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明明
1937年,严顺开出生在上海一户普通人家。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模仿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大家都说:“看这孩子,活像个猴子!”
事实上,严顺开也长得很像猴子。他身材瘦小,长着一双眯缝眼。一笑起来,眼睛就没了,嘴边、眼角全是褶子。
从小到大,因为长相,严顺开吃了不少亏。高中毕业后,严顺开毫不犹豫地报考了上海戏剧学院。一路过关斩将,顺利通过初试和复试,到了最后一轮面试时,他被刷了下来。理由很简单:长得像个猴。
后来,严顺开又报了无数话剧团和艺术院校。不管他怎么卖力表演,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淘汰!
严顺开刚开始想不通:演戏,真的只有脸长得好看才能干吗?后来,他想通了:很多老艺术家长得也不帅,但他们却可以靠精湛的演技俘获观众的心。他们能够做到的,我也一样可以做到!终于,1959年,因为一首诙谐幽默的《真是乐死人》,严顺开顺利拿到了中戏的录取通知书。
1963年,严顺开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下属的滑稽剧团,并很快成了滑稽剧团的“台柱子”。
上影厂为了纪念鲁迅诞辰100周年,决定将《阿Q正传》搬上银幕。当严顺开要出演阿Q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表示反对。反对的理由就和他当初报考上戏被刷时一样:他丑,不上镜!严顺开自己也很犹豫。就在这时,导演岑范桌子一拍:“如果严顺开不演阿Q,那这部戏我就不导了!”就这样,岑范“钦定”的“阿Q”严顺开进入了片场。
那时,严顺开44岁。开拍前,他憋足了一口气,发誓要拍出个模样来。他披上破坎肩,戴上破乌毡帽时,没人能分得清谁是阿Q,谁是严顺开。
有一场戏,要拍摄的是阿Q在尼姑庵偷萝卜逃走的一幕。导演一喊“开拍”,严顺开就开始爬墙准备跳,结果跳下去,雙肘着地,一不小心摔断了肋骨。导演岑范拿着扩音喇叭在旁边焦急地喊:“严顺开,你没事吧?”严顺开忍着痛一骨碌爬起来:“没事!给我打个石膏,拿衣服遮住,赶紧拍呀!”
摔断肋骨,严顺开没喊过疼,因为他感觉他扮演的阿Q,命运要比他“疼”得多。这部电影有700多个镜头,其中600多个镜头是阿Q的,这600多个镜头,又几乎全是阿Q挨打受责受嘲的镜头。
鲁迅在书中写阿Q很骄傲地说自己也姓赵,结果挨了揍。电影中,严顺开的脸上就挨了两巴掌,扮演赵太爷的演员李纬先用右手打过来,严顺开还没反应过来,李纬的左手又扇了过来:“你也配姓赵!”打完后,“赵太爷”的管家又出来指着“阿Q”骂:“妈妈的,赵钱孙李姓啥不好,你偏要姓赵!”严顺开下意识用双手捂住脸,哆哆嗦嗦地往墙角缩。那种小人物的害怕和懦弱,严顺开给演活了!
那个年代拍戏,讲究的是“真刀实枪”,挨了巴掌后,严顺开的脸上“刷刷”两道手掌印。但是,比脸更痛的,是严顺开的心。严顺开无比同情阿Q:“拍这部片子时,我心里常常是空落落的,常常流泪,阿Q就像我的父辈或者祖辈,我太同情他的遭遇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儿不嫌母丑。现在有些电影,丑化人起来无边无际,这是不对的。”
后来,严顺开凭借《阿Q正传》在第二届国际喜剧电影艺术节上获得了“金拐杖”奖。在那个年代,中国的电影能够在国际上获得奖项,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颁奖的时候,剧组一个人都不在,连中国大使馆也没有人去。后来,举办方怒了,扔了一句:“在场就没有中国人吗?”现场有一位《光明日报》的记者,听了这句话后,赶忙向身边人借了一条领带,“哼哧哼哧”跑到台上,这才领回了奖。
这么多年来,严顺开一直没有离开过深爱的喜剧艺术。72岁的时候,他出演了生命中的最后一部电视剧《我的丑爹》。
当时,剧本中有很多下海的戏。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严顺开是个“旱鸭子”,别说下海,连游泳池都不敢下去!片场的人劝严顺开找个替身,不要亲自往冰冷的海水里走,但他打死也不肯。他说:“现在许多演员,乱用替身,不去下功夫塑造不同的人物个性。这样下去,演戏早晚要走进死胡同!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亲自下海的!”
在拍摄一场丑爹投海自杀的戏时,严顺开提前找到导演单联全:“这场戏,该拍多久就拍多久,你们不要担心我,拍摄过程中,不要随意喊停!”开拍后,严顺开头也不回地往冰冷的海水中央走去。演着演着,严顺开越来越兴奋,他仿佛意识不到海水的寒冷,演到最后时,又即兴加了几句台词。当导演喊停时,严顺开已经在海水中站立了半个多小时,海水的冰冷让他连半步路都走不了了。
“真正的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严顺开就是这样的人,为了演好悲剧,他成痴成魔,完全忘记了身体上的痛苦。
电视剧《我的丑爹》拍完后,严顺开突发脑梗中风,左半身完全瘫痪,生活无法自理。从2009年到2017年,严顺开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躺就是八年。
阿Q的同乡周作人在晚年时给自己刻了一枚“寿则多辱”的印章,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人年老了,不能照顾自己的身体时,就一定会受到别人的侮辱。
严顺开就是一个“寿则多辱”的人,在他卧病在床的八年时间里,媒体纷纷报道他晚年凄凉,无人过问。大家都只看到他凄凉的一面,却从没看到他乐观积极的一面。
一次,上海滑稽剧团的副团长钱程陪着记者去医院看望严顺开,那时他已经病重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记者问他关于滑稽节目的看法,他指着钱程一字一顿地说:“有一个戏应该搞一搞,就是……上海的姑娘……”钱程支着耳朵听了半天,才明白严老关心的竟然是当下最流行的“剩女”题材。他虽然身体不能动,脑子里却还在关心着滑稽艺术。
但在这八年里,这样的采访其实少之又少,去探望他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严顺开80岁生日时,他的学生曹雄前往医院祝寿。当时,严顺开正孤零零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曹雄哽咽地喊了一句“老师”,严顺开冲着他微微一笑,从嘴里费力地挤出了三个字:“你……来……了……”
看到这情景,曹雄实在是伤心,他发出了一则微博:“今年6月6日是严顺开老师80大寿,我在医院待了一上午,没有人来关心他,悲哀!”发完微博后,曹雄默默地坐在病床旁边流眼泪。
躺在床上的严顺开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曹雄拿出手机。曹雄一头雾水。
严老费尽力气一字一顿地说:“不要……急,你……帮……帮我……拍……拍张照……”
曹雄举起手机,严顺开费力地摆出了一个“V”。“咔嚓”,严顺开咧嘴一笑,嘴两旁的褶子更深了。
到头来,人生不过是个含泪的微笑。到头来,所有的嬉笑怒骂,也不过在这两道褶子中说得明明白白。
2017年10月16日,严顺开在上海去世,享年80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