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植物的各个科中,茄科是一个传奇的家族。这个家族里有刚被中国官方认定为“第四主粮”的马铃薯(土豆);有茄子、菜椒(辣椒的品种)这样的食果蔬菜;有龙葵、少花龙葵(在海南等地叫白花菜)这样的食叶蔬菜;有辣椒、枸杞这样的调料;有香瓜茄(人参果)、酸浆这样的水果;更有番茄(西红柿)这样的身兼多职的全能作物,其大果品种可做蔬菜,小果品种可做水果,种子还可以榨油。
如果要在植物里面找一个科,人类只吃这个科的成员就可以满足多种营养需求,那茄科肯定是最佳候选者之一。茄科还盛产各种观赏植物,最常见的有矮牵牛、珊瑚豆、鸳鸯茉莉、夜香树、舞春花、蛾蝶花等,它们以多姿多彩的美貌点缀了我们的生活。
不仅如此,茄科还有黑暗的一面:烟草是全球产量最大的有害嗜好品,人类在意识到它造成的严重健康危害之后,至今仍然深陷在禁烟的苦战之中。洋金花、茄参、天仙子(莨菪)、颠茄更是著名的有毒植物(因此也是药用植物),有的甚至可以致人死地,也由此激发了民间很多阴森的传说和神话的灵感。
然而,在上面提到的这些茄科作物中,大多数都并非起源于中国。特别是辣椒、洋金花、茄子、番茄、马铃薯、烟草这几个种,虽然都有人说过是中国原产,但现在一般认为都应该是后来传入。只不过,这些争论水平不一,我们就来逐个讨论。
洋金花起源之谜:一场文献学辩论
和菊科一样,茄科起源于南美洲,并不斷向周边扩散。茄科植物从美洲向外扩散有东、西两个方向,既可以向东到达非洲和亚欧大陆,又可以向西到达夏威夷和澳洲,真可谓是善于移民的家族。
茄科之所以特别擅长远距离传播,是因为它们的果实要么肉质多汁,可以被鸟类吃下;要么带有钩刺或黏液,可以附着在鸟类身体外面。随着鸟类的迁徙,茄科植物也就轻松地把种子传播到了远方。尽管如此,茄科植物却不像菊科植物那样善于适应环境,所以,虽然茄科在旧世界分布比较广泛,种类相对来说却不算太多。一些原先认为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扩散到旧世界的种属,经研究之后却发现很有可能在哥伦布时代之后才走出美洲。著名药用植物洋金花(Datura metel)就是其一。
洋金花属于曼陀罗属(Datura),过去很长时间,学界都认为洋金花是曼陀罗属的旧世界种,而且早就在印度、阿拉伯等地方被当成药材使用了;甚至还有很多人认为早在公元1世纪的古罗马本草学家狄奥斯科里迪斯的《本草》一书中就记载了洋金花。
然而在1991年,两位澳大利亚分类学家西蒙和海吉却通过分析表明,整个曼陀罗属都是美洲原产的植物,它们只不过在“地理大发现”之后不久就传入旧世界,迅速成为归化植物罢了。在此之前,欧亚古籍中一切疑似这种植物的记载都是错误鉴定,本来应该是其他植物。后来,几位墨西哥学者从分子角度研究了洋金花的起源,发现它很可能是由中南美洲的野生植物毛曼陀罗(Datura innoxia)栽培驯化而成,进一步支持了曼陀罗属原产美洲的说法。
然而,这种断然的结论不可避免地会引发其他学者的不满。有一位印度学者和一位约旦的阿拉伯学者就质疑西蒙和海吉文献看得太少,中世纪的阿拉伯文献只看过伊本·西拿著作的拉丁译文,至于南亚文献和东亚文献则压根没有看过。这两位亚洲学者罗列了许多证据,表明阿拉伯和南亚的文献中确实有些记载指的是洋金花无疑。因此,他们并不否认洋金花原产美洲,只是认为早在公元后第1个千年就传入亚洲了。
茄科分类专家奥尔姆斯泰德在2008年的一篇论文中就说得很直白:“尽管曼陀罗属在亚洲有一些早期记载,南亚的一些前哥伦布时代文献的注释版本也有它的记录,但是曼陀罗族很可能是个在后欧洲接触时代早期传入亚洲的新世界类群。”
当然,我自己研究“东亚文献”中的中文文献时,确实发现在哥伦布时代之前,并没有洋金花的可靠记载。比如在宋代虽然已经有了“曼陀罗”一名,但其中只有南宋学者周去非的《岭外代答》提供了比较详细的描述。直到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其中提到的曼陀罗花才能比较肯定是指洋金花,而这部著作的成书年代显然已经晚于哥伦布返航的1493年了。因为这种诠释的不确定性,植物学家对纯文献考证采取漠视态度,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至于今天植物学上所说的曼陀罗,指的又不是洋金花,而是同属另一种原产墨西哥的一年生植物(Datura stramonium)了。
茄子:又一场“中印战争
茄子(Soianum melonlgena)的起源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就像水稻一样,南亚、东南亚和中国都曾被说成茄子的起源地。然而,因为印度学者很早就梳理过南亚古代文献,发现早在公元前3世纪的梵文典籍中就有茄子的记载,所以一直以来最流行的说法是,茄子是在印度驯化的。这一回,轮到中国学者不同意了:若论古代传世文献的丰富程度,中国毫无疑问是第一,而且在版本和编年上更可靠。如果连中国文献都没研究过,又怎么敢断言茄子一定是印度起源呢!
中科院植物所的文献学家王锦秀就发现,如果把中国古籍中有关茄子的记载都摘录出来,并且按年代顺序排列,就可以展示出一条清晰的驯化历程。在中国传世典籍中,最早记载茄子的是西汉末年王褒的《僮约》。其中有“落桑皮椋,种瓜作瓠,别茄披葱”的记述,也就是说,要给桑树剪枝,要剥取棕榈纤维,要种甜瓜和瓠子,还要把茄子和葱分别种到各自的地里。《僮约》中有明确的年代——汉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这不但让中国的茄子栽培史长达2000多年,甚至都可以让今人能精确地在2042年庆祝茄子栽培2100周年了!不仅如此,稍晚于王褒的扬雄在《蜀都赋》中也说成都人“盛冬育笋,旧菜增伽”,其中的“伽”也是茄子,更可证明茄子在西汉的成都地区就是常见蔬菜。
西汉之后,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南朝沈约《行园诗》和北齐贾思勰《齐民要术》也都提到了茄子,而且这些记载粗略勾画出了茄子从岭南地区北传长江流域、再传黄河流域的轮廓。不仅如此,在《齐民要术》之后,从历代有关茄子的图文记录又可以清楚地看出茄子由小到大、由圆到长、由苦涩到香甜的驯化过程,而这在印度古代文献中是找不到的。考虑到在中国也发现了类似栽培茄子的野生植物,那就不能排除茄子在中国驯化后才反传印度的可能性。
毫无疑问,王锦秀的研究表明中国人在茄子的驯化上的确出了很大力气。但是,这和茄子原产印度的观点也不矛盾。完全可能是这样的情况:荒子先在印度驯化出又小又圆、仍带苦涩的原始类型,再传入中国,得到中国人的进一步驯化,其中部分植株在南方逸为野生。
这个时候,我们自然会把目光转向分子研究,希望它能对这桩疑案作出初步裁决。2010年的一项研究表明,庙子的野生祖先是原产非洲和中东的苦碗(Soianum incanum),是浑身带刺的植物。苦茄的果实虽然不堪食用,但可以用来鞣革,或是作为草药,所以后来就从原产地传入了热带亚洲,并在这里被驯化为茄子。然而遗憾的是,这项研究并没能确定茄子在热带亚洲的具体传播途径,作者只能重复前人的说法,认为做蔬菜用的茄子在印度或中国驯化,或者同时在两个地方驯化。有关茄子的起源,还需要今后更细致的分子研究才能解决。在此之前,我自己还是倾向于国际上的主流说法:茄子的祖先从非洲或中东传入东部亚洲后,最有可能在印度北部初步驯化,然后在公元前1世纪之前连同它的名字一起传入中国西南地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