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琳 西北大学
《文物》一刊中有一篇观民所著题为《访逍遥园草堂寺后记》的文章,是观民二访草堂寺之后针对其中文物提出的质疑,文中通过对鸠摩罗什舍利塔的研究推出了逍遥园与草堂寺的具体位置。①笔者于今年清明节初次拜访了这座千年古刹,正值清晨早课,寺中诵经之声空灵悠远,山中晨雾弥漫缥缈虚无,归后深感于草堂寺承载的历史价值与延续的大师精神,便作此后记以整理姚秦至今草堂寺的遭遇,在此基础上以寺中的历史遗存为证,以前辈学者的研究为鉴,探讨鸠摩罗什法师与草堂寺的因缘,乃至后来三论宗东来二祖僧肇与华严宗澄观、宗密在草堂寺传法的经历,进而从人物精神的角度评判草堂寺的历史价值。
目前,学界对于草堂寺的研究多集中在寺内遗留文物的考证以及进一步争论草堂寺与逍遥园的位置差异上,有文献记载把二者混为一谈,认为草堂寺本在逍遥园之中,也有学者认为逍遥园是后秦一所重要的皇家苑囿,与草堂寺相距甚远,至于寺内的鸠摩罗什舍利塔也颇具争议。②总而言之,在实物上的考证研究居多,大范围的综合性研究还有所欠缺。据已有的资料可知草堂寺位于今陕西省户县草堂镇,因为临近终南山圭峰,也被称为圭峰草堂,原本属于东晋十六国时期后秦所建大寺的一部分,鸠摩罗什被姚兴迎入长安后在此居住,苫草为堂翻译佛经,因而得名。姚秦被灭之后,长安陷入混战,大量僧众纷纷南逃,北方盛极一时的文化中心也开始向南方转移。③
公元444年,北魏太武帝灭佛,长安所有的寺庙都遭摧毁,草堂寺也在其列,直至北魏孝武帝重修草堂寺,并令臣僚查访鸠摩罗什的子嗣,给予帮助才有所改观。然而577年北周武帝灭佛,草堂寺再遭劫难,隋朝建立之后统治者推崇佛教,草堂寺又被恢复,唐朝时草堂寺改名为栖禅寺,但是旧名未废,在盛唐之世草堂寺也迎来了它的中兴之时,净土高僧飞锡、华严四祖澄观、华严五祖宗密都曾入住草堂寺,在此弘法,直到唐武宗发动影响深远的“会昌灭佛”运动,草堂寺也未能幸免于难。宋之后到民国命途多舛的草堂寺又几经烧毁重修,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1953年印度总理赫鲁来华访问,周恩来总理拟陪同参观草堂寺,借此机缘寺院得以修缮。但是好景不长,到了文革时期,红卫兵冲进寺庙,砸毁佛像,焚烧经书,毁坏法器,僧人大多还俗,社会乱象导致庙不是庙,僧不是僧,一时之间草堂寺破败不堪。④
直到1993年谛性大师担任住持后,草堂寺的面貌才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今日的草堂寺,除却传统佛寺都有的天王殿、钟鼓楼、大雄宝殿、大悲殿、法堂、三圣殿、地藏殿、藏经楼之外,还有僧肇堂、定慧禅师碑亭、烟雾井、鸠摩罗什舍利塔、逍遥园大草堂栖禅寺宗派图碑、鸠摩罗什三藏纪念堂之类独一无二的历史遗存。例如其中,钟楼保存着一口明代万历十九年铸造的大铁钟;大悲殿是草堂寺现存最古老的一座殿堂,修建于清乾隆年间,殿中供奉观音,因此也称观音殿;藏经阁中以二十七枚梵文贝叶经以及影印宋版《碛砂大藏经》最为珍贵;舍利塔南有一口小井,据说当年建塔之后,塔前就生出了莲花,姚兴派人挖掘,发现莲花的根一直连着鸠摩罗什舌舍利,就保留了这口从未见过水的浅井;鸠摩罗什三藏纪念堂内供奉着一尊楠木鸠摩罗什雕像,是日本佛教日莲宗安奉于此的。⑤可见在谛性大师的带领下,草堂寺的规模逐渐扩大,影响也与日俱增。
历经千年沧桑,草堂寺已不再是最初的模样了,幸而有记载可寻,后世还可以窥得当年草堂译场的辉煌,涅槃而生的草堂寺也终于可以在和平之时寻得一片安宁之所在,接受新时代。
提及草堂寺就不能不谈到鸠摩罗什,罗什法师于公元401年12月抵达长安,当时已经年过半百,经历过幼年时的贵族生活,少年时的名满天下,中年时的国破被俘,甚至无奈破戒以及滞留凉州十七年不得传法的罗什,飘零半生,终于到达长安,可以实现当年向母亲立志把大乘佛法传到震旦的诺言。据记载后秦国主姚兴笃信佛法并且颇有自己的见解,又十分重视招揽天下名僧,因此罗什初到,姚兴就以国师之礼迎接,二人一见如故,连续几天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第二年,姚兴就请罗什到终南山北圭峰脚下的大寺翻译佛经,同时挑选了一批约八百多位僧人组成的僧团到译场跟随罗什译经,而草堂寺位于大寺之内作为罗什主要的活动地点就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座国立佛经译场。⑥
关于姚兴对罗什的重视程度,记载有皇帝让罗什娶妻留子的故事,姚兴的想法不同于吕光对罗什的捉弄,只是考虑到罗什太有智慧了,如果能有一个和他一样有智慧的儿子,那于国于佛都是幸事,于是姚兴挑选了十二个绝色美女,赐给罗什,并为他在寺院外单独盖了房子。罗什没有办法推辞,后来留下了两个儿子,这就产生了一些不良影响,更有僧人开始肆无忌惮地破戒,为了制止这些乱象,一次罗什和僧人们一起过堂的时候,准备了一根针,对僧人们说谁能够像他一样把针吞下去那就可以像他一样破戒,众僧都十分惭愧,再也不敢效仿了,⑦尽管这些记载有传说的成分,但足可以见得一代大师充满戏剧性的命运。
鸠摩罗什在长安的主要功绩有二,其一是翻译出了大量的经典并且质量很高,现存的有四十多部,三百多卷,例如《百论》《中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等经论中系统地介绍了根据般若经类而成立的大乘性空缘起之学,而且在译法上开始运用意译的方法,力求不失原意又能保持语趣。其二是培养了大量佛学人才,罗什门下弟子最多时达到三千多人,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十哲”“八俊”“四圣”,其中“十哲”包括僧正、僧肇、僧睿、道融、道生、昙影、慧严、慧观、道恒、道标,“八俊”是上述“十哲”的前八位,“四俊”一般指的是僧肇、僧睿、道融、道生四人,⑧他们各有所长,译经论道,形成了一个以罗什为核心的长安僧团,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在有所体悟之后也有了自己的著述,到各地传讲佛法。
公元409年,罗什在长安圆寂,在逍遥园火化,留下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舌舍利,因此皇帝姚兴为他在草堂寺修建了舍利塔。⑨纵观罗什在长安草堂寺的岁月,虽然只是他人生中的短短几年,但也正是他事业辉煌的几年,这对于后秦佛教的发展以及民间的宗教信仰都有很深远的影响。罗什一生坎坷的命运也恰似这千余年以来草堂寺的磨难变迁,草堂寺对于罗什有着不同的意义,而罗什之于草堂寺更是举足轻重。
西北大学玄奘研究院院长李利安教授认为所谓祖庭应该具有以下几个要素:其一在历史上被奉为宗派祖师的人生前著书立说、译经弘教、收徒传法的寺院;其二在历史上被奉为宗派祖师的人圆寂后舍利供奉的寺院;其三被奉为祖师的人出家和驻锡过的寺院。因为一个宗派的祖师有很多位,而且祖师生前活动和圆寂后舍利供奉的寺院又有很多,所以一个宗派就会有很多祖庭。然而,今日的实际情况却是被奉为祖庭的寺庙不多,原因有四,一是很多具有祖庭资格的寺庙已经湮没无存了;二是受中国传统宗法制的影响,寻祖更容易趋向一个单一的祖庭,因此很多寺院没有得到名分;三则是宋代之后八大宗派的特色逐渐消失,禅宗成为了主流,各个宗派的祖庭也就不受重视;最后是因为中国佛教宗派传承谱系并非是绝对严格的,祖师的追奉存在争论。然而不容置疑的是,目前草堂寺被尊奉为三论宗、华严宗、日莲宗的祖庭。⑩
首先是隋朝吉藏大师以罗什翻译的《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为依据,创立的三论宗,尊奉鸠摩罗什为三论宗中土初祖,而草堂寺作为罗什的译经场和舍利供奉地被奉为三论宗祖庭。罗什的弟子僧肇被认为是三论宗东土二祖,当罗什还在凉州的时候僧肇就不远万里求法拜师,一路上战火连天,颠沛流离,等见到罗什法师时僧肇已经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罗什见到这位远道而来的年轻人有意试探,便说“修道之身,本来清净”,僧肇答“真心守本,妄念不生,身本清净,何论衣冠”,罗什认为僧肇是他的弟子中最有定慧者,⑪此后僧肇就一直跟随在罗什法师左右,到长安开始翻译工作之后,僧肇写出了著名的《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涅槃无名论》,收录在《肇论》之中。然而由于从小家里比较贫穷,身体也不好,跟随罗什之后又拼命学习译经,僧肇积劳成疾,在罗什法师圆寂后的第二年,仅三十一岁的僧肇也撒手人寰。后世的三论宗人十分推崇僧肇,常常有“什肇山门”的说法,僧肇的学说也被视作三论宗的正系。⑫
其次是华严宗,唐德宗时期,印度乌荼国国王进献《四十华严经》,唐德宗请罽宾国般若三藏翻译此经,并召五十七岁的华严宗四祖澄观入译场担任勘正并作疏,因此澄观入住草堂寺。高僧宗密跟随澄观阐扬华严宗义,被奉为华严五祖,唐代晚期,宗密主持草堂寺,在此期间经历了甘露之变,宰相李训在政治斗争中失败了,逃到终南山投奔宗密,但是依然没能逃脱宦官的追杀,宗密因为藏匿李训而获罪,他认为自己与李训是多年老友,佛法的真谛就是遇到危难要出手相救,就算因此而死也是本分,宦官敬佩宗密的气概就不再追究此事。唐文宗曾多次召宗密到内殿问法,宗密去世后被奉为定慧禅师,在草堂寺中立《唐故圭峰定慧禅师碑》,记述了宗密的生平和贡献,碑首由书法家柳公权篆额,碑文由裴修书写,是难得的唐碑精品。⑬至于日本的日莲宗是依据罗什所译《妙法莲华经》七卷为依据而创立的,因此也奉罗什为祖师,草堂寺为祖庭,每年都会有大批信众从日本远道而来参拜。⑭
以上是学界认可的三个以草堂寺为祖庭的佛教宗派,可以想见受罗什法师的影响草堂寺成了许多佛教信徒的朝圣之地,罗什宣扬大乘经典不拘束于一宗一派,却使得后世宗派纷纷前来认祖,为草堂寺吸引了数不胜数的高僧大德。
诚然,作为一个千年古刹,草堂寺是历史的见证者,至今寺内仍保留的主要文物有十二项,即姚秦三藏法师鸿摩罗什舍利塔、唐故圭峰定慧禅师传法碑、金草堂辨正大师塔铭碑、宋重修建福院碑、元皇太子领旨重修草堂寺碑、元大草堂栖禅寺宗派图碑、清乾隆重修草堂寺碑、雍正皇帝救封僧肇碑、唐太宗赞罗什法师诗碑、历代名人题诗碑十九方、影印宋债砂版大藏经一部以及明代万斤大铁钟一口,⑮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然而历代大师留给草堂寺的更有价值的遗物远不止这些。
罗什法师的一生经历了多次反转,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他的信仰,然而在草堂寺透过史书,后世见到了一个依旧坚定虔诚的法师,在译经的过程中态度十分严谨,直到一字一句完全妥当的时候方才落笔成文。也有学者认为罗什的后半生其实是无奈的,他对于佛学的研究幼年时已属精深,志向本来十分远大,在西域推广开大乘之后,甘愿经历千难万险传法中原,但是他没有想到在踏上中原的土地之前自己已经破戒,已经没有度化众生的资格,因此只能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到译经上,一生没有自己的著述,众生能够给他的最高的称赞也就只有一声法师而已,因此罗什才在圆寂之前一定让众弟子印证,舌不焦烂,则我所译无误。当年罗什母前往天竺之前问过“方等身教应大阐真蛋,传之东土唯尔之力,但于自身无利,其可如何”,罗什的答案是“大士之道利彼忘躯,若必使大化流传,能洗悟蒙俗,虽复身当炉镬苦而无恨”,⑯无论是在混沌无为的凉州,还是面对思路清奇独一无二的姚兴,罗什都践行着苦而无恨的原则。并且罗什始终抱有学术宽容的态度,他本人是大小乘兼修,弘扬大乘时又不分教法宗派,容纳一切法,欣赏一切僧,即便立场不同,依旧视释道安为“东方圣人”,奉庐山释慧远为“东方护法菩萨”,虽然终其一生都未曾谋面,仍毫不吝啬与其分享所悟,解答疑惑。跟随着他一路漂泊的僧肇大师也是如此,虽然生命短暂,但是有流传后世的《肇论》开创一宗,少年时家贫,历尽艰难拜师罗什,后来拼命学习,译经的工作又十分辛苦,为了求得大道真心,不以自己的身体为身体,积劳成疾,英年早逝,配得上“秦人解空第一人”的称赞。澄观大师在七十岁高龄时收宗密大师为徒,坚持弘扬佛法,不死不休;宗密大师为搭救落难友人,虽死无悔。⑰这些佛门高僧同样都是入世为人,他们的身上都彰显着人性的闪光点,都很明确自己毕生所追求的目标,并且无怨无悔无止无休的为之努力,如此是信仰的力量,也是大师的信念。
历史之所以有价值是在于对现世的价值,历史人物受人敬仰不只因为传奇的故事,更因为可贵的精神,这是一种永不过时却永远难得的品质,无论信仰有无,总要有一种精神的力量,草堂寺正是在这种力量的笼罩之下,至今仍保有着它独特的魅力。
纵观中国历史,春秋战国时期涌现出了第一批大师,至圣先师孔子,亚圣孟子还有老庄申韩等诸子,魏晋南北朝时期涌现出了第二批大师,诸如竹林七贤,什门四圣等玄学者、佛学家,民国时期出现了第三批大师,诸如王国维,陈寅恪,傅斯年等先生,其后至今,各界都在叹息难出大师。可以见得大师辈出的年代一定是思想自由的年代,后世的学者以及受当代教育而成长起来的青年学生都缺少陈寅恪先生所说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没有“思想之不自由,毋宁死耳”的气魄。无论是什肇师徒还是澄观宗密师徒,都把为实现心中信念而忘却生死看作理所应当,这也是符合中国传统儒学的,孔子认为应杀身成仁,孟子认为要舍生取义,这并不是轻视生命,而是敢于为了实现生命的价值而不懈努力,这就是当代青年人也须秉承的大师精神,为人理当有所追求,有所坚守,有利彼忘躯的大爱,这就是草堂寺的大师精神,也是所谓的烟雾奇观消失之后,草堂寺依旧香火不灭的根源。
注释:
① 观民:《访逍遥园草堂寺后记》,《文物》1958年第5期。
② 吴宏岐:《关于后秦逍遥园与草堂寺的几个问题》,《历史地理研究》1998年第3期。
③ 杨作周:《三论祖庭草堂寺今昔概况》,《法音》1995年第9期。
④ 黄凯:《三论宗及其祖庭——不二法门》,西安: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31页。
⑤ 黄凯:《三论宗及其祖庭——不二法门》,西安: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62-169页。
⑥ 黄凯:《三论宗及其祖庭——不二法门》,西安: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4-55页。
⑦ 释慧皎:《高僧传》,《鸠摩罗什一》卷2,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51页。
⑧ 释慧皎:《高僧传》,《鸠摩罗什一》卷2,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51页。
⑨ 释慧皎:《高僧传》,《鸠摩罗什一》卷2,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53页。
⑩ 黄凯:《三论宗及其祖庭——不二法门》,西安: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27页。
⑪ 释慧皎:《高僧传》,《释僧肇》卷6,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48页。
⑫ 释慧皎:《高僧传》,《释僧肇》卷6,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49页。
⑬ 黄凯:《三论宗及其祖庭——不二法门》,西安: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64页。
⑭ 黄凯:《三论宗及其祖庭——不二法门》,西安: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71页。
⑮ 杨作周:《三论祖庭草堂寺今昔概况》,《法音》1995年第9期。
⑯ 释慧皎:《高僧传》,《鸠摩罗什一》卷2,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47页。
⑰ 王宏涛:《华严宗及其祖庭——月印万川》,西安: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