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新等著《中国戏剧演进史》的著述特色与传习价值

2018-01-24 05:04徐芳芳
关键词:张大戏剧

■徐芳芳

为张大新牵头编撰的这部皇皇巨著撰写书评,有种佛头着粪的感觉,内心可谓惶恐不安,不敢对其品头论足。只能将读后感受,连缀成文,以与读者交流。

目前,学术界通用的戏剧史均为独著或二人合著,而刚刚问世的《中国戏剧演进史》则是由张大新教授带领的一个学术团队合力完成的。他事先对撰写教材的体例、内容、学术规范等提出统一要求,尔后根据合作者各自所长进行章节分工,他本人主笔撰写了相当一部分,并审阅修订了全部书稿。即使是合作者执笔的章节,从结构安排到问题探讨和剧作解读,再到初稿修改和提升,都倾注了主导者的智慧和心血。该教材规模宏大,结构严谨,从上古戏剧萌生到清代地方戏兴盛,以戏剧形态演进为历时性线索,展开全面系统的梳理和论述。与其他戏剧史相比,本书的撰写者均为从事戏剧史教学的一线教师,内容的丰富性与实效性是显而易见的。这部专著吸收了此前戏剧史研究的最新成果,关注戏剧研究的前沿动态与当下的戏剧生态,是一部体系完整、融科学性与思辨性于一体、富有动态历史感和鲜明当代意识的学术新著。本书凝聚着主创者数十年的思维成果和教学心得,闪烁着丰富的感性体悟与理性阐释的光华。笔者试从以下五个方面概括和体认本书的学术特色和传习价值。

一、系统性与理论性的统一

《中国戏剧演进史》最显明的特征就是体系周严,舒展自如。从宏观上说,本书有两条线索,其一是从戏剧的发轫、演进、突变的纵向线索追踪戏剧演进的动态过程,及与之相伴相生却鲜为人知的戏剧理论的提炼与建构。该教材分为上下两册,共23章,其中上册的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十三章,下册的第一章、第四章、第十章均是通过大量文献梳理考证凝成的戏剧理论结晶;用七章的篇幅来论证中国戏剧的漫长演进过程与多姿多彩的戏剧形态是该教材的一大亮点。其二是以作家作品为切入点对戏剧史中的戏剧现象进行解剖分析,以富有当代性与思辨性的观点来重新解读经典。如此,纵向与横向贯穿结合的撰写体例保证了该教材的理论性与系统性。该著作包含了对元代曲论与明清戏曲理论的系统阐释与科学概括,使得曲论的建构与作品研究互相印证,相映生辉。同时,编著者注意到作家、作品与曲论的有机结合。

在总结中国戏剧发生衍变规律的同时,反思学术问题,尤其是对学术界尚未形成定论的观念进行大胆的反思与严谨的推理,拾遗补缺,对戏剧史进行新的建构与必要的完善。在论述中国戏剧成熟繁盛时,作者从开封在宋金时期经济文化中心的地位出发,围绕汴京坊市合一城市格局的形成所促进的瓦舍文化的繁盛,论证了宋金杂剧进入古典戏曲成熟形态的诸多原因和文化史意义。作者认为,北曲杂剧是在金政权南迁汴梁后逐渐趋向成熟的。北曲杂剧成熟的关榫是曲牌联套音乐体制的确立,形成于北宋时期的诸宫调是北曲的不祧之祖,而词调向曲调的转化是在金代多民族音乐融会变革的历史进程中完成的。贞祐年间金政权南迁汴京,使这一委顿百年的戏剧之都再度焕发生机,在动荡岁月中沦落社会底层的文人才士与乐工优伶的密切合作使得北曲杂剧迅速进入成熟阶段。作者不仅看到了剧作家、剧场变革对戏剧发展的影响,更看到了地位低下的优伶对同样沉沦下僚的剧作家的鞭策与鼓舞。因此,作者提出了剧作家、剧场、艺人构成的三位一体模式才是戏剧健康发展的保障。成熟戏剧形态出现之后,作者还着力探寻剧作家与演员、观众三者之间的有机联系,并以此为基础勾勒出戏剧繁盛、演化、变革的艺术进程。另外,本教材还注意到戏剧诸要素与社会制度、思想意识、民俗文化互相依存的关系,注重戏剧史现象之间所存在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见,该教材不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片面研究,更不是对学界观点的简单罗列与死板堆砌,而是对戏曲史诸多问题的积极回应与详细梳理。

该论著善于从总体上把握事物的本质,进行系统全面的研究。在元杂剧分期问题上,无论是王国维之三分法还是郑振铎之二分法,均不利于对艺术生态演化的进程作动态的考察,且易于把元代文学的发展处理得过于简单甚至机械。考虑到当时经济、政治对元杂剧艺术的干预与影响,该论著采取北京师范大学李修生之三分法,将元杂剧分为前期、中期、后期。在此基础上,作者依据元杂剧的发展态势,总结归纳出更加科学的分期:黄金时期、过渡时期、蝉蜕时期。

戏剧是一门综合性艺术,戏剧史的构建需要考虑影响戏剧发展的诸多要素。张大新参照出土文物和历史文献对元杂剧趋向成熟的时空予以综合考量,指出近半个世纪以来出土的宋金杂剧雕砖、壁画、戏台等文物遗迹,多集中在由汴京衍射出的豫西北、晋东南等地,足以证实我国戏剧脱胎成熟于宋金时期的中原地区。由此可见,张大新挂帅撰写戏剧史的思路相当清晰,不是管中窥豹、一叶障目式的研究,而是根据戏剧之综合性艺术特点,对剧本文学与舞台演出的具象特征予以综合观照,是对戏剧文学、戏剧文物、戏剧文献的全方位研究提炼与总结。因此,该教材不是传统研究模式的戏剧文学史,也不是当下流行的戏剧形态史,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戏剧演进发展史。

《中国戏剧演进史》的逻辑性与系统性,既表现在整体章节框架的设计上,也具象在章节内容的布局和作家作品的解读和认知方面。从方法论角度来看,该书做到了有的放矢和纲举目张。无论是对历史文献和戏曲文本的征引采撷,还是对馆藏戏曲文物或田野调查获得的图像实物,都详加辨析,谨慎择用,不轻易做出草率判断。在编纂过程中,写作团队努力将文化人类学、宗教学、心理学等研究方法融入戏剧史的研究与撰写中,既兼顾系统性与理论性的统一,也着力挖掘、彰显某一时期剧作家映现在经典剧作中的鲜活个性和张扬的人格精神。

二、文献性与原创性的契合

《中国戏剧演进史》建立在大量文献史料的基础上,对自古及今的戏剧史料进行比勘择取。尽管诸如《尚书》《吕氏春秋》《史记》《说文解字》《十三经注疏》《太平广记》等都是学界耳熟能详的著作,但将上述文献典籍恰如其分地运用到戏剧史描述中,成为探索戏剧源头的有力证据,足以体现出张大新等先生对文献史料娴熟的驾驭能力。全书上编前三章对中华戏剧的“起源-形成-发展-成熟”之动态进程的考述论证,是最见撰著者文献功力和原创性探索精神的精彩篇章。本书课题组在前辈时贤众多关于戏剧起源的论辩中,经过审慎的分析判断,赞同采纳王国维“戏剧,当自巫、优二者出”(王国维,3)的观点,即“戏剧起源于原始宗教祭祀仪式”,为此采集丰富的文献文物史料,沿着戏剧艺术生成的漫漫路径,展开缜密的探索与考述,将戏剧孕育萌生的源头指向远古的庄严而神秘的巫祭乐舞,由上古先民朴素的图腾崇拜产生的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观念,追溯由承担着沟通神人关系之宗教使命的“巫”导演的祭祖祭天活动中“祝”和“尸”的引导扮饰功能,再由蜡祭中“尸”扮饰动物灵魅到“掌蒙熊皮”驱傩逐疫的方相氏,更进一步由“灵”优扮作水神山鬼发展到优孟衣冠的装扮政治角色和傀儡表演进入公私宴飨,直至角抵戏《东海黄公》以角色扮演表演故事的形式展示在公众面前,宣告中华戏剧的脱胎成型。对此,张大新等归纳指出:“肇端于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的原始巫术,既催生了歌舞,也孕育了戏剧的胚胎。循着巫—祝—尸—灵的衍生轨迹,我们寻索到了后世戏剧‘角色扮演’的基因;从掩映在郊天祭祖与驱傩逐疫祭祀仪式中的歌舞装扮元素,由模糊到清晰地勾勒出‘以歌舞演故事’的漫漫行迹。”(张大新等,17)同时,他对存有争议的戏剧史问题进行严肃的甄辨与思考,努力谋求以多种思维方式予以科学的阐释。其中既有对前辈学者既有成果的继承吸纳,也包含某种程度的超越。比如他站在史学与文学贯通的立场上,对北宋坊市合一的格局、瓦舍勾栏的创设、百戏竞争等宋杂剧腾涌的奇观做出如下论断:“瓦舍勾栏商业运作带来的演出竞争,使作场其间的戏剧百戏同时面临着机遇与挑战,为占领市场、争夺观众、增加票房收入,杂剧戏班不失时机地吸纳诸艺之长,训练演员,编撰剧本,形成了编演互动的表演机制,加速了戏剧沿着职业化、规范化的道路步入成熟阶段的进程。……勾栏演艺对观众的吸引和争夺,激励着杂剧艺人不断提高表演水平、调整演出格局、推出新人新作。受市场规律的驱动,演员、观众、剧场、剧本等四要素逐渐具备,戏剧走向成熟已指日可待了。”(张大新等,450-452)其思辨性的理路与澎湃激越的语言表述,令读者在情绪感染中称许认同其学理性的分析和归纳。

这种依据史志文献与戏剧文本的独立思考,对经典剧目的创作主旨和思想意蕴予以深刻解读和大胆推论的例子,在这部戏剧史著作中俯拾皆是。比如对学界长期聚讼的《琵琶记》主题的矛盾性和戏剧主人公蔡伯喈的人格分裂现象,本书结合南戏原型《赵贞女》做出如下鞭辟入里的分析论辩:蔡伯喈在《赵贞女》和《琵琶记》中的行为与结果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赵》剧中反映的那个时代下文人无行虽受到民众和道德的谴责,但他们自身尚能有自己的价值选择,勇于追求并敢于负责,他们身上体现了一股凌厉向上的气息。两相比较,发现《琵琶记》反映的是在礼教的束缚下,元代文人地位的实际下降和处境的恶化。②笔者行文感情色彩浓郁,褒贬鲜明,对《琵琶记》作者创作动机与伦理现实之间的矛盾所导致的戏剧主人公自主人格丧失、性格分裂,给予了冷峻却不失辩证的剖析评判,让读者透过这部争议较大的经典剧作,得以洞悉元末正统文人尴尬的处境和补天无术的局促心态。

在《长生殿》中,编者摒弃女色祸国论,抛却史家秽语,以现代视角重新审视杨玉环的形象。在变数极大、争宠求荣、纵情滥欲的帝妃关系之外,编者细心揣摩文本意旨,通过往昔里爱恋君王、兵变时忠事君王、升天时永为夫妇的诸多典型事迹,果断地将历来备受争议的女人定格为“执着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③。

值得一提的是,该教材还对重要的戏剧史现象进行了一些矫正和补充。以往学者谈到汤沈之争时,往往对汤显祖的认可更多,对沈璟却频频讥讪,忽视或者弱化沈璟对戏剧史发展的重要推动作用。本书编著者则认为,汤显祖主要在曲本上下足功夫,其贡献主要在创作实践上;而沈璟则从戏曲音乐与戏曲理论上作出了突出贡献。因此,我们不应该厚此薄彼。同时,作者对毁誉参半的李渔给予较多笔墨,不仅触及其生平思想,还对其创作的新鲜奇特的《传奇十种》进行深度诠释,肯定其对后世喜剧创作的贡献与建构古典戏曲理论体系的业绩。

至此,笔者再次触及这部厚重的戏曲史时,不禁感慨:中国戏曲史研究的鼻祖王国维对戏曲贡献如此之大,一百年前他就响亮明确地提出:“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王国维,1),其撰写的《宋元戏曲史》也是我国第一部戏曲史。但是,我们在学习王国维,研究王国维时,应该批判地接受其学术观点,补充其学术空白。在张大新等主编的教材中,对其观点进行了必要修正。王国维首次提出宋金两代是我国戏曲的形成时期。张大新等没有亦步亦趋,而是经过多方考证后,更加理性地提出汉代是华夏戏剧的形成阶段,而宋金元则是戏曲的成熟时期。作者在充分占有史料的基础上对戏曲成熟时期的问题进行严密考辩,答案是简洁明了的。从《宋元戏曲史》的问世,到今天多部权威戏曲史的诞生,到张大新等的《中国戏剧演进史》的付梓行世,整整百年时间。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学术研究亦不断展现绚丽的前景。

三、历史性与情境性的贯通

张大新等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待学术问题,不是孤立地研究剧作家与作品,而是从多元互通的视角来观照审视。在触手可及、司空见惯的文献文本材料中,作者凭借多年积累的学识见解、敏锐的学术眼光,往往能在耳熟能详的史志笔札中抉微知著,提出新见。作者多年从事古代文学与古典戏曲研究,能够对作家生平、戏剧创作、艺术成就给予全方位分析。同时,作者把这种经过仔细研读作品,然后再跳出作品,将文学、史学治学方法引入戏剧史研究中,对戏剧作品予以整体把握和细部解析,常常发前人所未发。对作家作品进行分析考量时,作者将剧作家及其作品尽量还原到当时发生的历史背景,予以准确精当的分析概括。在进行戏剧作品分析时,结合时代背景与作家身世,该论著将剧作家放在特定历史情境中,探寻人物内心感受,要言不烦,切中肯綮。且看下文作者对白朴身世及其心理世界的分析:受父辈屈辱经历的影响,尤其是其父执元好问与元廷所保持的不即不离的灵活态度,使白仁甫选择了一条较为稳妥的中间道路:既与蒙元政权的上层人物频繁交往,但又不轻易介入权力机构,竭力维护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这种看似游刃有余、实则首鼠两端的两难窘境,导致了白朴在保持清高自许的个体人格和实现传统文人功业理想二者之间进退失据的困惑和徘徊。(张大新等,203)从史学立场出发,对白朴的身世进行深度挖掘,不难发现这种遗民情结对其日后创作产生的持久影响。通过对白朴不愿出仕做官却游走于蒙元贵族之间的纠结内心进行分析与解剖,对重新审视作品、发掘其戏剧史价值具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在此,张大新通过寻索剧作家早年境遇来揭示其创作心态,体会其塑造人物的心理动机,洞若观火,让读者感知到活跃在作者笔下的每一个血肉丰满的舞台形象。

同样,被朱权诋訾为“琼筵醉客”“可上可下之才”的关汉卿,在张大新等看来,却是以佯狂玩世、任诞风流的行为方式顽强地表现自我,抗衡强权和罪恶社会,彰显其卓然独立、维护正义、崇尚自由、敢作敢为的人格精神,是传统理性精神与游牧文化共同孕育的近古人文解放思潮的先驱,闪烁着近古时期文化转型乃至人文解放思潮涌动的光华。与关汉卿的评骘较为相似的是,马致远一度被认为落后、消极、悲观厌世的“马神仙”。张大新等通过对其剧作与身世分析后郑重指出:马致远的人生态度真诚执着,对残酷现实的认识清醒睿智,但处世方式却不免消极虚幻——他所追慕的神仙世界,其实是与现实保持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间“桃花源”。

在对具体剧作评点时,作者往往从剧作家生存的时代背景来分析其创作心理,以此来解剖剧作内涵。对于元代后期出现的为数不少的公案剧,作者给出如下解释:“元廷实现南北一统后所实施的一系列政治举措,带来了社会的稳定与经济的复苏,从长期战祸中挣扎出来的黎民百姓有了一个比较安定的生活环境,蒙元统治集团对传统儒学的尊崇和提倡,对于重建伦理秩序和道德观念起了保障和促进作用。受其影响,洋溢在前期社会剧尤其是公案戏中的强烈批判精神逐渐弱化,代之以对清官廉吏的颂扬和对信义道德的劝化。”(张大新等,367)在《桃花扇》中,侯、李入道之举备受学界攻讦。编者则试图从孔尚任自身的入道归隐的出世思想中找到其选择啸傲山林的无奈,并在森严的满清律令中找到“儒从而释道不从”的缝隙,以软抵抗的形式保持对前朝的忠诚。“最终的入道归隐,也是一种反抗,一种在国和家毁灭之后积极主动的抗争。”(张大新等,765)另外,该著不仅通过对剧作家生存的时代背景与作家境遇来反观剧作人物的心理世界,还通过对历代曲论与创作对应关系的观照论述,将剧作时代精神和情感意蕴的分析提升到理性认知的高度。

戏剧作品虽不是戏剧史的主体,却是戏剧史的重要内容。一部戏剧史是由众多剧目构成的,正是这些经典名剧支撑起这座穿越时空的戏剧大厦。应当说,在经典剧目解读进入疲软阶段时,本书能不断寻求新视角,独辟蹊径,使历代经典剧作焕发出异样的风采和旨趣。这部戏剧史专著的一个突出的亮点就是:通过还原剧作家生存的真实历史,走近剧作家隐微的内心世界,借用史学观照与心理学分析的方法,贴近剧作家的心理与现实,重新体认其剧作的思想内涵和艺术光华,给读者以新颖独特的感受。

四、文学性与思辨性的交会

《中国戏剧演进史》的语言具有浓郁的文学性与强烈的思辨性特点。张大新等先生以文学创作的激情来从事戏剧史撰写,其笔下文字炳炳烺烺,生动有趣,有很强的可读性。同时,作者善于思考事物之间的因果联系,透过现象看本质,凭借着严密的逻辑思维来探究剧作的真谛,呈现出丰沛的文学性与缜密的思辨性交互生发的著述特点。

在整部著作的字里行间,映现出作者守护传统戏剧文化、播撒文明种子的责任心和担当意识,有着知识分子的执着与作家的激情。作者能将其内在的澎湃激情诉诸笔端,使其学术著述浸润着浓郁的情感质素。循着作者的思维路径,时而激昂慷慨,时而温婉妩媚,时而涓涓细流,时而势如破竹,璧坐玑驰,富有鲜明的个性化情感特征。这与作者敏锐而缜密的思辨力与感情充沛、富有人情味的语言特征是分不开的。且看作者对纪君祥《赵氏孤儿》的精辟论析:“身处污秽之中,接受长期的生不如死的考验,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思虑筹划着为赵氏复仇的大计,这需要何等的毅力和顽强的意志?如果说公孙杵臼以撞阶捐躯的壮行义举树立了崇高的道德风范,那么,在屈辱艰辛的‘负罪’生涯中度过二十年漫漫长夜,最终让罪恶昭彰的败国祸首束手就擒,以莫大的自我牺牲精神换得人间正道复归的义士程婴,则用全部的忠诚和心血塑造了天地间最完美的人格!”(张大新等,244-245)情感充沛,逻辑严密,且可读性强。在其富有鲜明情感色彩的文辞中,浸透了作者对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念的认同,程婴这一“义士”的形象也在作者诠释的过程中再次升华。如此,以真性情撰文,使得静态的戏剧史充满了理性的思考与人性的温情。面对纯粹抽象的学术争端,作者能够给予富有诗意的诠释,不教化,不说理,却字字珠玑,富有哲理性与趣味性。

与上述经典剧作人物形象分析摇曳生动的文学语汇交相辉映,《中国戏剧演进史》在涉及学界存有争议或理论性较强的章节中,则更多地显示出课题成员宽厚的理论根基和精于思辨的气质风采。本书上册《元代戏曲理论的发轫与拓展》与下册《明清戏曲理论的建构与完善》遥相呼应,联袂生发,简要而明晰地梳理了中国古代戏曲理论的发展脉络,辨析阐述了诸多曲论范畴和实践命题,实现了戏剧史现象描述与学理性把握的有机融合,从整体上体现出这部戏剧史著作的理论属性。论及元代戏曲理论的开拓性贡献,本书分别对胡祗遹、燕南芝庵、钟嗣成、夏庭芝、陶宗仪在肯定元杂剧社会功能、褒扬艺人才智技艺、为杂剧作家树碑立传等方面的胆识卓见做出精要的评析,并将其置于古代曲论演进发展的动态进程中衡估各位先贤的理论贡献。

史之研究,重在严谨,语贵平实;文学创作,激情难得,灵感尤重。本书作者以真性情驾驭戏剧史描述,游刃有余,舒放自如,尤重以多情之笔,兼赅春秋笔法,使得本书既洋溢出浓郁的文学色彩,又不失于严密的逻辑性和令人信服的思辨性。

五、学理性与适用性的兼容

戏曲的宗旨在于厚人伦、美风化。《中国戏剧演进史》承载了传播人伦风化的道义责任,并将古昔之人伦典范引入当下,运用思辨之笔,饱蘸情感之墨,或褒之,或斥之,……以现代思维、现代视角、现代审美来重新审视戏剧文学的伦理内涵和教化属性,具有鲜明的人文性特征。整部戏剧史宛如一面穿越时空的铜镜,折射出历代政坛的风云变幻和黎民大众的离合悲欢。整部教材是对戏曲所承载的传统文化核心价值的弘扬和维护,自始至终洋溢着对英雄主义与爱国主义的褒奖和颂扬。针对元代前期历史剧,张大新等指出:该时期历史剧是被战乱抛入社会底层的一代文士心理与现实的逆向折光,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浸润着郁勃苍凉的民族意识和悲壮亢奋的时代精神。蒸腾其间的是对历史兴亡的沉痛伤悼,对民族正气与英雄主义的深情呼唤,对强权肆虐的丑恶现实的焦灼与针砭。④

众所周知,蒙元政权得到巩固后,随着剧作家境遇的转变与杂剧创作中心的南移,元代后期杂剧呈现出整体衰落的趋势。这一阶段的元杂剧由于艺术成就不高、形式老套、宾白陈旧拖沓等,一度被后世研究者所诟病。张大新等却从现代审美角度去审视这些剧作,并从剧作所呈现的积极思想内涵上给予客观公允的评价。且看作者对秦简夫剧作的评骘:“可贵的是,在他的功利劝化色彩十分浓厚的家庭道德剧中,非但没有兜售重义轻利、贬斥商贾‘游食之民’的世袭偏见,而是对靠勤苦经营获利致富且具有古道热肠的正直商人大加褒奖,努力寻找儒、商之间在道德判断、价值取向等方面的契合点,试图架起一座使两者相互沟通的桥梁,藉以遏制贪欲,救世劝俗,重构温馨和谐的伦理秩序,显现出带有鲜明时代特色的新思想和新观念。他的《东堂老》《剪发待宾》等杂剧堪可视为那一时期富有崇高社会责任感的剧作家沉挚思考的艺术结晶。”(张大新等,358-359)可见,无论是对剧作家还是对剧作,张大新等从不做简单武断的颂扬或贬斥,而是从思想内涵与文学功能的层面给予较为中肯的评价。在他看来,后期杂剧作家的创作是时代环境所造成的,后期杂剧是对传统文化价值体系与家庭伦理道德的重构。在思想上,或劝善惩恶、遵礼守义,或呼唤亲情、救治人伦,或反思历史、借古喻今,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针砭规讽价值。同样,对于生活在由传统农耕文明向现代都市文明转型期的现代人来说,传统戏曲所蕴含的最朴实、最温情的价值观念仍然给人以正能量,不啻为最贴切、最奏效的心灵疗方。可以说,具有美风化、厚人伦的传统戏曲,必将产生穿越历史的精神力量和艺术魅力。

注解【Notes】

①这一分期方法形象直观地描述了元杂剧的发展轨迹。详见张大新等著《中国戏剧演进史》(上册),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81-82页。

②出自本书编纂者之一卜亚丽在《艺术研究》(2003年第2期)上发表的文章。

③《长生殿》侧重于讴歌“精诚不散、终成连理”的主旨,因此,张大新等对杨贵妃的评价具有超越历史史料局限、回归剧作本身的合理性。见张大新等著《中国戏剧演进史》(下册),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745页。

④结合元代前期的历史和剧作家的处境,张大新等对元代前期历史剧的评判带有主观抒情和客观论证的特征。见张大新等著《中国戏剧演进史》(上册),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41页。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东方出版社,1996年。

[Wang,Guowei.History of Xiqu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Shanghai:The Eastern Publishing Co.Ltd.,1996.]

张大新等:《中国戏剧演进史》,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

[Zhang,Daxin,et al.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Theatre.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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