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道光朝京师学者的学术交游
——以魏源和曾国藩为例

2018-01-24 00:05王惠荣
安徽史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魏源京师道光

王惠荣

(山西师范大学 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清代学术进入道光朝,呈现前所未有的复杂状况。汉学发展到新阶段,影响遍及全国,程朱理学因王朝危机而出现复兴之机,诸子学也在考证经典的潮流下,重新受到学者瞩目。鸦片战争后,随着开埠通商以及制夷之需,西学东渐始露端倪。一言以蔽之,道光朝开启了晚清学术多元化的格局。

嘉道之际,清王朝的政治经济已经衰落,英国入侵所造成的民族危机加剧了这一衰落,朝廷的思想控制亦随之松弛,诚如孟森所说:“嘉庆朝承雍、乾压制,思想言论俱不自由之后,士大夫已自屏于政治之外,著书立说,多不涉当世之务。……至道光时,时事之接触,切身之患……则议论蜂起,当时亦竟有汇而刻之以传世者,贺长龄之《经世文编》是也。未几,海警渐动,士大夫急欲周知外事,疆臣为倡,林则徐之译各国图志,徐继畬之译《瀛寰志略》,皆为筚路蓝缕之功。而纪蒙古之游牧,作藩部之要略,皆在于此时。道光间学士大夫之著作,非雍、乾之所有,亦可为非嘉庆朝所有矣。”[注]孟森:《孟森学术论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40页。在此时代背景下,学者之著述与集会渐趋活跃,京师学者之交游也随之发生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的变化。

道光朝的京师学者因学术倾向不同,从而形成不同的学者群:汉学群体、程朱理学群体、桐城古文派和经世派。影响道光朝学者交游的因素很多,特殊的时代背景、多元的学术格局和因时而起的经世思潮都对其产生重要作用。这些影响因素交织在一起造成一个重要后果,即学者们的交往更为频繁,学派之争不再成为影响学者交游的主要障碍。不过这只是道光年间学者交往的一般状况,也有一些学者并不以此为限,如魏源和曾国藩。这种情况很值得注意和探讨。因为某些重要学者之间的有无交流并不仅仅关乎他们个人,而是涉及到时代的学术风向,尤其处于传统向近代转折的门槛这个关节点上,此其一。其二,这种情况也体现出京师学者交游的复杂的一面。

魏源和曾国藩这两个在中国近代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湘籍名人,从后者步入京师崭露头角(1838年)到前者去世(1857年)长达十九年的时间中,虽然彼此闻名,却从无交际[注]魏源和曾国藩未曾结交这一史实,可从两人之行踪及所留之文字包括日记、书信等得到证实。其一,行踪。从曾国藩道光十八年(1838年)中进士,到咸丰七年魏源去世(1857年),两人有十九年的时间可以相识。不过,魏、曾两人同居一城的时间仅有两年,即1844、1845年。道光五年后,魏源定居江苏,而曾国藩道光后期定居京师,咸丰二年出京,直到同治初,辗转于两湖、安徽、江西。1844和1845年春季,魏源入京参加会试和殿试,此时曾国藩亦在京师。遍检魏源、曾国藩以及和两人相关之友人的日记、年谱、书信、诗文集等,可以发现,在此期间,魏源参加了很多聚会,包括顾祠公祭等,与京师众多友人相聚,也结识了新友人,这里面包括很多曾国藩的师友,如何绍基、汤鹏、邵懿辰等,但是却没有和曾国藩本人相聚的信息。其二,文献记载。在时人(包括魏、曾两人以及相关友人)所留之文字中,均未见涉及二人相识、交集之只言片语。曾国藩道光、同治年间的日记中有阅读魏源著述的记载,如《皇朝经世文编》、《圣武记》等,但是仅提到著作名称,未提及作者。曾国藩与魏源长子魏耆有往来,在曾国藩书信集中,收有《复魏耆》,其中讲到:“闻近年搜集尊公遗著,史迁之论次旧闻,小庾之成书顾托,析薪负荷,不让昔贤,曷胜企佩!”(《复魏耆》,《曾国藩全集·书信》三一,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49页。)言语客气,从中可以看出曾国藩和魏源没有交往。,就很能反映出道光朝学者之间的交游是有选择性的,而这种选择性受到个人性情喜恶、学术倾向、时代风潮、政治立场甚至官场斗争等主客观因素制约。

魏源和曾国藩同为道光年间的重要人物,一为久负盛名之学者,一为政治新秀,更重要的是两人还是同乡,居然从未谋面,更无书信往来,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好奇。实际上,对魏、曾的未曾交集,早在民国年间就已有学者予以注意。[注]关于这个问题,后来也有学者予以关注,如胡卫平先生就推测“曾魏在京师、江苏高邮至少有四次见面机会,惜无文字可考”。(欧阳斌:《曾国藩与湖湘文化》,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30页。)萧一山在《曾国藩传》中指出:“最奇怪的是魏源在北京作内阁中书,又是国藩的同乡,他虽比国藩大十七岁,却比国藩中进士晚两科,何以国藩与之竟无往来?魏源与龚自珍是好友……他们都标榜‘经世学’,有‘明体达用’精神,完全与国藩一致,似国藩应受他们的影响不少。为什么国藩却无一字道及?”[注]萧一山:《曾国藩传》,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72页。李柏荣在《魏源轶事》中也提到:“默深同时名公巨卿,多有书札诗文往来,惟于曾公国藩声气未通,只字无考。”[注]李柏荣:《日涛杂著·魏源轶事》,《魏源全集》一四,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366页。

魏源交际很广,自从嘉庆十九年(1814年)入都,不时与人宴集游处,谈经论道,不仅见闻日广,而且奠定了一生学问基础:“从胡墨庄先生问汉儒家法。……问宋儒之学于姚敬塘先生学塽,学《公羊》于刘申受先生逢禄,古文辞则与董小槎太史桂敷、龚定庵礼部自珍切磋焉。”[注]魏耆:《邵阳魏府君事略》,《魏源集》下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848页。曾国藩的学问基础和志向也是在京师学术风气的影响下形成。[注]曾国藩在致诸弟的信中说:“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曾国藩全集·家书》二〇,第49页。)曾国藩道光十八年(1838年)考中进士,从此进入京师学术圈,所交师友来往密切者大致不出三个方面:湖南同乡、理学群体、桐城古文派。曾国藩身边的师友很多与魏源相识,如贺长龄、贺熙龄、邓显鹤、邹汉勋、何绍基、汤鹏、劳崇光、陈庆镛、胡林翼、李星沅、张穆、苗夔、唐鉴、刘传莹、朱琦等。另外,道咸之际,在京有名望的湘籍官员几乎都与魏源相识相交,唯独曾国藩例外。

既然魏源和曾国藩在道咸之间同为有影响之人物,且是同乡,对彼此之师友又很熟悉,依照常理,两者之间结识的机会很多,条件也很充分,不应该没有任何往来,甚至不通音问。但是,迄今可以看到的资料却没有任何相关信息,这在注重同乡、同年、师生等关系的传统士大夫知识分子中是很奇特的,也说明这种情况的发生应该有因可寻或刻意为之,也就是受到主客观因素的干扰,才出现这样的结果。

对于魏、曾的相闻却不相识,萧一山曾做过简单分析:“龚自珍‘豪迈耆奇,动触时忌’;而魏源也‘性兀傲,高自标树,论古今成败,国家利病,学术本末,反复辩论不少衰’。二人都有才高行峻的气概,和当时正从事于理学的曾国藩‘力求改过,痛自刻责’的气味不甚相投。所以,国藩和魏源并无交际。”[注]萧一山:《曾国藩传》,第72页。这一看法不无道理,也可视为魏、曾没有交往的一个重要原因。相比较曾国藩,魏源交游泛滥,友人陈世镕认为:“默深广交结纳,不择人。”[注]陈世镕:《赠邓守之序》,《求志居集》卷23,转引自夏剑钦、熊焰:《魏源研究著作述要》,湖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1页。所以,魏源不可能有意避免结识曾国藩。实际上,终生未曾相见不意味着从不相识。曾国藩与岭南张维屏从未谋面,但在道光末年曾国藩在《寄张南山》中,将其与梅曾亮并称:“今日天涯余二老,江南梅叟岭南张”[注]《寄张南山》,《曾国藩全集·诗文》一四,第74页。,可见推许之高。因此,如若闻其名而有意结识,是极容易的事,何况魏源盛名在外。两人终生无往来,更可能是曾国藩主观上无意结识魏源。

曾国藩通籍后,进取心强烈,同时,在京师文化的影响下,发现自己的学问和道德修养亟需提高,于是跟随同乡唐鉴治理学,严立课程,提高自身修养,并有所收获:“国藩本以无本之学,寻声逐响,自从镜海先生游,稍乃粗识指归,坐眢见明,亦耿耿耳。”[注]⑤⑦《复贺长龄》,《曾国藩全集·书信》二二,第5页。曾国藩身为京师理学群体的一员,受到这个群体的影响毋庸置疑,这些学者诸如唐鉴、倭仁、吴廷栋、何桂珍、窦兰泉等,无论治学还是做事,都很严谨,崇尚中庸,反对喧哗躁进。对此曾国藩也有评论:“镜海先生庶几不欺者也。倭艮峰前辈见过自讼,言动无妄,吴竹如比部天质木讷,贞足干事。”⑤曾国藩本人也以“诚”为本,不喜高言大论。他曾经在家信中批评汤鹏言语虚妄:“汤海秋久与之处,其人诞言太多,十句之中仅一二句可信。”[注]《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曾国藩全集·家书》二〇,第38页。这一评价充分反映出曾国藩之性情倾向于稳重谦让、谨言慎行,对个人行为有着较高的道德要求。另外,从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曾国藩给贺长龄的信中所言,“今之学者,言考据则持为骋辩之柄,讲经济则据为猎名之津,言之者不怍,信之者贵耳,转相欺谩,不以为耻”。⑦可以看出,曾国藩不喜空言巧辩,更重实行。而魏源恰好相反,其言谈举止不太拘泥小节,言论虽不似挚友龚自珍“放言无忌”,但纵谈学术、时务之豪情亦在所难免,这在姚莹的《汤海秋传》中可以得到证实:“道光初余至京师,交邵阳魏默深、建宁张亨甫、仁和龚定庵及君。定庵言多奇僻,世颇訾之。亨甫诗歌,几追作者。默深始治经,已更悉心时务,其所论著,史才也。君乃自成一子。是四人者,皆慷慨激厉,其志业才气欲凌轹一时矣。”[注]姚莹:《汤海秋传》,《东溟文后集》卷11,《续修四库全书》第151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89页。魏源给时人的印象是恃才傲物、刚愎自用以及不谙人情世故,《清史稿》评价他:“兀傲有大略,熟于朝章国故。论古今成败利病,学术流别,驰骋往复,四座皆屈。”[注]《清史稿》卷486《文苑传·魏源》,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429页。张维屏在《谈艺录》中道:“魏默深、龚定庵皆奇才,然使之得位持权,其刚愎自用亦宋代王安石也。”[注]李瑚:《魏源系年考证》咸丰三年,《湖南人物年谱》第2册,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79页。姚承舆《魏刺史高邮事记》则说:“其学问深,识见短,虽谈经济而世故人情似欠谙练。”[注]姚承舆:《姚正父文集》卷7,转引自夏剑钦、熊焰:《魏源研究著作述要》,第121页。

魏源和曾国藩的性情和处事方式截然相反,一个喜谈经济,指点江山,坚持己见,虽往复辩论亦不少屈,行事比较高调;一个崇尚程朱理学,修身养性,“禁大言以务实”,反对名士习气。因此,从主观方面来讲,曾国藩实际上并不欣赏魏源的举止言谈。道光后期曾国藩的名气影响远不及魏源,所以二人虽然拥有共同的师友,彼此闻名,但是却没有主动结识的愿望。这是魏源和曾国藩没有交往的一个重要的主观原因。

另外一个主观因素,是曾国藩不喜欢参加诗酒雅集。“宴饮非吾欣,十招九不起”[注]《丁未六月廿一为欧阳公生日集邵二寓斋分韵得是字》,《曾国藩全集·诗文》一四,第59页。,认为这些应酬浪费时间精力,耽搁学问进步,并在日记中一再检点自己,“无礼之应酬,勉强从人,盖一半仍从毁誉心起,怕人说我不好也”[注]《曾国藩全集·日记》一六,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第126页。,也因此错过了与魏源结识的机会。道光年间,京师有名的学者雅集先后有宣南诗社、江亭雅集和顾祠修禊。这种雅集并没有明显的学派之分,汉学家、桐城派、经世派都包括在内,且随着王朝危机的加深及鸦片战争的爆发,亦不免受到时事和政治影响。魏源于后两者都有参与[注]魏源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和道光二十五年参加过三次顾祠会祭。,曾国藩则于三者均未参加。宣南诗社和江亭雅集在曾国藩入京之前就已结束,顾祠修禊却是在曾国藩入京六年之际始举。顾祠修禊影响很大,参与学者众多,最初由汉学家何绍基、张穆提倡,始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道、咸、同三朝每年举行,延续到民国初年。曾国藩虽然终道光之季均在京师,且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居住于报国寺[注]顾祠建于报国寺旁。,与同居于此的刘传莹[注]刘传莹于此年初次参加顾祠春祭。过从甚密,却从未参与顾祠会祭,而他身边的重要师友如梅曾亮、邵懿辰、汤鹏、朱琦等都参加过,且发起者何绍基是他的同乡好友。其原因固然是曾国藩不喜应酬,但似乎也与其不愿趋时跟风有关,《曾文正公年谱》本年条下记:“公尝谓近世学者,不以身心切近为务,恒视一时之风尚以为程而趋之,不数年风尚稍变,又弃其所业,以趋于新。”[注]《曾文正公年谱》,《湖南人物年谱》第2册,第641页。可能在曾国藩的眼中,顾祠修禊也是学者们追逐风尚的一种表现。

道光年间的曾国藩崇尚理学,对个人修养要求极高,而魏源喜论时事、学术,且高自标置,二人气味不相投,所以没有交往。但是气味不相投,学术上有门户分歧的学者也不免会有交集,如梅曾亮与张穆。当时京师学者各种雅集很多,从而给士人提供各种交流机会,但魏源和曾国藩却未有丝毫往来痕迹,说明仅是气味不相投和后者不喜应酬还不足以说明二人没有交集之原因。除此之外,应还受制于学术门户、政治立场、官场派系之争等客观因素。

尽管道光年间越来越多的学者赞同汉宋调和或兼采汉宋,但是,绝对的摒弃门户之见也不是历史事实。另外,除了汉宋之争外,随着今文经学的兴起,汉学内部又出现了注重考据训诂的古文经学和强调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之间的斗争。这些学术纷争对道光年间学者之间的交游也不是全无影响。

道光年间京师的学术群体中,汉学群体与经世派关系密切,汉学家往往就是经世派。桐城派崇尚程朱理学,主张文以载道,所以京师桐城古文派圈子中的有些学者也属于理学群体,如曾国藩、邵懿辰。崇尚程朱的同时,桐城派热衷于经世济民,梅曾亮就认为:“士之生于世者,不可苟然而生,上之则佐天子,宰制万物,役使群动,次之则如汉董仲舒、唐之昌黎、宋之欧阳,以昌明道术、辨析是非治乱为己任。”[注]梅曾亮:《上汪尚书书》,《柏枧山房全集·文集》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1513册,第612页因此,京师好尚古文的大部分学者诸如梅曾亮、朱琦、邵懿辰、姚莹等都参加过经世色彩浓厚的顾祠会祭。桐城古文派与经世派不仅往来密切,而且两个群体的人员有很多都是重合的。相较于和理学群体、经世派的融洽,桐城古文派与汉学群体的关系则较为微妙,虽有往来,门户之见并不能完全消除。这种微妙从张穆与梅曾亮的交往中可见一斑。张穆和梅曾亮都是京师名士,也时常在各种聚会上碰面,但是二人终有间隙。与两人都交好的冯志沂曾讲:“先生(梅曾亮)不喜汉学,石州不喜八家文。先生闻余交石州,第默默不置可否;石州闻余从先生治古文,辄不乐,或怒加诮让。”[注]冯志沂:《授经台记》,《适适斋文集》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1553册,第241页。张穆是汉学家,梅曾亮属于崇尚程朱的桐城派,不同的学术背景和学派分歧使他们难消成见。

以道光二十年(1840年)唐鉴就任太常寺卿为标志,京师的理学群体开始形成,以唐鉴为中心,聚集了倭仁、吴廷栋、何桂珍、吕贤基、曾国藩、窦垿等一批理学名士。这个群体提倡程朱理学,追随唐鉴“考德问业”[注]曾国藩:《皇清诰授通奉大夫二品衔太常寺卿谥确慎唐公墓志铭》,《唐鉴集》,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5页。,定期“会课”,撰写修身日记,以理学道统翼卫者自居。[注]《曾国藩全集·日记》一六,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第133页。京师理学群体对汉学、古文和经济之学并不是完全认同。即使道光年间反对汉宋之争已是学者的普遍主张,但是《清学案小识》仍然不免门户之见;虽然也有经世意识,却主张“经济之学,则在义理之内”[注]《曾国藩全集·日记》一六,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十七日,第93页。;至于词章,则以为“文辞不足为学”。[注]贺熙龄:《唐确慎公集序》,《唐鉴集》,第3页。除个别学者外,理学诸人与京师其他群体学者往来稀疏,基本上不参与京师士人的各种文宴诗会。曾国藩在日记中记载倭仁一再提醒他:“我辈既知此学,便须努力向前,完养精神,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扫除净尽。”[注]《曾国藩全集·日记》一六,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第132页。即使是道光后期在士人中影响很大的顾祠修禊,唐鉴周围的理学名士也鲜有参加。虽然曾国藩并不反对汉学,亦推崇桐城古文,但是依然受到影响,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应酬,自然难与今文经学家魏源以师友聚会为媒介得以相识。

魏源虽然是湖南人,湖湘文化对他也有深厚影响,但他更多的是接受其中的经世传统,孟森指出:“嘉、道以后,留心时政之士大夫,以湖南为最盛,政治学说亦倡导于湖南。”[注]孟森:《孟森学术论著》,第343页。而治经则主今文,“本于常州庄氏”。[注]徐世昌:《清儒学案·古微学案》卷161,中国书店1990年版,第6255页。缘于学术立场和经世志向,魏源不仅讥刺古文经学,对理学也有批评:“工骚墨之士,以农桑为俗务,而不知俗学之病人更甚于俗吏;托玄虚之理,以政事为粗才,而不知腐儒之无用亦同于异端。彼钱谷簿书不可言学问矣,浮躁饾饤可为圣学乎?释老不可治天下国家矣,心性迂谈可治天下乎?”[注]《墨觚下·治篇一》,《魏源集》上册,第36—37页。因此,他虽然早与唐鉴结识,却并无深交,与京师理学群体其他人包括曾国藩更无往来。

魏源和曾国藩除了学术上有分歧,他们的政治立场也有差异。其一,魏源是道咸经世派代表人物,有经世济民之志。曾国藩在道光年间并不热衷经世致用。其二,曾国藩对待鸦片战争的态度异于魏源,赞成和议。曾国藩与穆彰阿过从甚密,而魏源对穆彰阿心存异议,并且得罪过穆彰阿。这种政治上的分歧和人事上的纠葛虽不能成为影响魏源和曾国藩交往的绝对因素,但却构成两人没有交往的不容忽视的政治背景。

(一)曾国藩与道光经世派的疏离

道光年间的政治形势远较此前复杂,内忧外患接踵而来。面对这种危局,学者们不再耽于书斋之中,转而忧心国事,提倡经世致用。[注]道光年间不乏学者瞩目朝政甚至间接参与朝政的例子。如陈庆镛在道光二十三年四月上《劾琦善奕经文蔚疏》,此疏在士林中影响极大,而陈庆镛也因此“直声震朝野”。道光帝迫于舆论,将三人革职,命其在家闭门思过。这篇令陈庆镛名闻天下的奏折即由汉学家张穆代撰。京师的士人雅集也不再为诗文唱和所独占,对时事的讨论日趋活跃。“道光十五六年后,都门以诗文提倡者,陈石士、程春海、姚伯昂三侍郎;谏垣中则徐廉峰、黄树斋、朱伯韩、苏庚堂、陈颂南;翰林则何子贞、吴子序;中书则梅伯言、宗涤楼;公车中则孔宥涵、潘四农、臧牧庵、江龙门、张亨甫,一时文章议论,掉鞅京洛,宰执亦畏其锋。”[注]金安清:《水窗春呓》,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0页。这段文字中的士人虽在学派上各有分属[注]陈石士(用光)、朱伯韩(琦)、梅伯言(曾亮)、吴子序(嘉宾)、宗涤楼(稷辰)、张亨甫(际亮)是桐城古文派,程春海(恩泽)、何子贞(绍基)是汉学家,徐廉峰、黄书斋(爵滋)、陈颂南(庆镛)、苏庚堂(廷魁)是经世派,潘四农(德舆)崇尚理学。,却热衷于同一件事,就是议论时政。由此可以看出,道光年间的经世风气非常浓厚,与嘉庆朝不可同日而语。瞩目时政的士人不再龂龂于学派之争,经世的热忱和对社会、国家的忧虑将他们联系起来,从而淡化了学派界限。这一时期的重要聚会都体现出这个特点,如顾祠修禊。顾祠修禊本来是汉学家所倡议,其出发点也是为了通过祭祀顾炎武凝聚汉学群体,发起人何绍基在多年后回顾倡建的初衷:“我昔初构顾君祠,思将朴学萃俦侣。”[注]何绍基:《题王子梅顾祠听雨图》,《东洲草堂诗钞》卷18,《续修四库全书》第1528册,第728页。但是事情后来有了不同的结果。因为顾炎武不仅被尊为清代汉学鼻祖,在当时内忧外患的形势下,他所提倡的经世之学也为时人所瞩目。这样,顾祠修禊就不仅仅局限于汉学家,不同学术背景的抱有经世之志的学者都有参与,经久不衰。

因此,道咸年间汉宋之争渐息与经世思潮的兴起不无关系。换言之,学者们的经世热忱有助于消融学派之间的分歧和斗争,对学者之间的交游发生了重要影响,这是康乾盛世所没有的情况。但是,这种情况似乎不适用于曾国藩和道光年间的理学名士。纯粹理学家的经世方式与其他学术群体有异。湖南理学家刘蓉曾说:“顾论学于今日,则又有辨。有考据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三者皆杰然超出于科举俗学之上,材智之士皆趋赴焉。然仆以为,是三者苟不本于道德之实,则亦与彼俗学者同归于无用而已。”[注]《与曾子植书》,《刘蓉集》卷4,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96页。因此,罗泽南认为:“学问之道,至今日卑陋极矣。……语经济,则惟考乎海防、河务、盐法、水利,以待用于斯世,明德新民之学,视为迂疏矣。迹其所学,似胜于窃取富贵者之所为;究其所为,要皆从功利上起见。是以所见日陋,所行日卑。”[注]《寄郭意城书》,《罗泽南集》卷6,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104页。罗泽南和刘蓉的认识可以说是理学家的普遍态度,即经世要以道德修养为先,由内圣达于外王。

道光年间的曾国藩对经济之学并未予以特殊关注,此时他倾注精神者惟在修身养性和古文,他在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给刘蓉的信中说:“此间有太常唐先生,博闻而约守,矜严而乐易,近著《国学学案》一书,崇二陆二张之归,辟阳儒阴释之说,可谓深切著明,狂澜砥柱。又有比部六安吴君廷尉、蒙古倭君、皆实求朱子之旨而力践之。国藩既从数君子之后。与闻末论,而浅鄙之资,兼嗜华藻,笃好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王安石之文章,日夜以诵之而不厌也。”[注]《答刘蓉》,《曾国藩全集·书信》二二,第18页。这一点与他的至交邵懿辰截然不同。[注]曾国藩在日记中曾记录邵懿辰对鸦片战争的关注和态度:“昨日蕙西(指邵懿辰)来,言台湾镇达洪阿道姚莹有动摇之意,由英夷设计倾陷故也。蕙西极为忧愤,几于坐不安席”,而其对邵懿辰的“忠爱之忱”则“付之谐谑”。(《曾国藩全集·日记》一六,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五日,第146页。)同样推崇理学和桐城古文,邵懿辰经常参加经世派的聚会包括顾祠修禊,而曾国藩即使一度与顾祠比邻而居,也从未参与。曾国藩并不属于道光朝经世派的圈子,而魏源是道咸经世派的代表人物,视宋学为空腐,魏、曾此时道不同难与为谋,彼此没有结纳之心也是合乎情理的。

(二)魏源和曾国藩对鸦片战争战和之分歧

曾国藩在京期间正值鸦片战争爆发,当时很多学者都注意到英军在东南沿海的侵略。曾国藩对鸦片战争的关注远不及在湖南乡下的好友刘蓉,虽然在家书和日记中偶有提及,但是较平淡,并且赞成和议,认为议抚是当时形势下解决危机的切实可行的方案,他的主张与座师穆彰阿相一致,他在家书中道:“自英夷滋扰,已历二年,将不知兵,兵不用命,于国威不无少损。然此次议抚,实出于不得已。但使夷人从此永不犯边,四海晏然安堵,则以大事小,乐天之道,孰不以为上策哉!”[注]《禀祖父母》(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七日),《曾国藩全集·家书》二〇,第29页。穆彰阿在鸦片战争期间是主和派的首领,认为既然打不过英军,不如羁縻之:“兵兴三载,糜饷劳师,曾无尺寸之效。剿之与抚,功费正等,而劳逸已殊。靖难息民,于计为便。”[注]夏燮:《中西纪事》卷8,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一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84页。这种羁縻策略也成为曾国藩后来办理外交的一贯主张。

学术倾向和内外政治主张的不同对道光年间官场中的派系之争还是有影响的。持经世主张的学者和官员通过同年、同乡、同门、师生等关系联结在一起,他们对内主张改革,对外反对妥协,与道光十五年(1835年)后逐渐主政的穆彰阿意见相左。穆彰阿也因此对位高权重之汉族督抚不无猜忌之心,陶澍和林则徐均遭遇其打击和压制。据《陶文毅公年谱》记载,道光十六年(1836年)十月“给事中鲍文淳,挟嫌奏公私刊奏疏并票盐不善。得旨降四级留用。”[注]王焕錪编:《陶文毅公年谱》,《湖南人物年谱》第2册,第166页。道光帝认为鲍文淳的纠劾不尽属实,且挟带私怨,所以将陶澍和鲍文淳一起交部议处,但是,穆彰阿会同吏部合议后,复奏陶澍“迹近沽名,殊失公尔忘私之义”[注]《军机处录副奏折》,档案号:03—3183—010,道光十六年十一月初二日大学士兼署礼部尚书穆彰阿折。转引自刘海峰:《穆彰阿与道光朝政治》,厦门大学2007年博士学位论文,第37页。,请旨将陶澍降三级调用,意图将其调离两江,后道光帝改为降四级留用。林则徐与穆彰阿在广东禁烟和鸦片战争的战和问题上有严重分歧。林则徐驰赴广州禁烟,受到道光帝倚重,也遭到穆彰阿嫉视。当林则徐在广东禁烟被谣言倾陷,英军发动战争时,穆彰阿不仅袖手旁观,[注]穆彰阿门生李星沅在日记中对老师的做法提出批评:“邓、林之意,本非枢堂所许,恐此时不能为救,然大敌当前,自以援手为得体。……宰相须用读书人,固不可以气误国,是也。”(袁英光、童浩整理:《李星沅日记》,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14页。)而且与直隶总督琦善互通消息,揣摩帝意,示意他向朝廷力陈羁縻之策,致使林则徐成了道光帝由战转和的牺牲品。

魏源从三十岁出头就辗转于贺长龄、陶澍、林则徐幕府,受他们的影响,在解决内政和对待英国侵略的问题上,主张和立场相一致。故此,魏源对穆彰阿难存好感。《魏源系年考证》道光二十五年条下记载,魏源“中式后,不愿向达官贵人请托,留荐京师,亦不受权贵人士笼络,离京去江苏州县任职”。并引边浴礼《送魏默深源出都》为证:“浮沉郎署君不屑,登徙玉堂君不为。高名耻受达官荐,硕学翻贻士子讥。”诗中达官即穆彰阿[注]《长沙大公报》1925年9月12日副刊载《乱楮间杂记》,魏源中进士后,“穆相时正宏奖风流,欲罗致先生,亲访之寓次,先生漫不为礼,卒亦不复谒见,穆深衔之,遂坎坷终身。”(李瑚:《魏源系年考证》,《湖南人物年谱》第2册,第335页。),其为乙巳科(1845年)殿试阅卷大臣。魏源与穆彰阿的政见不同,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反对妥协;又鄙视其专事逢迎道光帝,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不屑其拉拢,遭致怨恨。姚莹在《与余小坡言西事书》中道:“英夷及西洋人士,每笑中国无人留心海外事者,其笑固宜。有志之士,乌可不一雪此言哉!然举世讳言之,一魏默深独能著书详求其说,已犯诸公之忌。”[注]姚莹:《与余小坡言西事书》,《东溟文后集》卷8,《续修四库全书》第1512册,第561页。陆心源也说过:“先生抱用世之具,卒以盱衡抵掌纵论时事,不为时贵所喜”。[注]陆心源:《魏刺史文集序》,《仪顾堂集》卷5,《续修四库全书》第1560册,第419页。

穆彰阿与魏源之间的过节当然不能决定曾国藩和魏源之间的交往,但是,以曾国藩做事谨慎之性格,也绝不会给自己的仕途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曾国藩在道光年间升迁迅速,连他自己都深感惶恐:“予得超升内阁学士,顾影扪心,实深惭悚。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予之德薄才劣,何以堪此。”[注]《致温弟沅弟季弟》,《曾国藩全集·家书》二〇,第133页。他的这种特殊际遇来自穆彰阿的大力提携。曾国藩在家书中多次提起穆彰阿,感其知遇之恩,并维持终生。曾国藩在对待西方列强的策略上与其师相似,以怀柔为主,不轻启边衅,但是在内政方面,则有分歧,并不与穆彰阿同党。尽管如此,穆彰阿对魏源的不满亦构成影响曾国藩和魏源交游的一个消极背景。

结 语

缘于亘古未有的特殊时局,道光朝京师学者之交游亦呈现不同以往的特点。其一,各种名目的士人雅集增多,并涉及朝政;其二,门户之争淡化;其三,经世致用成为联结不同学派学者的重要纽带,扩大了学者交游的范围,出现了顾祠修禊这样经世色彩浓厚的大型集会。其四,西方列强的侵华以及随之而来的西学东渐注定要对晚清的学术及学者交游产生作用。这种作用在道光后期已经显现。

魏源和曾国藩未交往这一事例,既体现了道光朝学者交游的共性,更表现出其中的复杂和特殊之处。首先,曾国藩的表现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理学群体在京师学者交游中的特殊性。即学派意识浓厚,与京师其他学术群体保持距离,不反对经世致用,但是强调经世以修身为前提。因此,经世致用并没有将不同学术倾向的曾国藩和魏源联结起来。其次,作为在中国近代史上有重要影响的学者,魏源和曾国藩终生没有交集,是一件至为可惜的事。曾国藩是“师夷长技”的继承者,又阅读过《皇朝经世文编》《圣武记》诸书,居然对魏源本人没有任何评价。与曾国藩相反,左宗棠对魏源及其著作一直心怀敬意:“道光朝讲经世之学者,推默深与定庵,实则龚博而不精,不如魏之切实而有条理。近料理新疆诸务,益叹魏子所见之伟为不可及,《海国图志》一书尤足称也。”[注]左宗棠:《答陶少云》,《左宗棠全集·书信》一二,岳麓书社2009年版,第548页。其中之差别,应为左宗棠与魏源性情相近同抱经世之志,所以即便未曾见面,亦不能阻断钦慕之心;而曾国藩与魏源性情相异志趣不同,所以即使不乏相识之机,却难以主动结交。主观上没有意愿结识,客观上又有学术背景和政治立场的牵制,造成了两人终生未能相遇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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