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光华
摘要 诗人歌德一生有五十多年坚持不懈地研究自然并有大量著述,这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或隐或显的影响。他在研究植物形态变化的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生物形态学思想。其基本概念“形变”后来成为歌德描述自然界一切形态生成与变化过程的专用术语,成为他解读自然界里一切现象的锁钥。本文初步探析了歌德形态学思想在其晚年杰作《西东合集》的结构和内容上的体现。
关键词 歌德;形态学;极性;升华;《西东合集》
一、 引言:歌德的生物形态学思想
“形变”(Metamorphose)一词源自希腊语μεταμAo'ρφωση(形状改变)。在欧洲古代神话和古希腊哲学中,它主要指的是人变成兽类、植物、泉水或其他东西。①歌德可能是从植物分类学之父林奈②和同样研究过植物的伏尔泰的著作中获知这一概念的。③在《植物形变论·导言》(§ 4.)中,歌德的定义是:
植物各外部器官具有隐秘的亲缘关系,亦即叶子、花萼、花冠、花丝,它们次第出现并且似乎后者都是从前者发展而来。对于这种关系,研究者们早就有了大体的认识,甚至也有过特别的处理。同一个器官经过变化呈现出多种多样的面貌,这种效果叫作植物的形变。④
而“形态学”(Morphologie)一词则是歌德率先引入科学史的,但是歌德对它没有明确的定义。⑤它首次出现于1796年9月25日的歌德日记。⑥此处概言之,歌德的“形态学”是关于生物的形态与形态变化的学问,基础是他的“形变论”。
不言而喻,自然研究家歌德的各种活动必定会对其文学创作产生相应的影响。实际上从大学时代起,歌德的作品中就留下了他与自然打交道的身影。随着日益深入地从事自然研究,这些身影逐渐发生了丰富的“形变”,或隐或显地呈现出自然研究对于诗人全方位的影响。本文无法全面细致地梳理体现于歌德所有作品中的这类影响,只拟讨论体现在《西东合集》(写于18141819年,1819年发表)里的自然规律,以此反观自然研究对于诗人歌德的意义。
歌德1817年在《作者自述其植物学研究史》里写道:
我出生并成长于一个有声望的城市,最初的教育主要是学习古代和现代语言,对于叫作……外部自然的东西,我没有概念……想从学校获得自然知识,在那时是不可想象的。……从童年时代起,我就习惯于在精心建造的花园里满怀惊异地……欣赏郁金香和石竹的花朵。这说明,歌德生来并非什么“自然之子”,既没有从小就生活在真正的自然环境里,也跟当时的多数孩子一样,没有受过关于自然科学的教育。但是这种状况通过他的自我教育逐渐得到了改变。1769年2月13日,在法兰克福老家养病的歌德写信告诉朋友:“我目前的生活方式献给了哲学……伟大的学者往往很少是伟大的哲学家。读书太多的人往往蔑视自然这本轻松单纯的书。”信中所说的哲学,实际上就是对自然的研究,即古希腊自然哲学意义上的综合学问。1770年3月,大病初愈的歌德到斯特拉斯堡继续学习。此间,他开始阅读卢梭和狄德罗。之后,他又受到了赫尔德的重要影响,在自然观上获得了重要的更新,日后逐渐形成了他的形态学发展观。
二、 发展的方式和可能:形变与类型
如果说歌德在研究腭间骨的时候还只关注不同骨骼之间的关系,那么从意大利回来以后,他就在通过研究“植物的形变”而研究一个完整的有机体。从此,他超出了前一阶段研究中对植物“类型”的预想,为他的研究确立了一个新的方向。为了比较各种生物的不同,首先要比较同一个生物的各个器官的差异。歌德的《植物形变论》已经显示,最让歌德关注并作为自然的普遍规律进入歌德视野的,是植物器官的变化规律,因为歌德意识到,这一规律,亦即生物形态的形成与变化的规律,对于生物的一切其他特征都具有基础意义。
歌德在《植物形变论·导言》里写道:“每个人,只要稍微注意观察植物的生长,就会注意到,植物的特定外在部分有时候会变化,并且会全部或者或多或少地转变为下一阶段的那一部分的形态。”④⑤⑥GoetheHA, Bd.13, S.64; S.79; S.64; S.64.这意味着,歌德所关注的变化,不是跳跃或者剧变,确切地说,他指的是一种渐变,也就是通过一些中间阶段向下一阶段的形式过渡。歌德注意到,自然过程并不总是“能一蹴而就地完成”(《植物形变论·花蜜》)④。歌德还注意到,一个现象在发展中的“缓慢过渡”,隐含着具体形态上的无数可能性,他说:“我们认识了形变的规律,根据这一规律,它借助一个部分来产生另一个部分,通过对唯一一个器官的种种变化,来呈现各式各样的形态。”⑤于是,他“把这种作用,亦即通过同一个器官向我们呈现出多種多样的形态,称作植物的形变”。⑥这就是歌德形变思想的核心。这种见解在生物种系学上就是“同源说”。对于本文此处关心的发展问题来讲,“过渡”亦即“渐变”,是歌德形态学思维中的一个重要思想,为他的形变论打上了标志性的烙印。
歌德后来发现,他通过观察植物发现的上述规律,也适用于动物学、光学、色彩学乃至地质学和气象学领域。歌德认为,正如植物世界显示的那样,各种现象之间基于形变规律而具有“秘密的亲缘关系”。这在色彩领域表现得更加突出。歌德自制的圆形色圈清楚地显示了各种颜色之间的亲缘关系,它们组成了完整和谐的色谱。同时歌德认识到,很难在不同变化阶段之间,画出明显而确定的界限,因为各组相邻颜色之间的关系是持续的、过渡性质的。这就恰好象征着,“现象的变化,是渐变性的”②GoetheWA, II, Bd.1, S.134; S.57.。在色彩研究中,歌德还发现,各种颜色本身并不是“业已完成的,而是仍在形成中、变化中的颜色”②。相反,牛顿“把光的色散图像看作完成的、不可变化的颜色,而实际上它还是一个处在形成中的、总在变化的颜色”GoetheWA, II, Bd.2, S.58.。因此歌德断言:“一切形态……绝不会保持不变,绝不会静止不动或是终结性的。准确地讲,一切都在永远的运动中摇摆不定。”GoetheHA, Bd.13, S.55.endprint
如此一来,歌德就为自己的有机论思想确立了一个根本的发展原则。从而可以说,歌德的形变论就是对他的发展思想的形象化演示。这个思想把一切都看作运动的,把每个状态都解释为动态的,把每个图像和形式,无论是艺术品还是自然现象,都理解为处于不断的形成与变化之中。当然,由于歌德的发展思想源于生物形态学,所以不言而喻,这个思想隐藏着一个关键的前提:每个形态或者每个事物都是一个有机体,是由各组成部分按相应的目的构成的整体,这些部分之间存在内在关联。
歌德在其自然研究实践中,认识了植物和脊椎动物的结构模型。他发现,这些基本形态即“类型”本身,也是有可能发生变化的。于是从1796年起,歌德就把“形变”和“类型”概念融入了他的生物形态学思想框架。它们同时也成为他的形态学方法论基础。歌德定义说,凡是有形态的事物,“从基本的物质和化学元素,直到最富有精神的人的外表”, Gunter Mann(Hrsg.), In der Mitte zwischen Natur und Subjekt.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s Versuch die Metamorphose der Pflanzen zu erklren“;17901990, Sachverhalte, Gedanken, Wirkungen. Frankfurt am Main: Kramer, 1992, S.30.也就是说,在整个自然阶梯上,都有形态学在起作用,在形态学视角下,一切造物都呈现出其所属类型的形态:在运动、变化和消失的过程中,万物呈现于我们的肉眼和精神之眼。
要言之,歌德所说的“类型”描述的是同类生物的所有不同个体在形态结构上的共同性和统一性。它代表一种集中的、典型的、普遍的、确定不变的因素,一种模式化的结构因素。而“形变”描述的是生物个体以各自所属的特定类型为依据,发生变化的过程及结果,显然,它所代表的是生物形态的多样化和灵活多变的原则。可见,“类型”和“形变”具有相互依存的关系:类型只能通过在个体中由形变产生出的具体形态显现出来,而形变也不可能超越出类型为之设定的相应界限。对歌德来说,在这两个原则的关系中占统治地位的交互作用,构成了自然界里的全部现象的具体内容。歌德试图借助他的形态学对这些现象予以把握。
三、 发展的动力和方向:极性与升华
在歌德的自然研究中,“极性”和“升华”这对概念也具有广泛的重要意义。歌德用它们来指包括生命在内的自然事物所具有的自我能动的发展与分化能力,说它们是“自然的两只巨大的驱动轮”GoetheWA, II, Bd.11, S.11.。歌德将极性定义为“两种甚至多种因素坚定地统一在一起的现象”。⑧GoetheWA, I, Bd.47, S.16.他指出,极性概念的一个最显著的具体化,就是物理上的吸引与排斥作用,例如决定地球与宇宙关系的引力与离心力。为此他说,物质相互处于“不断的吸引与排斥”状态。⑧在他看来,推动世界及其各部分发生不断的、无计划的形态变化的力量,正是源于极性原则。歌德认为,升华原则的作用在于,为这种发展确定方向:蕴含于一切物质中的精神对丰富多样的可能性,进行有意义或者合乎目的的配置和实现,从而使这种演进过程“始終追求一种上升趋势”GoetheWA, I, Bd.47, S.16.。于是,从混乱中就形成了多样化的、可感知的结构和理智的自然秩序。据此,极性和升华是一种象征。
后来,歌德的自然研究为他的极性思想提供了具体的参照——磁现象和电现象。这两种现象在当时还没有被看作统一的基本物理现象。对歌德来说,它们象征着彼此对立的、借助看不见的磁场彼此作用而又相互指涉的两极,象征着坚定的多样性与根本的统一性。后来研究光学使他发现,明与暗的对立与结合会产生色彩现象。于是,他把这种知识移植于他的生物学中:“紧张就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本质呈现出的看似中性的状态,它充分准备着,伺机自我彰显、自我分化、自我两极化”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Poetische Werke. Kunsttheoretische Schriften und bersetzungen(GoetheBA). Hrsg. von Siegfried Seidel u. a. 22 Bde., Berlin &Weimar: AufbauVerlag, 19601978, Bd.18, S.642.。歌德还以两极之间的吸引与排斥为纽带,把自己的思想与牛顿、康德的宇宙物理学上的“远相互作用力”联系到一起。他为此写道:
康德的自然科学中有一点不容我忽视,那就是:引力与斥力属于物质的本质,在物质概念中,这两者彼此不可分离,由此我认为,一切事物都有“原始极性”,它渗透并推动现象的无限多样性。GoetheWA, I, Bd.33, S.196.
歌德起初只在自然研究领域使用极性概念。后来他逐渐认为,极性概念不仅局限于自然里的有机和物理过程,还可以推而广之,他说:
忠实的自然观察家,即便其在别的方面思维方式很不相同,他们也会赞成:一切现象,我们遇到的一切现象,必然是要么暗示着一个本源性的、可能结合的分裂倾向;要么暗示着一个倾向于分裂的统一倾向,并以这种方式呈现自己。让统一者分裂,让分裂者统一,这就是自然的生命;这就是世界的永恒的收缩与扩张,永恒的结合与分离,就是世界的呼与吸。GoetheHA, Bd.13, S.488.
如果我们认为,歌德有朴素的辩证法思想,恐怕这一段话算得上最好的证明了。他进而在笔记中提示道:
我们与对象,明与暗,肉体与灵魂,两个心灵,精神与物质,上帝与世界,思想与扩张,理想与现实,感性与理性,想象与理智,存在与渴望。——身体的两半,左右,呼吸,物理经验:磁石。GoetheWA, IV, Bd.22, S.321.
就这样,歌德从简单的物理现象演绎出各种他在自然里发现的二元对立。甚至在情感领域和两性关系中,他也看到了极性现象:“磁石的秘密,为我解释!没有比爱与恨更大的秘密”GoetheBA, Bd.1, S.428. 。可以说,爱与恨是歌德通过其自然研究对极性关系实施的最后、最高级的一种普遍化。endprint
在18世纪80年代末期,歌德通过钻研植物学和比较解剖学认识了升华原则,它解释了发展的方向。这就极大地拓展了他的极性概念。此后,歌德不仅用极性概念描述了分化倾向,而且用升华概念表达了生物种类乃至整个自然的不断发展倾向。具体而言,歌德用升华来描述事物普遍的向上发展趋势,这种趋势不同于植物的缠绕或螺旋生长趋势。歌德认为升华概念在物理学中也有用处,于是用它来解释明与暗因极性关系产生的颜色,在质量和强度上的变化趋势,他指出:“升华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寓于自身内部的对色彩的追求、满足和遮蔽”GoetheWA, II, 1, S.211.。1807年3月24日,他甚至对里默尔说:“升华规则也可以运用于美学和道德方面”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Gesprche. Gesamtausgabe(GoetheGespr.), Begründet von Woldemar von Biedermann, Neu herausgegeben von Flodoard von Biedermann u.a., 5 Bde. Leipzig: F. W. v. Biedermann, 19091911, Bd.2, S.163.。歌德接着以现代的爱为例,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就其实质而言,极性与升华原则讲的是事物的运动和发展规律,从而成为歌德观察和理解生命运动的基本前提。对植物而言,升华表现为叶子最终变成花朵、树冠,对动物而言则是大脑的产生;而在整个自然界,就种种形式的发展变化而言,这种升华的最终表现就是“美”。如是观之,每个个体在其发展过程中,其现象形式都是美的,同时也体现着其所属类别的形态变化规律,通过这种美的呈现形式,生物也在悄然彰显其内蕴的自我升华趋势。歌德把这类能够彰显造型规律的呈现形式称作“原始现象”,从而美也是一种原始现象,因为恰好在原始现象中,隐蔽的自然规律得以呈现给直观。于是我们就触及了自然研究与美学、艺术的关系问题,并且在此意义上,歌德的上述自然观确实可以被视为一种“自然美学”。
在此问题上,正如歌德描述的那样,他起初“从诗学到造型艺术,从造型艺术过渡到自然研究”,然后又在适当的时候,“通过生理颜色,通过生理颜色引起的全部道德和美学效果, 发现了那条回归艺术的道路”GoetheWA, II, Bd.4, S.308.。这个过程清楚地证明,歌德的美学、艺术以及自然思想不像席勒和德國自然哲学家那样,主要是借助基于概念设置的逻辑推演获得的,而是始终来源于他的自然研究并且反映在创作中。接下来我们就不妨看看歌德的自然研究经验在其诗歌创作中的一种可能的体现。
四、 《西东合集》的整体性结构特点
我们知道,在歌德早期的抒情诗(如组诗《塞森海姆之歌》)和《少年维特的烦恼》中,已含有青年歌德丰富细腻的自然体验。在那个时期,诗人对自然虽有日益深入的观察和体验,但是尚未开始研究自然,从而他只能描述以感性的现象形式呈现出来的自然图像。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老年歌德已经是一个目光犀利、经验丰富、著作等身的自然研究家。此时,歌德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他作为自然研究家在一生中认识的各种自然规律的实现。于是,自然不再直接呈现于诗人的感觉,而是作为认识和研究的结晶即自然规律,呈现于歌德的“精神之眼”。换言之,歌德在一定程度上把他在自然研究中获得的认识,转换成了创作的素材与形式原则。除了“极性”这一在歌德晚年作品中随处可见的形式规则之外,歌德的自然思想也通过“类比”进入了他的文学创作。按歌德的说法就是,各种现象在诗中以亲缘关系相遇。以下我们就以歌德晚年的抒情诗杰作《西东合集》有关评论参见杨武能:《西方向东方发出的问候》,见[德]歌德:《迷娘曲——歌德抒情诗选》,杨武能译,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62474页。为例,对其中体现的歌德形态学思想略作探讨。
《西东合集》起首的《歌者篇》里,有一首《自供》④中译文参见《迷娘曲——歌德抒情诗选》,第261217页;第219220页。(Gestndnis)。诗人把自然现象“火”同精神现象“爱”和“诗”相类比。这种类比不能不让人一再想到歌德最精通的自然研究方法即比较解剖学的基本方法。不仅如此,歌德还把他在自然研究中关于原始现象的思想,充分运用于抒情诗创作。例如《歌者篇》的《现象》(Phnomen),产生于1814年7月26日歌德与“原始现象”的一次亲身遭遇。那天早上,他在晨雾中看见了一道乳白色的虹——他认为这是一种吉兆,意味着即将来临的爱情。④由此可见,自然研究对于诗人歌德无论在方法和素材上,都具有重要性。
从结构上看,《西东合集》共十二篇,三篇一组共四组。从一般所谓诗集应有的统一性和整体性标准来看,其各篇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时空跨度及风格上,都让人觉得,它们不可能或者不应该被安排在同一个集子里。从而这部诗集单凭其结构上的这种“另类”特征,就足以让人对之望而生畏。所以歌德本人不得不亲自为它写“注疏”,以帮助读者理解它。《迷娘曲——歌德抒情诗选》,第463页。其实,还在创作过程中,歌德就意识到了自己这部诗集的上述特点。他曾对策尔特解释过,他之所以没有先把已经完成的一百多首诗寄给他看,是由于这部诗集的“每一个环节都被它所属的那个整体的意义渗透……并且必须从前一首诗出发,它才能得到阐释,如果说它对于想象力……产生了影响”。诗人还说,在没有完成全部诗集之前,“我本人都还不清楚,我用这种方法产生了一个多么奇妙的整体”GoetheWA, IV, Bd.25, S.333.。当时,他才完成了诗集的前半部分。
歌德在这里使用了两个他在自然研究中惯用的词语——“环节”(das Glied)和“整体”(das Ganze)。根据我们对自然研究家歌德及其自然观的了解,此处就可以说,这两个词语就是指引读者理解《西东合集》之结构与奥秘的路标。我们知道,歌德在形态学研究中对分类问题特别重视。一方面,对整个自然界里不同物种的分类,其目的是为了获得特定的自然秩序模式,亦即把不同生命现象按特定的排列与组合方式进行整理,旨在构成一个由各个生命环节组成的链条或者梯级结构,以最终形成一个可以让人概览和理解的整体;另一方面,对同类事物的排列和整理,则可以凸显作为规律的普遍性和共同性。与此相应,对于《西东合集》这部“内容和格调看似纷纭而庞杂”③《迷娘曲——歌德抒情诗选》,第467页;第211227页;第211227页。、结构看似复杂难解的诗集来说,从自然研究家歌德的视角来看,它由若干首诗围绕一个核心理念排列起来,形成相应的各篇,然后各篇被一条贯穿全书的线索串联成一个有内在联系的整体。这种排列方法本身就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歌德《合集》各组诗的相互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西东合集》的结构蕴含着歌德的形态学思想以及他注重和谐与整体的自然观。endprint
五、 《西东合集》里的“形变”
沿着这个思路,可以认为,这部诗集不但是整体,而且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全集十二篇的每一篇里面的若干首诗其实都无异于该篇之核心理念的各种变体。换言之,它们是一个主题的种种“形变”之结果。同时,该主题又决定着该篇之界域,也就是起到了“类型”的界定作用。例如,在《歌者篇》③里,歌者即诗人自己的理想形象,就是全篇的核心主题,它决定着《歌者篇》内全部十八首诗的基本特征——它们都是诗人形象的各种变体。而这些变体作为“形态变化”之结果,从总体上看,也体现了一种发展趋势。这组诗的头一首名叫《赫吉拉》,描述的是先知的逃亡,或者说诗人的逃亡。由于《西东合集》产生于拿破仑战争前后。所以不难想象,诗人逃出的是在这场战争影响下政治和社会分崩离析的欧洲;诗人之所以出逃,是为了在他认为纯粹而又合理的东方社会关系中寻求一个理想中的精神家园。歌德对东方的向往由来已久,有关研究不胜枚举。简言之,在歌德心里,尤其是在逃亡的诗人眼里,东方被视为单纯的自然世界,神性依然在那里统治一切。东方同时也是歌德心目中的诗之国度。在那里,诗依然还直接从生命中涌溢而出。因此,诗人骑上毛驴,以不断变换的角色,去全方位地体验东方。
作为商人和虔诚的游客,诗人虽为异邦人,也总是把在东方同样闪耀的星星作为世界的主导形象,并让它们为自己指引方向(《幸福的保证》《自由精神》《护神符》)。然后,他又带戴上穆斯林的面具,把阿拉伯当作诗的故乡,为自己获取新的诗歌元素(《四重恩典》《自供》《元素》)。接着,他又换回自己年迈诗人的形象,通过一些重要的外在和内在的旅行印象确保自己对不断焕发的生命活力的信念(《创造并赋予生气》《现象》《美景》《矛盾》《抚今追昔》)。最后,诗人自身也发生了一次“形变”:他把自己此前经历的一切古典形态,像废弃的蛇皮一样蜕下,作为元素抛洒到幼发拉底河里(《诗歌与雕塑》)。于是,脱胎换骨的诗人变得放诞而又傲慢,青春而又康健(《自信》《粗鲁而能干》),并随着宇宙的更新,随着获得润泽的皲裂的大地,在风暴雷雨中展示出勃勃的创造力(《处处生机》)。借助这个角色,借助重新获得的生命力,诗中的“歌者”最终融入了一切生命中(《幸福的渴望》),他极度赞美那使生命得以常变常新的伟大而永恒的力量,就这样,他本身就成了一名“幸福的渴望”之歌手。
《幸福的渴望》不仅是《西东合集》的名篇,也是歌德晚年最著名的詩篇。冯至早在四十年代就已“接受了”这首诗,将它的意象融入自己的十四行诗中。参见[捷]马立安·高利克:《冯至和他歌德风格的十四行诗》,载《北方论丛》,1999年第1期,第9195页。在当代中国,这首诗常常作为国内读者喜闻乐见的“哲理诗”在各种场合被人朗诵。[德]歌德:《漫游者的夜歌》(歌德经典诗歌配乐朗诵专集,单碟CD),曹雷朗诵,石家庄:河北音像教育出版社,2006年。该CD收录有《五月歌》《幸福的渴望》《漫游者的夜歌》等20首歌德名诗。此前有国内著名朗诵家乔榛、丁建华诵读的配乐版《幸福的渴望》,在因特网上流传很广,例如http://www.ximalaya.com/2452186/sound/7909070/,20170830。该诗写于1814年7月31日,具有典型的递进式三部曲结构。这种结构形式本身,就蕴含着歌德形态学中的“升华”原则。此结构歌德也在哀歌《植物的形变》中运用过。《幸福的渴望》是一首对生命的赞歌,包括一段前奏,用以点出即将被赞颂的主题:“我要赞美那样的生灵,它渴望在火焰中死掉”。接着,诗人描绘了生命的创造过程:“在爱之夜的清凉里,你被创造,你也创造”。然后,诗中的“你”产生了一股不安于现状的对光明的强烈渴望,为了“完成更高一级的交配”而“不惧路途遥远”,直至“如痴如醉”地“被火焰吞噬”。在诗的最后,上述的生命诞生与毁灭现象,被上升到理性的生命哲学高度:
什么时候你还不解,
这“死”与“变”的道理,
你就只是个忧郁的过客,
在这黑暗的尘世。⑤《迷娘曲——歌德抒情诗选》,第227页;第468页。
此时,歌德的形态学自然观与生命观清楚地体现在他对生命过程的高度概括中——“死”与“变”。这让人想起歌德1797年2月8日写给席勒的那封信:
关于昆虫的形变,我的一些中肯的意见即将得到证实。去年九月在耶拿变蛹的那些幼虫,整个冬天都被我养在暖和的房间里,如今已渐渐呈现出蝴蝶的形态。我要亲眼观察它们这个新的变形过程。只要再继续观察一年,我就会取得长足的进展,因为我现在正不时地涉入已知的知识领域。参见程代熙主编:《歌德席勒文学书简》,张荣昌、张玉书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52页。
这段话充分证明,是自然研究家歌德为《幸福的渴望》的作者即诗人歌德提供了创作素材和思想源泉。而“飞蛾投火”这样的“自我毁灭”现象,虽然人人都有机会看见,但是在形态学家歌德眼里,它具有意味深长的特殊意义。它意味着为生而死,为死而生,为光明而死,为爱而死,死而后生,在死亡中永生。如是观之,《幸福的渴望》描绘的乃是一种生与死的极性现象,体现了歌德的生死观。诗中并没有点明“飞蛾”这一具体的自然形象,而是用第二人称“你”将其高度抽象化、普遍化了。这又让人想起自然研究家歌德采用的从特殊到一般的研究方法。
六、 结 语
综上所述,歌德的自然研究成果尤其是形态学思想,深深地渗透在《西东合集》的结构和内容中。以至于如果读者对自然研究家歌德一无所知,这部色彩斑驳、内容纷杂、包着阿拉伯头巾且不乏宗教神秘色彩的《西东合集》,读来就会相当费解。⑤
最后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对于这部像《浮士德》第二部一样令人“望而生畏”的诗集之深奥难懂,冯至先生也深有体会。这种体会不仅表现在他对整部《西东合集》的风格和难解性的透彻分析上,冯至:《论歌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5556页。而且体现在他对《幸福的渴望》的深刻理解上。他把这首诗看作歌德人生价值观的写照,并以一首十四行诗浓缩了歌德“八十年的岁月”,其点睛之笔就是: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冯至:《冯至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135页。
冯至这首诗作为他的十四行诗之第十三首永远地被载入中国现代抒情诗的史册。它用“飞蛾”这一形象,把“死和变”作为必然的生命之节律来预报。在这首十四行诗中,飞蛾投火不再有悲剧意义,而是被冯至笔下的歌德概括为生命力的运动——这种生命总是不断地死亡,准确地说,是通过不断丢弃它不断获得的形态即常言所说的“旧皮囊”,生活着并由此自我升华。从而歌德形变规律的适用范围得以空前扩展,直至超越尘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