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颇
1
食指和中指夹着一个酒精棉球,从靠近座位的地方开始擦,一圈一圈越画越大。靠左侧的桌子边陈大胡子经常用手扶,所以要擦得格外仔细。换一只棉球,开始擦抽屉把手,擦杯子和台历架。这是每天早晨必须做的事,等这些事弄完,刘大夫才算可以稳稳当当坐下来沏茶。翻刚从挂号室取来的报纸,点着一根烟,把刚拆开的烟盒叠好,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抽屉。
这个不大不小的医院坐落在郊区,离市区十公里。当时军工厂选址在这里是因为靠近铁路线,可以安全地把原料和产品运进运出。军工厂虽然不算大,可是属于当时的五机部直属,所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学校、托儿所、电影院、医院样样齐备。说这个职工医院不大,是因为全院才二十多个人;说它不小,是因为也可以对外,附近十里八村的有个半大不小的病都来这治。刘大夫大名叫刘殿忠,是这个医院放射线科唯一一名大夫,患者本来就不多,放射线科就更是冷清。
报纸上他感兴趣的东西一会就读完了,那就浇花。花浇完了干嘛呢?洗一遍手吧。回到座位上掏出一个苹果开始削皮,苹果皮要从顶部削起,要削得薄而均匀,连绵不断,一气呵成。这个苹果似乎冥冥中和夏娃是有联系的,夏娃在苹果树下居然光着身子,就像那些站在透视机里面的女人,对他来说都是光着的。他可以把发射X光的仪器对准他感兴趣的部位肆无忌惮地扫描,可以指挥她转身,扩胸,深呼吸,以便增强效果。可是他终究只是看到了一些轮廓而已,技术真是落后,他每每这时候叹气。刘大夫三十五岁,长得条杆溜直,人干干净净,眼镜往鼻梁子上一架,按说挺有吸引力的。可是他发现自己偏偏不招女人喜欢,求着他的见面三分笑,用完了转身就忘干净,路上碰见都不打招呼。
整个上午放射线科就没进来一个人,他这时候反而盼着陈大胡子来了。
陈大胡子大名叫陈斌,浑身的汗毛像猪鬃一样,伸出胳膊接近于猴子,只是他的毛比猴子硬,比猴子黑。脸上的连鬓胡子更不用说了,别人一个月使两三个刮脸刀片,他八个都不够。陈斌把胡子刮干净还是挺精神的,不算漂亮,但青白脸上的胡茬透着一股男人气。他是厂里的锻工,这是个体力活,他也就练出了腱子肉。这也可能给他加分了,不然本该冷清的小锻造间,凭啥总有女人凑过来唠嗑?而且一来就是三五个,带着瓜子,有时候这帮走了下一帮又上来。这情况是从陈斌学徒时候开始的,之前没有过。
来这里的女人多大岁数都有,快退休的、刚进厂的、甚至戴眼镜的女技术员周琳琳也往这跑。她们冬天就凑在休息间里半荤半素地调侃笑骂;夏天就在工房里看陈斌光着膀子打铁。烧红的铁块烤得陈斌通身汗马流水,青虚虚的胡茬子,锃亮锃亮的腱子肉,这要是不递过去一茶缸子水都说不过去了。比他大几岁的,递完水直接伸手摸他的胸脯,骂他:你这牲口,奶子比你媳妇都大吧?旁边看热闹的就一起哄笑,替这个大姐过瘾。
陈斌为啥那么招女人喜欢呢?这个问题全厂都讨论过,答案不一,分为腱子肉派和胡茬子派,最后胡茬子派占了上风。因为厂内腱子肉不稀奇,厂里又英俊又腱子肉的都有,可是他们都没有陈斌这号召力。年岁差不多的师兄弟甚至直接问陈斌,你招老娘们,是不是她们喜欢你用胡茬子扎她们啊?陈斌笑,滚犊子,扎你一下你试试?蹭秃噜皮你。
女人要是喜欢谁,那真是神仙也没招。每天上午,总是有几个女人提前就把饭盒送过来,让陈斌用烧好的铁块给热上。有的直接带生的,架在铁块上炖。一到中午,锻工房各种香味就往外钻,惹得旁边铆焊工房几个家伙过来蹭饭。蹭过几回之后,这些家伙发现坐在陈斌身边是一种屈辱。因为那些女人都争着给陈斌夹菜,对他们几个基本无视。
这些年陈斌究竟睡了多少女人谁也说不清。经常来锻工房吃饭的不下二十个,彼此处得还都融洽,没看出来谁被另外十九个白眼,没有谁吃谁的醋。反正他到哪个部门办事都会有女人主动帮忙,单凭这一点他就没少忙活。唯一能基本落实的就是马青,而且她很可能是最后一个,因为后来传出马青得了肺结核,不久陈斌也得了肺结核。
好日子从陈斌检查出肺结核结束了。锻工房再也没有炖菜炖肉的香味钻出来,再也没有嘻嘻哈哈的女人笑骂,只有打铁的叮叮当当,最后那叮叮当当也弱了——陈斌病休了。
2
刘大夫喜欢陈斌来,可以套套他的风流轶事,可以请教他讨女人喜欢的秘诀。另一方面,刘大夫又讨厌这个陈斌。他进来就把手放在桌子上,说话也不冲着旁边,这是有传染风险的。如果讨女人喜欢这一手能传染给刘大夫就好了,可这东西偏偏传染不了,似乎连传授都不可能。按西医的道理,如此招女人喜欢,一定是他身体能释放大量的信息素,就像雄蚕蛾,往那一趴,雌蚕蛾老远就飞过来了。这一点刘大夫懂,可是他宁愿相信除此之外是有秘诀的,是能学习的。不然,那就证明他刘大夫信息素缺乏,他就是一个失败的雄性。
陈斌得病一年多了不见好,隔三差五地往医院跑,恨不得每周拍一次X光片。每一次刘大夫都是拿着片子摇头,空洞挺大,没有钙化迹象,你得坚持按时吃药,多吃菠菜,尤其是菠菜根。每一次陈斌走的时候都是耷拉着头,脸色铁灰,像个死人。本来挺男人的,怎么变成这个熊样?刘大夫从心里瞧不起他。
陈斌照例下午吃完饭就来,拍完片就走了。刘大夫真想一次给他拍两张,下次来了直接给他算了。一周前肺子上的大窟窿,过一周难道就能长好吗?这人已经不是病在肺子上,是病在心里,簡直精神有问题。陈斌刚走,走廊上吵吵嚷嚷进来几个人,听那大嗓门,肯定是没病来开病假条泡病号的。进来一个,把拍胸片的处方放在桌子上。这人刘殿忠认识,是厂篮球队的大李子,身体跟熊一样,他要是拍关节还靠点谱,以前打球伤过,拍胸片明摆着是不爱上班。草草把这个人打发走,刘大夫开始夹着酒精棉球擦桌子,刚才陈斌摸过这张桌子。
医院又安静下来了,高跟鞋咔嗒咔嗒走远的,是住院处小护士,那丫头挺水灵的,但是矮胖,没味道,刘大夫想。咔嗒咔嗒,高跟鞋又走近了,而且分明是朝着最里面的放射线科走过来,这丫头难道是找我的吗?门开了,进门的是一个高挑的女人,窄边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扎个马尾。坐,你是周琳琳吧?厂里描图室的。嗯,是的,厂里的人刘大夫差不多都认识吧?周琳琳说着把透视处方放到桌子上。endprint
今天下午放射线科算最热闹了,来了三个患者,其中一个还是女人,并且是温文尔雅的漂亮女人。刘大夫心情不错。人体骨骼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尤其是比例协调的人,周琳琳就是。锁骨修长而平直,这样的人穿夏装会非常好看。指骨纤细,导致这双手看起来一定是灵巧性感的。剑骨饱满,左胸第四肋下面,能看到心脏平稳地跳动。心脏左上一点,应该就是乳头了。刘大夫慢慢欣赏着仪器后面这个完美的躯体,他本想拉下去把髋骨甚至耻骨都照一遍。转念一想,单子是查上呼吸道,这个女人受过高等教育,识破了就不好了。把心收了收,开始仔细地看上呼吸道。
上呼吸道没啥问题。不过你要是想休息的话,我可以……刘大夫在诊断单子上工整地填写。他字写得很漂亮,只是诊断单子上一般都潦草得很,今天是特例。周琳琳接过诊断单并没着急走,问他,你就是在日报上发文章的于野吧?喜欢你的文章。尤其是那篇《女人如茶》,说女知识分子像绿茶,淡雅清新。刘大夫眼睛一亮,作为市作协会员,他从来不和周边的人提起自己在日报上发文章。这个周琳琳能打听到他,肯定是文学爱好者。哦,不值一提,胡乱写的,见笑了。真的是您啊!太好了!我也喜欢写东西,特羡慕你们能变成铅字的作家。刘大夫赶紧摆手,不是作家,小作者而已,偶尔蒙上了发一篇,多交流多指教啊。好像是从这一刻起,他发现原本很自然的周琳琳变得拘谨了些,似乎是自己背对着太阳的关系,身后出现了一道小小的光环。
您的字写得真漂亮,怪不得报纸都发您文章。刘大夫赶紧谦虚,和你们描图室的比不了,你们的仿宋体那是真地道。仿宋体就像一个完美的骨骼模型,就像你的骨骼,很完美。有了这个基础,你们写字肯定都错不了。刘大夫做梦也没想到周琳琳居然和他聊了起来,而且不是他主动搭讪的。放下这女人漂亮不说,就算一个长相平庸的年轻女子赞美他的字,夸奖他的文章也会让他很受用,何况这个女人本身的外形就很迷人了。
送走周琳琳,刘大夫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正常踱步脚底下都能一蹿一蹿地出现弹性。他心不在焉地冲洗好陈斌和大李子的片子,装袋,交给内科徐大夫,哼着小曲下班了。
3
篮球队的大李子得肺结核了!发现都出空洞了!哎呀呀!那么壮的人……
这消息几乎是一天之内传遍整个厂区。大家发现头一天还乐乐呵呵的大李子脑袋耷拉下来了,脸色也极难看,原来像气吹得壮实身板一下就塌了一样,变得可怜兮兮的。看来他原来吹呼得天不怕地不怕是假的。第二天,内科老徐给他开了长期病假条,这回他不用泡病号,直接病休了。
刘大夫第二天把桌子擦得格外仔细,昨天大李子和陈斌来过,两个传染病。洗完手沏上茶,报纸刚翻开,陈斌就蹦着进来了。把片子往桌上一放,刘大夫,你再看看,徐大夫说我这结核完全钙化了,好得利利索索的,他说我这是奇迹。刘殿忠斜眼瞄了他一下,懒洋洋地拿起片子对向太阳。这个人疯了,十天前还挺大的空洞,今天就钙化了?简直是疯话。阳光有点刺眼,刘大夫没看清空洞,他转过身把片子插到灯箱上。这一插不要紧,差点把他吓死。灯箱上的片子明显是陈旧性肺结核,完全钙化。怎么可能?奇迹真的发生了?是钙化了!钙化点非常好。
整整一个下午,陈斌眉飞色舞的表情一直在刘大夫脑子里转,轰轰作响,他有点晕。不可能啊!这种概率实在是太小了,难道他真的淘到了啥特效偏方?在刘大夫眼里,偏方都是骗人的,最多是安抚治疗的一种手段,可是安抚治疗的效果真的有这么大?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脑子里——难道昨天把大李子的片子和陈斌的弄反了?他不敢想下去了。
躺在床上,刘大夫媳妇转过来拽他的手,他抽出手翻个身假装睡着了。这个媳妇是他还没考上大学时候的对象,本来不是特别满意。后来回来进了医院,怕别人闲话,硬着头皮办了结婚手续。俗人就是俗人,柴米油盐过日子还不错,可是刘大夫理想的妻子应该是有艺术品位的那种,比如像周琳琳。周琳琳确实很完美,身材、脸蛋、气质……他努力想着昨天和周琳琳的短暂接触,可是另一件事总是冒出来打扰他,就是陈斌和大李子的事。
难道真的弄错了?弄错了会怎样?陈斌会回厂里上班,会有很多女人又烀上来,他……那样后果会很严重,相当严重。那样他刘殿忠简直是在犯罪。让这两个人重新拍个片子复查一下?好像也不行。如果证实是他刘殿忠搞错了,大李子能过来扇他耳光,那大熊一样的巴掌。陈斌正眉飞色舞地高兴着,会瞬间跌入深渊。刘殿忠看到过陈斌之前的颓废样,那样的打击他承受不了,等于是杀了他。他会找院长闹,院长会找他刘殿忠,这事会变得越闹越大,传遍整个厂里。他可能因此下到厂里做工人,周琳琳会用另一种眼神看自己,曾经的悠闲和被尊重已经形成习惯,那个后果他万万承受不起。
没准是陈斌真的是好了呢?对,一定是这么回事!他刘大夫不会把片子装错口袋,完全是奇迹来得突然,他这个做医生的神经错乱,给自己添事。对!对!就是这样。他清清楚楚地认真核对了片子装进去的,这个不会错,绝对没错。这么想,他居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4
中指和食指夹起一只酒精棉球,从里到外一圈一圈擦,今天他擦得更仔细了。这些天半宿半宿地思考看来成果不错,虽然手有点抖,总算能做到外表是沉静的,别人看不出来。
门“砰”的一声,把刘大夫吓得一阵哆嗦,定下神,原来是打扫卫生的吕阿姨。刘大夫故作镇定放下手里的杯子,没成想杯子接触桌面的一瞬,诡异地磕出一串嘟嘟声。为了缓解情绪,他主动和吕阿姨唠了起来。
吕阿姨好唠嗑,见着谁都能拽住唠个昏天黑地,直到人家找个由头走开。医院接触人多,接触人杂,所以吕阿姨就成了單位的小灵通,没有她不知道的犄角旮旯,没有能逃过她耳朵的家长里短,想打听点花边轶事找到吕阿姨就算找对人了。刘大夫这一搭茬,吕阿姨的话匣子立即开始广播。
从吕阿姨嘴里,刘大夫捋出了急于知道的信息。首先是篮球队大李子对象黄了,这个对象是保卫科长家的千金。处了一年多的对象说黄就黄,对大李子简直是落井下石,他更加不像个爷们。处对象这一年多没喝酒,这回也捡起来了,而且一喝准醉,一醉准出洋相。头发也不理了,衣服也不洗了,好像明天就会死一样。有时候拎着酒瓶刚出小铺就喝没了,逢着以前的同事和队友,闹不好还要鼻涕眼泪地倾诉一番,就像是诀别。endprint
陈斌最近倒是换了个人一样。病休后他虽然没堕落到大李子那程度,可也强点不多。这次知道自己病好了,蹦颠儿地要求上班,回锻工房了。据说锻工房又开始渐渐热闹起来,中午去热饭的开始星儿崩地出现,看来星星之火马上就要燎原。陈斌那小锤儿抡的,耍着花,好像他刚进厂那阵一样,怪不得叫他牲口,大病一场转眼就像没那回事。陈斌最近把房前那块小片荒全种了菠菜,天天中午菠菜根蘸酱。他说这东西好,比药都好使,大力水手就是吃这东西才力大无穷,娶到奥利佛的。无病一身轻,他还主动教大李子和疾病作斗争,成捆成捆给大李子拿菠菜。大李子喝酒吃肉还差不多,哪有心思吃菠菜呀?放那都烂了,臭气熏天的,还得邻居帮他扔。
至于那天来看病的周琳琳,是个两地生活的主。她是安徽六安人,丈夫在上海,人家不愿意调过来,她又没门子调过去,就这么耗着。年轻轻的,真是坑人啊!嗞嗞!原来往锻工房凑的也有她一个,她不常去,都是有公事才去。水灵灵一个大学生,她才看不上陈斌呢。厂里几只天鹅,她算一只。陈斌是啥?大老粗啊。要是刘大夫这种人和她站一起还算般配,陈斌?呸!
这三条信息都是刘大夫急于知道,自己又不好打听的。吕阿姨真是热心人,简直是厂里的百科全书,想查哪条一翻准有。看来任何人都是有价值的。刘大夫拿出一个苹果给吕阿姨:您忙吧,我还得看会书。
5
陈斌和大李子的近况,刘大夫听了就闹心。可越是闹心越想打听。这也怪了,打听完心情又沉重起来,估计今天晚上前半宿又没法睡了。不行!这样下去早晚会患上失眠症。
他拿起电话找总机要来了描图室的号码,记在纸上,摆弄半天没想出个打电话的理由。没理由,心里还有点痒痒,这感觉不错,甚至有点恋爱的滋味。他端起茶杯,忽然来了灵感,就像他写散文苦苦寻找切口,终于找到一样。他稳了稳神,操起电话。
喂,描图室吗?麻烦帮我找一下周琳琳。哦,你就是啊!你好,我是于野。
刘大夫故意报了笔名,这个笔名在小厂里只有他有,很有些形而上的味道。和这种天鹅级的女人通话,报个笔名最合适不过了。报了笔名,当然不能谈俗事,必须整点烟火之外的话题。对一个安徽六安来的女人,谈茶叶。对,从六安瓜片开始比较好。古人说茶能清心,酒可乱性,从茶叶开始的话题,刘大夫可并没有做到清心。
刘大夫提出请求周琳琳帮忙寄两斤六安瓜片,茶叶和邮寄费用一并算。这真是一个绝佳的由头,然后的话题就很容易铺开了。写散文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好角度,好切口。从切口下刀,一层层剥开,一枚汁水充盈的柚子就会裸露在眼前。主题要隐,要润物无声,要铺垫到瓜熟蒂落的一刹那瞬间抖开包袱,这文章就算成了。刘大夫深谙此道,以前只是无用武之地罢了,对一些俗人,这些招法不灵。
于野先生从对六安瓜片的赞美开始,对方读过自己写的《女人如茶》,一定能听出来赞美茶叶就是赞美女人。从工艺到渊源,从茶形到汤色,从入口到入心。这一套散文结构如果不把电话那头的人整得云里雾里,那她就不是文学爱好者。从对方的声音里,刘大夫觉察出他的攻略已经收到疗效,现在他放下电话,可以静候一包茶叶从江南飞过来了。
端起茶杯,他发现杯子里的花茶简直是茶叶里的老粗,媳妇舍不得给他买好茶叶,肯定是小铺货色。原来茶叶也能放出俗气的,比如这低档的茉莉毛尖,像一个过分雕琢而不得其法的女人。而六安瓜片完全不一样,掐尖去尾的形状,把锋芒都掩了,也不熏香,就用本色里的优雅直逼着你,很淡,却耐品,你永远不能把它神秘香气的根源找出来。当年的皇帝老儿可真会享受,有福气喝最好的六安瓜片。他刘大夫过不了多久也要做皇帝喽。
刚才周琳琳说什么来着?哦!于野老师,您真博学。看到了吧,她竟然没称呼刘大夫,直接称呼于野,还老师。刘大夫把这些声音储存到脑子里,一遍一遍反复播放,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两只脚就上了桌子,晃动起来。
6
转眼就过去一年。这一年可不寻常,头半年刘大夫经常心惊肉跳,几乎失眠,慢极了;后半年忽然春风得意茶香萦绕,又太快了。这二斤茶他没舍得使劲喝,现在还有一罐刚启封。幸福嗎,不要使劲享用,斯文些,让那些丝丝入扣的感觉尽量持久。安徽女人果然和东北女人不一样,身子纤细滑润,略带矜持的娇嗔尤其受用。刘大夫没有罪恶感,他觉得自己和周琳琳天生就般配。他们在一起不只是性,还探讨文学,总之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和陈斌之流的搞破鞋完全不能同日而语。陈斌和那些老娘们要的是器官刺激,需要胡茬,需要腱子肉和荷尔蒙;他和周琳琳需要的是心灵安慰,当然了,这种安慰不可能排除器官接触。不管怎么说就是不一样,不可能是一回事。这么想着,他觉得自己偷情属于另一种高尚行为了。
陈斌满面红光地推门进屋,把拍片的单子往桌上一放,一年了,复查。刘大夫带上橡胶手套,看完单子,指挥陈斌躺在仪器上。陈斌嘴里也不闲着,跟刘大夫讲着他如何让锻工房重新热闹起来,那些女人几个月见不着他都像是病了,他一上班,集体痊愈。刘大夫现在很讨厌这个陈斌,与其说讨厌,更多是瞧不起。这个没有精神生活的牲口,凭借先天遗传优势到处交媾,真恶心。片子要好好拍,好好看,刘大夫迫切想知道陈斌的病情到啥程度了,毕竟人命关天,趁这次复查告诉他病情反复也是好事。片子出来,他一块心病就算彻底了结。
片子静静地插在灯箱上,稳稳当当的。这一次绝不会错,绝对是陈斌的片子,刘大夫费解地盯着片子,这牲口一年没咋治疗,竟然痊愈了。这次是实实在在地痊愈,绝对不会错,绝对不会错!刘大夫有点晕,脑子里混乱成一篇结构异常复杂的散文,他实在是理不出头绪,没有角度,没有切口,没有可能,但是发生了。
——安抚疗法!对!一定是安抚疗法起了作用。就是说陈斌的三型肺结核,居然是他刘大夫用一个错误给治好了。不对,那不是错误,那就是安抚疗法。刘大夫豁然开朗。他觉得这一年身上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总是顽固地蹿出来折磨他。今天,这种折磨忽然就融化了,他能感觉到那些无形的东西从他身上流下来,流进下水沟。他长出一口气,身子就轻了。
“砰”,吕阿姨进来打扫卫生了。刘大夫稳稳地坐着,等到她快出去的时候,忽然想找点花边新闻娱乐一下自己。他叫住吕阿姨,厂里有啥新闻吗?吕阿姨放下搓子笤帚,兴奋劲马上冒出来。
今天最大的新闻,大李子死了。就是篮球队那个大李子,今天上午他喝多了在大桥上走,估计是掉河里淹死的。不过他邻居说应该是自己跳下去的,这些天大李子精神状态不好。可能是看着自己的病不见好,活着没奔头了……
接下来了吕阿姨都说了什么,刘大夫一句也没听见,他也不知道她啥时候出门走的。他一遍一遍对着自己叨叨咕咕:他喝多了掉下去的,喝多了掉下去的……
责任编辑/乙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