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宗教及现代经济的成长——《犹太人与现代资本主义》评析

王依依

(河北大学历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一、引言

犹太民族是世界上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其人口不到全世界总人口1的%，但在历史的长河中，犹太民族却诞生了许多杰出人才。在资本主义的环境中，他们如鱼得水，其经济才能得以充分发挥，并以此获得了巨额财富与成功。资本主义的产生和发展使得17世纪以来西方各国逐步开始资产阶级革命，为资本主义进一步的发展及其取代封建主义扫清了障碍。随着历史的演进、时间的流逝，形成了目前资本主义国家占世界绝大多数的局面。神秘的仿佛有着超高智慧的犹太民族，在影响与塑造现代世界的问题上，人们对其财富赋予了众多的关注，犹太人与资本主义这两个热门话题也就结合到了一起，成为学术界考察的重点。

针对犹太人与资本主义的关系，马克思与恩格斯曾经指出，犹太人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标志。1844年，在《论犹太问题》中，马克思还借犹太人的比喻来讽刺基督教与资本主义社会。[1]与马克思不同的是，德国学者马克斯·韦伯认为犹太人并不具备“现代资本主义”的气质。在韦伯看来，合理型的资本主义产生具有“制度性”与“规范性”，二者缺一不可。但是，犹太教属于社会遗弃型资本主义，缺乏合理型的内在精神。[2]继韦伯之后，德国经济学家维尔纳·桑巴特经过多年的潜心学习与研究，完成了专著《犹太人与现代资本主义》。在这本书中，桑巴特以全新的眼光审视了犹太人对资本主义的贡献，并且第一次系统地探讨了现代资本主义形成过程中的犹太因素。全书眼光独到，其论点一度激起学术界的无穷争论。因此，对其评介将有助于推动我们对犹太民族与资本主义关系的认识，进一步启迪学术界的相关讨论。

二、桑巴特关于资本主义中犹太因素的阐释

桑巴特是德国的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和思想家，他的一生处于德国乃至整个欧洲最为动荡的年代。作为学者的桑巴特一生著作颇丰，但是他的思想复杂多变。最初，在《现代资本主义》一书中，桑巴特认为，有三类“企业家”对资本主义精神的产生带来了影响，其中一类就是犹太人。因为犹太人“半外国人”、“半市民”的身份使他们更容易成为资本主义实业家，更有利于财富的积累。[3]随后，在《资本主义的精华》中，桑巴特重提宗教对资本主义的作用。这一次，他用犹太教的产生与传播来解释资本主义的发展。[4]然而，《奢侈与资本主义》一书中，桑巴特的思考路径为之一变，他转而强调奢侈之风才是资本主义的源头。[5]因此，《犹太人与现代资本主义》是桑巴特的又一次发挥。在这本书中，他对犹太因素进行了总结与肯定。从篇章布局来看，桑巴特将其论述划分为两大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他主要思考了犹太人对资本主义的贡献，第二部分则借助犹太宗教伦理与犹太人生活方式中独特的社会心理和道德因素，论证出犹太宗教能够在经济生活中产生巨大的推力。

(一)犹太人对现代经济生活的贡献

在本书的前半部分，桑巴特着重阐释了犹太人在现代经济体制产生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他认为，犹太人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方面，他们影响了现代资本主义的外在形式；另一方面，他们又表达了现代资本主义的内在精神”。[6]具体而言，犹太人通过开展国际贸易、开发现代殖民地、创建现代国家等活动，通过创立信用票据、证劵交易、广告手段、二手贸易等现代经济机制，以及首倡自由贸易、自由竞争、廉价出售、薄利多销等“现代”经济手段，成为了“资本主义的奠基人”，从而使现代资本主义由内到外都充满了“犹太精神”。

桑巴特认为，犹太人所表达的现代资本主义的内在精神的贡献性十分重要。犹太人将现代精神赋予到经济生活中来，充分发展了资本主义的本质概念。对此，桑巴特宣称：“我们今天经济生活的外部结构主要是由犹太人建立起来的，而经济生活的根本原则——可以称为现代经济精神或经济观点——同样可以追溯其犹太起源”。[6]为了说明其言论，桑巴特运用了统计学的统计资料，并辅之以大量的文献。例如，桑巴特使用了《塔木德》、《圣经》、《辜黎柯·冯·哈梅因自传》与当时的报刊。从这些材料中，桑巴特发现，在信用机制的创建上，犹太人使用了大规模的外汇机制，他们与股票、股份、汇票、纸币、贷款与证券交易所息息相关，并且犹太人还自我更新商业理念，采取分期付款的支付方式等“现代”方式从事经济活动，这就为资本主义机制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总之，在桑巴特看来，犹太人凭借着自身得天独厚的优势，对资本主义的产生与发展即使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其影响也是十分巨大的。正如他们“创造并推动国际贸易、现代金融、证券交易所，以及几乎一起经济活动的商业化；支持不受限制的商业交往与自由竞争，并将现代精神注入所有经济生活之中”。[6]

(二)“韦伯命题”的继承与挑战：犹太教与现代资本主义

犹太人为什么能够在经济生活方面取得上述成功呢？对此，桑巴特从客观条件上给出了自己的解答。他认为，就客观形势而言，犹太人有四个优势：“(1)他们散居在广阔的区域；(2)他们被当作外来者对待；(3)他们的半公民地位；(4)他们的财富”。[6]不过，在桑巴特看来，犹太宗教的影响更为重要，这也构成了本书的一个重点。作为犹太人发展的客观因素，犹太宗教与犹太特性，即犹太人发展的主观因素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它对犹太经济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事实上，此方面的论述主要是对韦伯理论的继承与挑战。

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韦伯指出，宗教信仰会极大地影响经济生活，而新教伦理就是资本主义精神的内在动力。受“韦伯命题”假设的启发，桑巴特对犹太律法与犹太宗教进行了研究。通过犹太教与清教之间的对比以及大量实例与材料的分析，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犹太教与清教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看似影响了资本主义精神产生的清教教义实际上借鉴了犹太宗教的观念。沿着韦伯的思考路径，桑巴特又进一步分析了犹太宗教对犹太经济生活的影响。他认为，在犹太宗教的基本观念中，犹太教与资本主义之间有着亲密的关系。上帝与以色列人之间的法律关系也就是“契约”观念。这种契约通常规定：“人类因遵行义务而获得奖赏，因忽视义务而遭受惩罚。”由于奖赏与惩罚既来自于现世，也来自于来世，这就出现了两种结果：“首先，不断估量任何行为为必然带来的得失；其次，可以说出现了一种针对每个个体的复杂的记账制度”。[6]换言之，这种契约观念中衍生出来的赏罚观念，促成了“利润”的概念。同时，桑巴特又论证道，犹太人为了现世与来世的福祉，努力追求善行，而获取财富即被视为善行的一种，这样就使犹太人追求财富与利润的行为合理化了。

理性主义是犹太教在资本主义中的典型特征。犹太宗教的典籍中有众多对犹太人的诫命，其总目标在于“对人进行伦理调节”。一方面，虔诚者的首要美德是自制与谨慎、热爱秩序与工作、克制与节俭、纯洁和持重；另一方面，爱情也必须被理性化，即必须抑制爱情的自然表达，这也是最重要的美德。[6]由此，桑巴特推断：对经济而言，勤劳节俭这种美德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它们都要归功于理性主义。桑巴特还利用统计学的资料指出，生活理性化造成的犹太人的生活方式与家庭观念，产生了经济发展的必要能量，从而使得犹太人能够更加适应资本主义经济体制。概言之，犹太宗教导致犹太人生活的理性化。这样，即使犹太教没有让犹太人产生资本主义的能力，也间接地增加并且增强了这种能力。因此，桑巴特总结道：“资本主义精神的非情感的、理性的、‘唯物的商业主义’的特性，可以追溯至犹太宗教与哲学这个必不可少的源头”。[6]美国版导言3

三、“桑巴特命题”的评析与不足

《犹太人与现代资本主义》自问世以来，学术界就充斥着各种质疑与批判的声音。不少学者从自己的立场出发驳斥了桑巴特的看法，并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例如，美国历史学家杰里·穆勒就认为是资本主义的发展让犹太人获益匪浅，而不是相反。[7]当然，批判者的看法同样不乏争议。不过，在笔者看来，桑巴特在本书中的一些主张确有不少值得商榷之处。

首先，本书的论点有史实与史料上的漏洞。一方面，从作者自身来看，桑巴特不通希伯来语，这就导致他无法利用一手材料与原始文献。为此，桑巴特只能使用二手材料或翻译著作，他也无法检验史料的真实可靠以及偏见与否。另一方面，在犹太宗教典籍中，桑巴特似乎只注意到《圣经》、《塔木德》、迈蒙尼德、雅各·本·亚设与约瑟·卡罗各自编撰的《法典》，整本书的史料来源也都围绕这几本书，尤其是《塔木德》而展开。这样，其他的文献就被忽视乃至无视。事实上，犹太教的典籍资源极为丰富，诸如《次经》、《伪经》、《律法之书》、《托萨佛特》和《米德拉什》等都对行为守则和道德规范有所提及。因此，史料与史实的缺乏使桑巴特的论点经常显得苍白无力。对此，桑巴特在文中也不得不多次说道：“将留待以后搜集了充足材料的研究来判断”[6]、“我们只能指示门径，以俟后续研究”[6]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语，这就使桑巴特的论证不可避免地带有联想与猜测的成分，令读者难以信服。

其次，作者为了强调理性主义是犹太宗教中资本主义的典型特征，以及生活的理性化增加了犹太人资本主义的才能，而断然认为犹太教没有神秘主义。例如，桑巴特说道：“犹太宗教没有神秘意识，它或许是世界上唯一没有神秘意识的宗教。它不懂得崇拜者与上帝交流时欣喜若狂的状态，而这种状态在所有其他宗教中被奉为最崇高和最神圣”[6]。然而，这种说法与事实并不相符。犹太教神秘主义从公元2世纪就已经存在，并且经历了五个阶段的发展：(1)《塔木德》时代的犹太神秘主义；(2)12-13世纪出现在欧洲的阿什肯纳兹哈西德派别；(3)在13-15世纪兴起于西班牙的喀巴拉神秘主义，随后逐渐传播到欧洲与东方；(4)16-18世纪盛行的喀巴拉运动，主要以巴勒斯坦萨菲德为中心；(5)近代以来的哈西德运动和喀巴拉运动等。[8]

最后，桑巴特对犹太人的婚姻观的理解并不充分，他夸大了犹太人爱情理性化对资本主义才能的作用。例如，在婚姻观上，桑巴特注意到：“通过把婚姻生活理性化，犹太人的体制定然被塑造得多么奇怪啊！……我们看到，犹太人拥有大量的资本主义才能，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之于其宗教导师施加给他们的性抑制”。[6]在爱情的理解上，桑巴特列举了犹太夫妻间爱情美好的例子，以及借助非法出生率的统计资料，来证明犹太人对爱情的忠贞和由此而来的对经济生活的有利影响。然而，这里的论述存在两个缺陷。一方面，理性化的家庭生活对资本主义才能有一定的影响，但我们并不能无限夸大这一点。另一方面，桑巴特给出的事实依据难以佐证其观点。诚然，犹太法律与宗教在婚姻上赋予了妇女人性化的待遇。犹太教的拉比就认为结婚、组建家庭、生孩子是一项宗教义务。男子如果没有娶妻，是不会得到快乐与祝福的，也无法拥有善行。但是，我们更应该注意到，从《圣经》到《塔木德》时代，甚至一直到中世纪，犹太人中一夫多妻者不在少数，而且男子在婚约中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在夫妻生活中，拉比只是禁止丈夫强奸妻子，理由是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没有价值。反之，如果妻子主动进行性生活，那就

会孕育杰出的后代，[9]因此犹太人虽然也高度赞赏他们的婚姻观，可是其基础与桑巴特的主张并不一致。犹太人的婚姻观也没有达到理想的境地。

总之，桑巴特通过统计学、起源学与经验的方法，以独到的视角阐释了资本主义世界的犹太因素，其分析无论在犹太史方面，还是在经济史方面都具有重要的意义。正如美国学者杰拉尔德·克雷夫茨所言：“桑巴特以新的眼光来看待犹太人对金融和商业的贡献，这是数百年来的第一次，也是20世纪中第一次在犹太人和钱的问题上做出的总体上肯定的论述，以前，偶尔也有犹太历史学家撰写过论述独特的犹太商业活动的著作和论文，但公众对犹太人的活动的认识都是全盘否定的和极其幼稚的”。桑巴特则肯定了犹太因素，指出犹太人与资本主义之间的良性互动，其论著尽管在材料与某些观点引发了学界争论，但是这本书依然有着不菲的价值。桑巴特在研究中立论大胆，求证充满创新精神，这也值得我们学习。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卷1)[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2]张著名.犹太教与资本主义精神——略论马克思·韦伯的犹太教观[J].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2).

[3][德]维尔纳·桑巴特.现代资本主义(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4]Werner Sombart.The Quintessence of Capitalism[M].Andesite Press，2015.

[5][德]维尔纳·桑巴特.奢侈与资本主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6][德]维尔纳·桑巴特.犹太人与资本主义[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

[7][德]马克思·韦伯.经济与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8]刘精忠.宗教神秘主义与犹太弥赛亚信仰探析[J].长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04).

[9]张淑清.试论古代犹太妇女的婚姻地位[J].齐鲁学刊，200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