阵阵诱人的香味飘满了屋子,咬一口,软酥酥、甜丝丝的,那个香,就甭提了,不过,和街上卖的烤红薯比起来,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皮又焦又黑,剥过红薯满手都是黑乎乎的炭灰,稍不注意,就会弄到脸上、鼻子,吃时却也顾不上了。
说到这里陈晓萍感到有些遗憾,烤红薯虽然美味,却也不是天天有得吃的,因为灶膛里红彤彤的火灰在冬天是有大用途的——挑火钵子,供大家烘手、烘脚、烘那些潮湿难干的衣物。
关悦回忆道:我记得我和姐姐还用灶膛里的火灰炸过蚕豆花生白果,我们把蚕豆、花生、白果扔进火灰里,等蚕豆花生白果熟后就拿根筷子把它们搛出来。讲到这儿,关悦似乎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兀自笑了起来。
陈晓萍一下子兴奋起来,急急地插话道:我和我妹妹也炸过!熟的时候会听到“噗”的一声,听到这个“噗”的声音的时候就要赶紧把它们搛出来了,不然就要焦了,性急的我们往往等不及冷下来,手就伸过去了,结果可想而知——常常烫得龇牙咧嘴的,手拿不住,只好把东西往空中抛,要是还烫得拿不住就继续往空中抛。就这么在空中抛来抛去,直到不烫手为止,想想那时候,一点都不讲卫生呢。那么多黑灰,用手搓一搓,也就扔嘴里去了。
陈晓萍谈得津津有味,还情不自禁比划起来。关悦一个劲儿点头称是。
我还记得,装火灰的那个东西像盆子又像钵子,是陶土做的,口儿圆圆的,叫什么来着?关悦努力回忆着。
陈晓萍笑,说:叫火钵子。
关悦一下子激动起来:对,就叫火钵子。
陈晓萍又补充道:我们那时鞋子湿了,或者脚嫌冷,就在火钵子上架一根铁条子,穿着鞋子踩在上面烘,一会儿工夫,鞋子就被烘得暖和和的。有一次,鞋子烘的时间长了,竟把鞋子都烘焦了,家里一股子衣布臭。想到这,陈晓萍也兀自笑了起来。
说到这里,陈晓萍还下意识地看向鞋子,仿佛鞋子会被烘焦了一样。
鞋子当然没被烘焦,不过,脚底却升起一股暖气来。
两人都是城里的乡下人。但关悦身为八零后里的时尚人士,竟和自己共有这么多的乡村记忆。陈晓萍感到很意外,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话竟是越谈越投机。两人在一起工作几年了,几年里说过的话都没今天说得多。
一路上,她们专门捡些那些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乡村往事来聊。
这些乡村往事里的那些热气和香气,因为回忆升腾,缭绕于两人的身边,绵绵不休……
陈晓萍感觉已经自己整个人都热乎乎的了,也一点不觉得饿了。
再看关悦,路灯下,她脸色红润,肢体舒展,想来,感觉亦是如此吧。这种感觉真好,突然很喜欢这样的一个氛围。陈晓萍真心感到遗憾:两人一起上班也几年了,这几年的时间全都浪费了啊。endprint
眼前一亮,视野陡然开阔,脚下的道路一下子宽了许多,笔直地伸向前方,前方不到二十米处,一面高高的山墙出现,阻断了道路的延伸。正是陈晓萍家所在住宅楼的山墙。陈晓萍这才惊觉那偏僻暗黑的小巷不知觉间已经走过去了。怪不得刚才有路灯光呢。前面已是住宅区,楼与楼之间都装了路灯的。
马上就要分手了,陈晓萍竟有点依依不舍,热热地看向关悦,谁想关悦恰好转过头来看她,眼睛里,也發着热热的光呢。
看着关悦,陈晓萍突然想起小时候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着自己的妹妹,一时恍惚。
妹妹模样娇俏,能说会道,很是活泼,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惜嫁了个玩性重,没什么家庭责任心的男人,家里的事多担在了妹妹的身上。妹妹忙自己每天也是一堆事,大家各忙各的,除了逢年过节见面,平时很少联系。这一晃又小半年没见了,也不知妹妹现在咋样了。
突然很想关心一下关悦的生活,陈晓萍问关悦:经济适用房的事怎样了?
经济适用房是国家为解决城镇户口、在常住城镇五年以上、中低收入家庭住房问题而修建的具有社会保障性质的商品住宅,具有经济性和适用性的特点,故又称为经济适用房。关悦前年决意和前夫离婚后便申请了经济适用房,但摇号时没能摇上,听同事说她今年又申请了,结果不知怎样。
关悦一怔,似乎没想到她这么问。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笑道:今年应该会摇到的。听说今年会加大力度,经济适用房有九百套呢。
关悦很有信心的样子。
这就好,陈晓萍替关悦松了口气。她暗暗替关悦开心。
她没有向关悦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关悦也没有问。
两个人都没提上调的事。
陈晓萍家所在住宅楼的山墙前,两人心情愉悦地道了晚安,然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自走开。
走了几步,陈晓萍扭过头来,想最后看一眼关悦,突然发现,关悦的前方有轮月亮。
今夜竟是有月亮的。她一愣,很快又释然,可能是城里的夜晚路灯常明,自己这时候从未想过抬头看月亮。还有就是自己一路上只顾着聊天,竟然没注意这一路上暗不暗天上有没有月亮了。
月亮又大又圆,通体散发出柔柔的光,温暖而皎洁。
这轮月亮和儿时的似乎没什么不同,散发的光和儿时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巷道狭窄,月亮在前,关悦一步步向前走着,像是在朝着月亮走过去。
陈晓萍正走到住宅楼的阴影区,被黑暗以合围之势迅速围住。看着关悦向月亮走去的身影,陈晓萍心情复杂,怎么说呢,有点欣慰,有点羡嫉,有点酸涩,有点自伤……觉察出来后,自己也忍不住轻笑了笑。
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心里一下子豁亮了:何必慕羡关悦呢,我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月亮?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同一方天空下,共过同一轮月亮,现在所不同的是,她的月亮在生活中,我的月亮在文字里,我们都拥有各自的“月亮”。
一直耿耿于怀于关悦做内刊编辑一事,至此终于释怀,甚至有些欢喜了。不管怎样,自己孤单的文学路上,如今身边也算是有人同行了!
回头看了看身后,孤身走夜路是很恐怖的一件事,但相较于文学路上的孤单,这点恐怖又算得了什么呢。
陈晓萍毫不留恋地抬步,走过住宅楼的阴影区,拐上了住宅楼前的过道。
这一排的住宅楼在一条直直的线上,过道也就直直地向远方延伸开去。
橘黄色的路灯光,像一吹就散的薄粉,从深深的黑暗里,洒向悄无声息的过道,走在这个薄粉色过道上,陈晓萍有一种走在梦里的感觉,而沿着这个薄粉色过道,一步步向前的时候,陈晓萍更有一种向梦的深处走去的感觉。
别人能上三班倒上到退休,我再上几年应该没问题的吧,实在上不动时再说吧。想到这陈晓萍呵呵笑了起来,一颗心彻底地安定了下来,快步向前走去。
住宅楼里面一片漆黑,无一家亮灯,所有人都在熟睡,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陈晓萍仿佛听到了劳累一天的丈夫的鼾歌和甜睡的孩子轻微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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