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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生态问题在全球化背景下呈现普遍化、纵深化的趋势,作为反映社会现实的哲学,早已将生态问题纳入到自身视阈之中。马克思主义作为分析社会现实的科学方法,之所以能够时刻保持生命力和阐释力,从来都不是因为其固步自封在书斋之中,而是因为它的形成和发展始终与时代特征和现实关切紧密结合,在实践过程中不断完善和发展。冠以“生态”之名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也就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响应时代需要应运而生。
经历了20世纪60年代的“五月风暴”之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掀起了不同于传统工人运动的新社会运动,其中包括以生态问题为关切的生态运动。生态问题的加剧和生态运动的高涨,引起了作为社会批判理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关注,由此诞生了在危机中探寻出路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但是,在构建马克思主义和生态二者之间的关联之前,必须对这种建构的合法性提出证明。也就是说,现实的生态问题是否在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域内,作为马克思主义之核心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否与生态相容,对于这一理论构建前提的判断也在逻辑上影响其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生态重构的路径。关于这个问题,生态学马克思主义阵营中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派认为马克思主义不存在绿色思想,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是与生态相对立的,它不仅不能解释生态问题的成因,相反会导致生态问题的产生;另一派则认为马克思主义本身包含丰富的绿色思想,其核心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与生态内在融合的,不仅能够有效地分析资本主义生态问题,而且能为其解决指明出路。
正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指出的,新唯物主义即历史唯物主义是从“感性的人的活动”出发,这是马克思主义区别于所有旧唯物主义的本质所在。落脚到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唯物主义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分析和批判,是从“感性的人的活动”即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出发的,它作为人与自然之间的交换过程是以自然为前提的,因此历史唯物主义对于资本主义的分析和批判是以唯物主义自然观分析和政治经济学的生产过程分析为基础和前提的,其理论旨向是建立起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发展的共产主义社会。换句话说,唯物主义自然观、政治经济学批判和共产主义设想三者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是密不可分的,历史唯物主义是自然和社会相统一的理论。这既是马克思主义超越之前历史理论的核心,也是马克思主义进行生态阐释的关键所在。但是,生态批判者们将这三者相分裂,割裂历史唯物主义中自然和社会的统一性,以此来制造马克思主义的生态不在场,其论证主要是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进行。
一是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出发,将马克思主义归之于人类中心主义,但是却将其错误地理解为人对自然的控制和掠夺,否认自然对人的约束和限制。生态中心主义者和一些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将生态危机的根源归之于人类中心主义,认为其强调工具理性、注重科学技术的发展,从而一方面使人成为单向度的、自我奴役的人,深受消费主义、生产主义的束缚;另一方面加剧人与自然之间对立,忽视人类存在的自然本质和人类生产的自然特征,而只顾自身消费欲望的满足,无视生态环境的恶化。生态批判者将旨在实现人类解放的马克思主义归之于人类中心主义,这是毫无问题的;但是他们将马克思主义的人类中心主义——不管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等同于狭隘的人类至上,认为其为了人类的发展可以否定自然对于人类的限制。约翰·克拉克指出,马克思希望结束自然和历史的对立,承认现象的目的论本质,强调发展、内在关系和有机整体的辩证法等观点。他的确指向了生态辩证法道路,但是马克思在实现解放等问题上所表现出的对自然的工具主义视角和技术控制观点,却未能摆脱非生态的二元论。[1]在他们看来,人类从自然之中独立出来并投入到物质资料生产之后,人与自然之间的统一关系就彻底转变为对立关系,并且这种对立才是通向共产主义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人和自然理论上的统一性在遭遇社会和人类解放这一现实问题时败下阵来。这种片面的人类中心主义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初衷。正如格伦德曼所作的音乐家比喻,试图说明人类对自然始终是处于支配地位,问题不在于是否支配自然,而在于人类支配自然的方式,而这是与社会制度和生产方式相关的。[2]
二是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分析,将劳动价值论作为批判对象,错误地认为马克思忽视自然在价值形成中的作用。他们认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在探索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论证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趋势时,只强调从社会关系的角度出发去分析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揭露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忽视了对自然维度的分析,使得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对于生态问题出现空场。莱夫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危机不仅仅是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走向崩溃及其生产力自我毁灭式发展的结果。它还可以归咎于作为一门历史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某些盲点……它并没有将被定义为生产潜能的自然力融入其社会劳动理论。”[3](P131-132)在生态批判者看来,马克思未将自然融入到社会劳动理论突出表现在劳动价值理论中,即商品的价值是由抽象的社会劳动时间来衡量的,这种衡量方法排除了物质生产力和物质生产条件对于价值形成的作用。因此,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未赋予自然资源以内在价值”,“自然资源的机会成本”未被纳入到价值之中,资本可以随意地支配生产条件,只要它有利于增加商品的使用价值而不会加入到所生产商品的总体价值中。[4](P69)所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忽视甚至贬低了自然在生产和价值形成中的作用,不仅造成马克思主义对于生态问题阐释的理论空场,而且引起资本任意地支配和掠夺自然。这种片面的批评很明显忽视了马克思对自然和外在世界之于商品使用价值作用的论述。马克思清晰地论述过:“劳动并不是它所产生的使用价值即物质财富的唯一源泉。正像威廉·配第所说,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5](P103)从这里可以看出,马克思对于以土地为代表的自然与作为价值物质承担者的使用价值之间必然联系的重视。
三是从共产主义出发,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误读为“生产力中心主义”和“普罗米修斯主义”*普罗米修斯主义是指为了人类进步,而支持以牺牲自然为代价,因此代指反生态。参见Ted Benton: Marxism and Natural Limits: An Ecological Critique and Reconstruction. New Left Review, 1989, No. 178, pp 51-86.。生态批判者认为,马克思主义强调社会变革、历史进步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并且认为这种进步的唯一原则和衡量标准即是生产力进步,取决于人类对大自然的征服能力。这种征服必然表现为对自然的剥削和生态的破坏,由此得出马克思主义是反生态的。事实上,马克思在论述共产主义的物质基础时的确提到需要“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6](P365)生态批判者经常以此为依据来证明共产主义是以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发展为前提条件,必然是以牺牲自然为代价。在他们看来,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是资本主义的馈赠,具有浓厚的物质主义色彩。安德鲁·麦克拉夫林认为,工业生产的不断发展符合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因为在马克思那里,物质的普遍充足是共产主义的基础,人也才可能从劳动的必要领域中抽离出来,而要想实现物质充足就必须依赖于生产力的进步和工业生产的不断发展。所以说,人的利益始终是在建立对自然的控制上,而这种控制就是资本主义下对自然的掠夺。[7]泰德·本顿认为,马克思将资本主义作为人类解放的准备条件,所以对已经在19世纪出现的生态问题视而不见。[8]马克思在其著作中也注意到了资本主义下所出现的生态环境问题,但是由于马克思信奉历史发展中人类的作用超过自然,所以生态论述在马克思关于历史发展总的论述中不值一提,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在这里,生态批判者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概念仍然置于狭隘的工业主义视角中,将其片面地理解为满足人的需要的物质极大充足,而忽视了其自然层面的追求。正如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定义,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9](P297)它内在地包含自然和社会双重含义。
可以看出,生态批判者在否定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在场时,或者将政治经济学与唯物主义自然观割裂开来,否定劳动价值论的自然基础;或者将历史唯物主义对于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分析归之于社会分析而忽视了自然维度,造成历史唯物主义中社会和自然之间的分裂。相反,承认马克思主义生态在场的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观点贯穿于其自然哲学、政治经济学和共产主义的始终。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的生态内涵不仅来自于哲学上关于人与自然、社会与自然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的讨论,还来自于在资本主义批判中对自然异化和劳动异化的论述,以及在共产主义设想中关于人与自然二者关系的重新统一等一系列观点。翻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相关著作就可以看出,不是只有恩格斯存在自然哲学,马克思也存在着系统性的生态哲学。例如,在马克思的《资本论》中到处可以看到马克思对于资本掠夺自然现象的批判。福斯特甚至将马克思的生态思想起源追溯到其博士论文。佩珀也明确地在《生态社会主义》一书中提出,“马克思主义确实以一种有意义的——尽管大都是含蓄的——方式包含了足够的生态学观点”。[10](P91)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思想需要建立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整体把握之上,否则很容易遭到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批判者们的诟病。例如,乔尔·科沃尔指出,马克思著作中的确存在众多关于资本的生态关系的预见,但是很明显同马克思的价值分析和资本积累相孤立。[4](P2)可以看出,科沃尔虽然认识到马克思著作中的生态论述,但是却将其与马克思的价值分析和资本积累理论割裂开来,未能成体系地去阐释马克思的生态思想,因而取消了对马克思主义生态观点论证的有效性。所以,对马克思主义的生态学分析需要建立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整体把握之上,这种整体把握既需要涵盖唯物主义自然观,又需要囊括对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分析。
批判现实生态问题,推动生态政治变革,建立生态社会主义,无不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范围之内。正如佩珀所论述的,马克思主义包含一种产生社会变革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而这种方法贯穿于绿色战略。[10](P5)因此,对于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生态维度是完全承认抑或是彻底否定,二者所存在的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之于生态学之间是必须的,只不过是二者联结方式不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之间由于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存在差异,因而对历史唯物主义重构的角度也有所差异。
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来发展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主要有两条路径,其一是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生态理论空场,主张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修正。其中以奥康纳为代表将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经典的表述,即生产方式或者劳动的剥削方式决定物质生产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忽视了自然环境和物质条件对于生产的作用,由此断定,“历史唯物主义事实上只给自然系统保留了极少的理论空间”。[11](P7)所以历史唯物主义的主题不涉及自然系统,更不用说存在生态维度。其二是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始终存在生态维度。例如,福斯特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解是以唯物主义自然观为基础和前提的,所以在他那里二者是内在融合的。“马克思的世界观是一种深刻的、真正系统的生态(指今天所使用的这个词中的所有积极含义)世界观,而且这种世界观是来源于他的唯物主义”。[12](PIII)与福斯特同处于一个学术共同体的柏克特也认为,“绝不是将马克思主义作为环境主义的一个选项而已,而是将其作为一种特别形式的环境主义,这种环境主义是从阶级关系和人类解放的立场出发来思考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问题”。[4](Preface)由上可以看出,奥康纳和福斯特二者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截然不同,因此也决定了他们构建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上的差异。下面以奥康纳和福斯特为代表,分析二者重构历史唯物主义的差异。
奥康纳基于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狭隘理解,在构建重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过程中,经历了从批判再到重构的过程。
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过程中,奥康纳从它的核心概念——生产力出发,分析其自然维度的缺陷,从而为其重构奠定基础和前提。在奥康纳看来,马克思的生产力概念存在两方面的缺陷,其一是忽视了生产力的文化维度,其二是忽视了生产力的自然维度;相反,他认为“这些生产力既具有社会的特征,又具有自然的特征。”[11](P436-437)正是生产力概念未涉及到“文化”和“自然”维度,导致历史唯物主义只关注“人们彼此之间的社会关系”而未关注“人们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关系”,从而将社会加于自然之上,将经济因素看作是历史过程的决定性因素,陷入被生态中心主义者和绿色主义者所诟病的“生产中心主义”和“普罗米修斯主义”,而根本无法阐释生态问题。所以在奥康纳看来,要恢复历史唯物主义对于生态问题的阐释力,就必须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重新解释,建构起“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探索一种能将文化和自然的主题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劳动或物质生产的范畴融合在一起的方法论模式”。[11](P59)
基于以上认识,奥康纳从自然和文化两个维度修正历史唯物主义,以此来弥补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空场。由于传统历史唯物主义只从经济的角度来理解,而忽视了自然和文化维度,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关系被简单解释为经济关系,即人从自然之中获取物质资料——生产力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社会关系——的生产关系,历史的进程表现为生产力积累到一定程度而试图冲破现存的生产关系这一线性历史发展模式。这种对历史唯物主义机械的经济决定论的解读,“‘自然’和‘文化’的线索是缺失的(或没有获得其应有的地位)”。[11](P60-61)因此,“关于历史变迁与发展的历史唯物主义观念就不仅要立足于对工业技术、劳动分工以及权力关系的研究,而且要立足于对具体的、历史的文化和自然形式的研究”。[11](P61)所以,奥康纳认为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在关注社会性的同时,不能忽视其中自然性和文化性,而这主要是通过恢复社会劳动的自然性和文化性实现的。在奥康纳看来,一方面,劳动既是物质实践,又是文化实践,从而赋予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以文化维度。这主要表现为人们的劳动实践是处在一定的文化之中,从而影响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另一方面,劳动既是人类改造的自然活动,同时也是自然改变和重构人自身的过程,从而赋予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以自然维度。这体现在生产过程对于自然的依赖,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由于自然条件的差异而会有所不同。通过对历史唯物主义自然和文化维度的开启,奥康纳实现了历史唯物主义和生态维度的联姻,从而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合法性奠定基础。
奥康纳虽然开启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维度,但是对于环境危机的解释还得依赖于其“生产条件”概念。奥康纳证明了修正后的历史唯物主义其实是可以和生态相融的,但是此时的历史唯物主义仍然只是包含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两个基本概念,无法解释当今生态危机问题的出现,因此有必要引进第三个概念——生产条件。所以,奥康纳重新定义了马克思的“生产条件”概念,将生产条件引入到对历史唯物主义之中。在这里,奥康纳认为马克思的生产条件概念并非只是继承了波兰尼的“劳动与土地”两个方面,而是在更广意义上的理解:其一是作为“生产的个人条件”的工人的劳动力,其二是作为“自然条件”或“外在的物质条件”的土地,其三是作为“公共的、一般性的条件”的“交通与运输设施”。[11](P230)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生产条件是同生产者之间的社会分离,并且被具有强烈扩张趋势的资本所控制。所以,生产条件被资本当作商品来任意支配,丝毫不顾生产条件尤其是自然资源的稀缺性,从而引发资本主义的第二重危机——生态危机。这是由生产条件和生产方式的矛盾所引起的,不同于传统历史唯物主义所关注的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所决定的第一重危机——经济危机。所以,在生产力、生产关系和生产条件三者的共同作用下,资本主义出现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双重危机,理论上为生态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创造了可能性。至此,奥康纳建立起马克思主义对生态危机的分析范式。
资产阶级环境主义者和一些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受西方的、批判的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在将马克思主义理解为机械决定论的唯物主义加以拒斥的同时,刻意制造出自然和社会之间的裂痕,以此来否定马克思主义尤其是马克思存在生态维度,甚至认为马克思主义是内在的反生态的。福斯特从哲学的角度重新分析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思想形成和发展过程,论证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唯物主义历史观、自然和人类之间的统一性,以“新陈代谢”概念为核心,重新发现历史唯物主义中被遮蔽的生态学内涵。
与奥康纳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缺乏生态维度而需要修正的观点不同,福斯特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就是生态的,“而且这种生态观是来源于他的唯物主义的”。[12](P3)但是,这里所说的唯物主义不同于西方马克思主义所批判的直观唯物主义,而是在对“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批判基础上形成的“实践”的唯物主义。[13](P133)这种实践唯物主义在强调人类社会的社会性的同时,也不否定影响人类社会的自然方面,实现了自然和社会的统一。也就是说,“马克思在将唯物主义转变成实践的唯物主义的过程中,从来没有放弃他对唯物主义自然观——属于本体论和认识论范畴的唯物主义——的总体责任”。[12](P8)可以说,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是作为本体论和认识论基础内在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之中的,历史唯物主义从未放弃自然维度,其本身具有浓厚的生态学意义。
福斯特认为,“如果不了解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及其与唯物主义历史观之间的关系,就不可能全面理解马克思的著作。换句话说,马克思的社会思想是与生态世界观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12](P24)也就是说,那些片面地将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历史观割裂开来的人,是基于对马克思著作的片面理解,必然会忽视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生态内涵。福斯特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构,是以对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的生态分析为基础和前提的。对于唯物主义自然观的生态学分析,福斯特最早追溯到了马克思的博士论文,认为此时马克思研究伊比鸠鲁哲学,是因为伊比鸠鲁哲学“致力于说明一种关于万物本质的唯物主义观点是如何为人类的自由观提供必不可少的基础”。[12](P3)马克思认为伊比鸠鲁哲学将原子作为本原来说明世界的生成过程,打破了中世纪以来精神对物质的束缚,恢复了物质应该有的地位,已经开始唯物主义自然观的萌芽。这种唯物主义萌芽表明马克思开始关注脱离精神的外部世界,其中也包括自然界,已经埋下了关于绿色的种子。这是福斯特对马克思唯物主义自然观的生态分析的源头,这种分析贯穿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历史形成过程,不仅反驳了传统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否定马克思唯物主义存在自然观的观点,而且证明了这种自然观是与生态内在相融的。
更进一步,福斯特深入到对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生态分析中,这也是沿着马克思所实现的唯物主义变革而深化的必经之路。按照福斯特的观点,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生态内涵主要表现在“对马尔萨斯土地理论和蒲鲁东工业观点的批判,以及与费尔巴哈直观的唯物主义的决裂”。[12](P117)福斯特以此为例,说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唯物主义哲学和共产主义设想的批判中所蕴含的生态内涵。其中最为核心的是与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决裂,马克思确立了基于实践基础上的唯物主义自然观,实现了人与自然、自然与历史的勾连。这也就为唯物主义历史观与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内在结合提供了前提保障,为历史唯物主义阐释现实的自然现象打上了重要的一个楔子。及此,历史唯物主义所蕴含的生态思想除了唯物主义自然观所体现的自然之于人的逻辑优先性和重要性之外,还包括唯物主义历史观为环境危机提供了更为深刻的分析视角,即深入到现实的物质资料生产及其背后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长期以来,一些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和绿色主义者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唯物主义历史观割裂开来,甚至对立起来,从而制造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只注重对社会维度的考察而忽视自然对生产和历史发展作用的观点。与此同时,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也由于未被置于社会历史维度而陷入抽象化的、概念式的讨论之中,而始终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机械历史决定论论述相联系。[12](P9)从而形成了唯物主义和生态之间的对立。福斯特在实践的基础上,将自然与社会、存在与本质统一起来。一方面强调自然相较于人的社会性,是“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12](P220)另一方面也未忽视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自然基础,将作为历史前提的人和物质资料生产看作是与自然不可分割的。“马克思确实把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建立在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基础之上的,并且它们共同构建了自然历史的王国”,[12](P126)从而实现了对唯物主义的全面理解,也开启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视阈。
真正将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唯物主义历史观现实、生态结合起来的概念,则是马克思的“新陈代谢”概念。“正是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和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完整地结合在一起”。[12](P157)这种结合的生态意蕴主要是通过马克思的“新陈代谢”概念来体现。福斯特对李比希的“新陈代谢”概念进行修正,使之兼具生态意义和社会意义,从而用来解释生态问题。“新陈代谢”概念的生态意义是指人与自然之间、社会与自然之间通过劳动进行物质交换。[12](P175)人与自然之间通过新陈代谢,一方面实现自然的人化,自然进入到人类历史领域作为历史的存在,来满足人类需要和物质生产的提高;另一方面实现人的自然化,作为自然的人在劳动中复归到自然。从而,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状态。此外,“新陈代谢”概念还有更广义的社会意义,它能够被用来解释一切与人类和自然之间新陈代谢相关的社会现象,其中包括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异化关系。[12](P175-176)当然其中也包括了人与自然相异化而出现的生态问题。所以,新陈代谢概念所存在的生态意义和社会意义,使之成为沟通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中心概念。在福斯特看来,新陈代谢概念不仅揭示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关系,而且也“为马克思提供了一个表述自然异化(以及它与劳动异化的关系)概念的具体方式”,[12](P176)从而保证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特性进行全面的批判。除了社会批判之外,其中也包括生态批判。
可以看出,为寻找马克思主义和生态学之间的契合点,奥康纳和福斯特都将注意力转移到历史唯物主义。因而,要么否定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生态维度,并对历史唯物主义加以“修正”来恢复其生态内涵,要么承认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生态维度并对它进行重新阐释。总的来说,二者一方面都重新赋予马克思主义以新的内涵,保证了马克思主义的时代性和阐释力;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与生态学的融合也使得生态学更具批判性,使之更加具有激进政治色彩,成为变革社会的学说。
但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内部对于历史唯物主义之所以会产生肯定或否定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进而出现“修正”和“重释”两条路径,根源在于是否能够跳出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所作的科学主义和人道主义、实证和思辨之间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简言之,如果囿于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仅仅从科学主义或人道主义某一向度来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进行生态分析,必然会导致历史唯物主义在生态问题上的“失语”。
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起源来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上具有一脉相承性。正是生态问题的加剧和生态运动的出现,使得作为社会批判理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转向生态。因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新形态,也会遭遇到关于科学主义和人道主义的争论,而这一争论一直内在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过程中。其实早在马克思主义的形成时期,马克思就面临着关于思辨和实证之间的争论。马克思一方面拒斥以孔德为代表的实证主义,另一方面对以德国古典哲学为代表的思辨哲学展开批判。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论述到,“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13](P153)可以看出,马克思通过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和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进行彻底清算,放弃了纯粹的思辨哲学,着重于从人类感性的实践活动出发探索人类历史发展规律,从而建立起真正的实证科学。但是这里需要强调的,这种实证科学并不完全是自然科学的,而是建立在以人的关注为核心的对社会发展的规律性认识。
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发展过程中,也始终围绕着科学主义和人道主义、事实与价值、实证与思辨之间徘徊不定。用科学主义的观点解读历史唯物主义,其典型代表是苏联教科书式的理解,将历史发展的动力规定为经济基础的变化,将历史发展的进程解读为生产力的发展过程,忽视了人的意义和人的主体性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作用,由于片面追求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和普遍性,企图用历史唯物主义发展规律来囊括所有人类历史发展现象;用人道主义的观点来阐释历史唯物主义,即强调历史发展过程中人的作用,突出对人的主体性和实践性的关怀,尤其是人的主体性和实践性对于历史发展的推动作用,这种解读是对苏联教科书式的马克思主义的反驳。
一些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延续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这种二元对立思维方式,进而将这两种思维方式应用到历史唯物主义对生态问题的阐释中时,就会出现上述诸如奥康纳以科学主义的观点来解读历史唯物主义,将历史唯物主义解读为简单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线性决定论,因此将马克思理解为生产力主义者,将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反生态的理论;相反,以人道主义的观点来解读历史唯物主义,主张恢复作为个体的人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就会片面解读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论述,将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人类中心主义,甚至认为马克思强调人对自然的掠夺,进而否定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生态立场。
但是这样的理论判定遗漏了马克思主义著作中大量散见的重要文本信息。无论是马克思恩格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社会历史批判,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辩证的总体阐释和分析,还是在批判资本主义时,从生态维度对以异化劳动为核心的商品生产对作为自然条件的自然和作为自然的人的破坏现象进行批判,抑或在对共产主义社会的描述中,提出实现“人类同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等命题,都佐证了马克思主义“生态空场”一说难以成立。可以说,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论述中不乏系统的关于生态的论述,并不存在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修正来开启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学向度的说法。
对比而言,福斯特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重释路径,不是将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补充生态学的一种分析方法,而是把生态问题作为马克思的主要思想来解释马克思,[12](P1-3)超越了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唯物主义所作的科学主义和人道主义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福斯特认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通过作为物质生产活动的实践来勾连人类与自然,从而将人与自然对立统一起来的。也就是说,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唯物主义历史观是在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中得到统一的,并且唯物主义历史观是以唯物主义自然观作为基础的,二者共同构建了自然历史的王国,由此自然而然地将历史唯物主义所具有的生态向度彰显出来。[12](P126)
总而言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修正或重释,关键在于理解什么是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究竟是描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变革历史规律总结,抑或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之一的卢卡奇所认为的“使历史唯物主义成为具体科学的研究方法,成为历史科学的方法”。[14](P316)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对于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总结,是否就意味着它仅仅面向历史领域,而对其他问题封闭呢?作为认识历史事件的科学方法,是否就意味着它可以放弃自身的内容而随意构造呢?重构历史唯物主义必须坚持内容与形式、理论与方法的统一,在正确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的基础上,面向时代性主题加以阐发,保持历史唯物主义的时代性和阐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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