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论艺宗尚一个“淡”字,可谓广为人知,当代研究者也屡屡撰文,为之阐说或推扬,然而不同论者对“淡”的含义理解互有差异、各有侧重,其中也不乏解读失当者。
据董其昌自述,他认为不论诗文或书画,关键在于是否能达到“淡”的至高境界。其最具代表性的言论,如《诒美堂集序》云:“昔刘邵《人物志》以平淡为君德,撰造之家有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淡是也。世之作者,极其才情之变,可以无所不能,而大雅平淡,关乎神明。非名心薄而世味浅者,终莫能近焉,谈何容易?”[1]《跋魏平仲字册》云:“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繇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2]又《画禅室随笔》中云:“余性好书,而懒矜庄,鲜写至成篇者……然余不好书名,故书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书不苟且,亦不免名使耳。”[3]由上述可知,董其昌所倡导的平淡、古淡,不仅指向书作的风格、审美层面,还针对书家的精神、品格层面,所谓“名心薄而世味浅”、“不好书名”等更明显带有对道德、价值取向的评判色彩。因此,有论者顺沿董氏的言论后,得出如下看法:“正因为他能‘不好书名’,因而其书中‘稍有淡意’,可见人的心胸襟抱直接影响到书法的品格,故能“淡”与否,不在功力而系乎人的心志淡泊。”[4]对此看法,笔者持怀疑态度,联系董其昌一生治艺、从政的复杂经历,将“淡泊名利、不系于物、不恋于名”等赞誉之词径直冠于其身,恐值得商榷。另外,也有论者对董其昌“以淡为宗”书学思想背后的道德伦理观有所涉及[5],虽未能充分揭明,但也提示出:不能将董其昌书论观点与其实际作为做一简单、粗率的对应和互证;从“书之淡”到“人之淡”或反之,并非一定是顺理成章的。
董其昌书论、跋语中,多处见其与元代赵孟頫一较高下,对赵书加以或委婉或直接的批评,显然他并未淡泊于书史之名。《容台别集》卷一、卷二中有数则如下:
“邢子愿谓余曰:右军之后,惟赵吴兴得正衣钵,唐、宋皆不及也。盖谓楷书得《黄庭》、《乐毅论》法,吴兴为多。要亦有刻画处。余稍反吴兴,而出入子敬,同能不如独胜,余于吴兴是已。”
“邢子愿侍御尝为余言,右军之后,即以赵文敏为法嫡,唐宋人皆旁出耳。此非笃论。文敏之书,病在无势,所学右军,犹在形骸之外。右军雄秀之气,文敏无得焉,何能接武山阴也!”
“行间茂密,千字一同,吾不如赵。若临仿历代,赵得其十一,吾得其十七。又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赵书无弗作意,吾书往往率意。当吾作意,赵书亦输一筹,第作意者少耳。”
“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此赵吴兴所以不入晋、唐室也。《兰亭》非不正,其纵宕用笔处,无迹可寻。若形模相似,转去转远,柳公权云笔正,须善学柳下惠者参之,余学书三十九年,见此意耳。”
这些文字透露出董其昌极其鲜明的争胜意味。赵孟頫在元代直至明中期的书法史上确立其地位的重要标志在于复古,在于追尚魏晋古法,而董对赵书的批驳、责难毫不留情面,一句“不入晋、唐室”直接针对要害关键。虽然综合董氏的论书来看,董对赵也确乎不乏称赞之词,比如跋《赵文敏头陀寺碑卷》云:“生平见赵承旨书,皆不及此卷,有右军之灵和,迥出怀仁《圣教序》远矣。”[6]自元至明,二百余年来,入董氏法眼者,似仅赵子昂一人。但是董氏欲超越赵孟頫,成为新一代书坛盟主的愿望时时流露,他称“今眼目为吴兴所遮障”,必须要突破赵氏的笼罩。
除了与赵孟頫一争高下之外,董其昌还积极构建自己的云间书派(松江,古称华亭,又别称云间),与吴门书派相较相抗。[7]“云间派”之称本不是董其昌所创,较早提出这一概念的是明代文坛后七子领袖王世贞。其跋《三吴楷法十册》中,将松江的陈文东与二沈(沈度、沈粲兄弟)命名为“云间派”,他评价这三家的书法是“圆熟精致,有《黄庭》、《庙堂》遗法,而不能洗通微院气,少以欧、柳骨扶之,则妙矣”[8],也即虽有长处,但留有院体习气,骨力偏弱。因此王世贞并没有把“云间派”提至很高的位置,相比而言,他更欣赏吴门书派,称“天下法书归吾吴”,“吾吴中自希哲、徵仲后,不啻家临池而人染练,法书之迹,衣被遍天下,而无敢抗衡”[9]。
对于王世贞的以上论说,董其昌并不认同,他先后作跋表明异议。一跋曰:“国朝书法,当以吾松沈民则为正。始至陆文裕,正书学颜尚书,行书学李北海,几无遗憾,足为正宗,非文待诏所及也。然人地既高,门风亦峻,不与海内翰墨家盘旋赏会。而吴中君子,鲜助羽翅,惟王弇州先生始为拈出。然兰之生谷,岂待人而馥哉?”[10]王世贞认为,祝允明、文徵明二人,当时书家无人能抗衡,董却说文徵明不如陆深(字子渊,谥文裕)。如果说此跋尚且只是单纯地抗争王说,那么另一跋则在抗争之外,更以巧妙方式推出了自己在云间书派传承发展中的地位和怀有的抱负。跋曰:“吾松书自陆机、陆云,创于右军之前,以后遂不复继响。二沈及张南安、陆文裕、莫方伯稍振之,都不甚传世,为吴中文、祝二家所掩耳。文、祝二家,一时之标,然突过二沈未能也,以空疏无实际,故余书则并去诸君子而自快,不欲争也,以待知书者品之。”[11]董其昌将云间书派的源头上推至西晋,又列举出数位明代初年以来的云间书家,极力将其连贯成一条沿承有绪的脉络,为这一书派正名,并且强调吴门文、祝二家未能超越二沈,最后以一句“余书则并去诸君子而自快”,表明自己作为云间书派的后续中坚力量,将超越前人、凌驾于吴门书家之上的决心。此时的“不欲争也,以待知书者评品之”看似“风轻云淡”,实则传达了他在明代乃至整个书法史上“争得”地位的自信。
除了上述跋文,董其昌在其余品评、题跋中也时时怀着“月是故乡明”的情感倾向,对云间一带书贤多有夸赞。如《崇兰帖》题词中,他将莫如忠父子比作羲、献再出;他评沈度书法“端楷绝伦,极得晋人风致。百余年来,无有出其右者”;评张弼道,谓“若无意有意,或矜庄如礼法之士,或潇洒如餐霞之人,虽与希哲同学醉素,而狂怪怒张则希哲不免,翁无是也”。还有据《墨缘汇观·法书·晋陆机平复帖》载,董其昌对此帖多所赞誉,称“右军以前,元常以后,惟此数行为希代宝”。董氏使尽气力、推举乡贤,而其用意更在于为自己壮声势。他构建以自己为核心的云间书派,以此抗衡日渐式微的吴门书派,如此强烈的流派意识和竞争意识,何来“不好书名、不欲争”的自夸呢?
董其昌不只在书法艺术领域内颇好争名,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同样汲汲于功名。虽然他曾说过“缨冠为墨池一蠹也,知此可知书道,无论心正,亦须神旷耳”[12]此类的话,但他为保住自己的“缨冠”、求得仕途通畅,也是费尽思量的。晚明政治气候多变,政坛环境复杂,董其昌能够功成身退,绝非易事。董其昌交游广泛,善于凭借各种机会获取重要人物(如大学士许国和王锡爵、内阁首辅叶向高等)的提携和帮助,且能跟随时风之变,调整自己的政治立场。以董其昌对叶向高和东林党人的态度变化为例,可见一斑。天启四年(1624)叶向高辞官,后魏忠贤权势膨胀,东林党受打压,董其昌便远离东林派,结好阉党,他在此时撰文并书写的《康义李先生传》便是力证(李康义之子李鲁生,是魏忠贤“十孩儿”之一)。此文后有魏广微题跋两段,魏氏亦是宦官集团的主要党羽。董其昌此举换来了官级更高的南京礼部尚书一职,他在天启五年(1625)2月赴任南京之前,又画《松溪幽胜图》和《山水》轴作为赠礼,示好于年轻的阉党官员冯铨和孟绍虞。然而在魏忠贤垮台,东林党人重占上风之后,他又与东林集团重建联系,为高攀龙写像赞,为周宗建题字“首忠”,为左光斗著传记等等。[13]董其昌晚年嘱托长孙董庭集结整理自己一生的诗文著述,且冠名以《容台集》以传后世,他对“礼部尚书”的重视如此显见,又怎是“缨冠为墨池一蠹”这一句话所能轻易掩盖的?
由于受到中国古代书论中“书如其人”这一观念的“裹挟”,后世论者易从“字淡、人淡”的角度,理想化地认知董其昌。通过对董其昌在书法艺术领域和晚明政坛的种种作为的分析,笔者认为,董氏的“尚淡”说不能与其书风、人品做一简单对应。人性的复杂和隐秘性,书作生成和传播的多维度,书法艺术表现的限度和可能性等等,这一系列问题当融化在历史中时,都需要我们以更谦慎、更细腻的态度去探究,董其昌只是其中一个既具有特殊性又不失普遍性的个案。
注释:
[1](明)董其昌《容台文集》卷一,明崇祯三年董庭刻本。
[2](明)董其昌《容台别集》卷一,明崇祯三年董庭刻本。
[3]《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548页。
[4]王镇远《中国书法理论史》,黄山书社1990年版,第399页。该著于2009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重版发行时,仍保留了这一论述。
[5]蒋炜《董其昌“以淡为宗”的书学思想》一文(《中国书法》2012年第3期)论及:“董其昌以古淡为标准讨论书法,一方面基于其创作实践的认识,另一方面儒家的道德伦理观念也表现在他的书法评论中,即书品与人品的关系问题。”
[6](清)吴荣光《辛丑销夏记》卷三,清道光刻本。
[7]参见黄惇《再论“云间书派”》,《风来堂集——黄惇书学文选》,荣宝斋出版社2010年版。
[8](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一,明嘉靖刻本。
[9](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五十四,明嘉靖刻本。
[10](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明)董其昌《容台别集》卷三,明崇祯三年董庭刻本。
[13]参见李慧闻《董其昌政治交游与艺术活动的关系》,《董其昌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