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叩“知行合一”·新探“以人为本”1

2018-01-24 01:31刘传铭
上海视觉 2018年2期
关键词:知行合一王阳明本体

刘传铭

中国古典哲学思想恢弘博大的殿堂里,无论是作为主流意识的政治儒学,或者是作为江湖精神的批判儒学,“孔、孟、朱、王”的体系构建都是一个纵贯两千年的赫然存在。而且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影响着当代中国和日韩欧美的哲思深化并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焦点。今天的“首届海峡两岸阳明心学峰会”无疑是“蹈袭其源,踪破其迹”的又一次新探索。

在中国哲学思想的研究与诠释上,大致可以归纳为两类做法:一种是探源求真、谋合版本;一种是淬炼不凡、义理新发。学人各有所宗,或弃或取,若论开坛讲经、著述立说,有宋以来“尽精微、致远大”能返本开新、大器规模,成一学术新说者,当首推朱子理学与阳明心学。他们的思想“闳博无涯”,诠述“卷帙浩繁”,后世学人若想登堂入室,无不依《尚书》所训:“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纵使下过一番梅寒彻骨苦功夫的人也未必能“以有涯随无涯,以小知得大知。”针对这一现象,有人指出“学者观之,有惶然骇然之叹”,“芸芸众生更是视之为畏途”。思想乃天下公器,如不能启迪民智以益家国,不仅价值阙如,其生命必亦萎顿枯索。于是便代有智者选取切要精粹,“以资讲论玩绎之益”,便于后世人的学习与领会。故朱熹的思想便被一“理”字概括。“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间者,又各得之以为性3.“又各得之以为性”,可以解释为人得之以为人。。”天地人及性,都以理为所以然者,以理为终极的根源。至于阳明先生的哲学又被冠以一个“心”字。其中最重要的内容即是“致良知”和“知行合一”。“朱王”同为儒家,异同在兹,精要在兹。后世关注在兹亦属自然。当今之世,更是“无传播,不文化”。本着这一精神,选取“知行合一”和“以人为本”话题的初衷与考量也在兹。

在当代文化语境中,“知行合一”是一个清晰而明确的思想概念,即思想与行动的统一,理论与实践的统一。话虽不谬,但不少人偶拾碎片,望文生意,浮泛论道已悖原旨远矣。王阳明在《传习录》倡明此意时说:“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也只是个冥利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某今个说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阳明先生是在针砭时弊,针对不知而行的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原本无可争论。但是在思想史道统的传习中,如何更易自春秋至元明“知易行难”的思想惯性,“知行合一”又成了阳明心学与程朱理学分歧的一个焦点。所以在数百年的朱王隔空交锋中,“知行合一”不仅是阳明先生质疑朱子的锐利思想武器,同时又成了后世学人批评心学的箭靶。例如,清初的王夫之便说所谓的“知行合一”那是“销行以归知”,“以知为行”[1]。这个批评指出“知行合一”的涵义复杂而含混,既含有知行相互依存的意义,又有混淆知行界线的倾向。从一定意义上讲,如今已是儒家殿堂级人物的阳明先生在很长一段时间是被视为另类的。

尽管朱王的思想在“知行合一”上有分歧,但并未消解中国哲学对认识与行为、思想与生活相互符合、相互一致的观点,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讲,关于先知后行、轻知重行等争论若能归为互为表里的方法论和本体论之统一,则这些讨论的思想价值便自然进入中国智慧的宝库。张岱年就曾指出:“这个批评是相当深刻的4.“这个批评”指前文中王夫之论王阳明。。但王守仁讲所谓知行合一之时也还强调知行的相互依存。王夫之提出‘知行相资’的命题,比较明确了知行之间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的关系。”这应是知行合一的正义正解。

现在可以简单梳理一下“知行合一”思想之源流:

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不但要知之,而且要好之,乐之。乐之即实行所知而感到一种乐趣。孔子又说:“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同上书《泰伯》)既要好学求知,又要坚持真理,“宁为善而死,不为恶而生。”(皇侃《疏》[2])孟子一方面要求知道,另一方面更要求行道,他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孟子·尽心上》)又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同上书《滕文公下》)有些原则是任何人所不能违背的,但许多人并不自觉。有些原则是一般人不易做到的,更须坚持实行。荀子论知行的轻重说:“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矣。行之,明也。明之为圣人。”(《荀子·儒效》)唯有实行,才能达到“明”的境界。

程颢、程颐肯定知对于行的指导作用。程颢说:“学者须先识仁。……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程氏遗书》卷二上[3]),从事仁的修养,须先“识得此理”。程颐说:“须是知得了,方能乐得。故人力行,先须要知。” (《程氏遗书》卷十八[4])又说:“除非烛理明,自然乐循理。”(同上)二程更认为最高的认识和最高的精神境界是一致的:理论学说应是精神境界的表述。《程氏遗书》中“二先生语”云:“有有德之言,有造道之言,有述事之言。有德者止言已分事。造道之言,如颜子言孔子,孟子言尧舜,止是造道之深,所见如是。”(卷二上)又载程颐说:“有有德之言,有造道之言。有德之言说自己事,如圣人言圣人事也。造道之言则知足以知此,如贤人说圣人事也。”(卷十八)有德之言即是修养境界的宣述,表达了最高的认识,也显示出知行的高度统一。5.上述二段引于2012.5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张岱年著《国学要义》第22-23页。

“知行合一”是王阳明提出的,实际上是孔子以来儒家的一贯观点。宋明理学家强调“论学”“致知”与道德修养的关系。张横渠说:“‘穷神知化’,乃养盛自致,非思勉之能强,故崇德而外,君子未或致知也。”(《正蒙·神化》[5])王阳明说:“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者,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已者也。”(《传习录》中[6])言行一致的儒者讲学都是“讲之以身心”的,即在身心修养上用功夫。

“知行合一”是“理论与实践统一”的古代形式。儒家论学,不是徒托空言,而要在生活行动上表现出来,要将自己的生活行动与学说理论统一起来,这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但是过去儒者所谓“行”,仅限于道德履践,不包括革命变革的行动,更不包括自然科学的实践活动,表现了一定的狭隘性,这也是儒学传统的严重缺点。话虽不错,但也应考虑到儒学主动屏蔽了一些实用主义枝蔓,凝神于“君子不器”的人格打磨所留下的道统空间正是其生命拓展的新天地。若认识到这一点来反观知行合一,其超前性和包容性似有达古通今,横及中西之妙。6.上述二段引于2012.5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张岱年著《国学要义》第126-127页。

今天,与知行二字相关联最紧密的词是知识、知道和行善、行仁。在这些词现代汉语语意之外不妨增加对其应有之义的阐发。即有知有识是智慧,正道而行是真知;止当应止可为善,行当所行可称仁。《礼记》中有“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既是更深一层智慧亦是不当忘记的理性与常识。所以,在知行合一思辨的不断探索中,不仅可以深化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也可以纠正那些不智而行的愚昧、知而不行的,其实非真知,的虚妄。知行合一的“智善合一”时代性意义也因此而凸显。

如果说知行合一是王阳明之“方法论”切入中国哲学思想的一个口子,那么以人为本就是今天“本体论”对同一问题的聚焦与观照。一般意义上的哲学社会学大多认为以人为本是西方主流哲学的核心思想,是15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16世纪宗教改革和17、18世纪新人本主义运动逻辑发展的思想成果,是狄德罗、卢梭、伏尔泰、莱布尼茨等西哲奠定的普世价值观。其实西哲们自己未必这样看。且以百科全书派学者伏尔泰为例,作为孔子学派的大粉丝伏尔泰在阅读了《大学》《中庸》和《孝经》等经典文献译本后说:“我于其中发现了最纯洁和没有任何招摇撞骗色彩的论点。”[8]他还于孔子画像前写下四句诗:“他是唯一有益理智的表现者,从未使世界迷惑,而是照亮了方向。他仅以圣贤而从未以先知的口吻讲话,但大家认为他是圣贤,甚至在全国也如此。”中西对话首先是由智者完成的。

从孟子的“君为轻,民为本,社稷次之”到陈寿的《三国志》明确提出:“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中国的政治哲学中对以人为本的思考与探索同样渊源有自。

不过在较早的论述中,民本和人本是混为一谈的。直到提出“人之所以为人。人如何为人?”的哲学命题,王阳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说:“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7.出自王阳明《答周道通》。。”“知是心之本体。”[6]心之本体即是人之本相。

他认为作为总体概念的人之心的本相是恒常不变的。虽然有人昏蔽、有人聪慧,有时愚钝、有时邪恶,然而不会消失,所以叫作心之本体。王守仁认为一切皆在心中,他的心就是本体和以人为本在哲学认识层面上有一个自然通道。打通这个通道,中西哲学才能在以人为本问题上作等量齐观的思考。要注意的是,西方哲学近世传入中国以后翻译名词中也有所谓本体。这个本体的意义很复杂,其主要意义之一是指所谓与现象对立的唯一存在。本体实而不现,现象现而不实8.“本体实而不现,现象现而不实”,或可称“本体实而不现,现象现而不本”。。这与中哲截然不同的本体认知是必须认真区别的。如果把王阳明之“以人为本”称为“以心为本”,既可明晰中西差别,又能使一般意义上的以人为本的人权主义应用升华为本质的哲学思考。

熊十力认为,哲学就是“明示本体”,“非是知识所行境界”,哲学“即以本体论为其领域”。本体论是哲思的灵魂,不讲本体论就不成其为哲学。“凡政治、哲学上大思想家,其立论足开学派者,必其思想于形而上学有根据,否则为浅薄之论,无传世久远价值也。”所以哲学的任务就是揭示“宇宙之基源”、“人生之根蒂”,“明本体备万德、含万里、肇万化”,阐明本体和宇宙万物的关系。他指出:“现象与本体,是为哲学上幽深至极而甚难解决之根本问题。余强探力索于此者良久,而常以探索愈深,眩惑滋甚为大苦。其经过颇繁赜,不独暮年难追忆,而语言文字亦未易曲达也。若只认现象为实在,而悍然遮拔本体,则宇宙无原、人生无原,是以浅燥之衷,自绝于真理,余未知其可也。若置本体而不问,付之不可知,此与前者相较,唯之与阿相去几何?若以为,即万有而追原,据实事以求是,直承认有本体,建百家之皇极,是乃智者之所请事,而余之寡陋有同尚焉。”所以,哲学的对象是本体而不是现象,对现象的认识不能取代对本体的认识。阳明思想中的知行合一和以人为本首先是一个哲学概念,不能将之作简单的行为指南来理解。然而哲学思想中的智慧,却是我们跨越愚昧与邪恶的星光与动力。

新文化运动之后,经学研究在现代学术的格局中是极度边缘化的。这一点不证自明,而且愈演愈烈。比如近日国内一家颇具影响力的报纸在名为“四十年四十本书”的调研活动中,榜首便是英国人乔治·奥威尔发表于1949年的政治小说《一九八四》,他的预言荒诞而真实,不仅是70年来西方的畅销书,而且在中国也时不时火上一把。与之形成反差的是中国古代经典无一书入围。现当代学术界虽然有胡适之、冯友兰、徐复观、唐君毅等人将经典研究与诠释学放在西方语境的“中国哲学史”框架内来展开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由于认知上的局限以及复杂的历史原因,这些工作大多是在历史学或者文献学的名目下来进行。已经剥离了经学本体,与人生观、价值论无涉,形成了哲学思想本身的“知行分裂”,致使优秀传统,尤其是经学,在现代文化中惨淡出局。这种“传统”与“现代”壁垒森严的格局不打破,中国与西方世界的通道不畅达,中西观照之双重标准不抛开都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时候了。近些年来,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中西关系的格局已经发生大变化。中国文化复兴的时代呼声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旧有经学与现代文化之间的紧张性。同时也为厘清经典本身和用新的眼界与方法重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哲学思想提供了契机。当然,问题复杂,疑云多多,殊难以简代繁,一言定鼎。但是,知行合一,以人为本,再加上天人合一命题的解构,至少可以为物欲膨胀的时代减肥,为娱乐至死的文化降温,为人文之终极问题解决预热。

新时代之今日中国正直面自己优秀文化传统与西方普世价值观冲突对话,深化认识,重新梳理之关键时期。百年以来,从“外国月亮比中国圆”的“惊喜”发现,到“月是故乡明”的深情咏叹,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豁然放歌,如果考量这些思想情感的时代背景,其中的对错是非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结论了。不同文明之间的双向行走,启蒙与“反启蒙”之间的互为驱动应该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想的不二道路。让我们从“知行合一”和“以人为本”出发,并一直探索下去。

戊戌中秋之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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