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胆子很小,一直到他去世,都活得谨小慎微。长大以后,当我知道父亲的这件事情之后,对父亲的印象有所改变。
偶尔一次,父亲对我说,在部队行军的途中,要求轻装,必须得丢掉一些东西,他却还带着一些旧书,舍不得扔掉。其实,说这番话的时候,父亲只是为了教育我要珍惜读书,结果不小心说秃噜了嘴,无意中透露出他的秘密。当时我在想,部队行军,这么说,他当过军人,什么军人?共产党的,还是国民党的?那时候,我也就刚读小学四五年级,心里一下子警惕了起来。如果是共产党的军人,那就是八路军,或者是解放军了,是那时的骄傲,他应该早就扯旗放炮地告诉我们了,绝对不会耗到现在才说。所以,我猜想,父亲一定是国民党的军人了。
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想没有错。
那时我家有一个棕色的小牛皮箱,有一天,我打开这个小牛皮箱,翻到了箱子底,发现了一本厚厚的相册和一张硬皮纸的委任状。委任状上写着北京市政府任命父亲为北京市财务局科员。委任状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出现在那本相册上。当我打开相册,看见里面每一页都印着一排排穿着国民党军服的军官的蓝色照片。这样的国民党军服,只有在电影里才见过。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小小的心被万箭射穿。
读中学之后,我才渐渐弄清楚了。父亲曾经的身份,是一个国民党少校军官,这对于我简直像一枚炸弹,炸得我胆战心惊。
而这样的一个身份,犹如一块沉重的石头,一直压在父亲的档案里和父亲的心上。
后来我发现父亲写的那些交代材料一摞一摞的,不知有多少。父亲对我也不隐瞒,就放在那里,任我随意看。那里有他的历史,有他的人生。
读初三的时候,我15岁,退了少先队之后,要申请加入共青团,首先一条,就是要和家庭划清界限。那时我只顾自己的心情,觉得很委屈,埋怨自己为什么会摊上了这样一个父亲,却难以理解父亲的心情其实是更为复杂,更为疲惫不堪的。
那时候,我不懂得上一辈人的历史,也不懂得生活的艰难,只知道阶级的立场,只知道要时时刻刻睁大眼睛,警惕着父亲,和父亲划清界限。
父亲的棱角就是这样渐渐被磨平的。
我长大了以后,要去北大荒插队之前,曾经和父亲当年一样,没有和他商量,就那样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父亲当时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眼瞅着我从小牛皮箱里拿走户口本,跑到派出所注销。我离开家到东北的那天,父亲只是走出了家门,便止住脚步,连大院都没有走出来。他也没有对我说任何送别嘱咐的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离开了家。
尽管成长的历史背景完全不同,父子各自的性格以及一生的轨迹,总会有相同部分,命定一般地重合,就像父子的长相,总会有相像的某一点或几点。
后来看北岛的《城门开》,书中最后一篇文章是《父亲》,文前有北岛题诗:“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文中写道:“直到我成为父亲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我辨认出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交错重合——这一发现让我震惊。”读完这篇文章,我想起了我的父親,眼泪禁不住打湿了眼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