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苑
普林斯顿大学著名哲学教授亚历山大·内哈马斯(Alexander Nehamas)的尼采研究代表作《尼采:生命之为文学》①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尼采:生命之为文学》,郝苑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在当代英语世界中占据着重要的学术地位。尼采这位哲学家的文学特质,让他的作品吸引了大量的读者,但这也导致了严肃的职业哲学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并没有认真对待尼采。在许多英美哲学家看来,尼采更像是一位诗人、文学家甚至神秘的先知。直到20世纪50年代,普林斯顿大学知名哲学教授瓦尔特·考夫曼研究尼采的里程碑作品《尼采:哲学家、心理学家、反基督者》的出版,才逐渐改变了这种状况。考夫曼将尼采置于苏格拉底、柏拉图、路德、卢梭、康德与黑格尔的西方思想传统的语境之下,全面重构了尼采的哲学思想,有力驳斥了那种认为“尼采缺乏任何融贯的哲学,不同读者注定会提出不同诠释”的“传说”②Walter Kaufmann, Nietzsche: Philosopher, Psychology, Antichrist (Fourth Edition), Princeton and Oxfor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3, p. 3.。20世纪60年代,著名分析哲学家阿瑟·丹图在其论著《作为哲学家的尼采》中尝试根据分析哲学的理论关切来重新梳理尼采的哲学思想。在他看来,尽管在历史上无法考证尼采对分析哲学施加的影响,但是,鉴于尼采在语言、自然主义、反形而上学等哲学问题上与分析哲学的类似观点,对于分析哲学运动来说,它应当重新将尼采承认为自己的“一位先驱”③Arthur C. Danto, Nietzsche as Philosophe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5, p. 14.。在考夫曼与丹图的影响下,许多英美哲学研究者转而相信,尼采不仅“能够得到解读”,而且“应当得到解读”④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尼采:生命之为文学》,第ii页。,由此在英语世界累积了一系列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尼采研究作品。
不同于许多尼采研究者努力将尼采的哲学与文学相分离的做法,内哈马斯坚持认为,尼采的文学品质无法与他的哲学内容相割裂,在尼采那里,文学是哲学与生命的重要模型:尼采将世界视为一个文学的文本,由此孕育的视角主义与唯美主义成为剖析与阐明尼采诸多哲学思想的两大主要线索①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尼采:生命之为文学》,第3页。;尼采通过文学写作塑造了一个出类拔萃、别具一格而又不可模仿的自我形象,并将之深深地镌刻于西方文化传统与思想传统之中,由此展示了一种致力于个体自我塑造的生活艺术。不难看出,内哈马斯对尼采的解读带有福柯、罗蒂等后现代主义思想的烙印,而内哈马斯在分析哲学四大重镇之一的普林斯顿大学中的学术训练背景,又让他得以借助分析哲学的研究方法,比通常的后现代主义者更为清晰而有条理地完整论述了尼采的诸多断片式箴言所阐明的生活艺术。通过综合运用欧陆哲学与分析哲学的诠释方法,内哈马斯依循视角主义与唯美主义这两条线索,对尼采自我塑造的生活艺术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独到阐 释。
在尼采的整个智识生涯中,自我塑造的主题占据着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根据尼采写给友人欧文·罗德(Erwin Rohde)的书信所述,自学生时代起,尼采就已经着迷于“要成为自己”的想法。②同上书,第188页。在尼采看来,大众由于内心的怯懦与懒散而屈从于各种流行的习俗惯例,甘于沦为现代工业批量生产的商品。那些“不想属于芸芸众生的人们”,有必要终止这种安于舒适的自满状态,转而去“追随自己的良知”③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李秋零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44页。。“你的良知在说什么?——要成为你自己。”④尼采:《快乐的科学》,黄明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0页。尼采不仅将他笔下的代言人查拉图斯特拉描述为一个并非徒劳地规劝人们“成为你所是的那个人”的“养育者、培育者和教育者”⑤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译,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83页。,而且还将他的最后一部自传性的论著《瞧,这个人》冠以“人如何成其所是”的副标题。不难看出,尽管相关的表述多少有所不同,尼采在他的哲学生涯中对如何让一个人成其所是的自我塑造问题始终保持着强烈的兴趣与关注,可以认为,这是尼采的哲学思考努力要解决的一个大问题。对于尼采来说,自我塑造并不是一个抽象的理论口号或老生常谈的道德教诲,而是一种深深卷入人类存在方式的生活艺术。必须承认的是,致力于自我塑造的生活艺术在西方智识史上有着相当悠久的传统。早在古希腊时期,诗人品达在《皮托凯歌》中就已经表达了要成为自己的思想。如果说,诗人更多地倾向于直接通过艺术创造来成就自我塑造的理想,那么,对于哲学家来说,自我塑造则是“一项哲学的事业,因为他们创造的自我的内容与本质……取决于他们对那些传统上被视为哲学问题的东西所持有的诸多见解”①Alexander Nehamas, The Art of Living: Socratic Reflections from Plato to Foucaul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8, p. 3.。与自我塑造的生活艺术紧密相关的哲学问题主要有两个:第一,如何理解自我?第二,如何塑造自我?在内哈马斯看来,在西方哲学史中,哲学家对生活艺术的关切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就像尼采一样,苏格拉底也致力于思考“人应该怎样生活”的问题,后世哲学家将之称为“苏格拉底问题”。然而,尽管在哲学上存在着这种共同关切,尼采却频繁地对苏格拉底进行激烈的批评乃至恶毒的人身攻击。内哈马斯认为,尼采之所以如此严厉地攻击苏格拉底,这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导源于两者之间的竞争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尼采厌恶苏格拉底对这个问题提出的带有普遍主义倾向的解决方案:苏格拉底希望“一个人可以通过哲学理解为自己的生活制定方向”,而这种特有的哲学理解是“普遍而抽象的,理性反思的,关心的是我们能够通过各种探究获知的东西”。②伯纳德·威廉斯:《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陈嘉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5页。在尼采看来,这种普遍主义的解决方案导源于构成现代文化根基的科学乐观主义,这种乐观主义根据“科学的普遍有效性要求与普遍目的性要求”,试图构造出一种表现为“完全无条件的普遍有效性规律”的生活艺术,而这恰恰忽视了生命的个性与具体的生活情境,让高度灵活的生活艺术沦为道德教条或形而上学教条。为了张扬个体生活的多样性,激发个体生命的创造性,尼采主张,应当“用智慧取代作为最高目标的科学”,“毅然抗拒那种乐观主义的所有虚弱教条”。③尼采:《悲剧的诞生》,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33—134页。而视角主义则是尼采用来抗拒这种乐观主义教条的一个重要手段。
尼采的视角主义作为一种真理理论,对立于符合论的真理观。“尼采成熟的视角主义为他给出了一种针对认知的表象模型的替代理论,从而让他在否定形而上学真理的同时肯定了真理的存在。”④Maudemarie Clark, Nietzsche on Truth and Philosoph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 22.视角主义主张,人类的认知所揭示的并不是简单符合客观实在的真理,而是基于人类各种欲望阐发的对世界的解释。“每一种欲望都是一种支配欲,都有自己的透视视角,都想把自己的透视视角当作规范强加给其他欲望。”⑤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363页。在此意义上,一切真理都受制于认知者所采纳的认知视角的限定、简化乃至歪曲。信奉客观真理的形而上学家无视真理所负载的价值评估和价值判断,但在尼采看来,这也不过是他们出于自身生命的需要而“暂时采取的透视方法”⑥尼采:《善恶的彼岸》,赵千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9页。。根据视角主义,人类所探求到的各种真理在视角的限定下,仅仅是对这个世界的某个侧面有所选择的呈现,而无法彻底穷尽这个世界全部的属性与特征。为了参与这个世界的各种实践活动,人们会“不可避免地忙于选择材料,并将许多东西排除在我们的考虑之外”,因此,“不可能存在有关这个世界的整体理论或最终理解”①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尼采:生命之为文学》,第55页。。
诚如福柯所言,“真理就是让主体澄明的东西……在真理和通向真理的途中,存在着完成主体自身、完成主体的存在或改变主体形象的某种东西”②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尼采的视角主义真理观深刻影响了尼采对作为践行“生活艺术”主体的自我的理解。在尼采看来,无论是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理性主义者所倡导的理性自我,还是以叔本华为代表的非理性主义者所倡导的非理性自我,它们都属于“本质性的自我” (substantial ego),这些哲学家都是在用本质主义的方式来观审自我与诠释自我。然而,根据视角主义的观点,人类对于自我与主体的各种理解,就正如人类致力于追求的各种真理一样,都是人类根据特定的生活需要而在特定视角下形成的产物。它们在呈现了自我与主体的某些面貌的同时,往往又遮蔽了自我与主体的其他面貌及其蕴含的诸多特征属性。因此,尼采既反对以本质主义的方式来理解自我,又反对任何形式的“本质性的自我”。就像文学作品中的文学角色一样,一个人的自我是其特征、行为及其效果的总和。构成自我的诸多效果在生活世界中相互作用与紧密关联,自我的形象是在对这些要素进行诠释的基础上塑造而成的,并不存在一个从根本上独立于这些内容的自我本质。
在运用视角主义消解自我本质的过程中,尼采强调了诠释对于自我塑造的重要性。诠释不仅赋予构成自我的各种属性与行为以独特的意义与价值,而且还对人们追求的诸多意义与价值进行重新评估。在强力意志对意义与价值进行重新诠释与评估的基础上,一个人将根据生活世界的实际情况逐步形成塑造自我的生活艺术。然而,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科学乐观主义者无视生活艺术所依赖的多样的诠释视角,他们借助合理性与客观性的名义,极力主张普遍适用于一切人的道德律令。在尼采看来,既然这种普遍主义的道德试图为所有人立下行为规则,那么,这些行为规则就必然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执行的规则,因此,这种道德所针对的必然是“它引导其行为的那些人中最低等的共同水准”,因而难免会压制乃至禁止社会群体中具备高度创造力的强者为了实现自我而做出的诸多艰辛努力与伟大尝试。这也就是尼采所猛烈抨击的普遍主义道德教条的“拉平”效果。③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尼采:生命之为文学》,第237页。
根据尼采的道德谱系学,这种普遍主义的道德教条可以追溯至古代的“奴隶道德”。奴隶道德的倡导者无法忍受自身的软弱与人生的苦难,转而求助于道德和宗教来寻求受难的意义和价值。通过否定自身不曾拥有的卓越品质与快乐的价值,肯定自身拥有的拙劣品质与苦难的价值,这些软弱者与平庸者就完成了价值的颠覆,重新肯定了自身所拥有的那种贫乏生活,让自己变得能够忍受人生中的种种苦难、缺陷与不如意,从而在道德领域中实现了“奴隶的反叛”。借助于宗教机制与政治权力的隐秘运作,他们将这些体现了软弱者与平庸者利益的道德律则强加于所有人之上。内哈马斯指出,虽然尼采通过谱系学深刻揭露了诸多普遍主义道德律则的令人可疑的历史根源,但是,尼采并非意在全盘否定软弱者和平庸者为了肯定自己的生命而做出的种种努力,而是要揭露普遍主义的道德观本身也仅仅是一种基于特定社会群体视角的解释,它并不具备众多道德家赋予它的客观性与普遍性。为了凸显道德律则本身所蕴含乃至刻意掩盖的视角,尼采主张用谱系学来作为本体论的“替代物”,“每个谱系的解释都体现了它自身的利益,都表现了它自身的强力意志”①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尼采:生命之为文学》,第114—115页。。
依循视角主义的思路,尼采重新审视了“苏格拉底问题”,批判了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科学乐观主义者所倡导的生活艺术:自我并不是具备理性本质的实体,不能以本质主义的方式来理解自我;自我塑造并不受客观而普遍的道德律令的制约,并不存在一个普遍适用于任何个体的自我塑造模式。内哈马斯注意到,尼采在利用视角主义成功地撼动了本质主义、普遍主义与绝对主义的独断教条之后,也不免陷入了一个由视角主义本身带来的悖论:尼采所倡导的生活艺术若要提出任何积极的建设性主张,它难道不会同样陷入这种普遍主义的独断教条之中吗?尼采怎样才能一方面确保他的哲学筹划对人们践行自我塑造的生活艺术有所启发,另一方面又避免将他自身的意愿不加区分地强加于他者的生活方式之上呢?在内哈马斯看来,需要在尼采的唯美主义中探寻上述问题的答案。
唯美主义是19世纪后期欧洲出现的一场虽组织松散但影响深远的思想运动与艺术运动,其代表人物为奥斯卡·王尔德。唯美主义者反对将艺术赋予道德说教的功能,他们认为,“美”才是艺术的本质追求。唯美主义者进而主张,人们应当以艺术家的热情来生活并从根本上实现生活的艺术化。内哈马斯指出,尼采的生活艺术深深扎根于唯美主义的传统之中。尼采哲学思想中的唯美主义主要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尼采将这个世界视为文学文本,文学是尼采提出的包括视角主义、强力意志和永恒复归在内的诸多哲学观念的重要理论模型;另一方面,尼采的写作目的就是要创造出一个彰显其人生理想与价值的文学角色。生命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尼采通过自己的哲学书写与文学书写,致力于塑造自己的人生,成就自己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
尼采自我塑造的一个主要手段是自我书写,按照福柯的观点,书写也是自我技术的一种方式,“作为自我训练的一个要素,书写……具有一种形塑性格的功能”①米歇尔·福柯:《自我书写》,张勇译,载《福柯文选III:自我技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25页。。这种进行自我书写的哲学传统与文学传统创造出了被称为“自我文学”的艺术作品,在这种传统中,写作与自我叙事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关联,借用普鲁斯特的话来说,“文学作品的所有这些素材”都无非是“我以往的生活”。②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VII:重现的时光》,徐和瑾、周国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1年版,第206页。纵观西方文学史,自我文学不仅存在于塞涅卡、西塞罗与奥古斯丁这样的古典作家的作品中,而且也在蒙田、卢梭与普鲁斯特这样的现代作家的文学创作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这些自我文学所倡导的是:一个人自身的生命并非简单地被先天的或外在的各种条件所制约,通过文字书写,一个人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塑造成一件独一无二的完美艺术品。以类似于自我文学的立场,尼采也明确表示,他将种种伟大的哲学都视为“其缔造者的自我表白”③尼采:《善恶的彼岸》,第14页。。可以认为,尼采也将自己的哲学作品置于自我书写的文学传统之中。不过,作为犀利而又敏锐的哲学家,尼采并不仅仅满足于亲自践行自我书写的文学实践,他还进一步围绕那些与自我塑造有关的哲学问题,阐释了他自己的那种个性鲜明的生活艺术。
尼采猛烈地攻击本质主义对自我的理解,在他看来,作为行动者主体的各种“本质性的自我”是西方各种语言传统与形而上学传统出于自身目的构造而成虚构实体,对于这种自我的信奉造就了大量的道德教条与形而上学教条。在批判“本质性的自我”的基础上,尼采转而倡导一种“构成性的自我” (constitutive ego)。尽管不存在形而上学教条所信奉的自我实体,但是,健全的生活仍然追求一种充分反映个体风格的自我统一性。在这方面,尼采将歌德视为伟大的英雄,因为歌德作为高度复杂的个体,拥有最为多样与最为强烈的欲望冲动,但他能够根据自身的强力意志,将这些相互冲突的欲望游刃有余地构造成一个充满内在张力的整体,并由此“创造了自身”④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尼采:生命之为文学》,第207—208页。。因此,自我并不是一个有待发现的神秘实体,而是一个根据个体的创造性行为建构而成的产物。尼采将艺术创作作为建构自我的理想典范,其写作则是他用来塑造自我的生活艺术的最主要的表现形式。正如德勒兹所言,“写作是一个生成事件,永远没有结束,永远正在进行中,超越任何可能经历或已经经历的内容。”⑤吉尔·德勒兹:《批评与临床》,刘云虹、曹丹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以文学写作塑造而成的自我同样也不是一次性建构而成的产物,而是根据新的处境和新的需求形成的诸多视角不断重新诠释与重新构造的结果。一个人要成其所是,就需要在强力意志的支配下,不断向未来的各种可能性敞开自身,不断根据新的视角重新诠释和估价曾经经历的一切,不断增强对自身行为负责的能力,不断扩展自身的生命体验之流,从而根据过去的经历、当下的抉择与未来的展望,不断重塑自我、更新自我与超越自我,而在此过程中产生的自我,则具备高度的生成性、可塑性、能动性与独一无二的风格。
通过将“构成性的自我”取代“本质性的自我”,尼采致力于突破本质主义、普遍主义和绝对主义的独断教条对生活艺术的束缚。内哈马斯认为,尼采之所以激烈地反对各种道德传统,其根本原因在于,尼采在各种道德传统中似乎都看到了绝对主义的教条,这些道德教条打着普遍主义的名义,无视个体的品质差异与环境差异,强行要求个体无条件地遵循其绝对律令,并将人类的各种行为品质独断地区分为“善”“恶”两个种类。但在尼采看来,善恶的行为品质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联,并在特定的场合下可以实现根本的转化。纵观道德观念的历史演化与道德视角的历史演替,不难看出,“善行和恶行之间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充其量只有程度上的差异。善行是得以升华的恶行,恶行是粗俗化、愚昧化了的善行”①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魏育青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页。。尼采认为,善恶的品质都是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健全的人生就像一棵位于山巅的大树,为了向着光明的天空茁壮成长,这棵树的根基就必然要深入大地的黑暗之中。然而,倡导普遍主义的道德教条却力图在一切场合下根除全部“恶”的行为品质,其结果却阉割了生命,削弱了一个人的创造力,甚至为了确保能够彻底规避恶行而不惜压制一个人的各种有可能用来为恶的能力,即便这些能力同样有可能服务于完善自身与向他人行善的目的。尼采主张,不应当教条地根除或阉割所有的“恶”,而应当仿效艺术家对待其作品缺点的处理方法。在艺术家眼中,没有什么特征本身就是缺点,对于艺术作品的任何品质特征,都需要根据整个作品的风格来进行评价。一段粗犷豪迈的旋律在莫扎特轻盈优雅的室内乐作品中或许是一个缺点,但在瓦格纳的充满英雄性的管弦乐作品中就是一个优点。王尔德曾经暗示,艺术家的灵魂具有“摄取营养的功能”,它不仅“能够将那些卑下的、粗劣的、堕落的东西转化为高尚的思想和高雅的情怀”,而且“还能在这些东西当中找到最尊贵的格调,也能经常用最为完美的形式来展现那些本意亵渎邪恶的东西”②奥斯卡·王尔德:《狱中记》,高修娟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3页。。对于尼采所推崇的“生命诗人”来说,他们能够根据强力意志的需要,有效地运用生活的艺术来实现善恶行为品质的自由转化,并通过对善恶品质的整合与超越,造就一种独一无二、出类拔萃的人生。
尼采以“超善恶”的方式来塑造自我,暗含着一种对生命整体的至高肯定。尼采不仅拒绝否定那些被人们教条地理解为“恶”的行为品质,也拒绝否定那些被人们教条地理解为“苦难”的人生体验。功利主义与快乐主义的世俗道德在“避苦趋乐”原则的指引下逃避苦难,而犹太教—基督教道德则试图用死后的彼岸生活来为此生的苦难寻求精神的慰藉。无论在克服苦难的方法上有多少差别,这些道德传统或明确或含蓄地将苦难赋予了有待超越的负面价值。然而,尼采针锋相对地断言,“痛苦与苦难是生命无法根除的组成部分”,就其本身而言,它们并没有好坏可言,它们的价值则取决于“人们利用它们做了什么”①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尼采:生命之为文学》,第148页。。正如里尔克所言,那些向伟大前进,渴望更伟大事物的生命总是会直面苦难,“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但因此生长也无止境”②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冯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56—57页。。根据尼采所倡导的生活艺术,这些品质和经历都是生活艺术为了促成生命的成长而必须借助的重要素材。一个强大的生命,不应当刻意去阉割或否定自己的特定行为品质,而是应当尽可能地将各种经历、品质与行为都吸收到自身之中,在重新诠释这些经历、品质与行为的基础上,塑造出一种卓越的、独一无二的自我。按照内哈马斯的解读,“永恒复归”就是对这种生活艺术塑造的自我所进行的最为严酷的试炼。理想的自我,就像理想的文学角色那样,他们的任何经历与品质都是他们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这些经历与品质彼此处于紧密的关联之中,没有任何东西是多余的,改变了其中任何一部分,都不可避免地会改变其余部分,从而让原先存在的那个自我或文学角色不再是其自身。因此,理想的自我就会像理想的文学角色那样,肯定他在此生中所拥有与所经历的一切,即便这个自我在死后被给予了重新生活的机会,他也仍然愿意无数次地经历这个相同的人生,“乃至按照它已经发生的方式再次经历它最微小的细节”③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尼采:生命之为文学》,第148页。。
尽管尼采对他所推崇的生活艺术给出了诸多犀利而有启发性的见解,但他丝毫无意于用一套普遍化与系统化的道德律令来规范自我塑造的理想方式。尼采将一个人的自我视为生活艺术的产物,对于伟大的艺术家来说,只需要展示其最终的艺术成果即可,而不需要展示完成这个艺术作品的手段与详细规则。伟大的作品因其出类拔萃的独创性而既没有规则可循,也无意于让其他艺术家来轻易仿造。“赋予个性一种‘风格’,实在是伟大而又稀有的艺术!”④尼采:《快乐的科学》,第275页。尼采的这句著名箴言就已经相当有力地暗示,尼采通过其作品所显明的用于塑造自身伟大个性的生活艺术,是一项无法普遍适用于所有人生活的稀有技艺。内哈马斯进而指出,尼采虽然就人们的生活方式提出了许多高度有争议的,甚至令人不快的建议,但是,这些建议并非意在直接向他人推荐一种普遍适用的生活规范,而是就像尼采的文体所采纳的多元风格那样,它们意在构建一个名为“尼采”的文学角色,它们不断提醒尼采的读者意识到“这些显示出来的观点究竟属于谁,这些观点表达与构成的究竟是什么人格”①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尼采:生命之为文学》,第41页。,从而让他们牢记,这些观点所展现的仅仅是适合尼采的自我塑造之路,“倘若一丝不苟地遵循他的建议,这不仅会导致平庸,而且会造就一个真正的怪物”②同上书,第258页。。以此方式,尼采避免了让他的生活艺术重新落入本质主义、普遍主义与绝对主义的传统形而上学教条之中,并借助多元而极具挑衅性的写作风格,为自己在西方哲学史与文学史上塑造出一个特立独行的经典形象。
正如罗蒂敏锐地指出的,通过将尼采与普鲁斯特相提并论,内哈马斯将尼采列入了致力于自我塑造的理论家之中,对于这些理论家来说,理论不再是服务于人类团结统一的媒介,“而变成了个人完美化的手段”③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37页。。不难发现,内哈马斯对尼采的解读深受福柯的生存美学的影响,在这种生存美学看来,并不存在任何严格意义上的真实自我,自我不是既定的,而是在各种历史与文化语境中不断建构而成的产物,因此,“不应当把人们的创造性行为归因于他与自我的某种关系,而是应当把人们与自我的关系归因于某种创造性行为”,也就是说,“把自我当作一件艺术品来创造”。④米歇尔·福柯:《论伦理学的谱系学:研究进展一览》,上官燕译,载《福柯文选III:自我技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57页。在这种思想的引导下,内哈马斯将尼采对自我的塑造视为一种紧密关联于视角主义与唯美主义哲学观念的生活艺术,这种生活艺术激烈地反对由本质主义、普遍主义和绝对主义的形而上学所孕育的道德教条。在内哈马斯看来,尽管尼采激进的非道德主义立场或许是值得商榷的,但是,尼采的视角主义对道德教条的批判是深刻而犀利的。道德教条无视人与人之间的个性品质的差异,将抽象的道德律令强加于所有人的生活方式之上,这种做法不仅会约束个性的多元发展与个体的自主能动性,而且还有可能拉平整个文化的精神高度,以虚妄的道德教条压制人类文明之中的各种大胆的创新与突破。
当然,尼采这种专注于自我塑造的生活艺术也遭到了不少的诟病。在贝尔、布鲁姆、拉西等批评家看来,它在西方当代社会文化中助长了一种可悲的自我专注与自我中心的人生态度,在这种生活方式中,“生活被平庸化与狭隘化”⑤参见查尔斯·泰勒:《本真性的伦理学》,程炼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5页。。然而,内哈马斯对尼采的诠释表明,尼采的自我塑造丝毫无意于造就一种平庸而狭隘的自我。尼采所欲塑造的自我,并非深深地隐蔽于既定的自我之中,而是不可测度地高于通常被人们假定是自我的东西之上。①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第257页。作为苏格拉底的“竞争者”与“对跖者”,尼采竭力要让自己成为类似于苏格拉底这样深远地影响了人类历史的伟大人物。然而,相较于苏格拉底,尼采并没有可以比得上柏拉图这样杰出的弟子来为自己书写生命的传奇。因此,尼采就决定要让自己成为塑造自身生命的艺术家,进而努力通过各种文学书写来塑造一个心中的理想自我形象。尽管尼采在现实生活中始终伴随着不幸、穷困、疾病、嘲讽与不理解,但是,他通过各种精湛的诠释技艺与书写技艺,用这些人生体验塑造出了一个热情洋溢、勇敢坚毅、卓尔不群、出类拔萃与独一无二的自我形象②当然,内哈马斯并没有明确描述尼采所塑造的理想自我的诸多品质,但他对尼采自我塑造的生活艺术的重构,激发了罗伯特·所罗门的进一步研究。所罗门结合美德伦理学的视角,将尼采通过自我塑造而展示的美德分为三组:第一组是亚里士多德式的美德(包括勇气、慷慨、节制、诚实、荣誉、公正、骄傲、彬彬有礼、友谊、机智等品质);第二组是尼采特有的美德(包括充沛的精力、“风格”“深度”、冒险、热爱命运、唯美主义、嬉戏、孤独等品质);第三组是尼采的隐秘美德(包括健康、力量、“冷酷”、责任等品质)。所罗门指出,这些美德并不是统一和谐的,而是彼此分裂的,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关于尼采所塑造的理想自我的立体主义画像。尼采并不试图为人类给出一种普遍的生活指南,而是根据自身在生命中做出的艰难选择,逐步培养与塑造出了一种带有鲜明风格、强大激情与精致内在体验的个人品性。参见罗伯特·C.所罗门:,并凭借这个自我形象的思想魅力与人格魅力,不断吸引着一代代的作者在其作品中根据各自的视角来重新诠释与重新书写着尼采,从而在人类的历史上,让尼采成为类似于苏格拉底这样的对一代代人的生活方式产生重大影响的经典人物。内哈马斯对尼采的诠释,让人们轻易就能看到,尼采成功塑造的这个独一无二的自我与平庸狭隘没有什么关系,而对于尼采的大多数读者来说,这恰恰表明,他们无法简单根据尼采提出的众多挑衅性的论断来对尼采进行直接的模仿,这种模仿充其量也只是再次造就一批毫无个性的复制品。“要恰当地模仿他,就要产生这样一种创造,它所利用的是完全属于一个人自身的一切,而这也就会完全成为一个人自身的创造,因而不再是一种模仿。”③人们不难感受到,在尼采所倡导的自我塑造的生活艺术中,别具一格的文学书写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由此,内哈马斯的尼采研究有力地表明,文学不仅是尼采透视世界和自我的哲学思想的重要理论模型,而且为尼采自我塑造的生活艺术提供了捍卫个性,超越道德教条与形而上学教条的重要道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文学书写不仅有可能是尼采思想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有可能是尼采生命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