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振华
雪山庄严,玉水苍茫。
这里是玉龙雪山脚下的玉水寨,这里是玉水寨的东巴什罗殿。
当我北望巍巍的玉龙雪山南眺灵气的文笔山,心意舒展了起来,沿晨钟暮鼓夹道的东巴神道拾阶而上,还未进正殿门,早有朗朗的诵读经书声传来,晨钟为谁而鸣?经书为谁而诵?我更加心花怒放,脚步轻盈起来就赶紧往殿里走去。一看,是一个东巴法师正在带着两个小徒在焚香诵经,一问是在做早课。
出殿堂,我在南面的一个角落里拉住他们,就自我介绍是个纳西族业余作家,今天是周末,特意从城里赶十多公里路来采访玉水寨的东巴们。他们先是一楞,又听到我是纳西族,热情了起来,有年青的东巴指着一个穿黄马甲东巴服的人说,我老师杨玉勋可厉害了,他熟练掌握100多本东巴经,会跳50多种东巴舞,您就采访他。杨玉勋见推辞不掉,就介绍了基本情况,1976年1月28日生于玉龙县塔城乡的一个东巴家庭,读书到初中毕业后,开始学习东巴技艺,跟他的姑爹和顺、姨祖父和秀、姨祖父和明学习东巴文化,这三个前辈都是塔城有名的大东巴,后于2000年到玉水寨后,师从大东巴杨文吉。见杨玉勋客气,而在一旁的巨甸来的东巴法师和学东则开腔,杨玉勋是我们玉水寨年轻东巴佼佼者,曾经主持过祭天等很多仪式,今天的纳西祭祖仪式也是他来主持。并热情邀请去指导,我说指导谈不上是来学习的,就又随他们走进大殿,观摩他们祭拜人类始祖和东巴什罗,看了半天,觉得跟我小时候在老家团山搞的祭祖仪式大同小异。出殿,就说你们搞的仪式没有什么神秘感,杨玉勋就说,和老师你从小在纳西族家庭长大,就见多不怪了,其实,今天会有很多游客来看的。果不其然,一会,就有一批批的游客操着南腔北调来到了大殿,进殿堂后庄严地看他们搞仪式,又对人类始祖塑像三祭三拜。我有点敬畏他们了,就问和学东是国家认可的哪一级的非遗传承人?和学东就回答,我与杨玉勋是市级非遗传承人,但在民间,东巴分为四级,分别是大法师、法师、传承员、学员,我与杨玉勋是法师级别。我一听到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是东巴法师,就伸出大拇指点赞。杨玉勋见状就说,我们不算什么,和力民老师与杨文吉老师是东巴界公认的大法师。他指着正往大殿里走的一个穿着东巴服的老者说,这是我的老师杨文吉大法师来了,我们进去陪他。
大殿里,一个其貌不扬的老者进入我眼帘,要不是那身东巴服,跟平常在路上遇到的纳西族老人没有太多差别。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东巴来自民间又服务于民,这是东巴文化昭显生命力的魅力所在。杨文吉大东巴从容不迫,自己又搞了一次祭祖仪式,然后朗声诵读东巴经。我问他们在读什么经书,杨玉勋用纳西语说,在读《木你绪》,意即祭祖的路上有很多鬼拦路,在杀鬼。阿麻麻!一股凉意瞬间涌向我的全身。杨玉勋继续给我讲解,祭祖纳西语叫“此毕”,每年农历三月、六月、十一月初五前举行。正在这时,杨文吉大法师出了殿堂,杨玉勋忙说,你最好找我的老师杨文吉求教。
我招呼杨文吉大东巴在殿门南角落坐,并追根究底问了祖宗三代以上。84岁的杨大东巴显然不是那么健谈,这是纳西男人的本性,好在有他的徒弟们在一旁帮腔。老东巴的传奇一生就如玉龙雪山拨云见日。他是地道的东巴世家,到他那一代是第11代东巴,7岁开始父传子学东巴技艺,可惜他13岁时父亲去世,又去跟当时塔城有名的和绍文大东巴学艺,不料,学了5年后,和绍文在解放时因属于国民党和官僚地主,又是国民党塔城乡乡长,被镇压枪决,所幸杨文吉因家贫又年少不懂事,没有过多牵连。讲到这里,我定睛望了一下杨大东巴,看到他额头沁出颗颗汗珠,显然,触动了他快要尘封的记忆。我想到早上进东巴庙时,曾经看过墙上刻着一些大东巴的事略,好象有和绍文这个大东巴,我把它抄写了下来,一翻笔记本,果然有介绍:和绍文(?——1949年),丽江塔城乡依陇巴甸村人,祖籍白沙,是明代大东巴久知老的后裔,与巴甸村大东巴和永公(十九世纪末著名大东巴)属同一宗族。其东巴技艺诵、写、画、舞等都有较高造诣。少时学过汉文,任过民国塔城乡乡长。我于心不忍,又不想半途而废,就催杨文吉大东巴接着讲,他说,和绍文枪毙后,又跟和绍章大东巴学到1953年才出师,本以为出师了可以显身手了,哪料形势又变了,1953年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东巴被贴上封建迷信活动的标签被制止,后来于1957年入了党,当时,只有老百姓有灾有病才悄悄帮人家祈福消灾。一晃就是30年过去了,直到1983年,纳西族传奇人物和万宝出山,来主持丽江东巴达巴座谈会,全丽江地区有87个东巴达巴参会,我在会上聆听和万宝传达中央民族宗教政策,特别是听到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十分振奋,想到自己是东巴传人,又是党员,总得为人民服好务,就满腔热忱地投入到了纳西东巴传承,先是在塔城、中甸上江一带搞东巴活动,后于1999年参加丽江国际东巴文化艺术节,属于103个特邀代表之一,在黑龙潭东巴文化研究院里背诵了东巴经《祭风》,得到了专家学者和现场观摩东巴们的掌声。命运在这次会上得到转变。会后经丽江东巴文化研究院和力民研究员等专家推荐,于当年10月底被玉水寨请去当东巴,成为了玉水寨的第一批员工之一,经历了玉水寨东巴殿等建设,见证了玉水寨的辉煌。寒来暑往,无数次展演了东巴技艺,主持了无数次活动,带了32个学徒,迄今已经守了17年的玉龙雪山,喝了17年丽江源的水。其间到太安、大东、古城、拉市等地搞过传承交流活动,到昆明参加过旅交会并展演东巴技艺、到北京搞文化交流,得到了国际东巴学会白庚胜会长的鼓励和肯定。末了,杨大东巴感慨万分连声说现在老了,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当年参加丽江东巴达巴座谈会的人,和万宝已经走了,其他人也跟着去世了,估计只有我还在吃人间饭了,还好后继有人,培养了一帮徒弟,还有我的外孙和学武边跟我学东巴技艺边照顾我,这段时间由我孙女来照顾我。
一会,我又问杨大东是哪一级的传承人,杨大东巴沉默不语,旁边的东巴们忙说,是2014年9月批准为省级传承人,不过,他老人家可厉害了,他的祭祀仪式、东巴舞、东巴画十分精湛,在当今东巴界已经无人能比了。
我陷入沉思,放眼望,东巴什罗殿堂在冬阳下熠熠生辉,柱子上对联云:为人必祭天地神,神灵定保人安康。正是杨文吉所撰。我只有请东巴什罗大神保佑这位饱经沧桑的信徒了。
我想到一些个在城市里招摇过市的打工东巴和流浪东巴,动辄在吹嘘什么级的东巴。再看眼前的老者,一下明白了东巴为什么解释为智者。
杨文吉老东巴如一尊神,最后还是在弟子簇拥下,缓缓走下东巴殿。后来我才明白,这份尊敬源于他对世界记忆遗产东巴文化传承的突出贡献。我们又送他到纳西民俗院,在他平常生活的“吉美”(即母房)里,我又跟踪采访,他说当了一辈子东巴,熟练掌握200多本东巴经,50多种东巴舞。1995年被丽江地区音乐舞蹈家协会吸收为会员。1999年始,被东巴文化传承院聘为教师。2012年6月,被玉龙县文广局、市纳西东巴文化传承协会聘为东巴学位评定委员会委员。其写的东巴经《祭天经》等6本,被清华大学图书馆收藏。2012年11月,被玉龙县政府、丽江市纳西东巴传承协会授予“东巴大法师”学位。并一一给我们看了证书及资料,有些已经发黄了,又看着火塘里火苗在窜,我想,杨文吉的贡献已经超越出了玉水寨,也超越出了本民族,这就是东巴文化薪火相传的国家“名片”嘛!付出了那么多却没有过多提回报,我有点感叹东巴人生之坎坷。出木楞房,我还不小心头碰到了门梁上,杨文吉心疼地问:疼不疼?我回答:这点小教训,是对您老尊敬不够,也是我为纳西文化出力不够的结果。我想到责任和担当,只有努力宣传他们了,才内心无愧。我在心中为杨大东巴祈福。
抬头望,我看到了夕阳西移,看到了一个东巴大法师的一辈子,更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背影,或者说是纳西东巴文化的记录片。
准备返程时,我又看到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东巴,看上去文质彬彬说不定又是一个得道的大东巴,我双手合什凑过去行礼:尊师姓啥?早有旁边的东巴忙介绍起来,这是我们玉水寨东巴院院长杨国新。
我边自我介绍边毕恭毕敬说,杨院长还请您多指教。一聊,才知道68岁的他是山脚下白沙镇新善玉龙村的人,我问是不是三多阁那个村,他说就是那里出生,而且早年在玉龙完小教过8年书,因家庭困难辞职回家,后于2000年4月来玉水寨,并于2010年在三多阁任东巴学校校长,培养了8个东巴学员。我一听这是大神嘛!就崇拜不已,虚心问,您老是哪一级的传承人呀?他回答我说,不是传承人,原先教书又回村当过3年村长,到玉水寨学东巴年纪大了,主要搞管理工作,管理3个部门19个员工,不过,东巴舞、画等这些基本功还是会的。我略有失望,他看到了我的眼神,就说,玉水寨藏龙卧虎,年富力强的东巴有杨玉勋、和华强、和学东、杨立强、和家政等人,年纪稍大的有石春、和国伟、杨学红等人,你多采访他们。并一一告知我联系电话。
我多次到玉水寨参加过东巴活动,看得最多的是杨玉勋在主持仪式,但觉得刚才了解他的情况还不够,意犹未尽。就又找杨玉勋,先是翻看他正在抄写的东巴经,东巴文是人类走出混沌时代的“活化石”,也是活着的象形文字,我眼睛一亮,其书法线条流利、高古苍雄、返璞归真,透出刚阳之气,与丽江古城里看到有些华而不实的东巴书法相比,他的书法很好地继承了东巴书法的古朴之美,如树、如兽、如山、如水,原始、苍茫、自然、铁骨铮铮,洗尽铅华,尽得东巴象形文字书法的精髓,是我接触到的最好的东巴书法家了。我又问他东巴画在哪里?他说,现在丽江的东巴画正在走入一个误区,盲目模仿藏族唐卡画,已经失去了东巴画的原始粗犷神秘之精髓,花花绿绿、不伦不论,他自己暂时不画了,先不凑这个热闹。我又说,那杨东巴你给我再补充点其他先进事迹。杨玉勋就紧张起来,为缓和气氛,我就跟他闲聊,一聊反而聊出来我们俩是亲戚,我立即跟老家亲戚通电话,确认了此事。旁边的东巴就看着我,虽然有举贤不避亲之说,但我还是感到进退两难,杨玉勋十分聪明,他说我还不够格,多写老东巴先进事迹,并说下午要去球场里打球,就先告辞了。
一下解了围,我知道杨玉勋是刻意回避,我就下殿去找石春法师。
为有源头活水来,神泉号称丽江源,现在也是丽江东巴源头。水不在深,有泉则秀。泉水从玉龙雪山麓淙淙淌出,大自然神还是那么庄严,池畔的那两株八百多年的五角枫,一片金黄。只有一个穿有点象虎皮一样东巴服的人,正在圣水边给游客祈福,那个神采奕奕的东巴法师就是石春。
采访是在时断时续中进行,因为他是负责管理“神泉”这一片,要不时提醒游客不能用圣水洗脸之类冒犯神灵的禁忌,还要给游客做仪式。因为自然神在纳西人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相传远古时,人类与自然神是同父异母,父母死后,兄弟俩为争家产而发生了抢夺,结果家产全部被自然神占有,人类面对一无所有,无法生活后,上天派东巴什罗(东巴神)带天将大鹏神鸟来调解,但因自然神对人类不注重保护自然,非常生气,始终不愿意与人类和解。于是,东巴什罗只好叫大鹏神鸟抓来自然神强行调解,才使人类有了耕种的土地、放牧的草场和起房盖屋的场地。从此以后,人类就有了到神泉处祭自然神习俗,遇到自然灾害的年景犹甚。这反映了纳西族敬畏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的古老而朴素的哲学观。石春领我看东墙上的自然神壁画,那是五幅各不相同的东巴画,栩栩如生,意为东西南北中五方的自然神。又带我看自然神像,也是五尊镀金像,池中为自然神主神像,前列四尊分别为:老鹰(管天空)、老熊(管山川)、青蛙(管水)、海马(管大海)自然神。在阳光下金光闪闪。他还应游客请求,做了简单祭自然神仪式,除了上香和领游客向自然神赎罪外,还朗声吟诵东巴经,祭毕,给我解释主要还是为游客祈福,通俗点用纳西语说,就是在念“笔笔拉劳佑贺,没国没产佑贺”(意即祝你平平安安、无病无痛),又把我带到他搞祈福仪式的另一个场所,这是一小间平房,门是敝开的,一张小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用于写东巴经和作画,房内墙壁上挂着东巴什罗像和药师神像,布置得庄严。由于不时有游客请他做祈福仪式,他除了点香、念经外,还要给游客头上点上神泉圣水,送去吉祥,直到每人都尽兴而去。
石春那么忙,他说每天都要忙到太阳落山的,有时累得直不起腰杆了,想问什么就赶紧问吧!我只有追在他屁股后面,见缝插针了解石春的情况。小我四岁的石春,出生在宁蒗县拉伯乡托甸村一个摩梭人家庭,12岁开始跟父亲石才华、二大爹阿八奇学习东巴,另外还先后跟5个东巴学习过技艺,其祖父也是大东巴,一直祖传下来。由于没有家谱,说不出来是第几代东巴世家。他还专程到白地阿明灵洞做了“加威灵”,参加2008年“丽江市东巴强化培训班”,来到玉水寨后,先是在东巴什罗殿,后去三多阁东巴学校当教员,今年5月到这里负责祭自然神场。基本上各种仪式都主持得了,东巴经、舞、画都会,还在塔城、巨甸、鸣音、奉科等地帮人做过很多复杂的仪式。我趁热打铁问他会不会东巴“咒语”,他沉思了片刻,回答说会10多种,并嘴里喃喃,刚好刮起一阵怪风,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游客惊叫了起来,我忙叫他打住,虽然说我不信这些,但太巧合了,反而有点后怕。最终,他给我讲解了“咒语”的谜底。他还跟我讲东、西部东巴仪式差异,丽江和宁蒗东巴文化的差别。我感觉到石春东巴的博学,印证了杨国新院长给我介绍情况时说的“石春比较全面”这句话,还想到我和他在“北京纳西学会”微信群里多次交流过,领教过他对纳西文化的博古通今,有点相见恨晚之感。我想他每天无数次向中外游客展示灿烂的东巴文化,并以此为载体,激发中外游人热爱自然、保护自然,对民族文化传播,以及提升游客文明度、关爱自然和保护家园功不可没,却因他离乡背井到丽江后,宁蒗县那头因非遗传承人名额紧张而评不上,至今没有得到传承人名号。他倒看得淡,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而我却扼腕长叹。这时突然来了一个电话,是宁蒗家乡亲戚在丽江城里出了点事,喊他去帮忙,他只有连声说着抱歉匆匆忙忙下山。
我只有折回财寿阁,看到一个很面熟的东巴,立即想起来了,他是我曾经在“东巴会”上找过的和国伟法师。因为上次见到他时人多口杂,只是泛泛交谈了一下。我多次听人说过和国伟大东巴法力无边,这次相见,才面对面了解他的情况。他的经历也跟别的东巴一样,1964年10月生于大具,他10岁就跟表老和寿宝大东巴当学徒,但他说不是东巴世家,太祖是东巴,他父亲不是东巴,他是东巴,他的两个儿子目前在城里打工没有学东巴,是隔代东巴家庭。先是在塔城、中甸、奉科、宝山、鸣音、大东、龙山、宁蒗等地搞东巴活动,2008年5月24日到玉水寨当员工,先是负责东巴什罗殿,后到财寿阁。我就抓住机会向他请教,他就给我讲,祭天、祭祖仪式不能跳东巴舞,要镇压妖魔鬼怪,不能跳舞要肃穆。并说现在丽江古城里搞的仪式已经娱乐化了,还好,玉水寨保留下纯正的东西。我附和道,那是,满城尽是一些自学成才的东巴、速成东巴、打工东巴、流浪东巴在跑了。我又问他东巴法术,比如加威灵、咒语等,他说古时丽江东巴会这些的多,小时候听他爷爷讲过,听说现在迪庆州三坝乡一带还有人会,古代东巴搞的“丁然”(镇压歹鬼),是伤东巴的,所以现在很不搞了。并说他不会这些。对于东巴法师特别是一些会法术者,外界除了好奇外,更多是妖化了。他一说不会这些我也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就要下山了,我恋恋不舍,在东巴文化墙前逗留,我又一次看了墙上的介绍,为老祖宗创造了灿烂的东巴文化而自豪。眼前缓缓走来“东巴大事记”,看到了部落时代的东巴祭司,这有东巴经典《黑白战争》为证。听到了《创世经》记载的远古洪荒创世时代的惊天动地声。唐代东巴什罗出世,以及随后的阿普三多传说。宋朝阿明什罗出世,以及木氏土司冷淡东巴和东巴教在“文革”中浩劫。改革开放后玉水寨东巴文化传播的突出贡献。一墙兴衰事,一部东巴史。
还好,南墙有大东巴事迹,我再次看到了很多曾经耳熟能详的名字。用情过专,引来东巴法师和学东的驻足,我跟他问这问那,最后又问玉水寨里有没有这些大东巴的后代。他说,有的。就喊了声:和家政,有人找你,快下来。一会,一个年轻的东巴从大殿里风风火火而下。看到是个年轻娃,我有点怀疑起来。和学东说,人不可貌相,一会你就明白了。就先走了。
和家政显然看到我已经在玉水寨里悠转了半天,没有过多客气,我先入为主,叫他找出东巴墙上他家祖先,他指了两个,说和文质是曾祖父,和世俊是我曾祖父的爷爷,不知道要叫他什么。一下也难住了我,我问他,和世俊到他是第几代了,他说是第六代。我回答,就叫六世祖好了。再看墙上,其介绍说,和世俊(1860——1930),法名松补油登,鲁甸人,拜师塔城大东巴法师东翁为师,他曾创造用格巴字记载藏文方法,在讲读东巴经典方面水平超群,李霖灿对他极为推崇,鲁甸一带很多大东巴都出自他门下,被称为“东巴王”。而和文质又是这样介绍的:和文质(1895——1951),法名普支登松,为和世俊大东巴之孙,18岁通晓东巴经书,常往来于维西等地作祭仪,擅长神医两解。一生授徒50余人,1943年李霖灿就住在他家学习东巴文化。真是身世显赫,我再问,和家政才说出了一些家传东巴的辛酸事,特别是因“文革”冲击,隔过一代,严格讲,只能算是传了五代。我又问他,是怎么来玉水寨的,回答说是纳西族学者木丽春介绍来的,2009年来,现年20岁。我就鼓励他,东巴文化的发展是波浪式前进的,你们家的波折也是东巴文化的缩影,不用怕,现在党和国家宗教政策很好,你年轻有为好好学,争取像你的老祖宗一样作出贡献上东巴墙。我用手指了一下东巴墙一个空角说,这里还留有位子给你。他显然被吓住,不再开口。
站在东巴墙前,我不仅看到了一代又一代传承东巴之接力和溯源,更看到了新一代东巴的希望之光。如玉水源里流淌出的三叠水一样,逝水长流昼夜不息。
沿大珠小珠落玉池的三叠水而下,玉龙雪山脚下,是纳西族战神三多居住的地方。
入三多阁,东是金黄色的百年银杏树,西是鸽子花迎接了我,再往里走,东巴经书声朗朗传来,我以为是殿堂里“三多”大神开口了,吓得想转身返回,还好,看到一个正在打扫卫生的人,就斗胆小声问:经书声从哪里传来?回答我说是杨太东巴在念东巴经。我想起玉水寨东巴院杨院长喊杨学红东巴为杨太,这个别称让人猜谜,是什么一个太岁嘛!我斗胆摸了进去。
“三多殿”后的千年古树唐柏仍然参天,十里香树环绕的是一座平房,平房走道里,一个东巴正在念经,旁边有一个小童侍候。我喊了一声“阿老”(爷爷),他放下经书迎了过来,寒暄了几句后他又念起了经来。我感慨万分,这个世界已经万般浮躁了,纳西净土早已名存实亡,倒是这里还有人在朗读经书,真是意外。我看他不是做作,而是意犹未尽就等他念完。问念的经书是什么名称?他说在诵《迎亲调》,还用纳西语说,这叫“命打发”“蹉美世如”,又念了起来。还说你是作家,我问你一下,纳西语“歌盘、歌美”是什么意思,我说是大雁,又问媒婆纳西语叫什么?我答叫“米拉白”,他说精准点应叫“歌盘米拉白”。又说东巴经里大雁是媒人,这你就不一定懂了吧!并给我讲古时没电,纳西族人结婚时门柱上挂两个绿灯笼,唱“阿丽丽”调子,白事还唱《哦仁仁》(即《热美蹉》)。他一会唱“谷气调”,一会唱“哦姆达”,边歌边舞,让我大开眼界,我为64岁来自太安天红的杨东巴称奇。也明白了杨太之意,并不是仅仅说他来自太安,而是太神奇、太能歌善舞之意。
杨学红出道较晚,虽然是东巴世家,到他是第8代东巴,但真正出山时已经45岁了,以前曾听太安乡的有些人讲他是自学成才的东巴,显然是在故意贬低他。因为问他的师承,他说当年是跑去黑龙潭跟和学文东巴大师学艺,在丽江市东巴博物馆勤学苦练3年后,于1999年12月来到了玉水寨,是第一批员工。先是在神泉守了11年,后到大殿,去年4月1日来守三多阁。现在我儿子杨晓春在学,我教他祭天仪式,并指着一旁的陶气小童,这是我孙子,叫杨俊楠,平常在福慧学校念书,节假日和星期六星期天叫他来这里学东巴,如果算上孙子,算是第10代东巴家庭。祖孙俩一脸的自豪。
杨学红引为自豪的还多着呐!他研习和抄过500多本东巴经,熟练掌握40多种东巴舞蹈,会各种仪式,能写东巴经会画东巴画,能歌善舞多才多艺。也许是能者多劳吧!他先后在玉龙中学、白沙完小等教过东巴文,到西安参加过祭祀黄帝大典,在昆明、上海等地搞过东巴文化交流和技艺展演。最让人钦佩的是,他在太安主持过祭天仪式,带领太安歌舞队在“当美孔普”节拿过大奖。作为主祭师,在“三多节”主持三多阁祭三多神高起福仪式。并在中济村、太安、宝山等地帮人做过“关死门”和“高向房”“高的赶秽”等复杂仪式。天道酬勤,他也得到了县、市非遗中心的奖励,并于2010年批准为市级非遗传承人。
他除了给我看东巴经书外,还给我看了一本花花绿绿的洋书。东巴经和洋书我都不会看,我说给他,我成睁眼瞎了,杨大东巴是东巴文和洋文样样精,您的中西文化让人敬佩,还有您的光辉形象和先进事迹已经漂洋过海出了大名。他马上听出了我说的弦外之音,就说,山外有山,本人是一窍不通的人,你要写书,就少写我一点,多写别人一些。
告辞杨太东巴后,我特别留意看了三多阁,此时,整个三多阁空空荡荡。我想,阿普三多是一位得到吐蕃与南诏共同认可,元初又受忽必烈敕封的纳西族保护神,除纳西族外,滇西北的其他民族也尊崇为神,常来这里祭拜,今天怎么会是这样?答案只有一个:时代在变迁,现代人忙于赚钱,冷落了三多大神。可我却看到了一个甘于寂寞而清贫的民族文化守望者,唐砖元瓦下,青苔丛生,他像那棵唐代古柏树一样耐得住寂寞,并把赚钱的机会留下给别人,默默地守护着古庙,守护着纳西文化。自古英雄多寂寞。
我看到的杨太东巴是寂寞而谦和又能歌善舞的多面孔,更让我想到那个在今年“当美孔普”节里狂飙的东巴舞者,舞跳得粗犷豪放,热情奔放,简直是出神入化,分明是纳西族的神灵——三多神再世。
敬畏一座山,山是玉龙雪山;敬畏一股水,水是丽江源神泉;敬畏一尊神,神是三多战神。仁山智水,栖居着众多东巴神。更敬畏守护神山、圣水的民族文化守望者。阿普三多,保佑我们纳西东巴法师杨太吧!还请保佑“丽江第一寨——玉水寨”的所有东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