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底,在中国乌镇举行了“人机终极对决”。当今世界排名第一的中国围棋九段选手柯洁,在三局较量中全部输给了Google 旗下的人工智能程序阿尔法狗(Alpha Go)。[1]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再次成为热议的话题。稍早于此次人机大战,同年5月初,当今西方传媒政治经济学重要开创者之一格雷姆厄·默多克(Graham Murdock),在北京大学作了纪念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出版150周年的系列主题讲座。在最后一次题为“机器的生命——下一代的网络”的讲座中,其深刻地表达了对未来网络机器发展的忧虑。一方是人机对决,机器战胜人类,并对未来机器造福人类保持了高度的热情和信念;另一方则是对网络技术的发展表现出深深的忧虑,对高歌猛进的技术乌托邦提出深刻的警醒与批判。对前者而言,其实质是功能主义的媒介技术观,胡翼青认为此种观点长期占据传播学的主导地位,其核心即“技术是达到的目的的手段或工具”。[2]严重阻碍了传播学的发展。而后者是对前者的反思与批判,但笔者认为,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脉络,其将传播技术与政治经济因素一道视为无法超越的控制性力量和结构。
海德格尔作为反思功能主义技术观的重要存在主义哲学家,其技术观长期在国内新闻传播研究中处于被忽视的境况。从仅有的学术文章来看,主要包括胡翼青以及吴志远、杜骏飞合作完成的对海德格尔技术观的分析。[3]前者是在文化沙龙上的发言,后者探讨海德格尔的技术观对新媒介研究的意义。总体而言,虽然两者对海德格尔的技术观有一定介绍,但对海德格尔技术观的核心是什么却语焉不详,所以需要进一步明晰,而且对海德格尔技术观在新媒体技术时代的适用性,也需要进一步反思。
为此本文从海德格尔技术观视角出发,核心围绕以下几个问题展开:海德格尔技术观的核心是什么?这种技术观与功能主义技术观、悲观主义技术观有何种差异?该技术观对当前新媒介技术有何种现实性启示意义?在新媒体技术时代,我们应该对海德格尔的技术观有怎样的反思?
海德格尔是存在主义哲学的重要开创者,存在自然也就成为其理论的一个核心概念,而且渗透到其技术哲学领域。他认为存在是“不可定义的”。[4]它是从最高普遍性推论出来的,是整体层面的东西。存在是无法被直接知觉的,只能靠推论、判断加以理解。在《技术的追问》开篇海德格尔谈到一个例子:“倘我们要寻找树的本质,我们必须确信,贯穿并支配每一棵树之为树的那个东西本身并不是一棵树,不是一棵在平常的树木中间可发现的树。”[5]从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出本质即存在层面的树的本质,其贯穿和支配每一棵树,然而不等于具体的一棵树。为进一步阐释存在的核心特质,海德格尔提出“存在者”概念,其与存在处于不同范畴,属于具体层面的东西。他批评此前几乎所有西方哲学,正是混淆了存在和存在者之间的区别,错误地将两者等同起来。具体到技术观分析方面,海德格尔将通行于世,视技术为一种工具和人的行为的观念,归结为存在者层面的技术观,是西方哲学普遍接受的“流行观念”。这种流行观念具有明显的功能主义倾向。海德格尔看到正是错误地将存在与存在者相混淆,从而使存在层面的技术本质被忽视。因此,试图揭开新时代技术本质的真实面纱,首先要从存在意义上重新检视。从历史来看,吉登斯的“时空伸延”、哈维的“时间压缩”、卡斯特的“流动的空间”等等一系列的概念与理论,均属于在海德格尔“存在”层面检视现代技术对人类社会的影响。
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中,以设问的方式谈到技术的本质与解蔽有什么关系?答道“关系大矣”。[6]他指出,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而且新时代技术正是由解蔽所贯通和支配。由此看出,技术与解蔽高度关联在一起。海德格尔认为,在现代技术中的解蔽是一种“促逼”的力量,向自然界提出了“野蛮”的要求。换言之,新时代技术作为一种工具手段,摆置自然并将其订造为“持存物”,从而服务于工业社会发展的目的。此过程就是解蔽的过程。“如果我们注意到这一点,那么技术本质的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就会向我们打开。”[7]这个领域就是通过技术解蔽之后实现的展现,即真理的领域。因此,技术不仅仅是手段,也是一种展现的方式。通过现代技术的解蔽,人类实现了对自然界的支配地位。在现代技术解蔽方式作用下,不但自然界被促逼、被肆意开发、改变、贮藏、分配、转换,而且包括新时代的自然科学在内也深深镌刻上这种解蔽的烙印。新时代的技术与新时代的自然科学互为表里、相互作用,一道为现代社会工具理性的合法性提供支持。
海德格尔将“座架”界定为在促逼要求下,把人聚集起来,使之去订造作为持存物的自行解蔽的东西。[8]如果解蔽是现代技术展现其力量的方式,那么座架则是现代技术的本质特质,而且座架指引着解蔽,具有最终的支配性地位,表现为一种“命运”的力量。绍伊博尔德指出,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座架”,其作为现代技术的本质,是通过“限定”和“强求”的方式展现其作用。“限定”是从某一方向去取用某物,如从氮的方向去取用空气,从矿石的方向去取用土地,把某物定位在某物上。而“强求”是指现代技术在定位某物在一定方向上时,采用的强制性方式,即对一切东西作强迫命令的、要求耗尽和替代品的意志而被功能化、被预测和被统治。[9]前者实际上就是海德格尔所言的订造过程,将某物对象化、功能化、齐一化,从而把原本具有多个面向的物质,限定为只具有单一功能目的的对象物(马尔库塞的“单向度”基于此发展而来);后者是前者实现的方式,即强制、强求的“命运”过程,而非中立态度。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强求,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强迫,甚至暴力力量使其就范,而是在表面看来,它是存在者一种“自由”选择的结果。他指出:“命运(座架)决不是一种强制的厄运。因为,人恰恰是就他归属于命运领域从而成为一个倾听者而又不是一个奴隶而言,才成为自由的。”[10]换言之,人正是在座架解蔽又遮蔽的作用下,在现代技术中展现其表面“自由”的。
总之,通过上面三个关键词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新时代技术首先应该从“存在”层面去探讨技术与人的关系,即现代技术并非单纯手段,而是世界的关系构造,从而区别于“流行观念”;“解蔽”是新时代技术展现其与社会关系的方式,解蔽将自然界的物质由存在转化为持存物,从而服务于人类的工具理性目的;“座架”是现代技术的本质特征,其通过“限定”和“强求”的方式,在解蔽又遮蔽作用下,支配、控制着现代人类社会。三个关键词在海德格尔技术观里是相辅相成、紧密结合在一起,所以我们需要整体性理解才能把握。
从海德格尔的技术观,我们可以看出其明显不同于流行的功能主义技术观和悲观主义的技术观,也不同于中立主义的技术观。绍伊博尔德认为,海德格尔看到了上述三种技术观各自的特质:功能主义技术观肯定了现代技术,看到了现代技术对人是好的和有用的;悲观主义技术观则是否定技术作用,因为技术毁坏了人和自然界;中立主义技术观则认为现代技术本身是中立的,因为其性质如何只能靠使用它的人才能确定好或坏。这三种技术观,在现代社会仍然拥有显著的回音。海德格尔指出,三种技术观,其共同的实质就是将技术仅仅视为一种手段。即技术是实现目的的手段,技术是人的行动。[11]将存在化约为存在者,从而不能把握新时代技术的本质。因此,他从存在层面提出新时代技术是世界的关系构造,而不仅仅是一种技术手段。
海德格尔的技术观诞生于传统媒体时代,随着新媒体技术的扩散,已经深刻地改变了社会结构以及人们的交往和生活方式,那么海德格尔的技术观在新媒体条件下呈现何种特征,有哪些方面尚需要重新检视?
在上文中论述了海德格尔技术观的三个关键词,在当前新媒体技术语境下,这种技术观的适用性如何,其将呈现出何种新特征。笔者从三个方面予以分析。
海德格尔指出,新时代技术手段决不是单纯的手段,其也决定了人与事物、自然和世界处在何种关系之中。因此,技术是自然、世界和人的关系构造。[12]基于Web2.0技术基础,以互动、UGC(用户生产内容)等特征的新媒介技术,为信息传播带来了革命性变化。新的传播方式不仅使“人人是传播者”成为可能,而且平等、参与、互动、协商等符合现代社会政治性观念的交往方式,已经深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由此看来,新媒体技术远不仅是一种单纯的信息传播手段,而是更具变革社会结构的力量,体现的是一种人与自然、世界的新关系。黄旦教授将由新媒体媒介技术所重构的新交往和新关系,称为“网络化关系”。[13]这种网络化关系的构造,正与海德格尔“存在”层面对新时代技术的论述相一致。微信、微博等各种新媒体技术所重构的网络联结,深刻改变了人们的交往方式和生活方式,为未来社会的变迁提供了新可能。借用麦克卢汉“媒介即信息”的论断,我们也可以将海德格尔存在论意义上的新媒体技术的本质,称为“媒介即关系”。
新媒体技术与现代社会之间是何种关系?显然在了解新媒体技术的本质之后必然涉及的一个重要问题。在海德格尔看来,新时代技术是先于人的行动而存在的。因此,“新时代技术作为先于人的行动的世界展示。”[14]此处的“世界展示”,笔者认为与前文分析的“解蔽”过程具有相似的涵义。如同技术的本质与解蔽密切关联,世界展示过程正是解蔽的必然结果。海德格尔谈到,是现代技术把自然与世界展现为物质与功能,其是先于人的行动的世界展示,而不是单纯人的作用。他强调世界展示的过程就是解蔽的过程,不断将存在转变为持存的过程。从“世界展示”的角度来看,微信、微博等新媒体技术,其产生作用的逻辑是先在于人的具体行动的。正是人类从古至今绵延不绝的交往互动,决定了新媒体技术重构关系、进而成为世界展示。微信、微博等新媒体中即时信息发布、视频直播、状态更新、弹幕书写、点赞、转发、评论等,都成为新媒体技术进行世界展示的方式。在新媒体中,几乎所有的信息都进入展示领域。谢静教授从交往生成观分析微信新闻对传统媒体时代新闻定义的挑战,指出微信新闻生成重塑了人们的时空体验,模糊了传统新闻定义的边界,如时新性、真实性、事实与意见、专业与业余、公共与私人等原有边界。[15]事实上,与人类共生共存,街谈巷议、茶语饭后所传播的新闻或小道消息,不正是我们今天讨论微信中传播的信息形态吗!换言之,由于新媒体技术的先在性机制(其与人类从古至今丰富多样的交往互动形态紧密契合在一起),世界通过解蔽的方式才展示在我们面前。
在分析传统媒介技术的影响时,海德格尔谈到:“现代信息媒介技术都在促逼、摆置和驱遣着人类。对人们所熟悉的日常生活而言,这些信息媒介技术比他们农场周围的田地、大地上的天空、昼夜的交替、村庄的习俗以及家乡的风俗传统都要离得更近些。”[16]现代媒介技术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交往形态。新媒体技术更是将这种无所不在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海德格尔将现代技术的作用称之为“座架”。德布雷认为,每一种媒介域都会产生一个特定的空间-时间组合,从而也就构成一个不同的现实。[17]由不同媒介所形成的媒介域,与海德格尔的“座架”意义相类似。座架作为弥散性的控制力量,通过“限定”和“强迫”的方式实施其影响,而此过程不为人所察觉。因此,人类常常是身感“自由”地处在现代技术的“座架”之中,从而形成“异化”。对此海德格尔深刻地指出,在新时代技术座架,以展现的方式具有统治性地位。在座架中,“技术意志已上升到极端的和无条件的东西,它是‘惟一的评判者’”。[18]这种权力意志为确保自身的正确性,从而使其本身成为惟一的秩序,而真理的本质丧失了。海德格尔区别了正确与真理之间的差异,前者是属于权力意志层面,后者属于存在层面。当新时代技术上升为权力意志的时候,为确保支配的合法性,其本身就成为“惟一的评判者”。新媒体技术即时信息传播、GPS精准定位、网络电子支付、大数据精准营销等,给使用者提供了诸多便捷。然而在新媒体技术的背后隐藏着无所不在的弥散性控制,其作为“座架”性的统治力量支配着参与网络传播者。诸如个人隐私泄露、网络诈骗与犯罪、私人领域公共化、无所不在的电子监控等等,网络中的个人信息在技术座架中转变为一种弥散性的控制。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清晰地看出,虽然海德格尔技术观是针对新媒体时代产生之前技术的论述,但是其对今天我们身处的新媒体技术时代,仍然具有重要理论价值。然而,新媒体技术所产生的新时空,又对海德格尔技术观提出了一些新问题。笔者主要从三个方面分析。
海德格尔谈到新时代技术不仅是手段,而且是自然、世界和人的关系构造。其举例谈到,中世纪的农民视土地、动植物都是神创造的,并且得自于神,因此收获是来自上帝的礼物;而现代食品工业的技术人员,则视动植物等生长过程是化学的生理学过程,是现代科技的产物,因此收获是现代科技生产的结果。海德格尔认为,“在现代技术中隐藏着的力量决定了人与存在着的东西的关系。”[19]换言之,造成两者不同之处,正在于由技术所构造的关系。海德格尔重点论述新技术与传统社会技术之间的差别,而对新时代技术所构造的关系内部差异缺少相应的论述。正如我们前文论述中显示,新媒体技术呈现“媒介即关系”的特征,但这种新关系并非是平等,而是存在不平等的权力差异。在新媒体技术关系构造中,不但存在接入网络者与未接入网络者的差异,而且也存在接入网络者内部实际状况的不平等。所以,由新媒体技术所构造的网络关系仍然存在中心和边缘、富有者与贫困者的权力结构。正如卡斯特所言,网络社会仍然是充满了排斥和差异的社会。
海德格尔提出为了克服现代技术的局限性,需要唤起沉思的力量。“尽管技术是如此危险,但如果技术时代的人不能够沉思在技术展现中所发生的东西,那么技术就会更危险得多。这样,人缺乏借以能够对付技术展现的基础。”[20]“沉思”主要是对技术展现即“世界展示”方式的批判性思考。沉思要求抛弃技术的功用性转向事物存在的意义本身。正如芬伯格指出,海德格尔的技术沉思,呈现了“从功能化中重新找回意义的可能”。[21]然而,在新媒体技术条件下,我们不禁要问,沉思的主体是谁?因为,这涉及到新媒体时代如何调动真正的“沉思”主体。如果说在传统媒体技术时代,囿于传播条件和传播方式的限制,沉思的主体主要是各类专家学者等专业知识群体,那么在新媒体传播条件下,由于普通人与各种知识专家一道成为信息传播的贡献者,因此,沉思世界展示弊端的主体就不能仅限于特定的知识群体,而应该将普通人对现代技术与自身处境的思考包括进来。在新媒体技术条件下,激发参与传播者反思自我,自觉鉴别和拒绝谣言信息传播,主动承担净化网络空间的职责,并发起对网络不良文化的监督与抵制,这样才能遏制新媒体传播带来的局限性。
在对新时代技术“座架”的威胁分析时,海德格尔指出,“技术是双重意义的和双面性的。”[22]一方面座架以限定和强求的方式,阻挡了对展现事件的任何认识,从而在根本上损害了人们对真理本质的涉及;另一方面,在座架中还蕴含着威胁的“拯救者”,即座架的“提供者”。易言之,这里的“提供者”就是座架中的人的因素。他谈到,只要人在思维和行动着,拯救者就会到处要求考虑到事物本身的未隐蔽状态,即存在的状态。因此,他认为艺术是达到未隐蔽状态的首要领域,从而将艺术作为拯救现代技术座架威胁的依靠力量。我们也不禁要问,这种基于“心灵主义”的诗化哲学,能否成为拯救现代技术威胁的最后一根稻草?新媒体技术深刻改变了现代社会交往方式与行动方式,然而,新媒体技术作为“座架”也在以弥散性的控制力量施展其权力。在现代社会,来自艺术领域的批判性,重新思考人类本质,思考人与自然、世界的关系,固然有其积极性的价值。然而,新媒体技术所带来的全球复杂性,使得艺术领域仅有的“沉思”作用必然有限,还需要更广阔网络世界的主体性行动。因此,我们主张“行动者归来”。行动者作为主体,其超越艺术沉思转变为行动实践。正如图海纳所言,在反对现代社会极权主义、酷刑、反对权力政治、各种伪理性等主张中,都可以发现行动主体的存在。[23]新媒体技术为网络社会行动者力量的联结提供了可能。
虽然一些学者指出海德格尔技术观具有“悲观主义”倾向,[24]但在新媒体技术条件下海德格尔技术观仍然具有重要的启示价值。正如胡翼青指出,媒介技术论并非如人们所说的是“媒介乌托邦”,也远非实证研究者想象的那么狭隘,其实质是指“人类被悬置于媒介技术营建的环境之中,其观念和行为受制于媒介化环境的限定,因媒介技术的变革而重构。这种视角对传播思想史研究特别有启发。”[25]在传播技术严重失控的时代,重新认识和评价媒介技术决定论价值的时刻终将来临。而海德格尔技术观正是理解新媒体技术的一把智慧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