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东
(中山大学 历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近代日本政治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发展,从藩阀政治到大正民主、政党政治,1932年五一五事件后,经过“举国一致”内阁而过渡到法西斯统治。各政治阶段的特征固然重要,阶段间转换的过程与逻辑亦不能忽视。对于日本法西斯统治的形成,学界多关注军部与右翼势力的冲击、天皇制的精神构造、意识形态统制等,但对于政党在此过程中的处境及应对等方面的研究不够充分。[注]国内代表性专著有杨宁一:《日本法西斯夺取政权之路:对日本法西斯主义的研究与批判》,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崔新京、李坚、张志坤:《日本法西斯思想探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蒋立峰、汤重南:《日本军国主义论》上、下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等。代表性论文有李玉:《三十年代日本法西斯政权的形成及其特点》,《世界历史》1984年第6期;李玉:《三十年代日本急进的法西斯主义运动与中间阶层》,《世界历史》1987年第3期;武寅:《三十年代日本财阀与法西斯势力的关系》,《世界历史》1985年第11期;高洪:《战争期间日本军国主义法西斯的精神专制》,《日本学刊》2005年第4期;张劲松:《日本军事法西斯主义思想专制述论》,《日本研究》2000年第2期;王金林:《日本天皇制法西斯主义的理论构成》,《日本研究》1995年第4期;徐平:《战前日本军部法西斯体制确立原因新探》,《日本学刊》1991年第3期;张景全:《二战前日本的现代化与法西斯化》,《日本问题研究》2012年第1期;胡月:《论日本法西斯统治的“国民组织化”》,《沈阳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等。政党是坚持抗争以求恢复宪政之道?还是追随军部甘愿做政治配角?抑或洞悉政治趋势争取主动?考察九一八事变后政党的自觉与自主意识,对于我们理解日本法西斯统治的形成与构造是至关重要的。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社会中的法西斯气氛浓厚,10月发生的“锦旗革命事件”更刺激了军队中青年将校的激进思想[注]又称“十月事件”,1931年10月发现的军部激进派政变计划,陆军的桥本欣五郎等樱会干部与民间右翼的大川周明、西田税等联合,动员步兵、海军航空队等人,试图暗杀若槻礼次郎首相,推举荒木贞夫组成军人内阁。,使之“转向国体原理探寻‘革新’之道”,同时,也使井上日召、橘孝三郎等民间右翼分子“确信军中有政变计划,认为时机已到准备行动”。[注]斎藤三郎:『右翼思想犯罪事件の綜合的研究:血盟団事件より二·二六事件まで』,東京:司法省刑事局1936年版,第123—128頁。
鉴于局势,政党内有提出“联合内阁”论者,如内务大臣安达谦藏称:“民政党单独内阁不足以驾驭议会,不应再拘泥于一党一派”,“借此机会举国一致,修正原有政策”。[注]立憲民政党史編纂局編:『立憲民政党史』下巻,東京:立憲民政党編纂局1935年版,第894—895、898、899頁。起初,若槻礼次郎首相对此表示认同,认为“关东军无视政府命令,或是因为政党内阁是一党一派,只代表了部分国民意见”。[注]若槻礼次郎:『明治·大正·昭和政界秘史:古風庵回顧録』,東京:読売新聞社1950年版,第383—384頁。但在随后的议员恳谈会上,若槻礼次郎首相认为“联合内阁”是“无责任的表现”,不同政党联合组阁会使政策紊乱。[注]立憲民政党史編纂局編:『立憲民政党史』下巻,東京:立憲民政党編纂局1935年版,第894—895、898、899頁。21日,安达谦藏公开声明:“基于国民信念与决意,有必要政党联合组成国民内阁”。[注]立憲民政党史編纂局編:『立憲民政党史』下巻,東京:立憲民政党編纂局1935年版,第894—895、898、899頁。翌日,山道襄一干事长不得不向全国各支部及所属议员发出通告,安抚人心,“联合内阁”问题暂告一段落。但由于安达谦藏坚持主张,12月11日,若槻礼次郎首相以内阁不统一为由辞职。
1931年12月13日,犬养毅内阁成立。翌年2月的众议院议员选举中,政友会获得大胜,犬养毅首相信心满满:“内阁的政策纲领得到了国民绝对信任”。[注]犬養毅伝刊行会編:『犬養毅伝』,東京:犬養毅伝刊行会1932年版,第366頁。但实际上,由于腐败、政策无力及选举舞弊等,此时民众对政党的态度十分消极,“中央及地方议会的宪政精神变弱,国民对议会的感情日渐消退”[注]永井柳太郎編纂会:『永井柳太郎』,東京:勁草書房1959年版,第339頁。,“政友会与民政党好像突然间就成了国民之仇敌”。[注]鈴木梅四郎:『政界の根本的浄化』,東京:実生活社出版部1932年版,第15—16頁。及至5月,发生了五一五事件[注]5月15日,青年海军将校10名、陆军士官候补生1名、农民决死队部分成员等,分别袭击永田町首相官邸、政友会本部、牧野内大臣官邸、日本银行、警视厅、三菱银行以及东京市区周围的变电所,首相犬养毅被杀。,政党政治就此结束。之后,政友会内部要求拥护宪政,但其呼声“不过是对过去威势的挽歌”。[注]野村重太郎:『軍部·官僚·政党:政界の三大勢力を解剖す』,東京:今日の問題社1936年版,第34頁。而且,五一五事件的凶犯得到舆论同情:“青年人士作为忠良国民用非常手段打破现状是可以谅解的”[注]精華書房:『五·一五事件と各紙の論調』上巻,東京:精華書房1932年版,第2頁。,陆军方面的公诉状也写道:“政党财阀及特权阶级腐败堕落,忘却国家存立之本,轻视国防,紊乱国政,外失国威,内则国民精神颓废,农村疲敝”[注]九州日報社編輯局編:『五·一五事件:陸海軍公判記録』,福岡:九州日報社1933年版,第63頁。,随后在军队及各地方掀起的“减刑请愿运动”更使政党陷于被动局面。
值得注意的是,九一八事变后,日本舆论中流行“非常时”一词,它泛指经济危机、持续扩大的对华侵略以及国际上的日益孤立等内外局势。1933年前后,部分舆论认为“非常时”已经缓和,尤其是政友会,希望恢复“宪政常道”。而军部则有意强化“非常时”的危机意识:“有人认为‘非常时’是捏造的或虚幻的,否定其存在,这是不懂内外时势、或苟且偷安缺乏进取心、或有不纯动机拒绝改变现状之表现”。[注]陸軍省新聞班:『非常時に対する我等国民の覚悟:日露戦後三十年』,1935年版,第29頁。对此,1933年10月,政友会的浜田国松在日比谷公会堂批判军部“独断而无视舆论,破坏民众自由与国家秩序”。[注]坂野潤治:『近代日本の国家構想 1871—1936』,東京:岩波書店1996年版,第225頁。
为扭转局面维持政治地位,政友会与民政党先后有三次联合。
1932年5月26日,海军大将斋藤实组阁,标榜“不偏一党一派,举国一致,尊重议会,重视政党,排除弊病以革新政界”[注]池田美代二:『新日本の展望』,東京:国民教育会1936年版,第101—102頁。,政友会与民政党表示支持。但在10月,斋藤实内阁召开五相会议(首相、陆相、海相、藏相、外相)[注]五相会议,是因为“我国行政机构分化,阁僚过剩,阁内不统一的弱点”,五一五事件后,为“克服阁僚过剩的内阁制度缺陷”,斋藤内阁成立初,即有内务、大藏、商工、农林、铁道等五大臣会议。参見:山崎丹照:『内閣制度の研究』,東京:高山書院1943年版,第404—414頁。,调整国防、外交与财政,以及编成来年预算,政党被排除在决策之外。政友会与民政党心有不满,欲借此契机谋求联合。两党以反法西斯、拥护议会政治、恢复政党信誉为口号展开交涉,政友会以文相鸠山一郎、久原房之助、望月圭介等为中心,民政党以富田幸次郎、俵孙一等为中心。而在12月9日,陆军省发表“军民离间”声明:“关于最近预算问题,不少‘军民离间’的言论,或认为1936年危机是军部的宣传、或认为过去战役中战死的都是民众而无高级指挥官、或认为军部为了军事预算牺牲农林问题等,试图破坏民众的国防意识”,“诱导农村对军部的反感,危及国防及国家安全”(海军当局亦声明同意),这更加速了两党联合。
斋藤实内阁为维持“举国一致”,同时避免政党举措刺激军部,委派中岛久万吉商相出面斡旋两党联合。12月25日,两党干部召开恳谈会,出席者有政友会的床次竹二郎、望月圭介、久原房之助、山本条太郎,民政党的町田忠治、赖母木桂吉、川崎卓吾等。中岛久万吉就两党联合发出声明:“一、现今国民对政党缺乏信任,此为更始一新之秋,政民两党忘却以前干戈,舍弃一党一派转而合作;二、军事外交等各方面疏通意见,协力应对时局。”[注]白木正之:『日本政党史 昭和篇』,東京:中央公論社1949年版,第173頁。
然而,政友会与民政党并无具体的联合对策,此后不久,政友会总裁铃木喜三郎再次提出“宪政常道”,主张政党单独组阁。随着中岛久万吉商相辞职、政友会内部因纲纪问题出现混乱及派系对立加剧,民政党也趁机煽动纷争,1934年3月,政友会禁止干部出席第三回联合恳亲会,两党第一次联合即告失败。
1934年7月,斋藤实内阁辞职,冈田启介继任组阁,民政党参与政权而政友会在野。面对即将到来的临时议会,政友会总裁铃木喜三郎表示有意再启政民联合,久原房之助与山本条太郎作为交涉委员向民政党提出协议。而在10月1日,陆军省新闻班发布了《国防的本义及其强化的提倡》,要求国民“贯彻尽忠报国之精神,养成为国而忘我精神,芟除无视国家之国际主义、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真正达至举国一致精神”。[注]陸軍省新聞班:『国防の本義と其強化の提唱』,1934年版,第15頁。该册子引起日本社会各界热议,政党表示不满。10月2日,民政党在干部会上决议:“在宪政国家,陆军发表社会政策和经济政策等指导意见,着实令人吃惊”;政友会亦在3日的总务会上表示反对军部变革经济机构并使国家统制一元化的建议,认为军部有压迫其他机构之嫌。[注]近代日本史研究会編 :『満洲事変前後』,東京:白揚社1943年版,第254頁。
11月,政友会的久原房之助、山本条太郎,民政党的富田幸次郎、赖母木桂吉等4人作为交涉委员发表联合声明:“清算以前感情与行动,排除政权争夺、党派旧弊”,“支持举国一致,研讨适当国策”。[注]立憲民政党史編纂局編:『立憲民政党史』下巻,第975頁。29日,两党所属议员在议院内食堂举行恳谈会,山本条太郎称两党联合犹如明治维新时的萨长联合,“其历史意义将会永久铭记在我国宪政史上”。[注]政友会卅五年史編纂部編:『政友会卅五年史』,東京:政友会卅五年史編纂部1935年版,第418頁。同时,两党会见军部、财界代表,交换意见,自省以求恢复信誉。
但两党政策、尤其是对农村政策有其差异,1934年11月,在第66回议会上,政友会议员提出“爆弹动议”[注]在众议院的预算总会上,政友会的东武提出紧急动议,讨论灾害追加预算问题,要求中止审议。,不仅使内阁措手不及,民政党等亦感到吃惊、意外和愤怒。与此同时,12月,冈田启介内阁决议设置内阁审议会,政友会总裁铃木喜三郎明确反对,望月圭介、秋田清、水野錬太郎等3人因加入审议会而选择退党,但民政党企图利用审议会加强与内阁合作,强化政策实施,党内也开始反对两党联合。在1935年“天皇机关说事件”中,政友会借机攻击冈田启介内阁,在倒阁问题上,两党分歧更为明显。6月,民政党干事长川崎卓吾向政友会干事长松野鹤平正式告知决裂。政友会加强在野党意识,标榜“宪政常道”,两党继续对立,第二次联合亦无果而终。
1936年二二六事变后,广田弘毅组阁,寺内寿一出任陆相,试图以“广义国防”、“庶政一新”摆脱自由主义与“姑息因循”。[注]本城広信:『今次の異動に見る陸軍の新動向と庶政革新』,東京:秀光書房1936年版,第2頁。9月,寺内寿一陆相与永野修身海相共同向内阁提出《行政机构改革意见书》,要求“明征国体观念”、“畅达民意”[注]三浦徹:『軍部·官僚·政党第七十議会を衝く』,東京:明報社1936年版,第34、32、33頁。,实则欲缩小议会权限。政党对此表示不满,11月7日,社会大众党声明:“这不是革新,而是旧军阀的反动”。[注]三浦徹:『軍部·官僚·政党第七十議会を衝く』,東京:明報社1936年版,第34、32、33頁。民政党少壮派主张抵抗,70多名议员结成“宪政拥护有志议员会”,决议:“宣扬立宪政治本义,消灭法西斯思想;排斥现役军人干政;发挥议会和政党机能”。[注]三浦徹:『軍部·官僚·政党第七十議会を衝く』,東京:明報社1936年版,第34、32、33頁。11月、12月,政友会与民政党在各地召开大会“确立政党政治”、“反对现役军人干政”。翌年5月19日,两党联合召开协议会,并设置“倒阁本部”,之后两党召开大会,有500多人参加。但随着广田弘毅内阁及其后任林铣十郎内阁辞职,两党即失去抗争对象。《读卖新闻》在11月18日批判政党对民众的启蒙太少,认为“有必要在全国掀起护宪运动”,“政党今日处于守势,与民心隔离,只有改正这一点,方是护宪之道”。[注]海津澄夫:『軍部と議会政治の動向』,東京:有恒社1936年版,第26頁。两党虽然表现激愤并发表声明,但依旧延续其“不作为”风格,最后一次联合同样没有取得实质成果。
1932年5月政党政治结束后,“举国一致”成为日本政治上的“大义名分”,这虽有助于政党间休止政争、联合共处,但也使政党内统制成为问题,尤其像派阀对立的政友会。此时,政友会内主要有铃木喜三郎的总裁派、反总裁派的床次竹二郎派、久原房之助派及旧政友会派,各自成员间又有一定流动性,床次竹二郎、久原房之助为应对时局,基于原有观念而提出政党改造主张。[注]床次竹二郎(1866—1935),近代日本官僚、政治家,1913年任铁道院总裁,翌年加入政友会,历任内相、铁道相、邮政相等,1924年脱离政友会成立政友本党,五年后重回政友会,1934年因违反党的决议加入冈田启介内阁,再被除名。久原房之助(1869—1965),近代日本实业家、政治家,创立久原矿业所,金融恐慌后加入政友会,历任邮政相、政友会干事长、内阁参议等,1939年成为最后一任总裁,二战后遭“公职追放”,后为日苏及中日邦交恢复做出贡献。
1933年12月,在第65回议会上,床次竹二郎发表“大同团结”演说:“最近形势恶化,军缩会议停顿,国联机能丧失大半,各国经济对立竞争激化”,认为日本应“立中庸大道,引导时势,戒焦虑轻躁以免激化形势”[注]床次竹二郎:『挙国一致論』,東京:国際経済研究所1934年版,第3、15—17頁。,同时注重政党的作用:“议会政治下,政党是自然存在的,不应受到排斥。为发挥议会机能,政党自身必须探寻更生之道,革新议会政治”,因此他提出政党“大同团结”,“不再拘泥于过去情感与细枝末节,直视国情,基于国政根本和国策之道,与军部等政治势力同心协力”,“避免激化社会对立的反军部、反政党及劳资冲突等事项,实现和谐统一”。[注]床次竹二郎:『挙国一致論』,東京:国際経済研究所1934年版,第3、15—17頁。
其实,早在1926年,床次竹二郎就批判日本政党的私利权欲:“以巨额财力者为中心,附和勾结,以夺取政权为主”,称之为“巨额本位”或“权势本位”[注]床次竹二郎:『政党の現在と将来政党改造の重大時期』,1926年版,第12—13、13、14—15頁。,认为政党应以政策为本位。他将政党分为横断党和纵断党,横断党就是“各阶级、民族自行团结起来形成政党”,限于某一阶级或民族,如劳动党、农民党、地主党、商工党、阶级政党等;纵断党是“没有阶级民族区别,各方同志集合形成政党”[注]床次竹二郎:『政党の現在と将来政党改造の重大時期』,1926年版,第12—13、13、14—15頁。,以国民全体利益为目的。他认为“政党应从全局出发,增进国家福利,不能囿于部分利害,调解劳资关系,公正裁决农民与工商的利害相争,国民融合一体”,支持纵断党,因为“横断性组织不仅无用,反而诱发混乱纠纷”。[注]床次竹二郎:『政党の現在と将来政党改造の重大時期』,1926年版,第12—13、13、14—15頁。
基于历史发展,床次竹二郎认为:“明治时代是在国际社会中发现自国的贫弱,发愤图强,为建设强国而努力;大正时代是勃兴之后的沉静期,更注重内容而非形式,深刻反省,安静沉思,积蓄思考;而昭和新时代是走出沉静之山,再度迈进新兴之域,从外到内发扬日本独自的文化价值”。[注]床次竹二郎述:『全日本の青年諸君に告ぐ令旨拝戴満拾周年に方り』,東京:社会基調協会1930年版,第42—43頁。在昭和期的“新兴之域”,其政党的“大同团结”既要舍弃政党之前的行径与私情、消除政党内的派系斗争、政党间的争权夺利,还要与军部等政治势力实现合同协作,也就是要实现整个政治势力的“大同团结”。
“大同团结”反对党内派系斗争,但其本身亦有为派系争权所用之嫌疑。床次竹二郎“过去数年憧憬政权,有些歇斯底里之感”,“其人格不过是粉饰野心的道具”。[注]馬場恒吾:『現代人物評論』,東京:中央公論社1930年版,第86頁。犬养毅组阁时,床次竹二郎与铃木喜三郎竞争内务大臣,最终却是中桥德五郎出任。犬养毅死后,床次竹二郎与铃木喜三郎竞争总裁,无奈再次败选。在“举国一致”政治中,如果政党能够再度崛起,床次竹二郎或有机会通过“大同团结”使自己处于政治中心。但在冈田启介组阁后,床次竹二郎加入内阁,“大同团结”运动也因此失去了基础。
在政友会内,与床次竹二郎达成某种共识的是久原房之助。1934年3月,支持“大同团结”的议员(以床次派与久原派为中心,政友会82名、民政党52名)召开恳谈会,准备联合政友会、民政党以及国民同盟等政党所属议员,在打倒铃木喜三郎派的同时,实现政界重组,但这未能成功。与政党“大同团结”并行,久原房之助酝酿并提出一国一党论,它可以说是“反总裁派、达成政治野心的手段,但它并不只是权力斗争的手段”,一国一党论与“国风”政治理念相关,“是久原房之助对整个日本政治的设想,权力斗争是实现这一目标的过程”。[注]奥健太郎:『久原房之助の一国一党論——斎藤内閣期を中心に』,『法学政治学論究』(46), 2000。
在1932年政友会选举获胜时,久原房之助(此时为干事长)向犬养毅建言:“以日本国风政治理念容纳他党人才入阁,实现联合内阁,以增强政治力,恢复国民信任。”[注]久原房之助:『世界維新と皇国の使命』,東京:翼賛出版協会1942年版,第39—40、42—43、43頁。另一方面,对于众议院内的绝对多数,他认为政友会“有了统制基础,父母对子女之情是日本帝室的源泉,选举公平亦如此。公平会影响到整个政治,统制就能成为强大的日本式一国一党之基础”,“日本式的大和公平之心,与帝室恩宠一样,实现和谐氛围下的统一之力”。[注]大野慎:『久原房之助と宇垣一成』,東京:東京パンフレツト社1935年版,第19—20頁。他认为德意志、意大利是“信念国家”,“政治基础不是个人主义、民主主义,而是信念主义”,“基于信念的话,独裁是必然的,亦即一国一党”,也就是说,“他的‘信念’是自信之念,相信只有某种信念才能拯救国家,信念之外的东西即不必要”。[注]森川肇:『立ち上つた久原房之助:これから何をするか』,東京:時局評論社1938年版,第36頁。
1933年5月,久原房之助正式表述一国一党论,认为“之前的‘宪政常道’和两党制被视为金科玉律,应检讨反思”,两党“争斗尖锐化,为了取胜而不择手段,为求财源而暴出种种丑闻,肆意捏造,互相攻击,如仇敌相争”,“两党制在任何国家都不是最理想的,尤其是东洋,像日本这种没有异族、自古即是万世一系帝室,更不能在家族制国民中生造对立”。[注]久原房之助:『皇道経済論』,東京:千倉書房1933年版,第57—58頁。后来他说,“我对于名称并不在意,就理念来说,我的主张不是德意志、意大利那样的一国一党,而是基于日本国风,追求总意之结晶,发扬宇宙之本真,形成自然的举国一致,与其称一国一党,不如叫一国一家。”[注]久原房之助:『世界維新と皇国の使命』,東京:翼賛出版協会1942年版,第39—40、42—43、43頁。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本国内整备战争体制,久原房之助认为“政党愈发远离政局中心,政党联合不足以统合整个政治,要实现真正的举国一致不能仅靠政党,军官民应浑然一体,实现国民的地域性组织化,网罗各方面的政治要素”[注]久原房之助:『世界維新と皇国の使命』,東京:翼賛出版協会1942年版,第39—40、42—43、43頁。,因此提出国民协议会构想,并尝试以一国一体代替一国一党,即以地方代表、职能代表、国民代表(众议院议员)为主体,加之贵族院议员、文武官吏等,“在政治上公正反映国民总意,通过协议消解一切党派对立及朝野官民对立,实现一国一体之实”。[注]水島彦一郎:『更生政友会の展望』,東京:猶興書院1939年版,第85—86頁。
某种意义上说,政党“大同团结”、一国一党论都有“恢复政党势力”之意,在当时看来,“政党政治是批判政治、责任政治,不是最优政治,也不是最坏政治,是相对安全的政治形式”[注]山田文吾:『一国一党は果して可能か』,東京:昭和書房1938年版,第14、24—26頁。,但各党都不能单独掌握政权,或实现政党联盟,以压制其他势力;或拉拢宇垣一成、平沼骐一郎、清浦奎吾等政界巨头。在这过程中,政党本欲强化自身,结果却是受到削弱,不自觉地脱离原本政治位置,逐渐丧失自立性,潜隐着自我解散的危险。例如松冈洋右,他认为政党联合实质上就是政党解散。1933年12月8日,他发表声明脱离政友会:“凡阻碍国民合衷协同者,皆应清算,消除一切党派政争、阶级斗争及其他各方面对立”,希望“各方人才摆脱旧有束缚,基于超党派立场,以无私精神尽奉公赤诚”。[注]松岡洋右:『非常時に際し全国民に愬ふ:一国一党論·政党解消論』,東京:文明社1934年版,第1—4頁。
此时舆论中亦有一国一党论,1937年12月中旬,头山满、一条实孝公爵、山本英辅大将3人联名发表檄文,呼吁成立举国政党。檄文中表示,“万世一系天皇乃国家中心,亿兆归一,扶翼天壤无穷之皇运,君民一体、忠孝一致乃我国体之本义”,批判政党政治为“西洋思想的余毒”,“我皇国之中,政党存在的义理在于举国协赞天业恢弘之国策,报国之大道,这与西洋式的权利和利益政党有着本质不同,西洋政党是基于国民各阶层分立,而皇国政党则是基于全体国民的精神一致,当前时局尤为紧要,应在经济思想文化等方面实现国民结合”,最后提出建议,“国民作为一国一家的成员参与国务,这是基于道义立国之原则,日本国民以政治奉公为本分,政党应于此觉醒,超越彼此不同而浑然一体,达成强力政党之新组织,反映全体国民意志,否则,政党将被历史原则彻底粉碎”。[注]山田文吾:『一国一党は果して可能か』,東京:昭和書房1938年版,第14、24—26頁。
同时,舆论中亦有对一国一党论的批判:“独裁政治的一国一党是以权力破坏和排斥他党”,“必须排斥以爱国主义为名操纵国政的一国一党”;[注]山枡儀重:『憲政よ何処へ』,東京:宝文館1934年版,第40—41頁。而且,一国一党涉及到国体:“以私人团体之势力限制国务大臣的行动自由,这与天皇神圣的根本之义是不相容的”,“党阀、官阀、军阀、及幕府等私阀,皆应受到排斥”,“天皇作为天照大神的代表成为国家政治中心,但德意志、意大利没有这种存在,其政治力只能求于私人团体”[注]藤井清治:『神国日本の全貌:帝国憲法の謹解と八紘一宇の還元 国体明徴の断案』,東京:世界平和研究会1939年版,第51—52頁。,试图通过批判一国一党和“明征国体”,将日本的天皇统治与德意志纳粹、意大利法西斯区别开来。
“举国一致”内阁由军部与新官僚主导,其政治决策与民意相脱离,“举国一致下的国民并非实际的国民,而是假设虚拟的国民”[注]戸坂潤:『現代日本の思想対立』,東京:今日の問題社1936年版,第115—124頁。,内阁需要强有力的政治统制基础。此时政界逐渐有一共识:若要获得民众支持,就必须形成“超越一切政党和阶级斗争”的新型政党。[注]永井柳太郎編纂会:『永井柳太郎』,第341頁。
1936年11月,日德防共协定成立,日苏关系紧张,军部急需强化国防,寺内寿一陆相、永野修身海相也希望有新党支援。12月,陆军的林铣十郎大将、海军的安保清种大将、金融界的结城奉太郎、民政党的永井柳太郎、昭和会的山崎达之辅、政友会的中岛知久平、前田米藏、新官僚的后藤文夫等,在荻窪的有马赖宁家中会谈新党事宜,即“荻窪会议”。新党运动多以近卫文麿为中心,“(日本社会)上下结合才能实现革新,其门第家世很合适”,“(他)应担负起革新的宿命”[注]麻生久伝刊行委員会編:『麻生久伝』,東京:麻生久伝刊行委員会1958年版,第478頁。,秋山定辅、秋田清、麻生久、龟井贯一郎等积极推动。秋田清认为,“新党应符合举国、单一、强力等条件,在其指导精神、组织机构、运营方针下产生新的机轴,只有解散原有政党才能谋求新党”。[注]秋田清伝記刊行会編:『秋田清』,東京:秋田清伝記刊行会1969年版,第632—634頁。也就是说,要打破原有政党传统,在宪法内避免与军部冲突,形成全体主义的统合性政党。
1937年9月,日本以“举国一致、尽忠报国、坚忍持久”的国民精神总动员为契机[注]国民精神総動員本部:『国民精神総動員運動』,東京:国民精神総動員本部1940年版,第2頁。,进一步强化国民统制。1938年10月,日军攻陷武汉,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如社大党声明:“消除我国内对立、派阀、斗争,实现全国民强力举国一致,期待大革新政党出现,实现国民再组织。”[注]内務省警保局編:『社会運動の状況〔第14〕』,東京:日本資料刊行会1940年版,第570頁。新党运动与国民再组织运动互相交织在一起,甚至说,“新党运动不过是国民再组织运动的一个表现”。[注]高橋亀吉:『東亜建設戦と財政経済の再編成』,東京:千倉書房1939年版,第139頁。1939年1月4日,近卫文麿内阁辞职,新党计划与国民再组织运动暂时搁浅。
1940年6月25日,畑俊六陆军大臣向全体将校训话:“强化国内体制”、“实现真正的举国一致政治”。[注]三島助治:『軍部の目標』,東京:国民政治経済研究所1942年版,第155、156頁。29日,泽田茂参谋次长在全国新闻通信代表招待会上也表示,“热切期望新体制”。[注]三島助治:『軍部の目標』,東京:国民政治経済研究所1942年版,第155、156頁。7月22日近卫文麿第二次组阁,新党运动与国民再组织运动合流并具象化为新体制运动。随后,近卫文麿首相发表《基本国策要纲》,“基于国体本义,庶政一新,确立国防国家体制基础”。[注]大政翼賛会奈良県支部:『翼賛綱要』,1941年版,第21—22、23—27頁。8月28日,新体制准备委员会成立并召开会议,近卫文麿首相致辞:“国民组织的目标是集结国家与国民之总力,一亿同胞成为一体而尽大政翼赞之臣道”, 实现“下意上达、上意下达”,他批判过去的政党“代表个别、局部利益”,而“国民组织运动则超越自由主义下的政党政治,其本质是举国性的、全体性的和公共性的,以促使国民集结总力为目的,涵盖整个国民生活”,是“超政党的国民运动”,“不允许部分的、对立的抗争性政党运动”,同时,新体制也不允许“一国一党”,因为“一国一党是将部分作为全体,将国家与党同一化,将反对党的东西视作反对国家,从而将党的权力地位永久化,党首永久把持权力,有违一君万民之国体本义”。[注]大政翼賛会奈良県支部:『翼賛綱要』,1941年版,第21—22、23—27頁。新体制运动正式展开,各政党也相继解散。
在新党运动中,值得注意的是民政党的永井柳太郎。他1920年加入宪政会,作为党内左派人物、“大众政治家”,积极提出普选等进步主张,在加藤高明内阁及第一次若槻礼次郎内阁任外务参与官、浜口雄幸内阁任外务政务次官,1931年出任民政党干事长。九一八事变后,他在演说及论文中力倡政党重建和改革议会,主张基于国民全体的强力政党,推进革新政策,并常与官僚、军部人士会谈。之后,在斋藤实内阁中任拓务大臣、第一次近卫文麿内阁中任邮政大臣等,积极参与新体制运动。
永井柳太郎在1936年谈到时局动向:“不管是纳粹还是法西斯,都是基于大众生活要求而再建国民生活,如此在今日世界方有其生命力”,“墨索里尼被称为独裁政治家,但法西斯党与当时其他政党相比,政策更贴近大众生活要求,法西斯党绝不是单纯独裁政治的成功”,“若政党的议案与大众生活没有关系,政治就只能是少数资本家与野心家的政治。墨索里尼超越了一般政党,直接与大众交涉”,因此“墨索里尼才被信赖为大众代表”。[注]永井柳太郎述:『時局の動向を語る』,東京:談論社1936年版,第15—16、20、25—27頁。他又进一步阐释“政治即正义”:“若没有国民支持,断不能实现强力内阁。墨索里尼与希特勒有其强力,就是因为与国民一同战斗。因此,他们的独裁政治虽与十八世纪那种与国民无涉的贵族独裁政治形似,但本质不同”,基于此,他认为日本政治应是:“激进派、渐进派、国家社会主义、统制主义等不同政党政派与国民大众一道战斗,这样才会有其生命力,政治运动应遵循一君万民的建国精神”。[注]永井柳太郎述:『時局の動向を語る』,東京:談論社1936年版,第15—16、20、25—27頁。为实现政党改造,永井柳太郎为民政党建议:“一是政策立党,改变政党与大众的物质金钱关系,从伦理与精神上确立政策,不能与大众生活理想与要求脱节”,“基于一君万民再建日本的立法机构、行政机构、经济机构等,对外扩充强化国家存立基础,对内实现勤劳大众的生活保障”;“二是党费公募”,因为“选举经费是政党的一大问题,之前政党迎合财阀,动辄出现谋利行为,不能维持政党独立之精神”;“三是排斥权力争夺,以政策为中心”。[注]永井柳太郎述:『時局の動向を語る』,東京:談論社1936年版,第15—16、20、25—27頁。
在二二六事件后,永井柳太郎认为,“现在日本有两个方面需要改变,对内来说,之前的政治组织、经济组织、社会组织着眼于特定阶级的利益,常区分城市与农村,这无形中蹂躏了勤劳大众,应一扫积弊,以一君万民大义为基础重建国民生活。对外来说,过去数世纪亚洲处于白人统治之下,日本应解放亚洲,建设自主亚洲”,“人心一新思想安定,才能使诸如五一五事件、二二六事件等危险消失”。[注]永井柳太郎:『私の信念と体験』,東京:岡倉書房1938年版,第266、270、278、279、282、285、450頁。“政府通过舆论理解国民生活理想与要求,国民也通过议会理解政府的举措,二者通过议会达成浑然一体,共同实现政策。政府与国民之间,通过议会实现沟通。”[注]永井柳太郎:『私の信念と体験』,東京:岡倉書房1938年版,第266、270、278、279、282、285、450頁。但他认为当时日本议会的状况和效用并不好,阻碍了政治机能的发挥,所以需要改革,恢复国民对议会、政党及政治的信任。而且,应清除党派弊病,“必须把低劣的政争实现伦理化,消除国民质疑,贯彻公党实质与责任,实现纯真政党”。[注]永井柳太郎:『私の信念と体験』,東京:岡倉書房1938年版,第266、270、278、279、282、285、450頁。所谓公党精神,就是“政党向天下宣告并反省自身存在的必然性,清算党内斗争,超越一切党略斗争、阶级斗争,动员日本所有资源、资本、劳动力,在国家统制、指导与保护下建设新经济组织,扩大强化生产力,实现分配公正,提高国民生活,以此突破难局,只有这样,政党才能成为新日本建设的原动力,受到国民大众支持,成为真正的公党。”[注]永井柳太郎:『私の信念と体験』,東京:岡倉書房1938年版,第266、270、278、279、282、285、450頁。
因此,永井柳太郎提出国家主义大众党,认为“一战之后,伴随经济不稳、私企无能,社会不安及革新气氛加剧,有必要实现国民经济的公益统制和再组织”。[注]永井柳太郎:『私の信念と体験』,東京:岡倉書房1938年版,第266、270、278、279、282、285、450頁。也就是说,在他看来,需以国家主义重建议会政治,“对内确立全体主义经济机构,重建国民生活,对外争取日本国民在世界的生活权”[注]永井柳太郎:『私の信念と体験』,東京:岡倉書房1938年版,第266、270、278、279、282、285、450頁。,强调国家统制、全体国民共存共荣,以贯彻产业合理化与社会化,防止阶级斗争。他也曾指出自由主义的缺陷:“否认国家与个人是一体的,认为国家是为保障个人追求欲望自由的机构,个人行动与国家行动屡有矛盾”、“个人、各阶级追求利益,阶层间不免激烈对抗”、“可能产生金权政治,动摇国民思想”、“多数党扩张党势,政党分立抗争,即便政党联合执政,也不免短命内阁”。[注]永井柳太郎:「戰時下に於ける新政治體制とその指導精神」,『興亜論集——世界に先駆する日本』,東京:照文閣1942年版,第234—239頁。
1940年大政翼赞运动开始时,民政党总裁町田忠治等干部对于解散政党持怀疑态度,但随后有40余名党员退党,其退党宣言被视为永井柳太郎所作:“政党处于休眠状态,丧失了指导国民和推进政治发展的见识和气魄。为打破现状,必须体察国民精神的真髓,把握国民的生活要求”,“个人或政党都必须立于国家主义大众,实现强力政治体制”[注]永井柳太郎:『私の信念と体験』,東京:岡倉書房1938年版,第266、270、278、279、282、285、450頁。,并建议总裁早日解党,与政府共同行动。退党后,永井柳太郎发起集会并命名为“新体制促进俱乐部”,积极配合大政翼赞运动。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进入所谓的“非常时”,局势不稳。1932年五一五事件后,政党政治结束,军部与新官僚主导“举国一致”,民众对政党的态度消极。政党一方面受到军部、官僚与右翼势力的压迫紧逼,一方面试图恢复民众信任,既有维护宪政之大义名分,又有重回政治中心之现实追求。政友会与民政党尝试联合,但因私利与理念分歧未能实现,也不能与官僚、军部等真正决裂对抗。政党人士提出“大同团结”、一国一党、组建新党等主张,期待超政党的举国一致强力政府,意欲强化自身,反陷入悖论,以至更加边缘化,逐渐失去自立性,立宪政治下的多数决等原理被消解在“举国一致”、“一君万民”之中,政党变质为“代表民意”监督和批判政府的消极性组织。政党的“转向”固然是受到军部强权的影响,但它也与近代日本天皇制下政党的性质和政治位置密切相关。一国一党论与天皇制亦有矛盾,在国民泛政治化中,政党解散并走向大政翼赞体制。可以说,在九一八事变后的“非常时”中,政党的自我改造有恢复宪政的期待与色彩,但它也从内部破坏了政党存在的正当性,从而促进了法西斯统治的形成。