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我来到冼星海的故里——广州南沙榄核镇湴湄村,寻访一代音乐巨人祖父辈残存的遗迹。
“靓仔哥啊呢,撑住只花艇来娶老婆哦……”
一曲悠扬悦耳略带沙哑的歌声从榄核河上徐徐飘过,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婶摇着双橹,哼唱着咸水歌,迎着晚霞,悠然自得地归家而去。榄核河上水流缓慢,芦草葳蕤,草蜢、蝴蝶穿梭其中,上下翻飞。偶见河中一泥洲,几株水杉挺立洲中,秀丽挺拔,倒映于水中,数只鸭子凫水江中,划着清波,把树影划开了几段。天边层叠着橘红色的火烧云,洒落一河金光。
我听着咸水歌(水上居民的一种歌谣),顺着河堤缓缓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一棵大榕树前,这里是一个小渔村,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作“湴湄村”。顾名而思义,湴是泥湴,湄是水湄,这个渔村就是河流冲积而成的泥洲,偎傍在河边。乍一看,它跟遍布珠江三角洲大大小小的渔村并无二致。这里的村民就是“以舟为室、视水为陆、浮生江海者”的疍民,自古被视为“化外贱民”。然而,在这一块肥沃的土壤上,在这样的“疍蛮”“疍贼”中却孕育了一位伟大的音乐家──冼星海。
经过百年风雨洗礼,冼星海祖上的痕迹在湴湄村已经荡然无存。也许只有村口的百年老树还依稀记得,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场强台风自海上刮来,直扫湴湄村,把村里大部分的茅房掀翻,把蕉林吹倒,村里有好几艘渔船再也没有回来。
台风过后,一名唤作黄苏英的少妇,腆着大肚子,偎着大榕树伟岸的身躯放声痛哭。台风把她家的茅房顶掀翻了,她也看不到丈夫冼喜泰归来。
不久后,远在澳门当渔民的外祖父心疼女儿黄苏英,把她接到澳门去了。1905年的夏天,在一个繁星密布的夜晚,黄苏英躺在渔船里,在浩瀚的大海上生下了一个男婴。婴孩的哭声划破寂静的长空,显得异常洪亮,似乎在对一生下来即遭遇的不幸命运进行不屈的抗争。目不识丁的黄苏英看着星星和大海,想到了一个极具诗意的名字——星海。
作为遗腹子,冼星海是不幸的。但是母亲黄苏英却给了他无限的母爱,冼星海又是幸运的。黄苏英白天忙于生计,每到夜晚,黄苏英母子栖身岸边的茅寮房。冼星海躺在摇篮中,月光如水银般泻在他的身上。母亲黄苏英坐在小板凳上,用脚踢着摇篮,双手不停地结着渔网,嘴里哼唱着童谣: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啰,阿爷睇牛距上山冈。
此时的冼星海沉浸在一片宁静、祥和的幸福中甜甜睡去。
黄苏英勤劳地操持着一切,坚强、隐忍、无怨无悔,这给童年的冼星海树立了做人的榜样,在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不管遇到了什么艰难困苦,冼星海都能够勇敢、坚强地面对。
冼星海就这样听着咸水歌和粤语童谣慢慢长大了,有谁料到咸水歌和粤语童谣竟然是冼星海的音乐启蒙,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植下了音乐的种子,慢慢地生根、发芽。
在冼星海听着咸水小调的第七个年头,母亲黄苏英作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带着冼星海远涉重洋,到新加坡谋生。在南洋,冼星海得到了很好的音乐启蒙教育。
1921年,在木棉盛开的初春,时年16岁的冼星海随母亲从南洋回到祖国的怀抱,昔日那个穿着开裆裤的稚童已出落成翩翩美少年,一身洋装加身英俊挺拔。冼星海扶着船舷,眺望着万顷碧涛,心里也巨浪滔天,豪情万丈,渴望着成为一只自由飞翔的海鸥。
回到广州后,冼星海先入读岭南大学附中,后又入读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开始系统地学习音乐。音乐就是他的至友。他立志要在音乐道路上展翅翱翔,目标遥远而朦胧,却如一只无形的手在招引着冼星海。
1928年秋天,秋风乍起,梧桐落叶,落叶在上海国立音乐院门口铺就了一张金黄色的毯子,也给少年编织了一个金色的梦。冼星海踩着毯子,跨进校门,脚下发出了“沙沙沙”的响声,在冼星海听来却是一首美妙的乐曲。
不久,冼星海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学费全靠借贷亲友的钱,为了实现音乐梦,冼星海不畏苦楚,他学习乐理,尝试作曲,练习小提琴……音乐上取得了跨越式的进步。
1929年是一个多事之秋,思想进步的冼星海毅然参加了学潮,被开除出校。冼星海陷入了人生的低谷,感到前路茫茫,生活无着,更让他悲痛的是音乐梦想的破灭。在友人的帮助下,他在一艘远洋客轮上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演奏之余还得干船上的杂务,冼星海只得暂时屈从于命运的安排。
一次小提琴演奏完毕,一位外国客人特意走近他,夸他很有音乐天赋,应该到法国巴黎去。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在冼星海的内心激起千层浪,他连续数夜辗转反侧,不是为了美人,而是为了美梦,巴黎、巴黎,他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他决心听从内心的召唤,远赴巴黎求学。
一个晴朗的周日,冼星海站在巴黎铁塔广场,脸上胡子拉碴。他把小提琴斜扛在肩膀上,头枕着琴面,纤长的手指拉动着琴弦,一首美妙的《花好月圆》流淌开来,萦绕着耸入云霄的埃菲尔铁塔……
铛铛铛,一枚接一枚的硬币投掷在他的铁罐中。他已陶醉在优美的旋律中,无暇顾及感谢。突然,“砰”的一声,铁罐被踢翻了,硬币撒了一地。冼星海不得不停下来,看到一只宠物狗嘴里叼着一枚硬币,是它把罐子踢翻了。宠物狗来到冼星海面前,嘴一松,把硬币丢在地上。冼星海俯身拾起了硬币,满腔的屈辱没处诉说。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又拉起了手上的小提琴。
1930年春天,冼星海在法国马赛上岸,辗转流落巴黎街头。此时的冼星海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身上盘缠将尽,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冼星海茫然若失,他的路在何方?母亲忍耐、勤劳的品格在冼星海的身上进一步发扬光大。他放下身段,干着最“下贱”的工作。他到餐厅当侍应生,到理发馆做杂役,守电话,抄乐谱,甚至给别人当保姆看孩子。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冼星海只得扛着小提琴到街头卖艺讨几个零钱吃饭,就出现了早前的一幕。
“贫贱不能移”,艰难困苦没有消磨掉冼星海的意志,反而使他越挫越勇。他先后师从著名提琴家帕尼·奥别多菲尔和著名作曲家保罗·杜卡斯。
保罗·杜卡斯是谁?他享誉全球,被称为印象派大师啊!他当时任教于巴黎音乐院高级作曲班。冼星海拿着自己作的曲子,直接到他的办公室找他。初看到这个衣衫陈旧的黄皮肤青年时,他都没拿正眼瞧冼星海,他从来没有接收过东方学生,认为东方学生不具有高的音乐素养。冼星海厚着脸皮用小提琴拉起了自创的曲目,曲调音韵婉转悠扬,起承转合自然流畅,如莺鸣,如猿啼,如虎啸……
保罗·杜卡斯听得如痴如醉,被冼星海的音乐天赋深深震撼了。他破例准许这个东方人报考巴黎音乐院高级作曲班,冼星海成为巴黎音乐院高级作曲班首张东方面孔,并且获得荣誉奖。当校方问冼星海需要什么奖品时,一贫如洗的冼星海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饭票”,此时的保罗·杜卡斯再次被震惊了,他想不到这位优秀学子竟然是如此贫寒、如此艰苦地求学,对冼星海更生出了几分怜惜与敬重。
饿着肚皮求学的冼星海,物欲的需求低到尘埃里,而精神追求的维度却高不可攀,冼星海的人格在这一低一高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珍贵。正如冼星海日记中所说的:“在困苦的生活的时日,祖国的消息和对祖国的怀念也催迫着我努力。”
远在万里的祖国狼烟四起、风雨飘摇,冼星海对祖国的怀念日甚,似乎听到了祖国对他的深情呼唤。于是,1935年学有所成的他背起行囊,迫不及待地重投祖国的怀抱。一位面容俊俏、身材挺拔的青年站在船舷边,左手扶着栏杆,右手抱着小提琴,神情凝重地眺望着海的远方,他就是冼星海。他身上穿着冬大衣,显然与日渐炎热的天气不相称,刺骨的海风袭来,却仍有阵阵寒意。冬大衣与小提琴是他仅有的家当。在辗转回国的途中,他变卖了身上所有的物品,去时两手空空,归来时依然两袖清风,却有满腔的爱国热情和一身的本领。望着茫茫大海,冼星海的心头异常沉重,饱经磨难的祖国将何去何从?
1935年的秋天,冷风瑟瑟,上海的街头一片肃杀之象。刚踏上阔别六年的国土,冼星海便目睹了外国殖民者举鞭向着同胞脊背猛烈抽打的一幕幕,公共租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标牌让他心如刀绞,怒火难平。
母子俩一夕夕叙谈,激发起冼星海的民族自尊心,更激发起他救国图强的雄心壮志。他深深地意识到,一个被压迫的民族缺少不了救亡的歌咏。随后,冼星海毅然参加了救亡运动,走进学生,走进工人,走进农民,真切地倾听着普罗大众的呼声,对底层人民他殷殷悲悯着,对祖国的壮丽河山他深深眷恋着,家国恨、民族情在冼星海的内心交融,此时的冼星海已立志为人民而歌,为人民的疾苦而奔走呼告。
“七·七”事变后,全面对日抗战爆发,冼星海随上海救亡演剧队第二队深入内地,沿津浦、陇海、平汉线到汉口,一路播撒抗战歌曲的种子。
在宣传抗日救亡的过程中,冼星海下矿井、进石灰窑,体验最底层生活,从工人口中记录了许多歌曲,激发了灵感,创作了反映底层人民生活的歌曲《起重匠》。正在那个时候,他感觉到两个阶级的分别,无产阶级思想的光辉在冼星海的脑海中闪耀着。
1937年,“延安”这两个字出现在冼星海的脑海里。在武汉,冼星海目睹了从延安来的青年,刻苦、朝气、热情,冼星海对延安产生了好感,好奇心促使他很想到延安一探究竟。那时的延安仿如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深深地吸引着冼星海,并一次又一次地叩击着他的心灵。
“……但我并不是忘记了您伟大的慈爱和过去五十多年的飘零生活,我更不忍心地来抛弃您走了千百万里的长程。可是我明了我自己的责任,明了中华民族谋自由、独立、解放的急切。我是一个音乐工作者,我愿意担起音乐在抗战中伟大的任务,希望着把洪亮的歌声震动那被压迫的民族,慰藉那负伤的英勇战士,团结起那苦难的人们。”
母亲黄苏英放下手中的针线筐,颤抖着双手展开这封辗转大半年来自武汉的信,读毕泪眼婆娑。她是一位深明大义的母亲,虽然舍不得儿子一次又一次地离她而去,但她深深地懂得儿子,她为有这么一个有情怀有理想的儿子而骄傲。
1938年冬,冼星海来到延安,那时的延安如冬天里的一把火,照亮并温暖了冼星海那颗孤寂、彷徨的内心,并且燃烧起熊熊烈火。
冼星海到延安后,在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任教。在延安宝塔山的见证下,冼星海与钱韵玲结婚并生下女儿冼妮娜。成家立业,结束了漂泊不定的生活,给予冼星海稳定的创作条件;抗日根据地的新生活和革命人民的思想风貌,使冼星海升腾起蓬勃的创作热情;为共产主义献身的崇高理想,让冼星海的创作定下了基调;丰富的民间音乐的滋养,让冼星海从中汲取了创作的源泉。
日寇对解放区的封锁日益严密,党中央发动解放区人民开展轰轰烈烈的生产自救运动,人民对生产的豪迈之情促使冼星海乐思泉涌。
早春二月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虫儿在啁啾,耕牛拖动着犁耙缓慢地行走在田间,人民在翻过的土地上撒播着种子,好一个难得的和平、舒缓的好日子。冼星海目睹此情此景,随口吟出了《二月里来》: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收成好,多捐些五谷充军粮……
冼星海有感于中国缺失属于自己的交响乐的现实,写出一首属于中国人的交响乐《生产大合唱》。
日寇的铁蹄踏遍神州大地,国家的蒙难让冼星海寝食难安,内心焦躁、苦闷,胸中块垒难消。他多么渴望创作一首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来唤醒民众,同仇敌忾,共同抗敌!
1939年的一个冬夜,在抗敌演剧三队的晚会上,手臂缠着绷带的光未然带伤上台,用尽全身的力气朗诵了他的长诗《黄河吟》:“啊!黄河——”
台下的冼星海默默地听着,内心却如滔滔黄河,翻起了惊涛巨浪,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光未然刚走下舞台,冼星海便一把抢过诗稿,激动万分:“我有把握把它谱好,这是我渴望已久的啊!”
为了创作《黄河大合唱》,冼星海寝食难安。他到医院病房找光未然聊天,了解他的创作思路。光未然忍受着伤患锥心的疼痛,讲起了他的创作历程。
那是1938年的秋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光未然在黄河壶口渡河。那天风高浪急,激流搅起了巨大的旋涡,随时把渡船掀翻,凶险异常,光未然惊出一身冷汗。只见一位老船夫,袒背赤膊,指挥着船工,掌握着生命的舵,随着一声长号越过险峰,让乘船者生出莫名的惊奇与兴奋。平安靠岸后,光未然喜悦无比,仿如刚打了一场胜仗。此时的光未然灵感突现,豪迈的诗句喷薄而出……
冼星海听后,泪流满面,热血沸腾,第二天就谱出了《黄河船夫曲》,用音符赞美了不畏艰难险阻的船夫,诉说了他们每天与激流搏斗的故事。
随后,冼星海进入了创作的爆发期,创作灵感一发不可收拾,五天内写就了《黄河之水天上来》《河边对口曲》《黄河怨》《怒吼吧,黄河》。唯独不见本该完成的《黄河颂》。预定演出时间逼近了,《黄河颂》主唱田冲急了。
创作是艰难的,也是孤独的。这天夜里,田冲踏过延河上的冰,在鲁艺的山坡下,走近一孔窑洞边上。从窗纸的空洞中看见土炕上放着一张桌子,油灯闪着如豆的光,或明或灭。冼星海背对着窗子伏案疾书。田冲敲门进屋,冼星海立即站了起来迎接。此时的冼星海眼睛通红,头发散乱,嗓音沙哑,但是眼里依然闪动着激情的光芒。他把草稿递给田冲:“小田,这是《黄河颂》的第三稿,你先看看,有什么意见。”田冲觉得第一段谱得不够流畅。冼星海解释道,此颂非谣,《黄水谣》写黄水的奔流,是流畅的,这《黄河颂》需要写出黄河的气魄,凸显黄河的母亲和巨人形象。
冼星海耐心地指导着田冲试唱。夜已深,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田冲浑厚的歌声透过纸窗户飘散在延安的莽莽群山中。
1939年春,《黄河大合唱》唱响了陕北公学大礼堂。这部冼星海仅用六天时间完成的高难度作品共八大乐章,融汇了四部合唱、二重唱、轮唱、对口唱、独唱等演绎方法。你听,《黄河船夫曲》激越奔腾,《黄水谣》委婉动听,《河边对口曲》诙谐热情,《黄河怨》如泣似诉,《保卫黄河》气势磅礴,点睛的《黄河颂》沉郁顿挫……每首曲子都从不同角度展现中华民族不屈的形象。
《黄河大合唱》唱响了全华北、全中国,向全世界、全人类发出中华民族的怒吼,唱出了中华民族的情感,更唱出了中华民族的灵魂与气魄!鼓舞了一代中国人为民族的解放浴血奋战!
1940年5月,冼星海听从党组织的安排前往苏联学习,再次离开他爱得深沉的祖国。苏德战争爆发后,冼星海滞留蒙古、阿拉木图等地。1945年10月,他病逝于克里姆林宫医院,享年四十岁。
1985年,冼星海这位时代的音乐巨人终于回到祖国,回到家乡,长眠于美丽的白云山麓。白云山苍翠青郁,珠江水浩浩荡荡,几十年来呼唤着游子的归来。冼星海魂归故里,那萦绕在云山珠水上空的英魂永远倾听着熟悉的咸水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