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文学翻译成就的历史缘起

2018-01-23 20:59于雯
山西档案 2018年3期
关键词:卞之琳译介西南联大

文 / 于雯

抗日战争时期,为使中华民族高等教育的命脉在战火中延续,原身处沦陷区的高等学府纷纷向抗战大后方迁校。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简称西南联大或联大)就诞生于这样的背景下。它由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三所华北名校联合组建而成,先成立于长沙,后迁至昆明。联大虽偏居西南一隅,却在短短八年的办学时间“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以“刚毅坚卓”的精神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培养了一代独具创造力的中国知识分子,对当代中国的发展影响深远。时隔半个多世纪,西南联大在诸多方面取得的成就仍然为人所称颂。

以翻译界为例,联大外语系累计140余名毕业生中涌现出十几位翻译名家,如北极光奖(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的亚洲首位获得者许渊冲,国内翻译出版《红与黑》的“第一人”赵瑞蕻,以及九叶诗派代表诗人穆旦(查良铮)、郑敏、杜运燮、袁可嘉等;此外,王佐良、刘重德、金隄等人不但译作等身,而且借鉴西方现代译论,为推动中国现代翻译理论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而卞之琳、冯至等著名翻译家在联大任教期间更是完成了本人最出色的翻译作品,实现了个人学术事业的升华。这些在我国现代翻译史上熠熠生辉的名字都曾在联大聚集。在民族危亡的艰难时刻,他们与联大一起历尽动荡艰辛,却始终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译介成果,在中国翻译史上留下了光辉一页。

一直以来,学界对西南联大文学翻译成就的探讨大多围绕翻译成果展开,而对于其文学翻译成就形成的更深层次社会历史缘由的研究却鲜见。鉴此,本文裒辑相关史料,将联大的文学翻译成就置于历史情境下分析其形成的缘起,以期更深入发掘西南联大文学翻译活动的历史价值。

一、知识分子的爱国热忱与历史责任感

国难当头,知识分子的爱国热忱和历史责任感被民族危难所唤醒,联大人以此作为自己弦歌不断的精神动力。抗战伊始,日本侵略者便以各种手段对我国高等教育机构进行有计划的破坏,企图在精神上彻底摧毁中华民族。联大师生不仅要面对异常艰苦的教学、生活条件,而且要不时躲避日军空袭。然而,他们并没有因此沉沦,而是怀着满腔热血,孜孜不倦地追求学术上的至臻至美。正如闻一多给学生臧克家的信中倾诉的:“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始终没有能力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1]闻一多以诗人特有的激情抒发心中难解的爱国热情。联大师生的这种情感不仅来源于两千多年来中华民族所面临的最严重亡国危机,更源自漫长西迁途中的所见所闻。原清华、北大、南开三校于1937年组建长沙临时大学。因日军不断逼近,临大又于1938年1月开始西迁。师生们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历尽千辛万苦才最终抵达云南昆明。整个过程历时68天,行程3500多华里,被称为中国教育史上的“长征”。在这次西迁途中,师生们亲眼目睹了祖国大好河山支离破碎、人民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的惨状。这种直面现实的严酷危机感和深刻的爱国情怀郁结在每一个联大人的心中。正如时任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著名哲学家、教育家冯友兰所言:“从表面上来看,我们好像是不顾困难,躲入了‘象牙之塔’。其实我们都是怀着满腔悲愤无处发泄,那个悲愤是我们那样做的动力。”[2]每一个联大人都尝试以自己的方式诠释心中的爱国之情。当时在国内文学界传播较广的多为“口号式”爱国主义作品。在战时功利性的影响下,许多文学创作者只停留在“廉价地发泄感情或传达政治立场”[3]的层面。然而,联大的翻译家们不想止步于此。他们意外地在西方现代主义大师的作品中找到与他们被压抑的爱国热忱相通的心灵共鸣。R·M·里尔克、T·S·艾略特、W·H·奥登是当时在联大最受欢迎和作品被译介最为广泛的西方现代主义作家。他们都曾亲身经历过战争的苦痛。里尔克与艾略特亲眼目睹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烈。前者在战争中饱受精神摧残却坚持工作的顽强精神深深打动了冯至,使得他一生都在致力于里尔克作品的研究,并在当时成为译介里尔克作品成就最高的译者。奥登和英裔现代作家克里斯多夫·依修伍德在1938年曾亲临中国战场,进行了长达四个月的深入探访。奥登在亲眼目睹中国人民遭受的战争苦难后有感而发,专门创作了《战时在中国》(In Time of War)组诗,以此表达心中对这个多灾多难民族的同情和鼓舞。卞之琳为这组诗所吸引,用精妙的语言译出其中六首,不但使自己成为中国最早译介奥登作品的翻译家之一,而且成为同时代最有影响力的一位。此外,杨周翰、穆旦、王佐良等人也先后翻译了奥登的组诗,各自从不同角度表达出联大人的拳拳爱国之心和深深赤子之情。

二、开放的地缘环境与开明的地方政治

云南地处偏僻,与内地隔绝,经济社会发展相对缓慢。然而,抗战时期的云南却显示出地缘环境开放和地方政治开明等特点。随着战事的扩大,战线不断向内地推进。但云南因为身处抗战后方,生活环境保持了相对稳定。而且,云南在地理上虽与内地阻隔,却因滇缅公路的存在,与国外通行便捷。尤其是随着中美英等战时同盟国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合作日趋深化,中国人得以近距离、平等地了解西方世界,文化层面的相互交流与协作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这构成了西南联大文学译介活动繁盛的时代背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滇缅公路突然成为中国通向外界的唯一陆路通道,大量美国援华物资(包括图书)经由此道先运抵昆明再发往内地。联大师生得以第一时间获得当时最新的外文读物。这些西方精神食粮在联大被奉若珍宝,师生们如饥似渴地阅读,从中汲取西方现代文学的养料。对于联大师生来说,云南的地缘环境非但未使他们与世隔绝,还获得了更胜从前的开放性,这为联大丰富的文学翻译活动提供了极佳的便利条件。1942年美国援华志愿航空队(飞虎队)一行来到昆明后,将随身带来的各类外国刊物在昆明街头抛售。卞之琳偶然从购得刊物上得知依修伍德又出新作《紫罗兰姑娘》,在千方百计寻获原文之后,立时放下手头所有工作,一口气译出为快。

此外,云南地方政治的开明是促进联大自由发展的另一个外部条件。西南联大组建之时,正值国民政府开始加强高等教育管控。但云南在时任省政府主席龙云的治理下几乎处于半独立状态,在政治上较少受到中央政府的操控。再加上龙云本人对知识分子尊崇有加,认为联大身处云南对于提升当地教育状况颇有裨益,因而在政治和经济上给予大力支持。当地政府的庇护为西南联大创造了一个相对宽松的外部环境,使得联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了良好的学术独立性,较少受到当时的政治影响。因此,联大的文学翻译作品没有呈现出“口号式”抗战文学一边倒的情形,在其他地区大行其道的现实主义文学译介也没有在联大占据主导地位。联大的翻译家们立足于与欧美文坛接轨,将目光聚焦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不断推出译介佳作,在当时引领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

三、民主的管理制度与自由的学术氛围

外部因素固然重要,联大良好的内部管理制度也同样不可或缺。西南联大由三校合并而成,校常委由张伯苓、蒋梦麟和梅贻琦三位校长担任,并轮值主席。实际上,张伯苓和蒋梦麟由于担任国民政府要职,很少待在昆明治校,真正的校务执行者是清华校长梅贻琦。历史选择了梅贻琦成为联大直接领导者,可以说是联大之幸。他的民主理念和教育思想与联大宽松自由学术环境的形成密不可分。梅贻琦早在就任清华校长的演讲中就强调:“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4]可见,他十分推崇教授在大学中的地位,将教授视为中流砥柱,而自己甘做配角。他还将1930年代就已在清华确立的“教授治校”这一现代大学管理理念成功应用于西南联大,使学术自由的民主之风在管理制度上得到有力保障。联大教授在完成教学任务的同时,还参与学校各项具体管理工作。这保证了校内行政决策与教学科研活动相适应,确保学术氛围未受政治侵扰,保证了学校的学术自由。在这种治校机制下,联大形成了一套不拘一格举才任贤的教师管理体制。联大规定教师晋级不受人数比例、入职时间和学历资历等限定,只要师德过硬、有重大学术成果便可晋升甚至越级提拔。这套灵活的晋级体制赋予了教师自由发展学术研究的空间。以外文系为例,除了论文著述外,翻译成果也被视为教师的学术成果,因而催生了联大丰富的文学翻译创作活动。最突出的例子就是著名翻译家卞之琳。他在联大期间专设文学翻译课,出书立著,笔耕不辍,成为联大公认译介成果最为丰富的翻译干将。他也因大量出色的翻译成果,短短六年便晋升为教授。

四、中外大师云集与文化交流繁盛

西南联大卓尔不凡的教授群体为联大赢得了大师云集的美誉。毕业于联大外文系的赵瑞蕻说:“西南联大许多老师教授们都是知识渊博,学贯中西的。他们既对祖国古籍、民族文化优秀传统有亲切的了解和长期深湛的修养,可以说有着一种执著的爱;又对西方思想、文化学术很熟悉,……并且他们都精通一两种外国语,能讲能写。”[5]诚然,西南联大自由民主的学术氛围吸引了当时社会各界学术精英,用“中外大师云集”来形容也毫不为过。以外文系为例,联大不止囊括了三位著名外籍教师威廉·燕卜荪(William Empson)、罗伯特·白英(Robert Payne)和温德(Robert Winter),其他中国教师也多从欧美名校留学归来,如叶公超、吴宓、陈福田、陈铨、钱钟书、卞之琳、冯至等教授。他们中有的是著名国际大师的入室弟子,如吴宓师从于美国新人文主义学者欧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后来成为我国比较文学的先驱。有的曾与现代派大师交往密切,如叶公超在美国留学时就结识了现代派诗人艾略特,回国后即成为在中国介绍艾略特的第一人。有的本身就是国际上蜚声文坛的现代派作家和理论家,如燕卜荪,他的到来极大激发了联大师生对西方现代主义诗学的探索热情,促使他们迅速走上现代主义文学译介和创作的道路。有的当时就已经是国内闻名遐迩的现代诗人,如卞之琳、冯至等。他们在联大笔耕不辍,展现出诗才之外的非凡翻译才华;卞之琳还鼓励引导学生进行文学翻译实践,并大胆突破“信达雅”“直译意译”等传统翻译思想,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翻译理论。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英国作家罗伯特·白英。他不仅创作了大量以中国为题材的传记、游记和诗歌,还对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颇有研究。在联大任教期间,他与联大师生合译了大量中国经典作品,并在海外结集出版。中文经典英译不仅在联大掀起了一股翻译热潮,还为当时中西方文化交流架起了一座互通的桥梁,对战时同盟国间的思想文化交流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中外文学大师在联大辛勤耕耘,东西方文化思潮在这里不断碰撞,文化交流呈现出一片繁荣兴盛的景象。由此,师生们的翻译热情被大大激发,西南联大也成为当时国内译介活动最为活跃的地点之一。

五、结语

西南联大是一所特殊的大学。它虽诞生于民族危亡之际,却始终坚持“学术独立、精神自由”的文化理念。它由一群激荡着爱国主义情怀的知识分子在彩云之南的沃土上书写着战时教育文化的奇迹。联大虽然存在时间很短,翻译成果也相对有限,但其文学翻译活动作为抗战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抗战时期中国精英知识分子不屈抗争的艰难历程和不懈追求的顽强精神。研究西南联大翻译成就的历史缘起对于更全面地揭示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思想奋斗历程具有重要意义。

猜你喜欢
卞之琳译介西南联大
《三字经》裨治文的两次译介行为考察
卞之琳《断章》
纪念西南联大在昆复校(三)
纪念西南联大在昆复校(二)
纪念西南联大在昆复校
卞之琳的苦恋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余华作品译介目录
沈从文:帮人无须更多理由
阎连科作品译介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