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雷
我们总是用无限的眼光看自己的生活。我所谓无限的眼光,是我们很少能意识到我们会死。当我们意识不到死亡的时候,我们其实就是在用一种无限的眼光在看自己的生活。因为意识不到死亡,我们才会欲壑难填。
我们在用无限的眼光看自己的生活的同时,又用有限的眼光看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这个环境。所谓有限的眼光,就是我们感觉不到大自然的存在。对我们而言,生活于其中的这个环境无非就是居室、工作场所、购物广场、酒吧、影院或其他娱乐设施。自然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扮演着某种角色,不过是非常次要的角色,而且自然不是作为自然本身而存在,而是作为旅游目的地而存在。
我感覺庄子的思想迥异于我们普通人的观感。首先,庄子是用一种有限的眼光在看待自己的生活,所谓“人生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就是这种有限眼光的具体反映。正因为庄子看待自己生活的眼光是有限的,所以庄子要人们放弃贪得。道家正因为意识到死亡的存在,所以才把生命看做金子。如果有人用外在的物欲来换取这金子,这就是典型的“买椟还珠”。道家重生,所以才轻利。重生与轻利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不可分割。烈士殉名,贪夫殉利,都是道家所反对的,他们两者本身并无高下之分。对于追逐名利的现代人而言,道家的这一思想,无疑是当头棒喝。
读庄子的人,会有一种很强烈的印象,就是庄子这个人有很强烈的死亡意识。这里的死亡意识,自然不是诗人海子似的死亡意识,而恰恰相反,指的是对生命的珍爱。鲁迅先生曾经写过一篇《起死》,就是受到庄子的启发。当一个人意识到生命短暂的时候,他对生活,就会使用减法。相反,一个没有死亡意识的人,对生活就是不断用加法,直到像柳宗元寓言中的那个蝜蝂一样,被背上不断增加的重量压死。
另一方面,庄子将人身处的这个环境,看作是无限的,这就是庄子所谓“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庄子的这个思想,有非常积极的人生价值。当人的生存的外延,一直扩展到山河大地,日月星辰,一个人的心胸,就会自然开朗。庄子之所以在开篇《逍遥游》中,要写那样一只“抟扶摇直上者九万里”的大鹏,其意就在拓展人的生存空间,让人的胸怀变得博大。现代人迫于生存,每天看见的就是鼻尖底下的那点东西,每天脑中萦绕的就是生存所需的那些技巧、谋略、算计、小聪明。人的心灵日益显得逼仄,长满杂草,堵得水泄不通,这就是庄子所讥刺的“有蓬之心”。
我觉得庄子是一个非常智慧的人。他在有限与无限之间游刃有余,圆转如珠。一个人能把自然、社会、人生思考得如此通透,确实是非常了不起的。我觉得庄子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他的思想,有一种高度的抽象,这与韩非子、孔子、墨子这些人的思想特质迥然不同。他用有限的视角看人生,这一点再向前发展,就是佛;他用无限的视角看人与自然的关系,直接推导出“天人合一”的伟大理念。“天”就是“人”的一部分,手足或者腹心,皆可。当“天”受到损伤的时候,“人”会感觉到疼痛,仿佛是自己的手足或者腹心受到损伤而疼痛一样。这一理念在园林建筑、文学艺术、宗教哲学、伦理体系等诸多方面,对中国人产生了全面的影响。当我们读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时候,我们的眼睛里其实不仅有静美澄澈的风景,还有看风景的那个人,他和风景一样的静美澄澈。
当我们颠倒古人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在颠倒着自己的生活。我们用一种颠倒的方式糊里糊涂过着日子,那日子过的,就像是一个拿大顶的人,把虚幻的倒影当做生活的实质。我们在有限的生命中拼命追逐着无限的欲望;又把无限的自由装在自己制造的金丝笼子里圈养起来。最终,我们成了自己编织的笼子里养着的一只金丝雀,忘记了歌唱,忘记了天空,唯一剩下的,就是精致的食物和一副精致的鸟笼。
当陶渊明歌唱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时候,他实质上就已经砸碎了这个精致的鸟笼子,他放弃了物质的欲望,也就获得了精神的自由。他醒悟到生命的有限,所以用无限的自然来拓展这有限的生命,从而让有限拥有了无限的规模。这个人是聪明的,他的人生减法,正是最高明的加法。
活着,好像我们从来不会死;死了,好像我们从来没有活。这是多丽丝·莱辛的话吧。这位女作家对人生的嘲讽,实在与我们的先哲庄子对人生的看法不谋而合。让我们记住女作家的话吧,千万不要让这句话,应验在我们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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