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来和孩子看同样的风景

◇黄楚昕

初出校门，拿着所谓“傲人”的文凭，怀揣自以为“满腹”的知识，我走上第一个真正属于我的讲台。两个月下来，我深刻地体会到了基础教育的不容易，特别是一年级的教育。一年级的教育着实是一门艺术，而这门艺术，每时每刻都在考验着“艺术家”会将一块璞玉雕琢成美玉还是废石。

初见班上孩子们的那天，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和无邪的大眼睛让我手足无措，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过被45个才6岁大的孩子齐刷刷地用纯真的眼神望着的感觉。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负重感，仿佛我一旦在某些事情上掌握不好力度，就会把某朵小花摧毁，叫自己不停地后悔和怜惜。但又仿佛是这种负重感，当他们表现出骚动或者不受控的状态时，我便会犹如没有自控力一般，希望用力地纠正他们——疼爱和着急，是一对爱吵架的情侣，由爱生怜，既爱又恨，往往因为伤害了一方而后悔不已。

班上有一个开学初就被我委以副班长重任的小男孩，小平头，高高瘦瘦，跟别的小朋友略有不同的就是他鼻梁上那副时有时无的眼镜，我私下叫他“小眼镜”。

“小眼镜”在任课老师们的眼里是一个做什么事情都特别用力的学生——上课用力地喊，下课用力地追逐，平时没事就用力地挤进同学们围着老师讨论问题的圈子中打小报告，或者是活动课用力地和别人聊天而忽视老师的存在……在我耳边不断地出现其他孩子抱怨的声音：“他老是无缘无故地追着我跑！”或者是任课老师无奈的声音：“他事儿真多！”依照其他班主任惯用的手段，我先告诉他作为副班长必须以身作则，努力成为同学们学习的榜样。对此，他总是积极地上下摆动他那尖尖的小下巴表示明白，但最多“正常”那么一节课的时间，然后继续他凡事“用力”的生活。于是，我化勉励为警告，告诉他再这样下去，副班长一职将落到别人身上了。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用着这两种方法过了两周，在一次他课前在走廊上奔跑被校长发现并批评后，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愤怒地宣告他的副班长生涯暂时结束。为表示我对他教而不改的行为的不满，我甚至仿佛不受控地将手中的语文书掷向地面。

副班长的职务被撤了，一向对他们温和的老师发火了，这些对于“小眼镜”来说，似乎一点儿都不重要，他“用力”的生活方式没有丝毫改变。而我因为他不再是副班长，不需担心其他孩子学坏，对他的要求松懈下来，有时候听到别的孩子告诉我他又开始追逐了，我只是多加重几分语气警告一下。我和他的相处就这样没有了火花。

一次集队放学，眼看放学的时间点已经过了很久，教室内却还有那么几个孩子拖拖拉拉不肯出来，我有些不耐烦，从窗外大声地催促他们。当我将头伸进教室里的时候，我赫然发现“小眼镜”正将一天下来凌乱不堪的桌椅一张一张地摆放整齐——先把座位周围的垃圾捡起来，椅子放进桌底下，用眼睛瞄一眼前后左右的桌椅，然后提起可能撞到课桌的大书包走到下一张桌子前。这不正是我上周一午会时强调的放学前每一个同学都必须做的事情吗？我还把这些动作编成“捡捡小垃圾、摆摆小椅子、提提大书包、看看桌子整齐不整齐”的小儿歌。当时孩子们都念得特别大声，只是转身就忘了，我也预想过这需要长时间的训练。然而没想到“小眼镜”就在我眼皮底下，把教室里一半的桌椅都摆放整齐了。我当下看呆了，似乎不相信会帮全班同学摆桌椅的人是他，我定睛一看，在忙碌着的身影确确实实是他。

那天下班回家后，“小眼镜”忙碌的身影不断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开始反省自己，是否真的只看到了孩子们纯真的脸蛋，而忘了理解他们纯真而不简单的内心。我开始回忆起他上下摆动他那尖尖的小下巴表示明白时的眼神……

第二天，我和“小眼镜”来了一次深谈。这天的他没有戴那副小眼镜，他的眼神跟其他的孩子一样真实。我细细地问，他细细地答，我才明白他上课用力地喊，是生怕老师忽略他的回答；他下课用力地追逐或者是在活动课用力地和别人聊天，为的是监督真正奔跑追逐和说话的同学；他平时用力地向老师打小报告，是怕老师错过教育同学们改正不良行为的时机……想起他前天放学后忙碌的身影，对于他“用力”生活背后的目的，我既理解又震惊，也感到愧疚。我看清了他依旧尽力将“副班长”做到符合老师的要求，也看清了他那尖尖的小下巴表示明白的背后其实他并不明白老师责备的原因，只求下次再“用力”做好的决心。

一年级孩子的心就是如此纯洁，却那么不简单。老师们的着急与爱一旦碰撞，可能会使孩子们变得不知所措。我曾经几次惊讶地发现，班里几个被任命为班长或纪律委员的孩子在提醒别的孩子注意遵守纪律时，那些用词、语气、神态和我平时所表现的一模一样。短短两个来月，他们将班主任言谈举止的点滴都收进脑海，又表现出来。大家总说，老师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孩子。显然，对于一年级的孩子来说，这影响更直接、更深入。他们选择他们最信任的老师作为对象，单纯地吸收，然后经过他们“复杂”的思考和选择，单纯地表达，倘若作为老师的我们不认真地去理解和读懂他们，我们永远都无法真正地成为教书育人的园丁。

我将“小眼镜”带到讲台上，并且让他站到椅子上与我同高。我告诉他，老师站得高，看得远，你们每做一件事情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不必害怕老师会忽视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然后我让他站到地面上，我蹲成与他同高，告诉他也告诉自己：“老师也学着和你看同样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