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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开始,西方学界掀起了一股空间研究的热潮。从福柯到列斐伏尔再到哈维,一大批学者提出了一系列颇有见地的理论,开启了空间研究的序幕。随之,学者们将视野从空间转向城市/都市,使得城市研究成为学界的一个重要命题。人们不再单单从地理学的层面去思考城市,更多地从哲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多个层面关注城市。比较有代表性的著述包括:曼纽尔·卡斯特的一系列成果:《都市问题》《城市与基础》《世界技术城市》等,亨利·列斐伏尔的《亨利·列斐伏尔城市论文集》和爱德华·索亚的《后大都市:城市与区域的批评性研究》,大卫·哈维的《资本的都市化》《都市经验》及《希望的空间》等等。从城市到都市、大都市到后大都市,学者对城市与空间的兴趣不断拓展。在西方空间研究转向思潮的影响下,国内学界也开始关注空间、城市/都市的丰富内涵。值得一提的是包亚明等编辑的一系列都市研究丛书,包括《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的批评性研究》《后大都市与文化研究》《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等,或介绍西方空间研究的动态,或有选择地翻译西方学者的著述,包括上面提到的一些在西方学界非常流行的空间理论。显见,空间研究与城市研究正成为学界重要的研究议题。
地理空间与城市的研究无疑会影响到人们对文学艺术中的城市与空间的思考,因为文学艺术是以现实世界为基础的。由于城市戏剧所特有的地点、空间和社会属性,以及与城市的渊源,从戏剧入手研究都市空间的复杂内涵自然会成为戏剧研究的一个新的热点。
其实城市与戏剧的渊源由来已久。城市作为戏剧的发源地,为戏剧的发展提供了契机与场所,但戏剧又同时展示了城市的面貌,为其发展提供精神上的动力。此两者紧密相联,并行发展,这从古希腊戏剧到当代戏剧都能找到例证。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戏剧《俄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中的城市是平民节庆假日活动的场所,同时也是一个国家的象征。16世纪英国伦敦城市喜剧诞生,城市是对商业阶层出现的回应,本·琼森(Ben Jonson)的《人性互异》(1598)和托马斯·德克(Thomas Dekker)的《鞋商的假日》(1599)是这一时期的佳作,反映了城市中日益增强的阶级对立。20世纪初美国戏剧中埃尔默·赖斯 (Elmer Rice)的《街景》(1929)、西德尼·金斯利 (Sidney Kingsley)的《死胡同》(1935)和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1949)等都反映了城市平民阶层与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冲突。
由此可见,戏剧与城市的紧密关系具有悠久的历史,然而,真正意义上关注、研究戏剧中的城市与空间则是近一二十年的事,国内外虽然已有一些成果,但相对则非常少。
从国外现有研究的相关成果来看,研究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个案研究,针对某个作家的一部戏剧或者多部戏剧,探讨都市空间中不同人群的生活境遇,揭示社会正义、意识形态、宗教信仰等问题。如:安妮·迪安(Anne M. Dean)的《发现与发明: 兰福德·威尔逊的城市戏剧》(1994)以美国剧作家威尔逊(Lanford Wilson)的3部作品为个案,讨论了20世纪60年代美国经济衰退,都市郊区化对边缘人群的影响:如吸毒者、酒鬼、妓女和流浪汉等……通过他们生活境遇的展示,警示城市发展的同时不能忘了那些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倡导一种互助、互爱的都市精神。但此类专门针对一个作家的城市题材作品进行的个案研究还十分稀少。二是类型研究,以不同种类的都市体裁戏剧为研究对象,暴露都市物理空间拓展,带来社会空间的变化及其后果,如克莉丝·维斯盖特(Chris Westgate)的专著《表演贫民窟——舞台贫民化:1890-1916美国戏剧中阶级、贫困、种族和性》(2014)以大都市纽约为背景讨论了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纽约“贫民窟戏剧”的创作与演出,分析了不同类型题材的都市戏剧是如何揭示都市的贫富悬殊、阶级差异、种族歧视和性剥削等问题。第三类是从某一视角切入进行的整体研究,如:维斯盖特的另一部专著《都市戏剧——当代北美戏剧中的都市》(2011)从空间理论视角探讨20世纪美国八九十年代的戏剧中的都市表征,指出美国都市戏剧作家队伍的多样化,不仅有白人、黑人、犹太人、亚裔,还有同性恋者、女权主义者、移民队伍等。同时从剧中可以窥见,都市空间的多样化带来了都市社会空间的改变,各种社会矛盾变得复杂多样。“作者认为空间成为推动戏剧情节发展的重要动因,空间也成为调停人物之间矛盾的重要因素。”(4)。从以上一些与城市戏剧研究相关的专著出版年代来看,西方学界已经越来越多地开始从文学与艺术的层面关注城市,从戏剧研究城市正逐渐成为戏剧研究的新方向。
在国内,如果以“美国都市戏剧”“美国城市戏剧”与“美国都市精神”作为关键词,在知网数据库检索,几乎找不到直接相关的成果。如果从更广的视角搜索,会发现一些从小说、戏剧、诗歌入手对城市进行研究的个案。如:王瑞瑒、陈爱敏的《“破碎”的城市形象——论爱德华·阿尔比〈美国梦〉中的城市书写》 ,①吕春梅的《奥古斯特·威尔逊〈篱笆〉的心理空间建构策略》,②陈海容的《〈阿巴拉契之红〉中的文化空间》,③田洪敏的《一种文学边界——弗索罗金空间书写的中国形象》④等。 随着学界对城市与空间的关注,越来越多的学者与学术期刊开始转向文学中的城市与空间研究,而这些成果与以前无意识的、零散的研究成果相比,无论在深度与广度方面均存在差异。
纵观国内外已有研究,虽然在城市/都市戏剧研究方面已有一些成果,但相对来说,还相当单薄。如何从历史的角度挖掘经济、社会转型与城市空间发展之间的关系?如何从戏剧艺术出发,分析城市发展、空间结构改变对社会关系、人物关系及戏剧表演的影响?如何揭示城市地理空间与社会空间中隐含的政治、道德、宗教、种族与性别因素及其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这都是城市/都市戏剧研究亟待探讨的话题。
何为都市戏剧?从狭义上讲,是指那些以都市为背景,以都市空间的人与事为题材,并以戏剧形式再现给读者或观众的文学艺术作品。换句话说,都市戏剧就是指再现都市物理空间与社会空间的人与事的戏剧。“之所以称之为都市戏剧,一是因为作为一种文学与艺术形式,它是对20世纪不同时期都市危机的镜像折射;二是剧作家们将有关都市政治的、文化的和认识论上的这些关怀,变成了他们戏剧作品中的一部分。”(Westgate, “Urban Drama” 1)这里有必要区分一下城市戏剧与都市戏剧的概念。从某种意义上讲,都市戏剧与城市戏剧既有重叠又有区别。城市从规模上来说有小、中、大之分,都市自然包含在城市之中,但在地理范围与人口规模上有它自身的特点。“都市的形成条件是,当人口数增加到一定的规模,且以二、三级产业人口为主要居民时,就成为都市。都市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文化、科技水准、生活方式。”⑤在这方面,美国都市的发展过程尤为如此。
美国是世界上大都市最多的国家之一,这也是美国在经济与科技等方面处于世界领先水平的重要因素,美国同时也是城市化成熟比较早的国家。“1920年是个划时代的年份,美国人口首次突破了一亿大关,而在这一亿人口当中,有一半居住在城市,即所谓城市居民。至此,美国成为一个城市化国家,城市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阶段”。(王旭6)随着城市化的突飞猛进,20年代之后,美国进入了大都市区化时代。随着轨道交通与汽车工业的发展,美国城市郊区化现象越来越突出。城市边界无限拓展,人口规模不断扩大,一些城市与城市之间连成一片,形成了都市、大都市乃至特大都市。美国联邦预算局在不同时期对大都市区进行了定义。1950年定义为:“一个拥有5万或5万人口以上的中心城市及拥有75%以上非农业劳动力的郊县”(U.S. Bureau of the Census 1985)。1980年进行了补充,“若该区域总人口达到或超过10万人,并且有5万以上”居住在人口统计署划定的城市化区域中,即使没有中心城市,也可以划为大都市区。(Fox 251)
在实际应用中,大都市区概念已取代建国以来一直沿用的以2500人口为底线的城市标准。“从此,美国人口分布的分类标准主要是大都市区与非大都市区的区别”(王旭174)。1991年美国人口统计署中公布的百万人口以上的大都市区的数量为40个,占美国人口的比例为53.6%。(Forstall & Fitzsimmons 26)
显见,美国都市戏剧是20世纪的产物。20世纪初期,很多大都市的诞生在带来繁荣景象的同时,城市问题也随之变得日渐突出。住房拥挤、贫民区与富人区的落差、无家可归者占据街头、商店门廊或地铁出入口等公共空间引起的城市管理问题等……成为大都市亟待解决的难题,纽约、旧金山、洛杉矶等大都市最为典型。在这期间,反映都市不同阶层生活的戏剧也应运而生。以纽约为例,20世纪初,随着大都市区化的迅猛推进,使得纽约成为名副其实的大都市。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这一时期,表现都市生活与精神面貌的戏剧数量可观,从“1890到1916年表现贫民窟生活的戏剧就有50多部,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在百老汇上演”。(Westgate, 2014: 3)其实,维斯盖特所提到的“贫民窟戏剧”只是都市戏剧的一种形式,表现其他主题的都市戏剧不在少数。由此可见,从20世纪早期,都市戏剧已经活跃于美国舞台。
反映20世纪中期40到60年代都市生活的优秀都市戏剧剧目同样可观。以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1947)为例,虽然大部分学者将其看成是对旧南方情结的批判,但从其戏剧的背景不难看出当时的新奥尔良作为国际大都市的面貌。火车冒着蒸汽驶进了新奥尔良火车站,街道上车水马龙,在路灯、霓虹灯的映照下,夜幕下的街道格外热闹,再加上快节奏悦耳的音乐和保龄球馆里面吵杂的人群,足以说明这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在该剧的开头戏剧舞台指令中,剧作者指出:“新奥尔良是国际大都市,在老城区,不同种族和谐、自在地相处一方。”(Williams 13)这正是美国大工业迅速崛起的时代,“国际大都市”足以说明奥尔良的人口规模与现代化水平。然而与“大都市”不相称的是城市人的生活状况。姐姐布兰奇满怀喜悦与期待乘车来到奥尔良来找妹妹“避难”,但最后找到妹妹的住所,使得她十分扫兴,接连发问:“这……这……会是她的家吗?”(16),尽管房东告诉她答案是肯定的,她还是半信半疑,直到妹妹回家才相信。斯黛拉夫妻租住的房间十分狭小,又不愿意让姐姐住宾馆,只能临时将阳台改成房间,用帘布隔开。简单的场景交代,使观众对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中的贫民生活有了一定的认识。
有关20世纪中叶美国都市生活的戏剧不胜枚举,另一位美国著名戏剧家兰福德·威尔逊(Lanford Wilson)也创作了一系列被认为代表20世纪美国城市“景观”的戏剧,包括《吉尔德身上的芳香》(BalminGilead1964)、《巴尔地摩旅馆》(TheHotelBaltimore1973)、《烧掉这个》(BurnThis1986)等。安妮·迪安将其看成是都市系列剧,并专门出版了一本研究威尔逊城市戏剧的专著《发现与发明:兰福德·威尔逊的城市戏剧》。在威尔逊的都市戏剧中,城市的旅馆、出租屋以及一些公共空间,是无家可归、移民、流浪汉的首选之地。在他们看来,这里既是栖息之地,也是他们的家。这些人更多的是失意之人,靠做皮条活维持生计被鄙视之人、流浪街头被社会抛弃者,等等。然而他们仍然怀揣美好的梦想,他们留恋昔日美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种兄弟情义、和谐互助的邻里关系等。因而,威尔逊的都市系列剧传递了一种积极的城市精神:互相关爱、热情相助、积极乐观,提倡一种美好的家园精神的回归。
爱德华·阿尔比的《动物园的故事》也是一部出色的都市戏剧,它生动地反映了20世纪中叶都市人的精神面貌。剧作家将故事地点设置在纽约都市的中央公园,别有一番用意:公园是人们交流思想、增进友谊、健身娱乐的都市公共空间。但是这部戏剧中的故事却表明:现代人无法实现互相理解与沟通。时隔50多年阿尔比创作的新剧《在家在动物园》(AtHomeatZoo2008)是《动物园的故事》的“前传”。该剧聚焦彼得与妻子安娜在家交谈的场面,其目的是要展现彼得夫妇间心灵的隔阂与情感的异化。“‘在动物园’一幕中,我们不得不恐惧地面对现代社会人们的隔绝与异化,而‘在家’一幕中,我们也只能痛苦地直视:即便在一个美满的家庭与婚姻中隔绝与异化也无处不在。”(胡开奇92)都市人虽然生活富足,但精神空虚,人与人之间难以沟通,夫妻之间同样存在着情感异化的现象。
20世纪早中期,美国反映都市生活的戏剧数量可观,但是戏剧评论家维斯盖特认为:“如果以80年代为界的话,在80年代以前的都市戏剧中,都市更多地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所,或者事件的背景;而80年代之后的美国都市戏剧中都市直接成为戏剧冲突的根源或调停个人与集团冲突的重要力量。”(Westgate, 2014: 2)维斯盖特的这番话指出了都市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以及前后差异。八九十年代都市戏剧十分活跃,其中族裔戏剧和同性恋戏剧成为舞台上重要的“景观”。少数族裔作为城市的外来客,始终难以被城市所接纳。同性恋群体作为社会、传统文化道德观的“叛逆”,也同样受到主流文化的排斥。因此,至20世纪末,这两种戏剧成为都市戏剧的重要力量,反映了现代都市空间出现的新问题。黄哲伦的戏剧《刚下船的人》(FOB1980),爱德华多·马查多(Eduardo Machado)的《破鸡蛋》(BrokenEggs1984),乔斯·里韦拉(Jose Rivera)的《玛丽莎》(Marisol1990)等, 集中再现了都市中外来移民的生存状态问题。而托尼·库什纳(Tony Kushner)的《天使在美国》(AngelsinAmerica1992),葆拉·沃格尔(Paula Vogel)的《巴尔地摩华尔兹》(TheBaltimoreWaltze1992)等,则是反映都市中那些不被接纳、生活于边缘空间的同性恋群体的优秀作品。在这些戏剧中,都市空间成为戏剧冲突的焦点,蕴含着丰富的内涵。
从以上的梳理分析可以看出,美国都市戏剧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在整个20世纪一直存在,并且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色,表达了不同的思想。因而从地点、空间、城市与人、社会以及意识形态等多重角度来解读这些都市戏剧,将会为美国戏剧研究开辟一个全新的方向,让那些经典作家与作品重放光彩。
美国都市戏剧以都市为背景,以舞台表演的艺术形式,反映了都市空间中人与人、人与社会、普通百姓与施政者、底层阶级与中产阶级及上层社会之间的关系,再现了都市不同等级、阶层、种族、性别等人群的空间诉求。空间上的对立与冲突、占有与反抗,通过戏剧舞台空间再现,在与观众的互动中实现了对种种社会问题的批判。因而从空间视角切入对美国都市戏剧进行研究不失为一个重要的方向。
首先,都市中的地点作为一个符号,有强烈的意指功能,深深地打上了阶级的烙印,通过贫富贵贱、尊卑荣辱等形式表现出来。社会与人类学家认为:“城市及与之相类似的人类居住地之所以对我们的生活具有重要意义,是因为从本质上讲,城市代表着地点——空间内我们定居下来,并能说明我们身份的具体位置。这个定义突出了地点的意义和我们同地点的联系。”(奥罗姆,陈向明 5)如果说这句话还比较含糊的话,那么恩格斯早就在他的著作《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通过对英国曼切斯特的不同地区的描述,明确地指出了地点在城市中的重要性。恩格斯将曼切斯特城的工人阶级居住地的贫穷、肮脏同富人生活区的舒适、安逸进行了对比,给出了城市中地点的差异与阶级差异之间的联系。(Engels 1996)在此,地点打上了阶级的烙印,与身份、意识形态紧密相连,反映了公正、平等和秩序等许多社会问题。
20世纪早期的“贫民窟戏剧”是以都市底层群体居住地点——贫民窟为背景创作的。这类戏剧的冠名本身就明显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揭示了当时美国都市尤其是纽约20世纪初存在的阶级不平等、种族歧视、性剥削等问题。贫民窟戏剧中的 “妓院剧” “犯罪剧” “拯救剧” “社会心理剧”从不同侧面反映了当时处于底层市民的生活状况,也可以看出观众的窥视心理与市政当局的不作为。像赞格威尔(Israel Zangwill)的《熔炉》(MeltingPot1908),霍伊特(Charles H. Hoyt)的《唐人街之旅》(ATriptoChinaTown1891),斯卡伯勒(George Scarborough)的《色诱》(TheLure1913),谢尔顿(Edward Sheldon)的《救星内尔》(SalvationNell1908)等,反映了贫民窟人群的生活现状,反映了底层阶级与中产阶级以及上层社会的阶级差异。
这些戏剧展示的是充塞着冷漠、凶残、背叛、无助的都市世界,与关爱、互助、忠诚、温情的都市大家庭相去甚远,这也正是剧作家们通过描写都市空间中的不平等,揭露都市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事实,从而引发人们思考城市化进程中的空间正义及社会公正等问题,是对高尚美好的都市精神缺失的警示。
列斐伏尔将城市的分析和讨论从地点的概念引向空间,提出了空间划分的三要素:即“空间实践” “空间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间”。(Lefebvre 33)“空间实践”是指在特定社会的空间中实践活动发生的方式,包括:人们在某个区域走来走去,从哪儿来?他们以什么频率进入和离开什么地点?“空间表征”指特定的社会描述或构思空间的方式。“表征的空间”是指特定的社会空间内具有象征意义或文化意义的建筑。(奥罗姆,陈向明 40-41)空间的三个维度在我们了解城市中的人的活动、人的身份与地点和空间的关系方面提供了帮助,也指出了空间的社会属性。贫民窟、富人区、白人居住区与外来移民少数族裔聚集区……这些地点与空间划分是否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特征?回答是肯定的。
哈维明确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下,空间关系渗透着阶级含义。”同时性别、种族、宗教和其他社会机构也对空间活动产生了重要影响(Harvey 264)。哈维的这句话对我们理解都市戏剧中蕴含的阶级属性不无帮助,同时也启发我们关注都市空间的划分给种族对立冲突带来的影响。
其次,美国都市戏剧中的空间带有明显的种族主义色彩,表现了不同肤色、人种、本土与外来人之间的对立。在20世纪,美国都市戏剧中有很多反映美国外来移民居住空间的佳作。古巴裔剧作家爱德华多·马查多的《破鸡蛋》和黄哲伦的《刚下船的人》虽然题材不同,但同样讲述了生活在美国都市空间的少数族裔竭力逃离自己的族群生活空间,试图融入白人社会的故事。两部戏剧都以洛杉矶为背景,讲述了移民后代在都市白人空间和有色人种居住地、主流文化与少数族裔文化、内心空间与现实空间之间的挣扎与徘徊、坚守与跨越的事实。《破鸡蛋》中古巴裔女孩莉泽特非常希望嫁入住在洛杉矶郊区的马尔克斯家族,因为当时郊区被视为富人的天堂,能实现这桩婚事,当然意味着莉泽特身份的改变。同样,《刚下船的人》中的戴尔生活在唐人街,这使得他一直觉得不光彩,他羡慕山坡上白人的宽畅明亮的大房子,厌恶自己的亚裔身份,要逃离唐人街。空间成为一个符号,作为有色人种,本族群生活的空间似乎成为禁锢他们的牢笼,而主流生活、文化空间是他们向往之地。由此,空间带有强烈的种族差异色彩。这正体现了新马克思主义城市批评的“空间辩证法”,即:既要看到空间的物质属性,又要看到空间的社会属性以及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列斐伏尔认为空间形式与组织是生产方式的产物,“空间具有政治性,空间离开意识形态或政治内容就不是一种科学对象;它总是包含着政治性和策略性……”(Saunders 157)
再次,都市空间与性别问题同样存在瓜葛。“同行恋创造大都市空间的方式已经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有关男同性恋者与华盛顿大都市的研究表明,男同性恋聚集地是一个既充满力量又十分脆弱的地点。例如:因为男同性恋聚集到杜邦环岛(Dopond Circle)地区居住,他们也逐渐控制了这一区域。与此同时,这里也是袭击男同性恋者的暴力事件发生最多的地点。”(Wayne 156-169)
都市公共空间看似静止、固定,如无生命的铁板一块,但以上事实表明,从来就不是这回事,而更多的20世纪末的都市同性恋戏剧表明:同性恋者既是都市某片空间的创造者,也是受害者。说创造者,实际上是说他们在都市空间博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像托尼·库什纳的《天使在美国》中旧金山和纽约的中央公园是同性恋者通过斗争获得的一片自由乐土,他们既是自由空间的开拓者,也是受益人。在旧金山同性恋可以结婚,有合法的权利;同样,纽约市的中央公园是同性恋者聚会、表达彼此爱慕之情的乐土。但纽约的其他地区与盐湖城作为两个符号,代表着对同性恋的禁锢与束缚。纽约的都市空间似乎到处弥漫着对同性恋的厌恶与敌视;在盐湖城,摩门教坚决反对与其教义相悖的同性恋行为。因而,对于同性恋与艾滋病患者来说,他们只能压抑自己的欲望和追求,他们是都市空间的受害者。都市空间正义与公平的缺失在20世纪末美国的多部戏剧中得到了体现。像著名剧作家葆拉·沃格尔的《巴尔地摩华尔兹》中的哥哥正是都市空间的受害者。哥哥身患艾滋病,但就是不肯对外说,甚至妹妹对他的病情全然不知,这正是都市空间对同性恋与艾滋病无形排斥与打压的结果,这其中有来自政府的(如:里根政府时代对同性恋与艾滋病的打压),也有来自社会、宗教等方面的因素,这些歧视在都市空间形成了一股强烈的话语,产生无形的力量,挤压着同性恋与艾滋病者的生存空间。
至此,空间不再是单纯的空间,而是一种社会活动的载体。从哈维的空间观来说,城市空间发挥着再生产的作用,这里形成了社会关系的生产。一种团体或人群对空间的占有,就会造成对另一群人的生存空间的剥夺或者产生社会空间异化。同性恋、艾滋病人在美国的大部分都市不敢发声,正说明了他们的生存空间的缩小甚至被剥夺。在此,空间的意识形态特征也就不言而喻了,在美国都市戏剧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除此之外,作为戏剧,本身具有独特的空间属性,因为一部优秀剧作是依靠丰富的舞台空间立体造型与演员在有限的舞台空间中表演所形成的可视画面,让观众在接受与理解一幅幅舞台图景之后,形成无限的想象,最终完成戏剧作家所想表达的思想的。因此,对于都市戏剧研究,除了文本中的地点、空间、城市是研究者挖掘的宝藏外,舞台空间同样是一座值得开掘的金矿。只有将舞台空间(on-stage space)与舞台外空间(off-stage)⑥有效结合,文本与舞台表演共同思考,才能全面理解都市戏剧的无穷寓意。由此,舞台空间是都市戏剧研究中另一块值得开掘的疆土,同样有着无限广阔的前景。
总体观之,20世纪美国都市戏剧以城市为对象,反映都市物理空间与社会空间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等的矛盾与冲突,折射出不同时期美国社会的发展与变迁,无论是文本还是舞台表演都表现出极强的空间特征与属性。因此,随着学界空间研究的转向,美国都市戏剧将成为未来戏剧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是完全可能的。
注释【Notes】:
① 参见:王瑞瑒,陈爱敏:《“破碎”的城市形象——论爱德华·阿尔比〈美国梦〉中的城市书写》。《当代外国文学》4(2016):44-52.
② 参见吕春梅:《奥古斯特·威尔逊〈篱笆〉的心理空间建构策略》。《当代外国文学》2(2017):20-26.
③ 参见陈海容:《〈阿巴拉契之红〉中的文化空间》。《当代外国文学》2(2017):159-166.
④ 参见田洪敏:《一种文学边界——弗·索罗金空间书写的中国形象》。《当代外国文学》2(2017):122-127.
⑤ 参见:https://baike.so.com/doc/5621633-5834250.html
⑥ 参见Gruber, William.OffstageSpace,Narrative,andtheTheatreofImagin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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