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秀明
1
公元一九八八年,王三泰死后三个月,他建造的那座碉楼被拆除了。这碉楼坚固无比,王家兴请了七八个帮工足足用了半个月才把它拆除完毕。未拆除前的碉楼,土木结构,楼高七丈,跟村中那些低矮的泥墙瓦房相比,俨然是拔地而起的人工建筑了。
因为这座碉楼,王家兴和父亲王三泰在“文革”中被批斗,说是建造碉楼是保护私有财产的,是漏划的地主,被整得死去活来。大冬天的,以朱朝芬为首的红卫兵冲进碉楼揪出王三泰和王家兴父子,让他们站在村中的晒场上接受批斗。一个村子的人,在那时全成了王家的仇人。他们往王家兴父子身上泼冷水,在他们的裤裆里塞荨麻,还强迫他们喝粪水。
后来朱朝芬和王家兴这一对冤家竟然还成了儿女亲家,王家兴的大女儿梦兰嫁给了朱朝芬的长子顺发。王家兴说到当年被批斗的情形,朱朝芬脸红得就像打了鸡血,场面十分尴尬,王家兴说了几次,就不再说了。
王三泰是在他的碉楼里去世的。
拆除碉楼是有原因的。王三泰临终时,回光返照,他抬起一只枯枝一样的手指着碉楼的西北角说,把它——把它——交给政府!王三泰说完这句话就咽气了。
这就奇怪了,莫非有什么宝物藏在这座古旧的碉楼里?之前,大概是在一九八三年,那时王三泰早已不是什么“富农”了,包产到户,形势一片大好,阶级斗争渐行渐远。王三泰的心开始活泛起来。有一天,王三泰率领儿子儿孙拿着铁锹、钢钎之类的开掘的工具,背着手围着自家在“文革”中早已被夷为平地的老屋基转了几圈,突然停下来,指着一个土堆下面说,就是这里,给我挖!
要挖啥,谁也不知道。毕竟上了年纪的人,谁也不好拂他的意,挖就挖呗,王家兴和七八个子女有一锹没一锹地掘起土来。挖了三天,连一根毛也没挖出来,王家兴急了,说,爹,你说挖,我们就挖,挖了三天,除了土啥鬼影都不见一个,您到底要挖个啥嘛?
刚说完这句话,厚厚的土层下面传出“锵”地一声,他的镐头碰到了一个硬物,听声音像是金属之类的东西发出的。
“小心,小心,怕是挖到了!”王三泰一把从儿子手中夺过镐头,扔在地上。他蹲在地上,用一块木片一点一点地刨去浮土,那物什很快就露出了它的面目,是个香炉。
王家挖出银锭和宣德炉的消息不胫而走。
山村里很快就来了两个收古董的,神秘兮兮的,装作走亲访友的样子。
按照王三泰的意思,香炉是绝对不能卖的,香火要一代代传承,卖了它岂不断了香火?这只香炉是朱家湾王氏一脉代代传承下来的,就是在那些逃荒要饭的岁月,先祖们谁也没打香炉的主意,更何况现在天下太平,吃穿不愁了。王三泰的意思,破“四旧”的时代过去了,把香炉从土里挖出来,重新续上香火,好让祖先庇佑子孙后代,让他们繁荣昌盛福禄绵长。
王氏家谱记载,这王氏一脉源起江苏淮阴大槐树,不知道这大槐树是一棵树,还是一个地名,总之家谱上说他们远祖曾做过大宋仁宗皇帝的驸马,后来历朝历代都有祖先在朝或地方为官。后来这一支衰落了,因天灾人祸辗转流离,大约在清朝光绪年间迁徙到了这个小山村。
王三泰拗不过独子王家兴,最后还是变卖了香炉。
那年冬下,王家掘地窑烧砖烧瓦,在朱家村首先建起一排七间青砖瓦房。
莫非这碉楼里还藏有古董?
王家兴把耳朵贴近他爹王三泰的嘴,大声叫起来,爹,你要说啥你就说嘛,我听着哩,啥子东西要交给政府?王家兴多么希望从这个将死之人的口中再听出点什么来。
守孝仅三个月,王家兴就迫不及待地要拆除他家这座在村中屹立了七十余年,经历无数风雨的碉楼。动工那天,王家兴从自家堂屋里搬来陶瓷香炉,在碉楼门口上了三柱香,磕了三个头。他率领一家人和几个请来的帮工开始拆碉楼。
2
青龙溪发源于背箩山,白虎溪发源于水头山。青龙溪流出十余里后与白虎溪交汇,孕育出一大片平整的土地。两溪交汇后,水量陡然大增成了河。当地人把它命名为清水河,清水河水清,一年四季除了夏天山洪暴发,河水有点泛黄外,其余时间都是清粼粼的,远山近岭倒映水中,当然还有两岸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肥田沃土。
河岸上是当地富户朱远山开办的水碾房,青砖青瓦,一盘水碾子长年在环形的碾槽内缓缓地转动着,发出隆隆的闷雷滚过天边似的响声。
现在是春二月,几架水车吱吱呀呀地工作着,沿河一带的秧田里进了水,秧苗浅黄浅黄的。水车汲水灌溉不到的土地里,豌豆花开得蓬蓬勃勃。一块豌豆花田里,白色的花多,蓝色或嫣红的花少,偶尔有那么几朵零星地点缀在白色的世界里,看上去煞是抢眼。
今年王三泰家的豌豆花田里,有几朵花开得很特别,这几朵花比普通的豌豆花要大出许多。起初人们谁也没注意这种花,直到它们从花田里探出头来,艳丽夺魁时人们才察觉它们的与众不同。
王三泰家的豌豆花田里开出了一种奇怪的花。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一下子在朱家湾传播开去。人们争相前来观看这种花,啧啧称奇,谁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花。
但王三泰知道这是什么花。
去年秋天,田地里的庄稼收割脱粒扬场进仓后,跟往年一样,王三泰肩头搭个褡裢又去永北城揽活了。
说起永北城,这已经是邻县的辖境了。这永北城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是滇西北的一个重镇。城内街道纵横店铺林立人烟阜盛。
走了三天,这天王三泰进入城来,已是午牌时分。他先在“兰子挂面店”吃了一碗挂面,垫了个底,出了面店朝县衙这边走来。仿佛到了永北城,不去县衙看一眼,就跟没来过似的,心头空落得很。县衙大门两边,各有一个挎枪的兵士守卫着。王三泰往里瞅了一眼,右首那个当兵的横了他一眼,他不敢往里多看,赶紧走开了。他摸了摸肩上的褡裢,里面还有一个银元,硬硬的硌手。这永北城许多人家都给女孩取名叫兰子,谁也不知道这永北城里到底有多少个兰子。他要去红云巷,红云巷有个他往年相好的,也叫兰子。头天进城,揽活的事不忙。
翠云轩其实不是轩,只是几间青砖瓦房而已,不知道哪个文人雅士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号。进入翠云轩,老鸨过来打招呼,一眼就认出了王三泰。打扮得花枝招展,却又难掩厚厚的胭脂俗气的老鸨从腋旁斜襟那儿抽出一块丝巾,撩了一下三泰的脸颊,操一口流利的永北话说,客家今儿个要点哪个妹子?
三泰扭捏了一下,说,兰子嘛,你晓得的,我只跟兰子!
老鸨掀开帘子朝第三间瓦房里喊,兰子,你表哥来了!
唉,就来!瓦房里应答着。不一会儿进来一个青衣女子,一双小脚,不施脂粉,看上去脸色腊黄腊黄的。
三泰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兰子,是去年冬天在你这儿的那个兰子!
老鸨说,你是说去年冬天——骡子屁股水蛇腰,眉间有颗胭脂痣的那个兰子——她早嫁人啦!
嫁人啦?三泰一下子失望起来。
嫁谁?
灵源的龙五老爷,三十个大洋赎她出去的!反正是兰子,要不这个兰子您就将就一下?老鸨说。
去年此时他在这里偎红依翠,今年此时却是人去楼空了。世间事再也没有比这物是人非更让人伤感的了。三泰摇了摇头,走出了翠云轩。
灵源在城郊。这里依山傍水,建寺庙一座,叫灵源寺。方圆十里每逢集日,总有善男信女来庙里上香,所以香火非常旺盛。寺庙依山而建,庙中的观音圣像相传是唐代著名画家吴道子的手笔。圣像是作在庙中石壁上的,金漆描画,果然是吴带当风端庄典雅。在城中吃过早饭,一大早三泰就来庙里上香了。
到了庙里,三泰在功德箱里投了几个铜子,从庙祝手里接过三柱清香恭恭敬地插在香炉里,俯身磕了三个头,许了一个愿。在庙里逛了一圈,王三泰就出来了,也不晓得他许了个什么愿。
经过一个庄户人家当路的一面院墙,七八个人围在那面院墙下看墙上的告示。三泰也凑了上去,原来那墙上贴的是一张招工的告示。三泰不识字,问旁人墙上写的是什么?那伙人中,有一个识文断字的,他打量了三泰一眼,见他肩上搭个褡裢,像个揽活的短工,就说,你这老乡,莫非想谋这份差使?
三泰点点头说,我想揽活!
那人指着告示说,那我告诉你,天下不太平了,土匪猖獗,这不,昨天晚上土匪又洗劫了上方村,粮食牲畜抢劫一空。龙五老爷家要募工筑碉楼!你要揽活就去他家,他家正需要你这样的短工哩!
王三泰眼前一亮,赶紧问,那龙五老爷家在哪里?
那个夫子模样的人就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青砖院落说,那不是?趁早去吧,去晚了恐怕您谋不这份差使啦!
原来龙五老爷家就在灵源寺出门左手面的一块坡台上,门前有一对威武的石狮子,远远看去倒像一个办事的衙门。这龙五老爷在永北城里开了几处米店,店里自有掌柜和伙计打理,每日里他手里捧个黄铜烟壶踱步去店里打个照面,人却住在郊外。
三泰在龙五老爷的门首躞蹀了半天,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说,你这人在这里探头探脑了半天,你要干啥?王三泰说他是看了墙上的告示才来的,听说龙五老爷要筑碉楼,想来揽这个活儿。
那人说,你是木工土工还是泥水匠?
三泰说,我会筑墙。
管家朱天佑从头到脚地把三泰打量了一遍,见他身板结实,倒也像个筑墙的把式,就说,你跟我来!
这是个七进七出的院落,两旁有数十间厢房,院中用花砖隔断开来。这院子其实是个分隔开来的大花园,院中栽种了几十株腊梅。眼下已是秋末冬初,梅花未开,却也看得出来那青灰色的枝条上隐隐冒出打了蜡似的芽苞。
偌大的院子,四角上有些房屋已经拆除了,地上散乱地堆放着砖石和木枓。院子南面是个很大的粮仓,原来龙五老爷城里的米店出售的大米,都是从这里发出去的。天下不太平,看来龙五老爷确实打算筑碉楼了。
管家朱天佑带着三泰进入院子,在东面的账房里作了简单的询问,做了登记,领了铺盖出了账房左拐,进入一个角门,眼前是一排十来间瓦房。原来,这里才是干体力活的下人居住的地方。从这里看出去,正北面是后门,七八个短工正在那里进进出出地往里送材料。朱天佑打开第三间瓦房,屋里共有七八个床铺,他指着其中一个空位安顿了三泰。离吃晌午还有些时候,朱天佑说,一日三餐都在这院子里,你先歇歇,下午开工,休闲时不要在院子里胡乱走动!说完,就出去了。
十天后的一个上午,王三泰接到了一个临时的差遣,管家要他牵马随龙五老爷去一趟后山。三泰从马厩里牵出龙五老爷的那匹身高体健的大白马,在院里集束整齐,这才把马牵到大门口候着。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龙五老爷出来了,他身后跟着二人抬的一顶小轿,轿帘下垂,不知道轿里坐的是什么人。
三泰牵着马,龙五老爷骑在马背上,后面紧跟着一顶小轿。一行人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后山。这后山上有一块几十亩大的坡地,荒着。坡地上,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堆放着无数小坟包一样的草皮灰。接近山腰的地方,隐隐露出四五间黄泥小土屋。龙五爷一行朝山腰的那些小土屋走去。
方伯带领七八个短工从土屋里走出来,迎接龙五老爷。
五爷来啦?方伯问候龙五爷。
嗯,来了,来了,龙五爷说,你这里准备得怎样了?
方伯说,草皮灰已焐好,只要散开这些草皮灰,今天就可以开种。
嗯,好,很好,你办事就是周全!龙五爷转身朝轿里喊,你下来吧!
轿夫放下轿子,掀起软帘,出来一个怀孕的女子。天哪,这不是兰子吗?想不到轿子里坐的竟是兰子,还怀了孕,挺着个大肚子。三泰擦了擦眼晴,看到的一切跟做梦似的。
龙五老爷说,你把那东西拿出来吧!
兰子解开斜襟开的袄儿,从贴身的肚兜下面掏出一小袋东西递过龙五老爷。原来那一小袋东西撑大了她的小腹,她不是怀孕,三泰又是一惊。
方伯说,嗯嗯,这东西就是要沾女人家的气息,尤其是那种地方的女人——相信来年,五爷的果儿就像那些男人的果儿一样瓷实!三十个大洋,值!
兰子脸颊绯红,站在一旁低头不语。龙五爷爽朗地笑起来,方伯也笑起来。一阵山风吹过来,他们笑声便在风中散布开来了,就像开在春天的一种无比灿烂的花。
四个月后,龙五老爷的四座碉楼竣工了。龙家大院占地两百余亩,四座碉楼分别修筑在龙家大院东西南北四个角落。每座楼有五层,每层均设有机枪射口。虽然天下不太平,邻近许多村镇都遭了土匪的抢劫,但有了机枪又有如此固若金汤的防御工事,龙五老爷总算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
三月间龙五老爷带领了一个小卫队,依然让三泰牵马,他们又去了一趟后山。哟嗬,前次来这里还是一大片荒山几间黄泥小屋,这回却变成了花的世界。你看那花一朵挨一朵,每一朵都是那么艳丽,就像永北城醉春楼中那些穿了粉色、红色、紫色或天蓝色旗袍的娘们儿,甚至比那些穿旗袍的娘们儿还要妖艳。
看着一朵白色的罂粟花,三泰想起了在翠云轩初次相遇的兰子。
那天兰子刚从乡下来。兰子她爹是离永北城三十里地银官村的一个小地主,他在田原深处有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几匹骡马,二十余亩水田;家里雇有长工和忙月,日子倒也过得殷实。可惜好景不长,兰子她爹染上了烟瘾,先是典当家当,渐渐地又开始抵押房屋田契,祖宗留下的家产被他典当一空,最后打起妻儿的主意。就这样,兰子被她爹以十个银元的价格卖给了翠云轩的老鸨柳翠儿。
当天夜里,老鸨柳翠儿就把兰子的初夜以三个银元的价格卖给了王三泰。王三泰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每年秋后,来永北城揽活儿,他只去兰子那里。跟其他烟花柳巷的女子不一样,兰子从不沾染鸦片,兰子恨死了鸦片。
几十亩罂粟花离结果还有十来天。龙五老爷带领他的卫队巡视了一遍罂粟花就回来了。
碉楼竣工,结算完工钱,龙五老爷遣散了其他短工,唯独留下三泰。结算完工钱的第二天,龙五老爷又率领他的卫队,连同三泰朝后山走来。这回,那几十亩山地里,罂粟花全凋谢了,一根根直立的植株顶端结满了鸡蛋大的果子。收割生烟的季节到了。这时警戒就显得尤为重要,龙五老爷把自己的卫队分成两班倒,在罂粟地边日夜巡视。
三泰参与了收割生烟的任务,接下来还要把当天收割下来的生烟熬制成烟膏。
割烟是个技术活儿,烟刀从罂粟果的表皮划过,一般是三至四道口子,那口子不能深也不能浅,力道要均匀,深了浅了罂粟果都不能流出乳白色的汁液。三泰心灵手巧,看过割烟的老把式方伯操作一遍就会了。从每一个罂粟果上收集起来的生烟,在空气里氧化后呈黄色,待到熬制成烟膏后就成黑色了。要不了多久,这些烟膏会被送进永北城大大小小几十家烟馆。
修筑碉楼的那段时间,龙五老爷每隔十五天就去城里翠云轩老鸨柳翠儿那里接过来七八个女子抚慰那些短工。作为翠云轩过来的女子,兰子也被龙五老爷插进了慰安女子之列。
在这些慰安女子之中,三泰宁愿龙五老爷克扣他工钱的三分之一,他只要兰子。这样一来,就没有其他短工跟他争兰子了。在过去的四个月内,没人染指兰子,兰子是他一个人的兰子。当然,这样的日子不是很多,每隔半个月才有这样的一个夜。
第一锅新烟熬成,龙五老爷和方伯就躺在床上迫不及待地要品评今年地头产出的新鲜货。后山比不得家里,有三姨太伺候,龙五老爷便叫来三泰,替他捶腿。
吸了几口,方佰说,今年这烟油性大,比其它烟要好,送进城五老爷可要赚大发了。
龙五老爷说,讨你吉言,果真如此,明年再把东边那块荒地拾掇出来,一并种上这玩意儿。
三泰替龙五老爷捶着腿。
龙五老爷冷不丁说,三泰,你们那旮旯产豌豆么?
不晓得龙五老爷为啥突然问及这么个问题。三泰愣了一下说,产的,我们那旮旯豌豆好得很!说到豌豆,三泰有点儿自豪,他们那旮旯确实盛产豌豆。
龙五老爷说,要不,你也弄上两口?
三泰说,我不弄,听兰子说,这东西害人哩!
龙五老爷和方伯就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说到兰子,方伯说看来这娃对你屋头那女子感兴趣了——三泰你弄三百大洋来,我让五爷把他屋头那女子转让给你,如何?
三泰说,我没钱,我要是有三百大洋,我早把她弄走了。三泰低头为龙五老爷按上一颗烟泡。龙五老爷“咕,咕”地吸了几口,吐出一阵烟雾来。
你娃真想有钱?龙五老爷说。
三泰说,五爷说笑了,这世道谁不想钱,只是钱不想我!
龙五老爷和方伯又笑了,笑得开心。
这有何难,我给你几个果子,有豌豆的地方就能种植,这东西头一年必须要适应水土第二年才长得旺盛。给多了也无益,到时你拿两个果子回去延个种,一两烟土一两银,到时你还怕没钱?龙五老爷说。
有了钱,你可以带走那个女子,不过我有个条件,明年,不,后年你把所有的烟土送我府上来我按价收购,你看如何?龙五老爷又说。
3
第一年,王三泰在豌豆地里收获了几十个果。人们问,三泰,这是啥?三泰说,药材,永北城的龙五爷托我种的药材。
第二年,到了豌豆花开的季节,王三泰家临河的那块田里开出的全是罂粟花。周围大片大片豌豆花在这个季节全失去光泽。
站在罂粟花田旁,三泰又想起了山那边的那边的永北城。
那年临走前,王三泰是给兰子留下了一句话的。临走前的那一夜,龙五爷安排兰子侍奉三泰。三泰说,我走了,按照约定,龙五爷会待你如闺女,没人再接近你的身体,你好生呆着,两年后我来娶你!兰子流着泪答应了。
那年老爹带三泰去翠云轩是有原因的。
之前,三泰谈过一门亲事。女方是河那边陈家庄陈三贵的闺女。洞房花烛夜,新人安歇,突然房梁上蹿下一只猫。那只猫是在捉老鼠,它碰翻了五斗橱上的一只瓷瓶。瓷瓶坠地,黑暗中传出一声瓷瓶碎裂的脆响,再加上猫捉住老鼠时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声和老鼠吱吱的惨叫声,三泰冷不防被这些声音吓着了,软得就像一根煮熟的面条。那以后,三泰再怎么尝试都没能坚强起来。过了一年,三泰没有任何起色,女方家退回了所有聘礼,把女儿带回去了。
你说怪不怪,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那年秋后,他跟老爹去永北城揽活,直到忧心忡忡的老爹把他带进翠云轩,直到在那里遇到了刚从乡下来的兰子,这个问题才从根上得到了解决。
在一大片罂粟花里,王三泰觉得兰子就是其中一朵白色的罂粟花。那一年,兰子用自己的身体为龙五爷捂花种,眼前这些花都是沾上了她的芳泽的。
三泰把自己的嘴唇贴上了一朵开得正盛的白色罂粟花,他仿佛又嗅到了当年兰子身上那些白色的芬芳。罂粟花无罪,罪恶的是人。三泰知道鸦片这东西害人,兰子一家就是被它毁掉的。而眼下为了得到兰子,他不得不种植这种花。三泰站在花田旁,一时陷入了矛盾之中。
朱远山从他的水碾房里钻出来,手搭凉棚朝这边张望,一望就望见了王三泰站在那块艳丽的花田旁。朱远山就从他的水碾房那里走上来,跟三泰搭话。
大侄子,朱远山说,你这花儿咋不见你浇过一次水啊?
三泰说,这花不大喜欢水,这里靠近河边地皮潮,这点水汽儿就够它消受了。
朱远山说,这花好看得很,你给我两个果儿,明年开春我也种点花看!
三泰说,这是永北城龙五爷托种的药村,可不敢乱给!
朱远山说,小气了不是,乡邻乡亲的,你给我两个果儿又咋啦,龙五爷如何晓得?
三泰说,您看,正开花哩,结出果儿还早,到时又说,到时又说!
朱远山朝四周瞅了几眼,四处没人,这才放低了声说,听说永北城那边有人在种一种东西,叫鸦片,一两鸦片一两银,听说那东西可值钱哪!
朱远山又打量王三泰几眼。
三泰说,嗯嗯,听人说,是有这种东西,我还没见过哩。三泰故意把语气说得很轻松。
朱远山说,这话倒是,那么金贵的东西,想必永北城那些大户人家才种得起。
碾房那头,有人喊碾米,朱远山要回他碾房里去了。看着朱远山青布长衫的背影,王三泰心想,不行,一粒种子都不能留在朱家湾,这东西害人!
这一年的烟膏,王三泰把它全部送到了龙五爷府上。龙五爷拿出一杆精致的杆秤将三泰送来的烟膏过秤,付了三泰三千个大洋。三十封大洋,随便拆开一封都是白花花的银元,三泰这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大洋,额头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他不停地搓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过,龙五爷说,你还得付我三百大洋!那女子从此就是你的人了!
龙五爷又从红纸封就三十封大洋中拿回了三封。
三泰说,五爷说到做到,三封大洋是应该的!
过了一会儿,龙五爷又从三封大洋里取出两封放进了三泰的那堆大洋中。
龙五爷说,这是给我干闺女的嫁妆!
这下三泰受宠若惊了。他给龙五爷磕了三个响头。
酒过三巡,三泰渐渐放松下来。龙五爷说,姑爷明年还种这东西吗?
三泰犹豫起来。
兰子说过,鸦片这东西是世间的毒药,多少人家被它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种鸦片是一件损阴德的事,死后得下十八层地域!
那么,干爹的意思呢?三泰说。
龙五爷说,种!明年再种!
那我再种一茬!三泰说。
次日清晨,龙五爷叫家丁抬出一顶花轿放在堂前。叫下人从东厢房里扶出盖了盖头的兰子,在正堂前向他行了叩拜之礼后,他亲自把兰子扶上花轿,又送出龙家大院,另派几家丁领了几条快枪一路护送兰子的花轿,朝朱家湾而来。他确实把兰子当作他出嫁的闺女了。
4
兰子的小脚,与众不同。这里的山里人家,女子不裹小脚。不过,听老人说,很久以前,还是裹小脚的。说是长毛叛乱那一年,村里要来长毛子,于是村里的庄户人家,纷纷往深山里逃。
刚好有这样一家,男人外出谋生计去了,家里只剩下小脚媳妇带着三个娃。听说长毛子要来,这个小脚媳妇也带着三个娃往山里逃,刚到村口就逢上打前站的哨探。那个探子说,你这个大嫂拖娃带仔的,要去哪里?小脚媳妇就说,听说村里要来长毛,带三个娃子逃难去。那个探子又问,三个娃都是你家的?媳妇说,背上背的是小叔家的,小叔得了伤寒死了,娃儿他妈就改嫁了,这怀中抱的也是小叔家的,手里拉着的这个大的却是自家的。
后来的结果是,长毛派来打前站的那个探子被她的这种义行感动了,就说,你一个小脚女子能逃到哪里,告诉村里人,以后女子再不可裹小脚,你也不用逃难了,你去告诉村里人,要他们家家户户在门上挂一把艾草,保你们一个村子的平安!就这样一个村子得以保全下来。自那以后,村子里的女子就再也没裹过小脚。
从兰子下轿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双小脚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有一回兰子端着个木盆,笃笃地踮着小脚去河边洗衣衫,她后面跟着一群半大的小孩瞎起哄:
“讨个永北婆,当得骡子驮;讨个永北婆,当得骡子驮!”
“大脚江山稳,小脚遍地滚;裹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
……
兰子并不生气。这一来,那群小孩起哄得更欢实了。
三泰不允许村中的小孩取笑兰子。这天傍晚兰子又去河边洗衣服,一群小孩又跟上她了。三泰冲上去,朝那群小孩吼道,你婆你妈才是骡子哩!再叫,再叫,老子骟了你几公子!那群小孩一哄而散。
兰子却在一旁柔柔地说,你吼那么大声干啥,莫吓坏了人家的小子!
跟乡下所有的暴发户一样,有了钱王三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房造屋筑碉楼。
清水河南下三十里是斯木镇。
王三泰从镇上请来了木匠、瓦匠、石匠和泥水匠。他要造房,他要把自己房子造得比朱家湾富户朱远山家的那几间白墙青瓦的房子还要漂亮。
王三泰是去过永北城见过世面的。
王三泰请来的木匠是剑川木匠,木匠姓段,段木匠的绝活儿是在门窗上廊沿上雕刻兰草牡丹松鹿仙鹤。讲好了价的,段木匠的工钱等于他在上好的木材上雕刻下来的木屑的重量,一斤木屑等于一个银元。石匠姓徐,叫徐景清,他打磨出来的柱墩叫八柱顶瓜,就是小小的八根龙柱八个龙头向上共顶一个金瓜。
王三泰一下子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更加证实朱远山先前的猜测。朱远山没见过罂粟,这下他更加坚信,去年春天王三泰在河边种植的那一大片奇花就是罂粟花。
朱远山是个心头活泛的人,见人家发财,他也想沾点儿光。这样一来,朱远山就成了朱家湾第一个向王三泰讨要罂粟种子的人。
那天傍晚,从水碾房里下了工后,朱远山叫他女人烧了一大锅热水,洗过热水澡,换上了他吉日或出行才穿的那一袭有团福字的绸衫,打躬作揖,求到三泰门上来了。
朱远山说,三泰侄呀,你莫想瞒你老叔,眼下你发财了,也不想要带携带携你老叔!
三泰说,哪里发财了,只不过托了永北城龙五爷的福,种了点药材,赚了几个小钱!
你种的是药材?朱远山说,你种的是鸦片,是大烟哩!
王三泰刚想搭话,兰子就撑着一盏清油灯进了堂屋,她放下灯盏说,我知道了,叔也想种点儿药材,三泰,你就给叔几个种嘛!
兰子向三泰使了个眼色。朱三泰欲言又止。
朱远山刚要搭话,兰子又说,叔,您看这样行不?今天天晚了,也不晓得您要来,那东西我们不曾备得,明天吧,明天您再来,我挑选几个大的,您老拿去作个种!
朱远山站起来打躬作揖,说,你看,还是我这侄媳妇知书达理,三泰呀,你真是个有福之人哩,找了个好媳妇!朱远山恭维了一番,说了一车好话,去了。
兰子确实知书达理。
朱远山前脚刚走,三泰就说,你真要把种子拿给姓朱的?
兰子说,给,肯定要给;不给,他四处宣扬,说咱种的是罂粟呢!三泰,你这去拿几个种子来!准备个罐子,咱把煮熟的种子送给他!
三泰说,你这不是害他么,分明是让他长不出苗来?
兰子说,不是害他,我就是要让它长不出来!
顿了顿,兰子又说,三泰,这东西可不敢再扩散了,这是害人哩!我看咱也别种了!
三泰说,可我答应了干爹的,咱再种一荐,种完这荐,咱再也不种了!
兰子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因为要筑碉楼要造房,三泰这一年忙坏了。一会儿要去瓦窑看烧窑,查看青砖和瓦片的成色,一会儿要分派人手去石灰窑运石灰,再一会儿又要去测量民工运来的材料合不合乎尺寸。兰子裹着一双小脚,不好抛头露面,这些事三泰只好亲历亲为了。再说兰子最近有喜了,害口害得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得歇着。这样一来修房造屋所有的事项,他无不一一经手,着实忙得不可开交。
忙活了大半年,一座七丈高的碉楼和一座白墙青瓦的四合院在朱家湾落成了。
完工这天,三泰去斯木镇请来了一个草台班子,唱了一台戏。小地方的戏种,上不了大台面,不过是根据“二十四孝”的故事改编过来的《百里负米》《芦衣奉母》《卧冰求鲤》《卖身葬父》等几出小戏,另外也有一些插科打诨的段子。戏台就搭在三泰新落成的那座院子里。
吹拉弹唱唱念做打,山里人家哪里听过什么正经的戏文,都张着一张嘴睁大好奇的眼睛盯着台上。台上戏文浅显直白,戏子唱到心软处,台下的婆子媳妇们都唏嘘不已落下泪来。
两盏瓦斯汽灯把戏台照得如同白昼,台上戏中人物你来我往,走马灯似地转,演到妙处台下叫好声不断。
忽然大门外传来声音说,吴保长来了!吴保长来了!
三泰朝戏台上挥了一下手,正在上演的戏暂时停了一下。三泰和兰子走到大门外躬身相迎。吴保长是骑马来的,身后跟着的两个跟班,一人手里提着一盏风灯,肩上各挎着一条火铳。
吴保长一下马就说,老弟这里灯火通明,热闹得很,热闹得很哪,老兄我坐不住了,来捧捧场子,来捧捧场子!
三泰躬身作揖,说,一个草台班子,不敢惊动保长!
每年秋后,三泰都去永北城揽活,见过世面,场面上的话自然学了不少,平时派不上用场,没想到这回用上了。
三泰叫个短工,把吴保长的马牵到后院马厩饮水上料,这才把吴保长和他的两个跟班引到戏台前首坐下。兰子自去东厢房里忙活着茶水和点心。
怎么停下了?还叫乡党继续看戏嘛!吴保长说。
三泰朝戏台上一挥手,台上立马管弦齐鸣锣鼓响起。两盏瓦斯汽灯照得台上人物纤毫毕见,这一出唱的是《卖身葬父》。不一会儿,茶水上来了,兰子亲自向吴保长奉茶。
吴保长接过盖碗茶,用碗盖拂了拂水面的茶叶,啜了一口,转头对三泰说,到底是大地方来的女子,兄弟好福气,弟妹贤惠得很,堪比台上的七仙女嘛!
三泰说,哪里,哪里,保长夸奖她了!吴保长跟三泰客套了一番,继续看戏。
转眼到了秋天。收获完毕,要是往年这个时侯三泰又该肩上搭个褡裢,去永北城揽活了。自从种上罂粟以来,三泰不再去永北城揽活了,秋收后正是播种罂粟的季节。
谁也不曾想到,三泰没去永北城,倒是龙五爷从永北城来朱家湾了。
龙五爷带了他的那个小卫队,用四匹大青骡驮着八个木箱子,骑着他的那匹大白马来了,领头的正是去年护送兰子出嫁到朱家湾的那两个家丁。
龙五爷和他的小卫队一行十余人,还有四匹载重的牲口,在那两个家丁引领下,径自来到了三泰新造的那个白墙青瓦的四合院门首。
龙五爷的这副派头和阵式早惊动了三泰和兰子。三泰和兰子把龙五爷恭恭敬敬地迎进院子,进入堂屋,让龙五爷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磕头行了大礼。
行过礼,三泰说,哪阵仙风把干爹吹来了?
龙五爷说,想我女儿了,过来看看,顺便认认家门,以后走动起来方便些!
三泰说,是,是,不开亲是两家人,开了亲就是一家人,踩不断的铁板桥,以后还望干爹常走动!
兰子奉茶,龙五爷看了一眼兰子的腰身,轻身对三泰说,兰子有喜了?
三泰点头说,嗯,嗯,托干爹的福,有喜啦,有喜啦!
哦,好得很,好得很哪,龙五爷说,生产时可得派人去永北城报喜。
三泰说,一定,一定,到时一定派人跟干爹报喜!
寒暄了一阵子,龙五爷说,你们去把东西抬进来吧。
出去了几个家丁,不一会儿就把七八个木箱子抬进堂屋。龙五爷吩咐家丁打开箱子,只见前两个木箱每个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八条快枪,一共十六条快枪,全是清一色德国造的毛瑟步枪。其余六个箱子,每个箱子里装了两千发子弹。龙五爷把手一挥,一个家丁又呈上一个布包。那个家丁就打开布包,里面是二十封红梅红纸封就的银元。
三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说,干爹这是?
龙五爷端起矮几上的盖碗茶,用碗盖拂了拂水面的茶叶,啜了一小口,放下盖碗,用眼光扫了一下三泰。三泰隐隐觉得龙五爷眼里有一股凌厉之气,脊背仿佛被秋风吹了一下,凉飕飕的。
今年我要你扩大种植面积,那东西被称作黑色的银子,龙五爷说,既然是银子,你就得看住它,这就像个小孩抱着个金娃娃过闹市,难免有人起觊觎之心!怎么办?你得用枪支弹药来保卫它。
你这里,烟膏子质量好得很,龙五爷又说,这些钱你用来买地;我是个生意人,当着我女儿兰子的面,咱翁婿俩在商言商,这些钱和枪支弹药,我不是白给,要从下一年的烟膏子中扣除。
这一来,龙五爷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了。
三泰唯唯诺诺。兰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三天后,龙五爷带着他的卫队离开朱家湾,回永北城了。
山里的土地不值钱,三泰找了几家朱姓人家的土地卖主,一亩土地十个大洋就搞定下来。
在买卖土地这件事情上,兰子留了个心眼,所有地契上买方的署名都是永北城的龙五老爷的名字。买地的事办得很顺利。现在以朱远山的水碾房为中心,一夜之间,清水河边一百五十余亩土地变成了龙五老爷的土地。王三泰想在上面种啥就种啥,当然对外宣称的是,替永北城的龙五老爷种药材。
这一年王三泰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但事分轻重缓急。
对于王三泰来说,他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要把来年的一百五十余亩罂粟的种子播撒下去。他开始在朱家湾雇佣短工。每年秋后,大多数佃户闲了下来,王三泰很快就雇到三四十个短工。
罂粟这东西不择土地,却很需要肥力。为罂粟提供肥力最好的是草皮灰。这草皮灰就是把草烧成灰,然后把它均匀地散到土地上。朱家湾四周都是山岭,王三泰带领雇来的短工去山坡上铲草皮,把铲下的草皮运到地里,在秋后的某一天,王三泰在那些草皮堆上点了一把火。一时间,朱家湾上空风烟滚滚,遮天蔽日,虽然阳光最终还是穿透了浓烟落到地面上,但那层阳光惨淡而稀薄,几乎失去了热力。最奇怪的是夜间,远处传来几声夜猫子的叫声,小山一样的灰堆还冒着余烟,天空中就出现了一轮血色的月亮。
种植秋豌豆的时间,也正是种植罂粟的时间。
三泰播撒罂粟的种子需要河水。清水河边,那几架闲置了一段时间的竹水车又开始吱吱呀呀地工作了。它们从低处把河水一竹筒一竹筒地汲上来,倒进高架木槽,木槽再把河水引进岸边的田地。
罂粟的种子,比籼米籽还小,细如金黄色的尘粒,谁会想这么一粒种子种进土地,它竟会开出那么艳丽的花,结出鸡蛋大的果来。
罂粟无罪,它只是一种植物。人类划伤它的果皮,流出来的那些白色汁液,也无罪。有罪的是那些把罂粟的汁液提炼成毒品的人。
种植罂粟,不需要锄头,人们只需要散开草皮灰,用筷子在草皮灰上戳一个洞,放上罂粟的种子,再把草皮灰覆盖过来,在草皮灰上均匀地洒上水,让它在地里萌芽就行。
刚种下去的种子,也需要保卫。
接下来,王三泰开始招募乡勇,保卫自己的罂粟。第一个报名的,是朱家湾的朱大才。此人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了,当他从王三泰手里接过三块大洋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三叔朱远山家籴米。在乡下,一个银元可以籴米两石。这么丰厚的报酬,半天工夫,王三泰就在朱家湾招募了十五名乡勇。可是这十五名乡勇谁也不会放枪,就连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膛这样简单的事也不会。
不会放枪,还谈什么武装保卫罂粟,正宗德国造的毛瑟步枪在这些泥腿子手里还不是一根打狗棍?
在这件事情上,王三泰一下子就想到了沿清水河南下三十里处斯木镇的神枪手李应龙。王三泰决定聘请李应龙当教练。
李应龙是“白家米号”的一名伙计。“白家米号”是斯木镇上唯一的一家米店,独家经营从川滇道上运来的大米。
据说这一年,白家米号的掌柜白胡龙的马帮经过川滇道的九道拐时,有一伙土匪潜伏在那里,准备拦路抢劫。由于要上天险九道拐,白胡龙先让他的马帮在崖下歇息。这时“啾”地一声,左边的断崖上出现了一只苍鹰,并在断崖上空来回盘旋。
白胡龙指那只苍鹰跟手下的伙计打了个赌说,谁要是把这只鹞子打下来,到太平镇上时我请他逛窑子。
李应龙说,白掌柜此话当真?
白胡龙说,当真,只怕你打不下来!
本来是一句玩笑,谁知伙计李应龙“咔嚓”一声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膛,枪一上扬,那只老鹰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打着旋落到山腰的一堆乱石堆后去了。那堆乱石下面刚好潜伏着龙头山的土匪贺老六和他手下的一干兄弟。无巧不巧,那只老鹰刚好落在匪首贺老六跟前。
最后的结果是贺老六硬是没能发出那一声号令,眼睁睁地看着白胡龙的马帮驮着百十驮大米从自己的眼皮下过去了。
王三泰亲自到镇上来请李应龙。刚巧李应龙又去太平镇押运马帮了。白家米号接到飞鸽传书,说三天后马帮才能赶回。
王三泰在镇上等了三天。第三天午后,白家米号的掌柜白胡龙和他手下的伙计才押着马帮从太平镇回来了。
这李应龙的职责是帮白家米号押运马帮,一个月在斯木镇和太平镇之间往返一次,平时赋闲在家。三泰说明来意,并许以重金,李应龙痛快地答应了。不过,临行前李应龙担心东家有临时的差遣,又去号上告了半个月的假,这才随三泰来到了朱家湾。
5
朱远山的毛驴儿脚程慢,紧走紧走硬是用了两个时辰,他和他的毛驴儿才远远地望见了清水河边的斯木镇。
清水河到了斯木镇,河面变宽。河面上搭了一座钢丝吊桥,骡马和行人走在桥上,一晃一晃的,就像荡秋千。朱远山和他的毛驴儿晃过钢丝桥,朝镇上走来。
朱远山是骑毛驴儿来的,到达斯木镇上时已是晌午时分。他先把自家的毛驴儿牵进桥头丁家马店,嘱托店主丁七儿给他的毛驴儿上水上料,说下午还得往回赶。
丁七儿说,大老远来了,就不住一晚上?
朱远山说,不住了,不住了,两头有事哩。
他来到街上,街边这里一伙那里一伙围着一些人。有人围着个卖老鼠药的,他操着一口川北话介绍老鼠药的功效。有人围成一圈观看猴戏,场子中央有三只猴子,在耍猴人那面铜锣和鞭子的驱使下,做着各种滑稽的动作。有两顶骄子穿过街面,拐进街道东边的一个胡同,看起来是有人娶了寡妇或小老婆,又不愿声张的样子。
朱远山挤进那伙观看猴戏的人群中,看了会儿猴戏。当耍猴人停止猴戏,把一面铜锣伸到他面前讨钱时,他侧身钻出了人群。
日近晌午,朱远山肚子里空荡荡的,仿佛藏了一只咕咕鸣叫的鸽子,他在路旁随便找一家茶棚,钻进去点了一壶老茶,从褡裢中掏出一个饭团就着茶水,一口饭团一口茶水地吃起来。
朱远山是来告状的。
告谁?
告朱家湾富户王三泰,告他在乡下大面积地种植罂粟。
朱远山在他的水碾房旁边有一块沃地。往年他在这块地上种秋豌豆,今年他种下了罂粟。朱远山没种过罂粟,不过有活教材,王三泰怎样种,他也跟着怎样种。半个月后,王三泰的苗子长出来了,像极了春天莴苣,绿油油的,这里一大片那里一大片。而自家的那块地里,一苗不出。朱远山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同样的种子同样的土地同样的种作同样的管理,王三泰的苗一天天茁壮成长,而自家这块地里却光板板的,只有几只蛐蛐子在土旮旯下面叫?
后来朱远山想通了。问题肯定出在种子上,一定是王三泰在那些种子上做了手脚。
早年间朱远山仿佛听人说种植罂粟是犯罪的,要打进大牢要杀头。
王三泰呀王三泰,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朱远山咬了咬牙下了个决心,他要状告王三泰。
之前,朱远山找过吴保长。那天朱远山从他的水碾房旁边的那块地里归来,气不打一处来,他顺道去了村子东头的吴保长家。
吴保长喜欢打猎,家里养着三只猎狗。
这平时吃肉的狗和土狗就是不一样,吃肉的狗那叫声仿佛是从胸腔里蹦出来的,瓮声瓮气,叫人不寒而栗。朱远山刚到吴保长家院门外,院子里就传出来一阵狂吠,拴狗的铁链子似乎快要挣断了。朱远山小时被狗咬怕了,这会儿腿肚子直打颤。
谁在门外?吴保长朝着大门喊。
朱远山说,三哥,是我,远山,找你有事!
训练有素的猎狗跟土狗就是不一样,吴保长朝着笼子喝斥了一声,那三只狗就爬在铁笼子里悄声寂气了。
吴保长打开院门,朱远山左右瞅了一眼,四周没人,这才进了吴家大院。
朱远山进屋,坐下。
找我啥事?吴保长说。他继续用一块青布擦拭着他那支崭新的毛瑟步枪,连眼也没抬一下。
也没啥事,朱远山说,就是河边那些烟苗嘛,王三泰种的可是鸦片呢!
啥,鸦片?吴保长盯了朱远山一眼,兄弟,你可不敢乱说,那是药材,永北城龙五老爷托他种的药材!
吴保长又说,永北城的龙五老爷,你知道吧,就是县长的那个大舅子。说完用一块青布继续擦拭他那只正宗德国造的毛瑟步枪。
朱远山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哦,是药材啊,我没见过大烟,我还以为是烟苗哩,误会,误会!
之前,吴保长找过王三泰。
吴保长说,兄弟,你河边上种的那玩意儿真是药材?怎么我看上去那东西怪像鸦片的,今年的种植面积还不小呢,估计有一百五十余亩了吧?
王三泰说,药材,真是药材,是永北城的龙五老爷托我种的药材!
这龙五爷好像是县长的舅子,是吧?吴保长说。
是大舅子!王三泰说,你看我这记性,我这干爹呀,他听说您爱打猎,平时就爱弄个枪支弹药什么的,这不,前不久他托人捎来一支猎枪,叫我替他转交给你呢!稍晚些,我亲自把它送到府上!
吃了一盏茶,吴保长说,这几日豌豆地里的斑鸠正肥着呢,他要去豌豆地里打斑鸠啦。
走出院门外,吴保长回过头来对王三泰说,这药材好,这药材好着哩!
小小的斯木镇,镇上的人家有三分之一是白姓人家。镇长也姓白,叫白胡彪,是白家米号的掌柜白胡龙的大哥。这镇长白胡彪行伍出身,听说早年去过省城的陆军讲武学堂上过几天学,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退学了。
退学就退学吧,反正白家骡马成群良田沃地多的是,不缺吃不缺穿,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是正事。
白老太爷说归说,但到底还是为他儿子白胡彪在县里谋了个保安队队长的职务。白胡彪在干了三个月保安队队长,斯木镇镇长的职位空缺了出来,上头一纸任命书下来,白胡彪就被提拔做了斯木镇的镇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其间虽然换了很多任县长,但白胡彪的镇长一职却雷打不动,一直做了下来。
朱远山走进镇公所时,镇长白胡彪正坐在他宽大的紫檀木办公桌背后的太师椅上打盹。办事人员不敢惊动他,就叫朱远山在檐下候着。
朱远山朝办公的屋子里望了一眼,只见墙上左边挂着一副先总理像,右边挂着一面青天白日旗。过了半晌,白胡彪咳嗽了一声,那个办事人员赶紧进来替他沏了一壶龙井。白胡彪抿了一口茶,转过头来询问办事人员,有什么紧要事么?
办事人员说,倒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来了个山民,说要告状,现在正在檐下杵着。
白胡彪说,叫进来!
那个办事人员就把朱远山叫了进去。
铲烟队是第二天中午开进朱家村的。
那时,王三泰和聘来的几个乡勇正在院子里吃晌午。吴保长火烧了房子一样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一进院子就说,三泰,快,快,铲烟队来了!
王三泰从来没见过吴保长还么犯急过,他赶紧吐出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那口米饭。院子里,几只鸡仔冲过来抢食王三泰吐出来的那口米饭。
铲烟队,啥叫铲烟队?王三泰说。
吴保长一跺脚说,嗨,就是铲你烟苗的队嘛!不晓得哪个狗日的去镇上吃了报口,白镇长亲自率队来了,一行三十多人,已到了我那保公所!
王三泰刚要冲出院子,却被吴保长叫住了。你要去哪里?吴保长一把抓住王三泰。王三泰说他要去面见白镇长,当面领罪。
吴保长说,三泰你急糊涂啦,罪是要领白镇长也要见,可眼下正是晌午,你看人家白镇长大老远地来了,脚也没歇一下水也没喝一口!
哦,是,是,是,我这就安排晌午!三泰说。
这就对了嘛,啥事都要分个轻重缓急嘛,吴保长说。接着他凑近王三泰的耳朵,如此如此地安排了一番,回他的保障所去了。
这头三泰忙活开了。
第一件事,三泰打开一个小小的樟木箱子,从箱子里掏出一盒去年留下一盒烟膏摆在堂屋左边的那张矮几上,在矮几旁边安了一张躺椅。
第二件事,三泰叫兰子打开钱匣子拿出两个银元托乡勇李五儿去村中买了一头肥猪一只肥羊。
第三件事,三泰叫来本家侄儿王七斤,让他拿着两个银元去猎户赵打山家购买去年冬天赵打山腌制的那一对熊掌。
其实,这三件事都是吴保长安排下的,王三泰只是照做而已。
最后一件事是王三泰自己想出来。三泰进屋说,兰子,把干爹捎来的给你坐月子补身子的燕窝挑两个出来,用最好的冰糖熬上!
兰子说,三泰,要不咱也别折腾了,白镇长不就是要铲烟苗子么,由他铲了干净,咱正好不种那害人的东西!
三泰说,你说不种就不种啦,永北城那头咋交待,那些枪支弹药,还有那两千大洋,他会白给?现在咱就是人家手头的棋子哩!
兰子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烟枪是白胡彪自带的。过足了烟瘾,白胡彪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人也变得精神了起来。三泰向兰子递了个眼色,兰子端上了那碗燕窝。
白胡彪说,这是啥?
王三泰说,燕窝!
你这里还搞得到燕窝?白胡彪说。
三泰说,是永北城的龙五老爷送来给他女儿补身子的。
哪个龙五老爷?白胡彪说。
就是县长的大舅哥,永北城郊灵源的龙五老爷嘛!吴保长插话说。
这燕窝倒是个稀罕物哩!白胡彪说。
镇长趁热吃,这东西大补!王三泰说,听说是从一个叫什么泊尔的国家带过来的。
吴保长说,尼泊尔。
王三泰说,对对对,就是从这个尼泊尔国带过来的,你看我这记性,简直让狗吃了!
白胡彪说,我在镇公所闷得慌,就想来这山里散散心,打打猎,倒让你们费心啦!
王三泰说,说哪里话,镇长是一个镇的镇长,能来咱这里一趟,是咱的福气哩!
吴保长也说,就是,就是,白镇长平时公务缠身,难得出来散散心,这趟出来了就在山里多呆几天,咱这里穷山恶水啥都缺,就是不缺獐子麂子黄羊野兔这些野味!
第二天,王三泰和吴保长安排了一场盛大的狩猎活动。一大早,镇长白胡彪带着手下三十余名兵丁,吴保长牵了三头猎狗,王三泰也带了那十五名乡勇,另外叫上了猎户赵打山,一行四五十人去龙头山打猎了。
也就是这一天,王三泰家每一块地里的烟苗几乎都遭到了盗窃。被盗窃的烟苗不多,一块地里也就是那么三五株,如果不细心察看,还真发现不了一块地
里有那么三五株烟苗遭到了盗窃。
6
最近王三泰很纳闷,朱家村几十户人家,几乎人人见了他都绕道而行。实在绕不过去时,那些人低着头急急地就过去了。王三泰跟他们搭话,他们也只是嗯嗯啊啊,答非所问。这是咋了?一个村子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会儿咋都变成了这副样子!王三泰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还是是兰子破解了这个难道。
兰子说,记得那天你说烟苗地里有盗窃的痕迹,你说过这话么?
王三泰说,我说过这话。
兰子说,那么你想到是谁盗窃了这些烟苗么?
王三泰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过来。
那么问题又来了,王三泰说,他们把这些烟苗种在哪里?
种在自家院子里,兰子说,要不了两年,这里没人种庄稼啦!
四个月后,罂粟成熟了。王三泰忙着收烟熬膏,当他带着鸦片膏子来到永北城郊龙五老爷府上时,龙府正在发殡。
他一打听,说是龙五老爷殡天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王三泰彻底懵了。三泰本来想把烟膏子交出去的,可是龙府上下乱成一片,也没个主事的,就没交成。
这龙五老爷人强命不强,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个傻子儿子,是第五房姨太太生的,七八岁了,痴痴呆呆的,成天在院子追着自己的影子跑。如果没个专人看护,他会跟着自己的影子跑出府外,一直跑到广阔的田野里去。倘若是春天,他喜欢在那里捉蜻蜓,用一根丝线拴住蜻蜓的脚,让那只蜻蜒像一只小型的风筝一样,在田野上空飞,这时他嘴里会发出呜呜的欢呼声。
正是这个傻子儿子要了龙五爷的命。那天婢女翠兰带他在花园里玩耍,玩了一阵,翠兰觉得累了,就坐在廊子下歇息。坐着坐着,倦意袭来,一不留神,翠兰就扶住廊下的栏杆睡着了。龙五爷的傻儿子就跟着影子走,不一会儿就出了大门。这一回,他的影子把他带进了一个长满水葫芦的池塘。捞上来时,那个傻子鼻孔里嘴巴里塞满了淤泥,身上缠满了水葫芦白色的根茎。
龙五爷活埋了婢女翠兰。从此,龙五爷卧床不起,病了四个月,最后也一命呜呼了。
刚把龙五爷葬进祖坟,他的七房姨太太就闹着分家产。王三泰想把膏子交上去,结果还是没交成。看来这龙府大势已去,再没个主事人了。王三泰决定把那些鸦片膏子卖到烟馆去。
可是这回永北城也变了模样,大大小小的烟馆都遭到了查禁,门上一律贴着封条。街上行人很少,每个人都是那么行色匆匆。王三泰想去红云巷翠云轩问问老鸨柳翠儿,这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翠云轩也遭到了查封,老鸨柳翠儿不知去向。
从红云巷出来,王三泰去了“兰子挂面店”。
“兰子挂面店”没被查封,只是食客稀少得很。三泰点了一碗挂面,过了半晌,跑堂的才端上了一碗挂面。三泰问那个跑堂的,这城里发生什么事了?
跑堂的说,这世道变天了,县长挨了枪子儿了!就在这时有一队军纪严明的队伍喊着口号从街道上走过去,一直走到衙门那边去了。
王三泰打了个激灵,赶紧低头吃挂面。吃完挂面,他扛着货匆匆离开了县城。
山里一如既往,还是那样宁静。三泰回到家里,把他在永北城的遭遇说了一遍。
兰子说,这下好了,再也没人胁迫咱啦!
兰子又说, 这世道恐怕要变天啦,三泰,这两年咱是跟着龙五爷做坏事哩,那东西不晓得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往后咱别种了,把那些土地都退回去,咱种不了那么多土地,只留河边那三亩水田就够了,财多伤身哩!
三泰说,你知书达理,我听你的!
第二天,兰子叫三泰在自家的院子里控了一个坑,把那些鸦片膏子全部投入坑里,铺上一层生石灰,再往坑里倒水。生石灰遇到水,一下子就沸腾起来,坑里冒出一阵白色烟雾。烟雾散尽后,坑里只剩下了一层灰色的石灰浆。
接下来,兰子开始着手处理河边那一百五十余亩土地。
兰子叫三泰挨家挨户通知过去,叫他们来取回地契。三泰拿着一面铜盆当锣,一路敲打下去,边敲边喊,退地啦,退地啦,龙五老爷退地啦!
不一会儿,所有出售了土地的人家都聚齐在小院里。
见兰子捧着个木匣子出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我们没有赎金啊,三泰媳妇,你叫我们拿啥退地?
兰子说,各位叔伯,你们先听我说,其实我不是龙五老爷的干女儿,我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十六岁就被我那抽大烟的亲爹卖到龙五老爷家做丫环,我恨透了鸦片!
兰子说,我们家三泰只是替龙五爷种鸦片,如今龙五爷殁了——
兰子刚说到这里,众人嚷开了,什么?龙五爷殁了?
兰子说,是的,永北城的龙五爷殁了——几房姨太太闹着分家产,家里已没了主事人。
兰子说,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要大家把地契领回去,这地契大家要妥善保管,今后可以作为退地的凭证;这是龙五老爷的地,当初立下白纸黑字,这一点地契上写得明明白白,至于赎金嘛,现在龙五老爷殁了,赎金也就没了!
小院子里欢腾起来,原先变卖了土地的人家又拿回了土地,都念叨着兰子的好,都说兰子得人心,这件事处理得很妥当。
众人散去后,兰子说,现在咱家只剩下河边三亩水田了,你不会怪我吧。
三泰说,你知书识理,我听你的!
兰子说,你看这龙五爷吧,那么大的家财,到头一空,落得个家破人亡,可见平时不积阴德,财大伤身,再说眼看着孩子就要出世了,我们得为后人积点阴德!至于那些枪支弹药,咱还得留着,世道乱了,这些东西说不定有一天还会派上用场。
三泰说,你知书识理,我听你的!
这一年秋天,河边那几架大水车闲置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吱吱呀呀地工作了。被水车汲上来的河水,经过高架木槽的导引,哗哗地流进河边的田地。这个秋天王三泰拾掇好自家的三亩水田,撒上了秋豌豆。撒豌豆那天,朱远山又钻出他的水碾房,来到三泰的地边看三泰撒豌豆。
兄弟今年不种那东西啦?朱远山说。
三泰说,不种了,不种了,那东西害人哩!
朱远山说,去年弟妹给的那几个种子成活了,我延了种,今年我倒想种一荐呢。
显然,朱远山在撒谎。给他的那些种子,兰子是煮过的。那样的种子能育出苗来,这不等于说煮熟的鸡蛋又孵出了小鸡。不过,此地无银三百两,朱远山欲盖弥彰,这不正好说明他是去年盗窃烟苗中的一员么?三泰想,这真是不打自招啊。
三泰说,我劝你也别种啦,种了也白种,永北城大小几十家烟馆都贴上了封条,你往哪里卖?
朱远山说,我往乡下卖,这东西紧俏得很哩!
种植豌豆的季节,也正是种植罂粟的季节。清水河边,又有几个人凑过来跟三泰闲聊,他们都说他们买到了种子,今年正准备种一荐罂粟呢。
聊了一阵,三泰卷起袖子又开始干活。
近来王三泰干活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这干活的劲头来源于半个月前,兰子为他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兰子裹着一双小脚是干不了活的。不过这有啥要紧,三泰想,自己有的力气,能养活娘儿俩,自己只要每日间想想孩子,想想兰子眉间的那颗豌豆大的胭脂痣,这辈子干再苦再累的活都值了。
自从嫁到朱家湾,兰子最远只去过斯木镇,去了三次。兰子脚小,每次去斯木镇都是骑着厩里的那匹毛驴去的。
斯木镇上有一家卖书的铺子,兰子每次到斯木镇都要去那家书铺里买几本书。
三泰最喜欢看兰子坐在院中的那棵石榴树下看书的样子,一看就是半天。有时,兰子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他才晓得田地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就赶紧走开了。当然,三泰忙外兰子忙内,一到屋里兰子就把他服侍得妥妥贴贴的,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样过下去,挺好,挺好!三泰想。
7
逢七是斯木镇的集天,也就是说,农历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这三天是斯木镇的集日,上一场集和下一场集之间隔着十天。
每到集日,山民用马匹驮着山货往镇上赶,活跃在川滇边界的行商也往镇上赶。白家的米号在这一天生意极其兴隆,那些大大小小的商铺生意也极其红火。玩杂耍的,走亲戚的大多也集中在这一天。
斯木镇三面临水,一面靠山,从外界进入斯木镇必须要通过河上那座吊桥。
腊月初七这一天,从斯木镇赶集回来的人说,斯木镇河边的那座吊桥断了,死了十几个人和几匹骡马。连接镇子和外界的吊桥断了,最着急的是镇上的白家,于是由白家挑头,贴出告示说,要重修河上的吊桥,叫山里人家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修桥的时间定于下月十五。
兰子说,孩儿他爹,要不咱也捐一点,修桥补路,为孩儿积点阴德!
三泰说,捐!捐多少?
兰子说,两百大洋,你看咋样?
三泰说,就两百大洋。
修桥那天,三泰早早地赶到了工地。这回主事的是白家米号的掌柜白胡龙。白胡龙抬了一张太师椅坐在桥头,旁边设一张方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案下放了一个笸箩。募捐活动开始了,陆续有人往笸箩里扔钱,一个铜子两个铜子。逢到有人往笸箩里扔一个银元时,白掌拒站起来拱拱手,随即叫号上的伙计记下那个人的名字。
大家都想早点把桥修好,捐款的人很多。
三泰走上前说,我捐两百大洋!
他取下肩上的褡裢,往笸箩里一抖,那些散装的银元哗啦啦地掉进了笸箩。
白掌柜赶紧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向三泰深深地鞠了一躬。三泰也拱了拱手,回了礼。
请先生留下姓名!白掌柜大声说。
不必了!说罢,三泰转身离去。
看着三泰的背影,白掌柜说,这人是谁?
募捐的人群中,有人认得三泰。那人就说,他是此去三十里地朱家湾的王三泰。
所以至今斯木镇外清水河边,一块被荒草掩没了半截的石碑上还刻着王三泰的名字。
许多大事注定要在这一年发生。
先是南边响起了枪声,一股土匪攻破了斯木镇,镇长白胡彪带着几个家丁,拖家带口,翻山越岭,逃到北边的永北城去了。那股土匪抢劫了白家米号,白掌柜白胡龙被活埋在清水河边的沙滩上。带头的土匪正是盘踞在龙头山猖獗于滇西北一带的贺老六及其手下的那股土匪。这股土匪在太平镇抢劫时被人民解放军滇西剿匪纵队团团包围,经过激烈的战斗,匪首贺老六带着他手下四十多人侥幸逃脱后,躲进了深山老林。人民解放军滇西纵队正要进山追剿这股残匪时,突然接到了新的战斗任务。就这样这股土匪在深山老林里呆了一阵子,又出来四处抢劫了。
那天逢七,正是斯木镇上的集日,许多赶集的人走到斯木镇外清水河边的吊桥头时,听到镇上的枪身,折身回来了。最后一拨回来的人说,那股土匪抢了白家米号的大米,过了吊桥,正往山里赶来。
朱家湾是个小小的村子,只有五六十户人家。
自古土匪占山为王,靠的就是险峻的地势。显然,这股土匪朝朱家湾方向扑来是有意的。朱家湾只有两条小道可通外界,一条向北,翻山越岭,可达永北城。一条沿河南下,穿越龙潭一线天,可达斯木镇。东西则壁立千仞,连鸟儿都飞不过去。现在只要把南北方向的两条小道一堵,这里完全就成了一小块与世隔绝的地方。
土匪从南来,朱家湾已乱作一团。
三泰有枪支弹药,这个时侯他再不站出来,朱家湾就要变成土匪窝啦。
三泰不允许朱家湾变成土匪窝,他把朱家湾所有人都召集到了自家的院门外的那块场坝上说,去年练过枪的,快跟我去碉楼里取枪!咱得把土匪堵在龙潭一线天外,其他人进我院子,躲进碉楼!
当三泰率领十几个乡勇赶往一线天时,已经来不及了,那股土匪已越过了一线天,正向着朱家湾扑来。在开阔的平地上与土匪展开较量,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三泰只好下令后撤,边撒边放枪,以此来延缓土匪前进的速度。
现在,三泰的院子里碉楼里挤满了乡民,哭声喊声响成一片。吴保长是最后才提着枪进入三泰的院子的,他从铁笼子里放出了他那三头猎狗。
快,上碉楼!三泰喊。
三泰的碉楼共四层,每层有四个射口,整座碉楼一共十六个射口。三泰在每个射口安排了一条快枪。
村子里枪声一响,打头阵的是吴保长的那三头猎狗。它们率领着村里四五十头土狗冲向敌阵。这伙土匪抢劫过许多村寨,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猛的狗。
贺老六骂了一声,该死的畜生!他拔出手枪,叭地一声,吴保长的那只领头的猎狗应声而倒,喉咙里发出“呜——”地一声惨叫。
他娘的,敢打我的狗!吴保长朝土匪放了一枪,刹时碉楼上枪声响成一片。那伙土匪的嚣张气焰被压了下去。
他娘的,遇到硬骨头了!贺老六骂了一声,手一挥,那股土匪撤退了两百多米,躲到场坝那头的土坎下面去了。这头吴保长剩下的两头猎狗率领村中那四五十头土狗趁胜追击,一直追到了场坝边上。这回它们不敢过分靠近坎下的那股土匪,但也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就这样,土匪只要从土坎下一冒头,坎上的狗就叫成一片,狗一叫碉楼里的立马就开枪。贺老六带领那股土匪冲锋了三次,三次都被压制下来,退回到土坎下面去了。
最后这一小股土匪在朱家湾没占到丝毫好处,烧了几间民房,沿着小道往北边的永北城方向去了。
三个月后,这股土匪被人民解放军滇西剿匪纵队歼灭在离朱家湾三十里地的一个叫沙家坝的小山村。
8
1950年春,朱家湾驻进了两个工作队,一个是铲烟工作队,一个是土改工作队。铲烟工作队武装铲烟,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把朱家湾的烟苗铲除干净了。土改工作队也很快就把朱家湾的阶级成分调查清楚了。
朱家湾有两个地主,一个是吴保长,一个是朱远山。
吴保长占有土地九十亩,朱远山占有土地四十五亩。吴保长还因为当过民国的保长,开过公审大会后被处以枪决。朱远山在文革中成为重点批斗的对象,最后上吊自杀。
王三泰家虽然在清水河边只有三亩水田,但他家在旧社会建了一座碉楼和一座青砖四合院,被划为富农。
一九六四二月,兰子死于干病,死时人瘦得就像一具骷髅。
最后还要说的是,王三泰的那座碉楼被他儿子王家兴撤到一半时,出现了一个夹层。夹层里有两只大木箱和五只小木箱。小木箱里装的全是子弹。大木箱里装的是步枪,一共十五支清一色德国造的毛瑟步枪。按照王三泰的临终遗言,王家兴把它们全部交给了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