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康撰 楊月英整理
董康(1867—1948),近代法學家、版本目録學者、藏書家,字授經(亦作授金、綬經),號誦芬室主人,江蘇武進人。光緒十六年(1890)進士,歷任刑部主事、法律館纂修、大理院候補推丞等。入民國,於北洋政府時期曾出任大理院院長、司法總長、財政總長等職。抗戰爆發後,曾在王克敏、汪精衛僞政權中擔任司法委員會委員長、最高法院院長。抗戰勝利後被捕,1948年病終。
董康熱心於古籍善本的收藏、刊刻與研究。他利用赴日訪問、講學的機會訪書,以日記體裁撰成《書舶庸譚》,介紹在日所見的漢籍善本。其藏書甚富,尤着意搜集戲曲文獻。著有《課花庵詞》,分撰《嘉業堂書目》,主持校訂《曲海總目提要》,並輯刻《誦芬室叢刊》初編、二編等。
《河東君行述》爲董康未刊手稿,現藏上海圖書館。手稿書於藍格紙上,半葉十行,行二十字。河東君柳綺卿爲董康表妹,與董康有青梅竹馬之好。1915年3月,河東君病故,董康爲撰《行述》,敍述柳綺卿生平,並回憶兩人交往事。《書舶庸譚》卷九1936年8月28日日記,附《貞慧夫人小傳》。貞慧夫人即柳綺卿,《小傳》與《行述》内容可相互參照。柳綺卿與董康關係密切,《河東君行述》内容亦多涉及董康早年經歷及家庭情況,對研究董康的生平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
《行述》手稿曾經墨筆删改塗乙,並加朱圈句讀。兹據改定文字過録,並將删改處置於圓括號内,以存手稿原貌。
娃俗音囡。河東氏,余第五姨之女。名静姝,字綺卿,斯篇仍名曰娃,從其朔也。余母長於姨一歲,與姨並三舅,外祖母楊太淑人生,於昆季中尤親睦。
余生數月,嚴親見背,繼以家庭多故,見擯於兄、異母。叔。隨母及嗣母范,僦居於古村桑圃中。敗屋兩椽,僅蔽風雨,賴余母針黹以生。姨慮余荒業,招致於家,從名師讀(時余年十二),並月贍二親數千,資饔飱。時余年十二,娃生四齡矣。
(醫)姨夫業醫,家殷實,無子,妾鄒。余入姨家,娃與余提攜嬉戲,勝於同懷。娃非余不樂,余亦非娃不怡。迨及垂髫,骨肉停匀,準額中度,眉長入髩,目稍巨,流盼瑩彩,頰微頳,若秋海棠。言笑時現雙渦,所謂吹彈得破者,仿佛似之,固疑其爲謫仙人,必應歷人間煩惱者。課餘,授以《女誡》、唐詩,上口成誦,若秉夙慧。嘗讀《長恨歌》“在天願作比翼鳥”及“上窮碧落”等句,淒然淚下。詰以故,亦莫知其繇。余每篝燈夜讀,必搦管塗鴉相伴,輟卷始去。耳鬢廝磨之況味,迨及十年,迄今思之,不堪回首。姨夫旋納妾馬,年餘仍無子,乃蓄宗人子阿麒爲嗣,(顧)質魯,遠遜於姊,(以是)父母愛娃尤切。
余年十九,補弟子員。襁褓時爲外祖母所鍾愛,嘗指三舅之女幼四者,謂諸子媳曰:“阿四必配阿壽,爾曹識之。”至是外祖母暨諸舅均下世,家衰落。余母挽外祖母之兄鏡堂先生,向妗莊申前説。妗曰:“壽,吾所愛。貧,亦吾所畏。”蓋四(姊)有豔名,冀攀高門,有所依托也。余母知議梗,擬别論婚。妗恐復提前事,作蹇修於弘農氏,並繩女之才之美。余母心動,姨力阻之。余母抱孫心切,遂定約。次日,姨謂余曰:“汝母墮人術,誤汝終身。弘農氏女,年齡妄冒,實長於汝十歲。昔年爲大甥議婚未成,此事竟忘之耶。”復指(汝)娃曰:“汝何亟亟,待若稍長,贅汝爲壻。已矣,今拂余志矣。”余亦懊悔。(不知此娃之念更有甚於余者。)
戊子,應南闈。揭曉之夕,心憧憧如釜上蟻。娃慰(之)曰:“連夕阿母房中燈結雙蕊,此殆吉徵(也)。”待至十時許,寂然。娃乃疊金錢爲余卜吕祖籤,方祝禱,扣門聲急,比鄰戈裁縫至,言報至無人承應,令急返。於是闔宅上下喧傳“二官中矣”。姨秉燭出,屬稍定,檢點衣冠,並番佛十元,遣僕送余歸。
入門,居鄰棼集,二親匿灶下對泣,鄰媪數輩勸解。蓋感愴廿年寒燠,悲從中來也。開録,余以八十名獲雋。報人去,居鄰(亦)漸散。與二親對話,深以無資應春闈爲慮。
夜三鼓,憶娃久待,急返姨舍。姨等果坐守於中堂。姨略致詰問,謂余曰:“汝我撫養成人,造塔必蓋頂,有我在勿慮。”遂歸就寢。巨紳子介庵者,與余前後受業於柳泉師,師爲姨夫族兄。亦以是年捷,與姨夫至契,姨夫囑余兄事之。勸明年二月,隨介庵北行。凡旅費衣履,悉姨(一人)獨任。臨别執余手,顧娃潸然出涕,屬試畢早回,毋辜倚門望。娃已笄(年),省識人事,亦爲黯然。余一一慰之。
比達京師,試畢,余捷四十七名。電報至里,姨兑三百金至,(並)命廷試後即歸。余豔木天清貴,顧楷書粗陋,萬無希倖,乞假留停殿試。余母並姨屢函促歸,余恐(南旋俗事攖心致)誤清課(誤),重違其意。無何,姨病故。函至,感撫育之勞,悲哀欲絶,而又慮娃被兩姨輕侮。函詢親故,知鄒姨素親愛,馬姨稍尖刻,以余母不時存問,亦相安。余心稍慰。
庚寅,廷試畢,以郎官分部。是年冬,乞假回里歸覲。(維)其時青年甲第,籍甚里閈。每過姨家晤娃,已亭亭玉立,有弱不勝衣之概,相對(默)無一語。蓋憶疇昔之言,兩人之感觸正同也。旋諏吉於次年正月完姻。届時戚族畢集,娃亦隨二姨至,母喪,服未祥,靚妝淡服,迥超恒伍。次日,娃密語曰:“新人風範尚佳,但《禮》‘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今反長於兄十年,(此)何(説)也?”余撫其肩曰:“妹之心事,我所深知,他日必有以相處。”娃面頳避去。余乘間將姨及娃語告余母,欲援俗例,娶(娃)以繼范母後。余母以新婚,屬稍待。
是年,迎養(入)至京。明年,余母棄養,遂丁降服憂歸葬。乙未,服闕入都,而范母復棄養。頻年兩遭大故,一人支柱(其間),心力交瘁,自是無復馳念於娃。摒擋就緒,挈婦(回)歸(里)守制,停柩於東郊之紅梅閣,以(卜)待吉壤。
娃是年十九,字同里胡氏,次年出閣。(此數年中)是時,余飢駈奔走四方,偶或歲暮(旋里)歸來,不過以中表之禮相見,所謂男有室,女有家,勿相瀆也。
己亥,服闕,挈婦入都。娃偕鄒姨親送至滬,略與流覽申江風景,勾留十日别去。
庚子,拳禍作,都城騷動,劫殺無虛日。適介庵官中秘,(欲偕南旋並久代籌貲斧)要同歸,且任行貲。余以歷年所耗皆姨氏資,來京未一歲,家無立錐,不能恃戚黨以生,(乃)婉謝之。既無倖生之念而膽驟壯,日冒鎗彈,入署治事。歸手《法華經》七册,循環莊誦,豫求懺除。
七月城陷,内外城隔絶。入夜,升屋望内城,火光燭天。時長子聰,托族人攜赴房山。次子槃,生週晬,乳母棄之(而)遁。老僕曹爲印兵虜(脅)赴天壇飼馬。余晝夜悲泣,搤吭求絶者數四。内子方在蓐,群幼隱泣,乃起視生者,不能無妻孥之念。挽桶赴井汲水,煮(粥)糜食其母子。而短衣草履之徒,日擾擾(於)門庭,不遑支處。此余第一次劫中之小影也。
有自内城出者,知兩宫駕幸懷來,慶邸(由西山)回京留守,而文忠亦由滬來,大局不至潰裂,人心大定。余乃(佐某)佐某公出辦協巡事宜。顧廚中宿糧暨油鹽將罄,窖藏(不足)僅廿金,不足(以)贍一月,乃大惶懼。憶及大兄曩官山左,投劾閒居,境尚充裕,馳書(貸)告急。覆書謂,弟不能爲我開復,我亦不能週弟之急,所以報也。(讀之)方忿(甚)火中燒,忽得姨夫書,言得北京逃生者,知甥無恙。今與吾女集二百五十金,托某公救急會寄北,當可卒歲。俟大局若何,再定行止。讀之涕泗,而感娃之念又因之起矣。
明年,回鑾。某(公)侍郎以宿德領編譯館事,檄余襄理館務。丙午,奏赴東瀛訪問國俗,閲八月蕆事。是年冬,紆道南中祭掃,時姨家移居日暉橋新第,姨夫已先數年作古,已服闕矣。余即寓姨家,娃聞余至,急歸寧。(余)至是見其壻,亦恂恂(舊家子弟)儒士。兩夫婦殊落寞,私扣諸乳媪,始知已析居年餘。
一日,娃抱其愛女阿福,謂余曰:“妹不得爲君家婦,命也。今我一塊肉,願(締姻親)附蔦蘿,以酬夙願。”余諾之。乃以朱提五十金,金如意一,聘爲槃室。瀕行,娃謂壻曰:“往年有嫂氏,我親送至滬,今煩代送可也。”比回京,語其事於内子,内子愠曰:“子兄妹情篤,而以我子爲蹇修地耶!”
明年,娃書來,驚壻以瘵殁。作書慰唁。閲兩月,而福亦殤。余得信,知娃陷於人生最苦之境矣。語内子以娃惸惸無依,欲(接之北來)與同居。内子(變色徐)曰:“此易(耳)事,大姑前門來,我後門去。”事遂寢。
辛亥秋,武昌起義,京師戒嚴。自變法以來,蔑棄舊章,人以賄進。膏粱富人,充斥諸曹。一聞風鶴,輕於遷徙,幾於十室九空。余業經巨劫,持以鎮定。遜國之詔下,組織臨時政府。余飽閲滄桑,厭倦塵鞅。(夙)夙念洛中水明山紫,攜家卜居於吉岡山畔,丹鉛送日。詎内子猝嬰癩疾,眉髮盡脱,百計醫療迄無效。余避居一室,星霜兩週,(此)是時無言之隱痛,更有甚於兩度之浩劫矣。
(前年)癸丑,南中二次革命事起。慮東郊停槥,變生不測,益滋罪戾。並因娃書至,詢(問)起居,(猝)頓起歸來之念。(乃)攜所藏宋元舊槧,於秋末赴滬求售,寓居石路某棧九號。
(於)十月望日,返里。仍投日暉橋姨氏家,(時)惟馬姨在,餘均赴妗家,祝冢媳五旬壽。余安置行李,亦於是晚(前)往,適娃並鄒姨均在。(此)相見悲喜交集,環視諸姑伯姊,非復曩時丰采,而娃仍爲二十許人,瘦影伶俜,不忍逼視。坐定,妗謂余曰:“今晨汝妹告我,‘夢二哥今日回,(並)贈以皮球一枚’。方嗤以幻想,果然矣。”詳詢僑舍近況,兒輩學業。出膳,(令)命娃與四姊陪(侍)食。娃素以母事妗,情尤親密。四姊者,即余議婚(未成)中改,嫁洪氏貧困不能自給,隨母終身侍養者也。食畢,娃與余乘肩輿返姨宅,談話至夜深始去。自此日以爲(嘗)常。
廿九日,(爲)姨七旬冥誕。娃與余合資,於清涼寺作道場七日,追薦姨與余母。娃謂人曰:“二哥每度離鄉井,皆七年,不知(此後)何時復來此團聚?”余曰:“此後(如)閒雲野鶴,來去自由。(記得)後歲爲姨夫七旬,當(來此)重來預龍華之會(也)。”
冬月朔,赴太平鄉新阡祭掃,並諏吉於初十日將范母安葬,而以福之棺附焉。行將返滬,娃欲製芙蓉二枕相贈,屬稍待。一日,娃見余鬱鬱,詢所苦。余告以内子痼疾,(並)暨歷年房帷瑣屑。娃亦言自入胡氏,年餘未同衾枕。繼琴瑟稍諧,翁以禍水目之,斥子勿近,後遂析(出)居。翁偕子赴滬,擬購一貌勝娃者爲妾,以絶其念,卒無以當子意,反構隱疾而殁。蓋自結縭七載,閨房之私未逮十旬。(余聽)娃言至此,與余洵有同慨也。
娃復言:“阿母當年屬意於兄,而兄以年稚勿省。設爲君婦,兄雖逾四旬,而我正在中年,尚堪侍左右。若别置姬侍,安知其心之純一(也)耶?”余戲之曰:“今尚未晚。”娃薄怒曰:“胡輕薄如是,儂豈能爲再醮婦哉?”余謝(罪)過,而手大(振)震。(余)娃握余手曰:“勿涉邪念,其速自戢。”繼引余手捫其心,亦突突跳。余曰:“妹亦胡至此?”娃瞠目直視不語,有頃曰:“儂自有知識以來,即牽情於君。苟非爲兩姓門楣計,儂亦何愛一身。”余急抱持之,親其頞曰:“我愛卿,我益不敢玷卿,可毋恐。”娃曰:“結再世姻緣可也。”
(由是每夕雞唱猶戀戀不忍歸寢,)自此,不論人前人後,向日稱謂,竟以爾汝代之,(蓋)其親愛之情,有流露於不自覺者。喁喁絮語,(夜恒)至雞唱猶(依依)不忍歸寢。比各就枕,秤量所談,覺語語勾攝魂魄,雖由己之(心竅)肺腑流出,亦無此真摯。
嗣得京函,屬晉京,將俾予長編譯局事。方猶豫,娃謂,勿矯情令細弱作海國餓殍。余以京邸獨居淒涼爲念,娃曰:“君爲時出,我誠嫁君矣。”余大喜,隔屋供大士像,乃爇香同拜,(並)約以來年接其入都。(爾時)二人癡念,初固以爲長承慈蔭,獲美滿之因緣也。
廿五日,長至節,乃赴宗祠祭享。翌日(就道)辭去,娃忍淚言别。薄暮抵滬,收集書款,急(匯)兑五百元,以充聘禮。
廿八日晚,甫就枕,凝思此四旬中之遇合(之事),爲轆轤循環不絶。猝聞户外尋九號客聲,急起,瞥見娃偕僕婦謝(家)家者牽帷入,曰:“是矣。”余驚曰:“妹胡冒霜露至此?”娃勃然曰:“君憎厭我耶?當急去。”遂出。余挽之入曰:“此何時,上行車已止,將焉往?”乃安頓謝家於(對房)别室。略備粥點,擬作長夜之談。迨至三時,愛情驟發,擁之入(幃)帷。(娃)初猶薄拒,繼而曰:“十年心苦,盡此夕矣。”遂同歡好,艱澀如處子,以是知娃前此固無瑕之白璧也。翌晨,娃心痛作惡。余知其傷心之所在,愧謝慰解。娃曰:“今獲隸君之閨籍,亦復何恨。”乃起理妝。賃馬車略事游覽,並購金簪數事,以示鈿盒定情之意。謝家促之返,挽留至再。娃亦恐騰物議,堅不可。
(乃)於下午三時,親送回里。購急行券,誤入慢車,闃無一人。娃喜,以爲又贏得片時之親愛(也),竊自喜。十一時,(達南蘭)抵里,娃回己宅,余叩妗門,僞爲已代洪壻謀得枝棲,特來迎接者。時妗托余爲洪謀事。妗遣婢通知娃,回言已寢,明日來。翌晨娃至,略作寒暄,(與余)二人比肩坐隱處,執手未嘗斯須稍離。(從)傍晚,偕洪别去。追味此兩日事,殆夢境也。
都電疊促,訂期於某日成行。先期告(知於)娃,(並)言某時仍過里中停車場。適髯參軍至,約余改乘特别車。(余)諾之。參軍去,因思此行,娃必來迎,作車窗片刻談。設誤期,不知(懊喪)若何悒悒。飾詞謝參軍,(黎明即行,)恐送行者至,挽留至誤時(晷)。於黎明即行,登車遇某太史,與之聯坐。日卓午過南蘭,出車衖,適與娃(照)覿面。娃云有急事奉煩,請過舍,遣僕取行囊,迫之下。其餘篋笥,以符授太史代取。
徑赴娃宅,登樓,互對欷歔。余曰:“復(令)作此半日之酸楚,胡爲哉?”娃曰:“多面君一時,亦覺快愉。”膳至,對案不食,復徹去。余詢此行設若愆期,將若何。答曰:“無他,擁衾作三日眠耳。”復指其心曰:“君能體貼我此中未言之隱,此尤我(頃)欽心者。”
先是,娃獨居,遠近涎其色,有某某於慶弔會集之地,多方挑引。又有賄囑左右,冀通款曲者,娃均拒絶。余諗知其事,丁寧之曰:“卿爲我守,我亦爲卿守。余席若煖,必遣紀綱相迓。”娃怒曰:“君以爲我失身於君,從此作墮行之婦人耶?毋寧死於君前!”取剪自戕。余奪剪,謝失言。娃不懌,要余同誓曰:“孰有渝盟者,鬼神其殛之。”慘坐至十二時始行。娃送至門,一聲珍重,揮淚而别。(自此)余夢魂長繞此銷魂之地矣。
比(入)達京師,假寓伯宛之雙照樓。所事多阻,馳書告之,覆書再三慰藉。屬急南旋,勿留戀,致辜深閨之夢。未幾,擢攝某官。余函告内子,略述與娃婚約,(並)及入政界之繇,(且)戒兒曹勿謀内渡,致(荒)輟學業。生活之費,按月籌寄。並以電達娃,以爲可慰封侯之願。回書頗涉怨望,(且)急欲北來。余以官係暫攝,(且)舍館未定,屬待秋深。(旋)嗣東寓遣女僕村岡政子來,意在詗察。
是年夏,聰以事南旋,謂娃曰:“大姑尚憶吾父也,彼背約納日本妾矣。”復舉他事以實之。娃致書詰責。余剖辨,矢以天日,終不能釋,遂(得)致失音(之症)。余旋被命真除,(乃)賃城東某氏園,擬乞假迎之。
九月,接娃偕弟阿麒北上之信,(掃除)潔治室宇。次晚,接迎賓館電,言夫人至。余急往迎。相見(黯然)淚盈眥,黛間頗含恨色。體羸痰喘,氣相屬(相)如絲,用代隱憂,乃(同)共載(而)歸。途中殷勤慰問,入門(,曰:“今日以禮登君堂,非若往日越禮之卓氏女也。”於是),設范夫人靈位同拜,以成妃匹之禮。
村(田)[岡]入謁,見其黧且眇,始信傳言不實。此數夕中,互訴愁苦,竟不成懽。(星期之)一夕,阿麒置酒爲余二人壽,曰:“姊(爲)之病,惟兄致之,亦惟兄能療之。人生懽會幾何,胡爲終日戚戚。”余二人破涕爲笑,自此魚水頓諧。每值星期(星期)休沐,必偕游萬壽山,或農事試驗場。攜手於(遠樹)水光山影(之)中,以滌煩襟。
(每日)平時薄暮散值,必預約於茶樓相待,蓋藉此同車偎坐,絮絮情話也。余窺伺眼波,祗應維勤,平生嗜好之物竭力購奉,雖貴勿恤。(一日娃攬鏡,)宿疴頓瘥。一日,覽鏡自笑曰:“今而後知閨房静好,有過於畫眉者。”余亦謂結縭廿餘年,今始領悟伉儷之樂(也)。然談及曩事,恒以不早爲計,今多閲一重門限爲憾。
無何,鄒姨來函,語多責(讓)備。妗亦致書於娃,勸(令)速返,勿冒瓜李,致墮家聲。娃曰:“催命符致矣。”余亦以曖昧非長策,鄒姨目擊我二人長成,妗又母黨之最尊,盍明言衷曲,永作雙栖。娃言鄉里風氣未開,(恐)設遭清議,(無)奚能汗顔苟活,乃引刀自拟。余曰:“腕力薄弱不殊,將若何。”盍擬結雙繯同盡。娃曰:“君前程遠大,親戚資以爲生者數(家)家,爲一婦人而情死,是重余之愆(也)矣。”遂止。於是致書南中,托言阿麒患病赴醫院,病愈當偕返。明知不可强留,姑爲此苟延之計,而此月餘中,愁多懽少,可(亂)以臆知(矣)。
余前致娃各函,繕以藍格紙,鈐以朱圈,娃裝製成册,摩挲不輟。余將攫以投諸火,娃曰:“余精誠悉托於斯,苟有呼吸,須令共我晨昏。臨危之前,必焚以殉。”又娃每剔其燈如豆,背光(默)獨坐。余自外歸,訝其淒黯。娃(曰)謂:“儂廿載習此,燈明反令目眩。”噫!(歷)長年孤寂,蓋可傷矣。
陽曆新年,强起堆笑週旋。(並料理年事,)插柏子,剪綵勝,製糕餅,諸事井井。元月一日,晨起,於堂前肅拜祖先曰:“鄉俗重漢臘,恐不及相待,姑行此,以志一場之夫婦(也)。”維時信水月餘未來,(娃)欲覓香散之劑,以消其跡。余意同居之願,志在必隨,堅持未允。既而南中復刺刺催詢,遂訂(歸)期於廿六日出都,當由伯宛貽車券一(枚)紙。
(臨發之)前數夕,娃抱余項大慟。余慰之曰;“暫歸寧(耳),胡過慟。”娃曰:“緣其盡此乎?”乃貽帕兩方,曰:“頻年淚點,盡在此上。”又出素衾一襲,曰:“長夜無聊,恒擁此兀坐。他日見此二物,如與薄命人晤對也。”余曾鐫“顛倒鴛鴦”印,娃檢得之,會其意,索以去。
臨發之夕,要(余)令親送。余恐其臨歧汍瀾,難以爲别,乃令村岡代行。復遣僕王六照料至津。時已四鼓,僕夫戒行。娃執手依依,泣不可仰。余送至門前,堅約余誕日前來京,乃取狐裘,親爲批戴。登車尚聞小語,欲辨之,而輪蹄迅展,風馳電掣,已不可即(矣)。返室解衣卧,忽狂躁不可制。披衣起視,明星爛然,朔風怒吼,悲從中來,以爲從此不獲見者,乃大嘔逆。就燈作書,述未能親送之咎,祝其途中平順,繼言珍攝起居,即圖良晤,末言作此函時,照我二人同夢之燈猶未熄也。旋聞嗚嗚之聲掠樹而過,知娃之跡漸遠,益形悲愴。今夕何夕,不意乃我二人今生永訣之時也,傷哉痛哉!
娃爲風阻,抵津而津浦車已行,券以誤期無效,遂暫宿旅館,遣六反述其事。函知伯宛,電達津浦總局,(一面令)仍遣六賫數十金(復)往。翌晚,六攜原金回(都),知娃偕阿麒於廿九日登程(矣)。自是魚雁往復不絶。余取曆日,以陰陽圈(以)識别之。時閲三月,往北凡卅八,來者凡卅一,而電報各二。平均計算,我兩人之筆跡,無日無時不在此二千里程之汽車内也。
舊曆歲除,同居范生以事(南)旋滬,余以思念不置,略購土儀,令紆道南蘭,下車往省。於是忌者喧傳情人輦重金畀娃度歲,而馬姨侵以冷語,尤不可忍。函來道其事,(余)諄屬令勿較。元宵節前,余購金項索、金指輪,並銀粉盝各一,以示拳拳。娃遣阿麒來,報以攝影及服物,並里俗糕糰等件。叩以起居,惟徹夜不眠,餘無大變。
閲兩月,娃來函,言信水迄未來,腹中蠕蠕作動,深以爲憂,余(多方)婉曲解慰。約以三月親自南旋,籌備一切,勿服行血諸品。覆書言:“腹中一塊肉,必(貽性)危及生命(之憂),恐不能永侍巾櫛。天下多美婦人,勿以薄命人爲念。若念兩月伉儷之情,(爲)死後爲誦《法華經》三日,以資解脱。”余訝其不祥,當語阿麒。
未幾,娃以病來告,並附藥方,中有延胡索、枳實諸品。大驚,告麒曰:“姊死必矣。”即電令服藥宜慎,然嗣後猶時時通問。月之八日,余已就寢,夜深鼻塞氣逆,煩燥莫遏,起坐以待旦。遞明,叩麒(之)室,告以所苦。亭午,接娃函,言病將愈,勿念。後附小字兩行,謂信水已來,此病兩日方愈。如是月南旋,必增我病,歸期可改夏秋。
余援筆書其後,責其妄動。復恐娃見書不悦,别致一書,語至委婉,且言擬即日寄藥餌之資。由是卧病床褥,閲兩日始起。至麒室,見有“姊病故勿發(來)信來”電文。(急電致妗)以予病,匿勿聞。大駭,急電(致)妗,催詢詳情。次日函至,果於初九日上午七時逝世。
余肝腸摧裂,自有生以來,未有若是之痛楚者。屈指余發病之始,即娃彌留之際。殆愛情固結,英靈預來(告)詔我耶?傳聞娃臨終之前,引領北望曰:“我其如此而已乎!”(時)見妗在側,顧妗將余兩年所寄(之)信函取至,目擊(爲)焚畢(如)而逝。
嗚呼痛哉!(娃)卿不負我,我實負卿。設(我)與卿長此睽隔,奚至損其(精神)思慮,夭其壽(命)齡,而爲此種種之幻象也!
於十五日,營奠於法源寺,延僧誦《法華》四日,瑜伽焰口二堂,並致書夜臺,叩求佛力,冀獲幽(遇)期,聊訴哀怨。候之(久)又久,帳中之影寂然,豈真“兩處茫茫皆不見”耶!傷哉痛哉!二十日,遣麒旋里,經紀喪事,並擬以千金爲駿骨之市,庶將來同穴,藉慰幽魂。然人情萬變,不知能無障礙否耶!
憶昔金陵應試,三條燭盡,猝見一美婦人,至號舍産一子。歸以語同舍生,僉以爲舉子之兆。後(列)歷郎曹,病暍,昏瞽中,見前之婦人至,自稱名柳絲,與余前生姻緣未絶,故來。復云停柩某處,屬余歸葬。爾時尚記之,今忘之矣。證以兹事,其預徵歟?明知憂患餘生,精神銷鑠,思神忌物,素願多違,不過藉數年之旖旎,洩畢世之牢騷。不圖天奪卿卿,如斯之速也。
嗟乎!湘娥遺恨,有淚皆斑;蜀鳥啼春,無聲非血。白首相期,未消文園之渴;佳人難得,彌傷奉倩之神。有情之物,仍(之)祝於來生;無限之悲,誰憐夫存者。謹條次生平,敢辭猥褻。所願憫其遭際,錫以宏文。尋夙因於前定,事異荒唐;續新話於秋燈,情誠哀豔。若謂跡涉桑間,名慚彤史,斯維僕一人負其責矣。乙卯餞春日,懺綺生哀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