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刚
对面邻居家的后墙根隆起一蓬绿。那里堆着一些碎石头,人们抬头走路,嫌绊脚,就把它们捡起来,搁在村道的边沿,夜里摸黑儿走动走动,也很顺当。后墙根长着青苔,那些碎石头受了熏染,看上去像有了一张张流落他乡的人的脸。不过,自从出现了零零星星、稀稀拉拉的绿,苍老阴郁的后墙根一带突然变了样,变得清新活泼,有些孩子气,好像村道经过我家门口时走了个秀,秀了一下小小的绿罗裙。
黄泥屋前,青瓦房后,都爬着窄窄长长的村道。村道是一些细密的根须,穿过村子,扎根田野。有的村道贴墙根、绕古树、翻土坡,然后一头扎进一片玉米地。村道纵横交错,彼此遇见了也不纠缠,继续往田野的纵深处赶,横着走的一直延伸到天边,竖着走的最后深入洪沟河的四季。
村子里,炊烟攀升得高,院墙生长得壮,都仰仗田野的给养、村道的输送。
村道是玉米大豆回家的路。玉米害羞,一路上顶着红红的盖头,俏脸儿一丝不露。大豆淘气,把豆荚的门敲得啪啪直响,就是坐在牛车上也不安分,刚到家门,蹦个高,然后跳下去,从豆荚里跑出来。小脸蛋胖嘟嘟的,白里透黄,那小模样,让人看得心尖疼。也有野草,和玉米大豆的秸秆勾着肩、搭着背,结着伴儿回家。草籽欢实,土粒上歇脚、砖缝里落户、墙根下发芽。一粒草籽,就把偌大的田野拉回小村。
说说那蓬绿吧。起初,我以为那是豆苗。豆粒儿顽皮,喜欢蹦到砖缝里,和伙伴们躲猫猫。细看,不像豆苗,豆苗总是先探出两只胖嘟嘟的小手,然后捧着几片青亮亮的绿翡翠。看吧,看吧,墙根里有珠宝。那些小苗,有的攀着砖沿往上拱,急着看风景,露出几瓣眼睛一样小的绿芽;有的从石块底下向外钻,小苗横着探出来一截之后,突然改变了最初的运动方向,直直地往上攀升;有的耍酷,站在小小的土块上,早早抽出细嫩的枝,显摆。它们出芽以后,长势迅猛,就像童话里的奇异少年,遇风就长,见光就大。长到三五寸高的时候,绿茎直立着,挑起五六片叶子。叶子很饱满,形状类似于桃子,一个个自信得不得了的样子,一起排着队朝向太阳。相邻的两片叶子表现出不同的个性,虽然都由纤细的叶柄和根茎维系着,但一片追逐左边的清风,另一片就趋向右边的天空,如此相互对立、相互交错着生长,就形成了一棵庞大而深入的植株。这就是大地精神吧。
这种植物叫灰灰菜。灰灰菜,这名字本身就呈现着它的双重身份:既是人见人烦的乡间杂草,也是滑溜、鲜嫩、清爽的可口菜蔬。灰灰菜,叫顺口了,这名字其实蛮可爱的,就像童年的小伙伴,脸上抹了灰,扮作戏曲里的小丑,和你逗趣;它还是美的创造者,它在荒坡上、残垣间生长,把大地无奈的苦笑和石块阴郁的面容变成了可亲的绿色之吻。
灰灰菜并不灰。它的叶子,向阳的一面收获天光,呈青绿色;背阴的一面吸纳地气,略显灰绿,并且有一层细细的白白的粉粒,正是这儿,泄露了大自然对灰灰菜的偏爱。大自然在创造某种植物的时候,总是先犹豫一下,然后开始新的尝试,尽力使新的物种有所改进,它累积的经验和创造的天才在灰灰菜那里得到了集中的体现。它让晶莹的露珠安适地卧在所有植物的表面,唯独让这些粉白的颗粒贴着灰灰菜叶子的背面,悬垂着,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落,但是,这些固执的颗粒欲滴不滴、欲竭不竭,为团团簇簇的叶和分枝发杈的茎长久地保持着水分。由此,我想,灰灰菜这名字其实挺有深意的。大自然对自己的发明创造很得意,想炫耀一下,引导我们顺着浓绿的表层去注视事物的背面,在灰白得略显陈旧的地方,发现这些灰尘一般细小的粉粒,以此来理解大自然对世间万物的深层关怀和伟大期望,提高我们自身的生存能力和生命质量。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诗经》里的“莱”就是故乡的灰灰菜。灰灰菜还有很多别名,比如灰苋菜、粉仔菜、灰条莱、红心灰、鹤顶草,这些名字如同一片片饱满的叶子,互补共生,交织成灰灰菜无数奇妙的光辉。
它也叫胭脂菜。灰灰菜很单纯,单纯得有些执拗,只长到一两米的高度,它顶端的叶子总是嫩嫩的粉红,宛如胭脂。胭脂菜,胭脂菜,村道上有这么一群清秀的女孩,童心不泯,可爱常在。
它又叫红落藜。这名字够诗意。“藜”是学名,绿的藜泛起红云一抹,真是天地的大造化。藜茎可为杖,称藜杖,质轻而坚实,与古人崇尚的外柔内刚的气质相合。比如王勃动遁世之思,文云“策藜杖而非遥,勅柴车之有日”;比如刘季孙自命孤高,诗云“说与旁人应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藜羹,用灰灰菜做的羹,为古代隐士、农人所喜食,陶渊明说“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苏辙有“爱惜老弱怜孤贫”的大情怀,他在诗中描绘农村庄稼丰收之后,农民“藜羹黍饭供四邻”:大锅是圆的,大碗是圆的,鲜嫩清爽的藜羹从圆心荡漾开,四邻畅快饮之,其乐融融。藜羹由此生成一个强大的气场,内里充盈着朴素的清香和生活的甜美。藜羹连绵不绝的香气,顺着村道流淌,流入了心田,淌到了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