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中
(安庆师范大学 人文与社会学院,安徽 安庆 246001)
对于英国新教“不从国教派”(Dissent)[注]19世纪四五十年代起,此前被称为Protestant Dissent的新教“不从国教派”主动放弃旧称,自觉改称“新教非国教派”(Protestant Nonconformity),简称“Nonconformity”,其教徒则为Protestant Nonconformist(s),简称Nonconformist(s)。参见Ian Sellers, Nineteenth-Century Nonconformity,Edward Arnold,1977,pp.10,59—60。通常一些学者也不加区分地径直以Nonconformist(s)称呼所有时段的新教“不从国教派”。来说,自1689年“宽容法令”的颁布至1828年议会通过立法正式废除“(宗教)审查与市政团法”的130余年间,构成了其发展史上一个重要历史时期。“宽容法令”结束了对不尊奉英国国教的新教诸教派的政治压制甚至强力迫害,各教派自此获得举行敬拜活动的自由,信仰自由的原则基本确立;尤为重要的是,各教派由此得到法律上的正式认可,宗教多样性遂成为英国的历史现实。[注]A.D.吉尔伯特则认为,“宽容时代”是英国朝向“真正的宗教多元化”(genuine religious pluralism)迈进的一个关键阶段。参见A.D.Gilbert, Religion and Society in Industrial England,Church,Chapel and Social Change,1740—1914, Longman,1976,p.17.大致说来,除法令颁布之初有一个较短时期的增长外,自1689年至18世纪中期前后,“不从国教派”总体呈现出一种衰落和“萎缩”(atrophy)之势:各教派信徒人数大幅减少,其在宗教精神方面致力于不断排除其内部的清教因素,而在宗教态度方面则一改其清教徒前辈的“热情”(enthusiasm)而趋于“宗教冷淡”,政治上亦少有作为。据称,至1740年时,新教非国教各派成员总数较之1700年减少一半,针对这一情形,同时代的艾萨克·沃茨(Isaac Watts)感叹道,“除了出现在有关的一些著述当中,‘不从国教派’正在迅速地趋于无处可寻了。”[注]A.D.Gilbert, Religion and Society in Industrial England,Church,Chapel and Social Change,1740—1914,p.16.罗伊·波特则认为1700—1740年间,“不从国教派”教徒总数减少了40%,参见Roy Potter, English Socie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Penguin Books Ltd,1982,p.195.
不过,大约自18世纪中期开始,新教“不从国教派”的衰落和“萎缩”之势逐渐得以扭转,新教非国教派由此步入持续较长时间的增长期。尽管学者们在有关新教“不从国教派”的复兴及其迅速发展的时间、规模、原因及影响等方面观点不一,但在18世纪中期至19世纪初,作为一个整体的“不从国教派”经历了一场由衰落到重新恢复活力进而发展壮大的命运变化这一点上,却基本达成共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诸教派各有所持,取法各异,18世纪中期至19世纪初新教非国教各派的发展情形呈现出分化明显、样态复杂的特点,不可一概而论。
国外有关此一时期宗教史的著述颇丰,大致包括两类:其一为各教派(或教会)从自身立场出发而撰成的教派史,此类著述往往带有一定的教派印记,需谨慎对待;其二则系由相关学者撰写的学术著作,尤其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英国学界对宗教问题的关注明显增多,一大批有影响的宗教—社会史著作相继问世。[注]有关英国学界对19世纪英国宗教史研究方面的系统而详尽的介绍,参见D.G.Paz,ed.,Nineteenth-Century English Religious Traditions:Retrospect and Prospect,Greenwood Press,1995.近期的著作如:Dale A.Johnson,The Changing Shape of English Nonconformity,1825—1925,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L.Husselbee and Paul Ballard(eds.),Free Churches and Society,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12.比较而言,近年来,国内有关18、19世纪英国宗教史的研究成果呈增长趋势,但有关18世纪后期19世纪初英国“不从国教派”的专门论述尚不多见,对一些基本问题仍缺乏系统了解,有鉴如此,本文拟就18世纪下半叶19世纪初“不从国教派”的发展情形做一大致梳理,旨在厘清此一过程中若干重要细节,揭示此一时期“不从国教派”的发展壮大是19世纪尤其是1828年之后英国宗教多元化持续向前推进的重要因素。与此同时,通过揭示“不从国教派”内部时时存在的差异和分歧,意在说明“不从国教派”从来就不是一个“统一体”[注]参见David M.Thompson (ed.),Nonconformit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Routledge & Kegan Paul,1972,p.1.,此一特点虽不利于其力量整合,但却暗合了宗教多元化的内在要求。
18世纪40年代前后,就在“不从国教派”衰落最甚之际,一场由卫斯理兄弟(John Wesley 1703—1791年;Charles Wesley,1707—1788年)和怀特菲尔德(George Whitefield,1714—1770年)等人领导的宗教复兴运动——“福音运动”(Evangelicalism)——正在悄然兴起并不断加速传播。福音运动旨在改变国教会内外普遍存在的宗教冷淡情形,唤醒人们对基督教的热情,恢复人们的宗教信心,受其影响,“不从国教派”阵营内部开始发生分化,部分倾心于福音主义的新教不从国教教派(或部分教派成员)开始改变原有的宗教冷淡态度,并模仿循道派的做法,广泛传教,从而推动传统“不从国教派”逐步走向复兴。与此同时,随着福音运动的不断发展,循道派自身则与国教会渐行渐远,尽管卫斯理终其一生坚决反对循道派脱离英国国教会而独立,但来自循道派内部的呼声及政府方面的外部压力,最终还是促使该派在卫斯理去世之后的1795 年脱离国教会,形成了独立的循道宗(Methodism)。循道宗的形成,壮大了“不从国教派”阵营,为“不从国教派”注入了新的活力,就其作为比传统“不从国教派”晚出的新兴教派及其所秉持的与“老不从国教派”迥异的宗教信念和追求而言,它无疑当属真正的“新不从国教派”。[注]David M.Thompson (ed.),Nonconformit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p.2;A.D.Gilbert, Religion and Society in Industrial England,Church,Chapel and Social Change,1740—1914,pp.36—37.
卫斯理运动成功的因素很多,这其中人们经常提及的往往多为一些社会性因素,诸如作为英国社会转型之表征的工业化、城市化、人口增长与人口迁移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阶层分化及宗教道德危机等外在因素。诚然,这些因素构成了卫斯理运动成功发展的重要外部条件,但问题在于,处于相同社会环境中的英国国教会却并未从中受益,其衰落之势反倒因此而加剧,从而与卫斯理运动恰成鲜明对照。可见,社会转型既可能带来宗教复兴,也可能导致宗教衰退,如果说18世纪后期英国国教会的衰落,是因为国教会在面对转型社会的巨大变动时,不愿也不能主动适应环境变化并适时做出有效回应的结果,那么,循道派运动的成长壮大,则显然是卫斯理等人创造性地利用社会转型时期诸多外部条件以服务于宗教复兴和宗教发展的产物。[注]有关约翰·卫斯理与福音运动的详细论述,参见拙文《约翰·卫斯理与福音奋兴运动》,《英国研究》第5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早期循道派运动在利用外部环境方面的创造性,从运动起始之初即显示出来。卫斯理的目的是要使那些不信教者以及信仰不坚定者皈依或重新皈信基督教,使他们成为“真正的基督徒”,而不仅仅是名义上的基督徒,他为此采用的做法则是看似寻常且简单易行的传统宣教方式:布道。不过,作为标志卫斯理运动开端的布道形式却并非在教堂里举行的常规宣教,而是走出教堂开展的户外布道。之所以选择户外布道的方式,除了因为遭到国教会的拒斥外,主要原因就在于,卫斯理等人发现,在他们首次开展户外布道的布里斯托尔矿区以及其他一些新兴工业地区,聚集着大批被国教会所忽视,同时又为“不从国教派”所排斥的不信教的下层民众,他们不信教的原因不在于他们自身,更多地则是因国教会和“不从国教派”的忽视或排斥所致,而对这些人的灵魂拯救工作就成为卫斯理的使命。早在1739年6月,卫斯理就写道:“我把整个世界看成是我的教区;我把向一切愿意听的人宣布救恩的好消息当成我应尽的义务。”[注][美]布鲁斯·雪莱著,刘平译:《基督教会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83页。而为了尽可能向更广泛地区的更多人传道,除打破常规进行户外布道外,随着运动的发展和循道派徒众的增加,卫斯理又进一步引入俗人布道、妇女布道,尤其是巡回布道等创新性传道方式,有力地推动了循道派运动的扩展。
从户外传道开始,卫斯理通过创造性地运用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方式、方法与建立系统严密的组织网络,逐步将自己的追随者整合凝聚在一起,形成一场日益显示出其影响力的运动。为严肃会众纪律,强化对循道派成员的严格管理,同时准确掌握成员人数的变动,自1766年起,卫斯理要求对循道派成员定期进行精确统计,数据表明,1767年,循道派成员数为22410人,至1791年卫斯理去世时,成员数增加到56605人,迄循道宗正式脱离国教会后次年的1796年,其教徒人数已达77402人。[注]⑥A.D.Gilbert, Religion and Society in Industrial England,Church,Chapel and Social Change,1740—1914,pp.30—31;p.31.循道派的发展并未因约翰·卫斯理的去世而停滞不前,事实上,自18世纪90年代至19世纪40年代[注]David Hempton,Religion and Political Culture in Britain and Ireland:From the Glorious Revolution to the Decline of Empir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28.,循道宗却幸运地迎来了加速增长的大发展时期。这其中的缘由不难理解,首先,卫斯理等人已从多方面为循道宗后来的发展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基础,早期循道派在其艰难发展历程中积累的一系列成功经验,如户外巡回布道等成为其后循道宗进一步发展的现成资源;其次,这一时期正值英国工业化加速推进、人口高速增长、人口结构加快变动之际,又值法国革命、拿破仑战争、英爱合并、辉格派的崛起等内外变化迭次发生的时期,这些外部因素固然并非全都有利于循道宗的发展,但像人口激增与人口结构变动等无疑构成了推动循道宗发展壮大的重要因素。[注]1801年,英格兰人口为8664490人,1831年增长到13283882人,同期新出生人口为13211295人,死亡人数为8191762人。参见J.C.D.Clark,English Society,1688—1832,Ideology,Social Structure and Political Practice during the Ancien Regim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p.373.1801年,循道派教徒人数为87010人,1811年增至135863人,1821年则为188668人,1831年达到232883人,如加上从循道宗中分裂出去的“新宗派”(New Connection)等宗派成员在内,其总数则为288182人。⑥ 始自18世纪末的快速增长使得循道宗后来居上,一跃成为“不从国教派”阵营中发展最快、人数最多的教派。
对于18世纪中期以后的“不从国教派”而言,卫斯理运动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循道派自身渐趋于成为“不从国教派”,还在于该运动加之于传统新教非国教诸教派的持续影响上。一方面,卫斯理运动所具有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使其对包括“不从国教派”教徒在内的各教派人士都可能产生一定的吸引力,约翰·卫斯理强调,任何人申请加入会社时,循道派“不强加……任何观点于人,他们可以实行特别的赎罪方法,也可以实行普遍的赎罪方法;可以执行绝对的天意,也可以执行有条件的天意;可以是国教徒,也可以是非国教徒;可以是长老派,也可以是独立派,这些都不是问题。……独立派和再浸礼派(可以)举行自己的宗教仪式,教友派也可以这样做,没有人会在这些方面和他们过不去。……我们只有一个条件,唯一的条件,就是真正地追求灵魂的拯救。”[注]E.P.汤普森著,钱乘旦等译:《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上卷,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7页。与此同时,卫斯理等人所表现出的对于“真正”基督教信仰的热切追求及其对于传播基督福音的巨大热情与不懈努力,或许还有卫斯理运动所取得的显著成效,也不免会对一些“不从国教派”教徒产生较大感染力和刺激作用,从而激发他们从精神上进行自我反省,进而改弦更张,成为循道派的同路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影响不断加强,迄18世纪末19世纪初,几乎所有新教非国教派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循道宗的影响,对此,伊恩·塞勒斯(Ian Sellers)指出:“福音运动的影响几乎及于所有教派,甚至包括贵格会,而其主要后果则是导致浸礼派和独立派在19世纪初的增长。”[注]Ian Sellers,Nineteenth-Century Nonconformity,p.3, pp.1—6;David M.Thompson (ed.),Nonconformit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p.3.
传统上,自“划一法案”(Act of Uniformity,1662年)颁布后正式形成、其后经1689年“宽容法令”的颁行而得到官方认可的“不从国教派”包括四个教派:长老宗(Presbyterians)、公理宗(Congregationalists,亦作独立派Independents)、浸礼宗(Baptists)和贵格会(Quakers,亦作公谊会,Society of Friends),其中,前三个教派均承认三位一体教义,属于新教非国教中的正统派,故有时亦被统称为“正统不从国教派”(Orthodox Dissent)或“正统新教非国教派”(Orthodox Nonconformity),而贵格会因持有较为激进的宗教观点,属不在正统之列的另类教派。数据表明,18世纪早期,“不从国教派”的大致情况是:长老宗教徒约为17.9万人,独立派(公理宗)教徒约为5.9万人,浸礼宗教徒约为5.8万人,贵格会教徒约为3.8万人。如上所述,这些教派在18世纪前期均处于明显的衰退状态,教徒人数锐减,按罗伊·波特的说法,1700年至1740年间,“不从国教派”教徒总数可能减少了40%。[注]Roy Potter, English Socie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p.195.
卫斯理运动的不期而至使传统“不从国教派”的衰落之势逐渐得以改变,其中,公理派和浸礼派率先仿效循道派,迈出了重振“老不从国教派”的步伐。英国学者A.D.吉尔伯特通过对登记在册的“不从国教派”敬拜场所(places of worship)数量变化情况进行比较分析后认为,这一复兴大约起始于18世纪60年代。自1761—1770年起,公理派和浸礼派登记在册的崇拜场所开始超过它们此前登记的数量,且这种增长趋势一直延续到19世纪初。[注]A.D.Gilbert, Religion and Society in Industrial England,Church,Chapel and Social Change,1740—1914,pp.34—36.与此同时,公理派和浸礼派的成员数也在不断增长。公理派和浸礼派在教会体制问题上观点一致,二者都主张教会的基本形式应是由各地方信众组成的会众团体(congregation),故各地方会众团体应是自治而不从属于任何更高教会权威的独立机构。双方的差异在于彼此在洗礼问题上观点不一。浸礼派的情况较为复杂,其中“普救浸礼派”(General Baptist)信奉“阿明尼乌主义”,认为拯救是“普遍地”施与所有人的,该派教徒人数较少。数量更多的则是持正统加尔文主义立场的“特救浸礼派”(Particular Baptist),他们认为拯救的可能性仅及于作为上帝选民的“特定”人群。“普救浸礼派”内部随后围绕着是否转向福音主义发生严重分歧,1770年从“普救浸礼派”当中分离出追随福音运动的“普救浸礼派新宗派”(General Baptist New Connexion),余下成员则依然坚持原有立场和态度,成为“普救浸礼派”当中的保守势力,大卫·汤普森称之为“老普救浸礼派”教徒(Old General Baptists)。[注]David M.Thompson (ed.),Nonconformit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p.3.
数据表明,公理派从1750年的1.5万人增长到1800年的3.5万人,此后的一段时间因缺乏统计数据无法得到确切数字,但1838年的数据(12.7万人)则足以表明,进入19世纪后,公理派的增长速度明显加快,其规模也大为扩展。浸礼派的情形基本相似,“特救浸礼派”从1750年的1万人增加到1800年的2.4万人,迄1838年,再增至8.6万人。“普救浸礼派新宗派”是18世纪70年代新独立的小派别,该宗派自始即仿效循道派,注重对其成员的数据统计,其较完整的统计数据显示,该宗派成员呈稳步增长趋势,尽管基数小,但增长率却很高。[注]③④⑤A.D.Gilbert, Religion and Society in Industrial England,Church,Chapel and Social Change,1740—1914,p.37;p.40;pp.41—42;pp.40—41.
公理派和浸礼派(“普救浸礼派”部分保守成员除外)的转变表现在诸多方面,最突出的则是对循道派“巡回布道”方式的仿效。两教派逐步改变原有的精神麻木状态与自我封闭倾向,走出传统的清教主义堡垒,开始像循道派一样四处传道,以促使人们皈依或重新归信基督教。除在国内传教外,尤为值得一提的是,1792年,威廉·凯里(William Carey)建立“浸礼派传道会”(the Baptist Missionary Society),由此带动海外传教活动的勃兴。与此相关,则是两教派在教义方面所做的变通,比较而言,公理派在教义方面要求相对宽松,故该教派基本达到整体转向福音主义;而浸礼派中的“特救浸礼派”因信奉较严格的加尔文主义,故转变难度较大。不过,有关神学方面的问题往往被那些四处布道的传道士们所忽略,他们的布道通常是“经验性的、实用的、虔敬的”而“非教条式的”,他们所看重的是传道的成效而不太顾及逻辑上是否一以贯之。[注]Ian Sellers,Nineteenth-Century Nonconformity,p.2;David M.Thompson (ed.),Nonconformit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p.3.在布道对象方面,两教派也一改旧式精英主义路线,开始目光下移,更多地面向社会中下层民众布道,注重吸引社会中下层成员入教,在这方面,浸礼派较之公理派表现得更为突出。这些转变为公理派和浸礼派带来新的活力,两教派成员数稳步上升。
比较起来,长老派和贵格会的发展情形则颇为不同。这两个教派都倾向于停留在17世纪和18世纪初的传统当中,倾向于走精英主义的、排斥性的成员发展路线,同时也都不愿意在教会体制与教会礼仪等方面适时做出变动,对卫斯理运动及受其影响的其他教派所表现出的宗教“热情”(enthusiasm)、教派意识的淡薄、以及对教士在职业和文化标准方面的无所要求等更是深表反感甚至厌恶,总之,较之公理派和浸礼派,长老派和贵格会较晚也较少受卫斯理运动的影响。③ 作为18世纪初“不从国教派”阵营中最大的教派,长老派随后的发展经历却呈现出一条不断趋于萎缩而几近消失的命运变化轨迹,迄1838年,长老派教徒人数甚至从18世纪初的17.9万人急剧下降至不足1万人,下降幅度堪称惊人。19世纪后期的长老派则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英格兰长老派,除少量英格兰教徒外,其教徒及教士多系苏格兰移民,新的长老派已变成由苏格兰移民重组而成的教派。④ 贵格会的情形与长老派颇有几分相似,据称其成员数在1800年之前的120年间减少了一半,而在随后的1800—1860年间又进一步减少了33%。1800年,贵格会教徒总数为19800人,1840年下降至16277人,1847年再度下降至15345人,1861年则降至13384人。⑤
18世纪“不从国教派”阵营中还有一位特殊的后来者:“一位论派”(Unitarianism,亦作“唯一神教派”),该教派的合法地位直到1813年才得到正式认可,而其成为事实上的教派则始于1773年,当年,西奥菲勒斯·林赛(Theophilus Lindsay)宣布脱离英国圣公会,在伦敦创立一位论派教堂,由此初步奠定“一位论派”作为新兴教派的发展基石。“一位论派”是18世纪理性主义的产儿,受“索西尼主义”(Socinianism)影响,“一位论派”否认基督神性和三位一体教义,强调上帝位格单一。18世纪初,一位论思想只是在少数教士中存在,到该世纪末,一位论派已成为一个公开宣示其主张的少数派。[注]Roy Potter, English Socie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p.197.
有意思的是,“一位论派”虽然形成较晚,但它通常却不被视为“新不从国教派”,而是被归入“老不从国教派”一类。这其中的原因大抵有二:一则因“一位论派”持守理性主义立场而不愿接受福音主义影响,故其在总体风格上仍与“老不从国教派”相仿,如不愿面向各类群体尤其是下层民众广泛传教,坚持走精英主义发展路线,厌恶福音派在信仰方面所表现出的热忱和激情等等。再则,作为新兴教派的“一位论派”,其成员基本上系由原有的新教非国教诸教派或英国国教会教徒转化而来,而不像循道派那样,更多地是通过传教布道使不信教者皈信入教,对此,19世纪30年代初《公理派杂志》(theCongregationalMagazine,1833)的一篇文章作者挖苦道:“一位论派有如那些寄生性植物,它们不是从大地汲取水分,而是从那些更高贵也更为古老的树干那儿窃取它们成长所需的营养”。其中,“一位论派”与长老派之间的关系尤为特殊,一方面,该教派的最初成员主要来自长老派,长老派被戏称为作为旁枝的“一位论派”的“树干”;另一方面,其与长老派长期保持组织联系,二者间界限模糊,故而在该教派形成后的最初近半个世纪,有关“一位论派”的统计数据通常是与长老派的相关数据关联在一起的。[注]④⑤A.D.Gilbert, Religion and Society in Industrial England,Church,Chapel and Social Change,1740—1914,p.41;p.17、142;p.17.
较为晚出的“一位论派”在政治态度上一度颇为激进,这种激进立场既可能是该教派所持的理性主义“政治神学”的当然逻辑结果,也可能是因其作为新兴的异端教派,为争取与其他“不从国教派”同样的合法地位而刻意为之的主动表现。[注]③G.I.T.Machin,Politics and the Churches in Great Britain,1832—1868,Clarendon Press,Oxford,1977,p.10;p.12.尽管“一位论派”规模不大且形成时间较晚,但自18世纪晚期至19世纪初,在“不从国教派”阵营中充当政治领袖角色的,则多半是“一位论派”教徒。③
至此,基于对18世纪中期至19世纪初新教非国教诸教派发展状况的简要梳理,以及由此而对该时段“不从国教”诸教派各自的命运变化及相互差异的基本了解,则我们可以在不至遮蔽有关重要历史细节的前提下笼统地认为,此一时期,“不从国教派”整体上经历了一段从复兴到快速扩展的大发展时期。正是基于“不从国教派”的复兴及其快速增长,才使得“不从国教派”(或其中的一些教派)有可能成为推动19世纪英国向“真正”宗教多元化——不同信仰群体在政治及社会生活领域享有平等权利——持续迈进的重要力量,一定程度上,“不从国教派”的复兴及其快速增长,从多方面影响甚至决定着19世纪英国宗教发展变化的路径。
首先,“不从国教派”的复兴及其快速增长有力地推动了宗教平等意义上的“真正”宗教多元化(genuine religious pluralism )④时代的开启。从英国宗教多元化发展史的角度看,自1689年“宽容法令”的颁布至1828年废除“(宗教)审查与市政团法”的这段时期,由于信仰自由的范围逐步扩大,多种宗教并存的局面已然成为英国的历史现实,故而理应被视为英国趋向“真正”宗教多元化的“关键阶段”⑤;但与此同时,“宽容”时代又因为宗教歧视和排斥的存在而具有宗教不平等的特点,诸如“(宗教)审查法”、“市政团法”等诸多排斥性法律的存在,导致国教会教徒与包括“不从国教派”在内的非国教教徒之间因信仰不同而在政治及其他社会权利方面处于明显不平等地位。这种在不同宗教信仰之间人为制造等级差别的做法,使“不从国教派”实质上沦为英国的“二等公民”,废除“(宗教)审查与市政团法”也因此成为“不从国教派”努力追求的主要目标。1828年,英国议会通过相关法案,最终废除“(宗教)审查与市政团法”,此举为“不从国教派”教徒的政治参与扫清了障碍,标志着英国宗教平等化迈出了最初的步伐,“不从国教派”的核心诉求由此前的争取宗教“宽容”转向不断争取宗教平等。值得注意的是,通常认为,在推动英国议会于1828年废除“(宗教)审查与市政团法”的各种力量组合中,“不从国教派”自身所起的作用非常有限,其“原则”及其政治实力尚“不足以打破旧秩序”,而真正促使议会废止这一事关“不从国教派”基本公民权立法的,更多地应归因于爱尔兰罗马天主教徒争取“解放”的民族运动所显示出的较强实力及其所形成的巨大政治压力。[注]J.C.D.Clark,English Society,1688—1832,Ideology,Social Structure and Political Practice during the Ancien Regime,p.389.诚然,就当时的情形而言,这一结论自有其合理之处,但有必要强调指出的是,虽则“不从国教派”所起的作用较小,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低估甚至忽略其作用。对于低估乃至无视“不从国教派”在争取其自身“解放”过程中作用的情形,英国学者曼宁(B.L.Manning)在其所著《新教不从国教派(会议)》一书中曾予以严厉批驳,曼宁指出:大多数历史教科书都把大量注意力放在1829年的罗马天主教解放问题上,而对废除“宗教审查与市政团法”往往只用寥寥数语加以打发,这寥寥数语通常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宗教审查与市政团法”的废除只是作为罗马天主教徒解放的前奏而自动发生的,未给任何人带来麻烦。针对这种观点,曼宁断言:“唯有无视‘不从国教派代表(会议)’的历史,方能令这种观点站住脚。”[注]Bernard Lord Manning,The Protestant Dissenting Deputies,ed.by Ormerod Greenwoo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2,p.220.事实上,不仅“不从国教派”尤其是作为其政治代言机构的“不从国教派代表(会议)”,在推动废除“宗教审查与市政团法”的过程中做了大量努力[注]有关19世纪20年代“不从国教派代表(会议)”在推动废除“宗教审查与市政团法”的过程中所做努力的详尽描述,参见:Bernard Lord Manning ,The Protestant Dissenting Deputies,Part Ⅲ,ChapterⅠ,pp.217—253.,如同D.M·汤普森所言,倘若没有“不从国教派”在19世纪初的快速增长,则“宗教审查与市政团法”的废除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发生。[注]David M.Thompson (ed.),Nonconformit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p.22.
其次,“不从国教派”的复兴及其持续发展壮大也为其随后成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真正”宗教多元化的主力之一奠定了基础。在获得平等政治权利之后,“不从国教派”尤其是其中的传统教派如浸礼宗和公理宗等并未就此止步,而是更加自信也更为主动地为争取改变在社会生活领域中长期遭受的诸多歧视性对待而持续展开抗争。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宗教史进程表明,“不从国教派”在为自身争取与国教会教徒享有平等社会权利的同时,也有力推动了作为国家教会的英格兰教会走上“渐进式政教分离”(gradual disestablishment)[注]⑥A.D.Gilbert, Religion and Society in Industrial England,Church,Chapel and Social Change,1740—1914,p.163.之路。
“不从国教派”之所以成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宗教多元平等格局形成的持续推动者,与其中的一些教派长期遭受社会生活领域部分权利被剥夺等不公正对待有很大关系。早在1833年,一份由“不从国教派”组成的“联合委员会”在向当局提出的“冤情”(grievances)陈述中就列出了“不从国教派”的主要不满:“不从国教派”教徒结婚时,其婚礼须按照国教会的仪式在国教会教堂举行;“不从国教派”教徒须按期交纳为国教会教堂所用的教堂税;其出生和死亡时因缺乏相应的民事登记机构而须得在国教会教堂登记;“不从国教派”不能在属于国教会的堂区教堂墓地按其教派的仪式举行葬礼;牛津和剑桥大学入学或获得学位时须通过宗教资格审查等。[注]G.I.T.Machin,Politics and the Churches in Great Britain,1832—1868,pp.42—43.由于这些被剥夺的权利大多属于与“不从国教派”教徒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权利,因此,不难想见,当“不从国教派”尚未获得政治参与权方面的突破时,其对于诸多剥夺行为以及由此而造成的伤害尚能默默忍受,而当他们获得政治上的平等权利后,这些剥夺行为及其所带来的伤害很快便使得他们无法继续忍受了。于是,自“大改革”之后的19世纪30年代至20世纪初的70余年间,新教非国教派争取各种社会权利的斗争始终贯穿其间,构成了英国宗教—政治舞台上反复上演且又不断更新的抗争系列剧。这些持续性的抗争不断取得实际成果:一份由英国学者吉尔伯特开列的1836—1898年间与新教非国教派社会权利相关的议会立法清单(部分而非全部),从一个侧面展示出维多利亚时代新教非国教派争取平等权利斗争所取得的显著成效。⑥ 由于这些斗争几乎都针对英国国教会所享有的相应特权,故而新教非国教派经过抗争所取得的一切成果,也相应地意味着英国国教会特权的丧失或减少,从这个意义上说,新教非国教派争取与国教会教徒享有平等社会权利的历程,同时也成为英国“渐进式政教分离”的过程。
值得一提的是,在推进19世纪英国宗教平等化的过程中,“不从国教派”常常并不是作为一种整体力量出现的,针对不同时段的不同问题,其内部诸教派往往既难以在态度、意见上达成共识,也无法做到行动一致。此一特点实则自其形成以来即长期存在于“不从国教派”阵营当中,只不过随着“不从国教派”的复兴和队伍不断壮大而表现得愈益明显而已。事实上,“不从国教派”从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统一体,其内部诸教派(甚至同一教派内部不同观点的群体或派别)各有所持,隐伏着相互矛盾、冲突乃至分裂的可能。如上所述,“不从国教”诸教派间自始即存在神学立场上的明显分歧,各教派在教义、教仪、教会体制等方面各执一端,而在有关教会群体与世俗社会(包括国家)关系方面也同样是立场不同,取法各异。其中既有正统派与非正统或异端派的区别,也有福音派与非福音派的差异,既有阿明尼乌主义与极端加尔文主义的分歧,又有注重理性与讲求“热情”的差异,等等。不仅如此,甚至同一教派内部也屡有分歧或因冲突而走向分裂的情况发生,例如,自卫斯理于1791年去世后,其内部分歧开始显现,一些人主张循道派作为辅助性会社继续留在国教会之内,另一些人则希望成为事实上的独立教派,应具有属于本教派的圣礼教仪。不久,循道宗内部围绕教士和平信徒的权利问题再起争论,其中一些成员因反对循道宗年会(the Conference)仅由巡回传道士组成,主张教士与平信徒在年会中享有同等代表权,而从卫斯理派循道宗中分离出去,另组“循道派新宗派”(the Methodist New Connexion)。19世纪初,从循道派传统中又产生出其他若干独立于卫斯理派循道宗的宗教团体,包括1806年的“独立循道派”(the Independent Methodists)、1811年的“始初循道派”(the Primitive Methodists)以及1815年的“圣经基督徒”(the Bible Christians)。[注]David M.Thompson (ed.),Nonconformit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pp.2—3.如此等等,一方面使得“不从国教派”难以形成统一力量,另一方面则预示着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宗教发展变化的取径,暗合了英国宗教平等竞争、多元发展的内在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